第五章 重返旧居

羊圈边,一群羊挤作一团,仰着头呼出一团白气,纤细的前蹄踢踢踏踏,挤挤挨挨的羊圈中腾起一股热气,慢慢飘散到寒冷的空气中。另两只动物兴致勃勃、说说笑笑地从羊群旁边走过。他俩跟水獭奔波了一天,在广阔的高原中探寻汇成老河的几条源头溪流。冬天的太阳落山早,可他们还有老远的路要走。正当他们在耕地里磕磕绊绊地乱走时,羊的叫声把他们引到这儿来,正好发现一条被踩踏平整的小路从羊圈方向延伸出来。路一下子好走起来,更妙的是,动物天生的敏锐嗅觉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们:“是的,没错,这就是回家的路!”

“这么看来,前边是个村庄。”鼹鼠不太确定,放慢了前进的速度。他们脚下那条被踩出来的小径渐渐宽阔,变成小路,又变成车道,后来又变成了一条平坦的石子路。两只动物对村庄没什么好感,他们一般都会选择另一条路径,绕开教堂、邮局和旅馆。

“哎呀,甭管这些了!”河鼠说,“这个季节里,男人、女人、孩子还有猫咪和狗,都会安安稳稳地坐在室内,围着烤火。我们偷偷溜过去就行了,不会妨害谁也不会惹出事端,而且我们还能透过窗户看看他们都在干吗呢。”

这时已是十二月中旬,天黑得很快,刚刚下过第一场雪,当他们轻手轻脚踏着地上薄薄如粉的白雪走进村庄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里,黑乎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路两旁的农舍从窗子映出火光或灯光,形成昏暗的橘红色方格,投射到暗夜中。大多数低矮窗格都没有窗帘,屋里的人围坐在茶桌旁,有的在忙着做手工活儿,有的手舞足蹈地说说笑笑,所有人都轻松自在——这正是演员最难掌握的状态,即在观众面前镇定自若、自然优雅。这两位观众一家一家看过去,身在异乡的他们,看着猫咪被温柔轻抚,瞌睡的孩子被抱到**睡觉,一个疲倦的男人伸个懒腰,又在一段熏黑的木柴上磕磕烟袋,他俩的眼睛里慢慢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其中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垂着窗帘,在夜幕中映出一方半透明的光,传达出最强烈的家的味道,四壁围出的小小世界完全隔绝了屋外的恶劣天气。离窗口很近的地方挂着一只鸟笼,鸟笼的每一根线条、栖木和其他铁丝,甚至一块前日留下的连边角都舔圆了的糖块都清晰可辨地映在窗帘上,组成一道剪影。中间的栖木上,一只鸟儿正舒舒服服地把头缩在他丰盈的羽毛里休息,他离得河鼠他俩很近,简直伸手就能摸到,窗帘上鸟羽纤细的末端好像用铅笔细细绘出一般。

他们正看着时,睡意正浓的小家伙突然惊醒了,不安地抖动羽毛,抬起头来。他俩看到鸟儿张着小嘴打了个哈欠,四处瞅瞅然后又开始缩头安眠,蓬松张开的羽毛渐渐放松、伏贴在身上纹丝不动。这时一阵刺骨寒风从后领口灌进,身上结冻的一层薄冰把他俩从家的美梦中冻醒,他们一下子感觉到脚趾冰冷、双腿疲累,而且他们离家还远。

一出了村子,就再没什么农舍。黑暗中,他俩又闻到田野里散发出的熟悉味道,开始回家的最后征程。当家里的门闩一响,就是征程结束的时刻,燃烧的炉火和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向他们这些远游归家的浪子们热情致意。他们沉默地走着,毫无怨言,想着各自的心事。天已经黑透了,又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鼹鼠只是顺从地跟着河鼠往前走,一门心思想着晚餐。而河鼠一如既往走在前面一点儿,弓着肩,两眼紧盯着前方那条笔直的灰色道路,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可怜的鼹鼠的情况。这时的鼹鼠突然听到一声声召唤,全身仿佛雷击般愣住。

我们人类已经失去很多细微的感知能力,无法描绘出动物们与周围环境、生物之间的那种互动感应,我们只能用,比如“嗅觉”一词来一并概括召唤、警示、**、抵触等很多种动物鼻腔中日夜工作的细微神经触动。夜色里,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召唤突然传递给了鼹鼠,诱着他不停不停地搜寻着那道熟悉的声音,虽然他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他停在路上不再前行,鼻子不停地这儿闻闻那儿嗅嗅,想要再捕捉到那道刚刚猛烈撞击到他的,若有若无的细丝一般、转瞬即逝的电击一般的呼唤。刹那间,他捕捉到了它,洪水一般的记忆也随之涌来。

家!所有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个讯息,那些爱抚般的呼唤,空气中飘**的轻柔触感,那些看不见的拉他拽他的小手,都在告诉他这个讯息!天哪,他一定离家很近了,他的旧居,自从他匆匆离开、见到大河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家!现在,它使出了浑身解数、派出了所有信使来找他,把他带回家。自从那个明媚早晨,他离开家后,他基本上没有再想起这里,完全投入到了新生活中和那些快乐、意外、新鲜的生活体验。现在,所有旧日的回忆都一拥而上,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也许房屋简陋了些,家居匮乏了些,可那是他自己打造的家啊,一天劳作后回到家的他曾是多么高兴。显然,他的家也喜爱他、思念他,恳求他回家,通过他的鼻子,家哀伤地恳求他,没有埋怨没有怨气,只是伤心地提醒他,家就在那里,回来吧。

这呼唤是如此的清晰而明确,他无法抗拒。“河鼠!”

他兴奋不已地大声喊,“等等!你先回来!我需要你,快点儿!”

“哎呀,快跟上啊,鼹鼠,快点!”河鼠兴冲冲地回应,脚下一步未停。

“河鼠,请停下来!”可怜的鼹鼠恳求着,心中就像打翻五味瓶一般,“你不明白!这是我的家啊,我的老家!我刚刚闻到它了,就在这附近,很近的地方。我一定得回去看看,一定得去!哎呀,请回来吧,河鼠!求你了,请你回来吧!”

河鼠这时已经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了,他没听清鼹鼠在说什么,也注意不到鼹鼠声音中尖利痛苦的请求语气。他刚刚在观察天气,他的嗅觉告诉他很可能要下雪了。

“鼹鼠,我们可不能停啊,真的!”他大声回答,“无论你发现了什么,我们可以明天再回来嘛。我不敢现在停下,天很晚了,而且我敢肯定马上又要下雪了!我需要你用鼻子帮帮我,鼹鼠,我的兄弟,快过来啊!”然后河鼠没等回答就又向前走去。

可怜的鼹鼠一个人站在路上,心碎了一地,泪水在体内聚集聚集,然后抑制不住,突然迸发出来。可尽管老家仍然在低声哀求,向他施咒,后来甚至专横地命令他,他对朋友仍然忠心耿耿,从没想过丢下河鼠。他不敢停留在老家附近,忍着内心的挣扎难过,他顺从地跟着河鼠上路了,而那微弱的淡淡味道仍然在他鼻腔里萦绕着,抱怨他冷酷无情,他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日子。

鼹鼠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追上河鼠。而河鼠毫不知情,兴致勃勃地聊起了他们回家以后的事情,什么客厅里有一炉旺火多好啊,晚饭他准备吃什么啊,他没注意到同伴一直沉默不语、郁郁寡欢。终于,他们走了好远一段距离,又走过路旁树丛边的好几棵树桩,河鼠停下来,温和地说:“鼹鼠老弟,看起来你很累。路上一句话都不说,腿上好像灌了铅一样。在这儿坐着休息会儿吧。雪还没下,而且我们已经赶了一大半路了。”

鼹鼠无精打采地坐在树桩上,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感觉到眼泪快要不受他的控制。可跟他抗争了好久的泪水并不放弃,一次又一次,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更多的泪水迅速涌了出来。最终,鼹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失去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东西。

河鼠被鼹鼠突然的悲声大作吓住了,一下子不敢说话。

最后他同情地小声问:“怎么了,老伙计?到底是什么事啊?跟我说说吧,看看我能帮上什么不。”

可怜的鼹鼠胸口剧烈起伏,堵得根本想不出任何话来,话还没出口就被噎到了。“我知道那儿……很简陋,又昏暗又狭小,”他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断断续续哽咽着,“没有……你的房屋舒适……没有蛤蟆家宴会厅的富丽堂皇……或是獾家那么宏伟壮观。但是那是我自己的小窝啊……我喜欢那里……我一离开就把它忘了……刚才突然闻到它的味道……就在路上,我叫你停下可你不理我,河鼠……一瞬间家的回忆把我淹没……我想回去!……哦,天哪!天哪!……可你就是不回身,河鼠……我只好离开它,可我一直能闻到它的味道……我的心都碎了……我们就是过去看它一眼而已,河鼠……就看一眼……它离得那么近……可你就是不理我,河鼠,你不理我!真是的!真是的!”

悲伤随着回忆又涌来一波,鼹鼠哽咽得厉害,完全说不下去了。

河鼠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轻拍着鼹鼠的肩膀。停顿了一刻,他难过地小声说道:“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真是个蠢家伙!真蠢!真是个傻瓜……傻瓜!”

等鼹鼠的哭泣不那么猛烈,气息也渐渐平复下来,再后来鼹鼠只是抽抽鼻子,基本不再哭泣,这时河鼠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说:“好啦,现在我们得开始赶路了,老伙计!”

接着回头往大路走去,完全不理会他们刚刚沿着这路千辛万苦地走过来。

“你(抽噎)要去(抽噎)哪儿啊,河鼠?”鼹鼠眼泪汪汪地喊道,不解地问。

“去找你家啊,老朋友,”河鼠高兴地说,“所以你赶紧过来啊,我们得花点时间找找,这可需要你的鼻子。”

“哦,回来吧,河鼠,回来!”鼹鼠急忙站起来追上他,“已经不必了!天太晚太黑了,而且已经离得很远了,还会下雪!而且……我不是有意告诉你我想家的……刚才那是猝不及防,完全是个错误!想想河岸吧,想想你的晚餐!”

“先别想河岸和晚餐了!”河鼠真诚地说,“我说,我现在要找到你家,就算找一晚上。来吧,打起精神来,老朋友,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会儿就走回去啦。”

鼹鼠吸着鼻子恳求河鼠放弃,可还是被拿定了主意的河鼠拉拽着往回走。河鼠一路走一路闲聊趣闻轶事,给鼹鼠打气,好让这段长路变短些。等到河鼠觉得他们回到鼹鼠让他停下的路段附近时,他说:“好啦,啥都别说,赶紧干活吧!用你的鼻子好好闻,用心闻。”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鼹鼠浑身微微一震,好像电流流过,这震动又通过胳膊传给了河鼠。河鼠立刻放开鼹鼠的胳膊,后退一步,全神贯注地在一旁等待。

那些信号又回来了!

鼹鼠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仰着头,鼻子轻轻颤动,捕捉着空气里的味道。

然后突然向前奔出几步——停住——仔细寻找着什么——往后倒退几步,接着又慢慢地、稳稳当当地、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

激动不已的河鼠亦步亦趋地跟在鼹鼠身后。此时的鼹鼠有种梦游般的神态,他穿过干枯的水沟,钻过一道树篱,一路嗅一路走过一片开阔的田野,昏暗星光下,光秃秃的田野里看不清道路。

突然,鼹鼠毫无预兆地钻进了土里,灵敏的鼻子带着他往前走;好在河鼠一直很警醒,紧跟着他钻进地道。

地道里密闭气闷,土腥味很重,河鼠觉得过了很久他才走到尽头,他终于能站直身子,舒展抖擞一下。鼹鼠点燃一根火柴,就着这火光,河鼠发现他们站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铺着细沙的开阔地里,面前是鼹鼠家的小小前门,用黑体字写着“鼹鼠窝”,门旁系着门铃。

鼹鼠从墙上摘下一盏灯笼点亮,河鼠环视四周,判断出他们正站在一个前庭里。门的一边放着一把花园座椅,另一边放着一个石碾;因为一向喜爱整洁的鼹鼠不能接受自家花园被其他动物来回嬉闹折腾出一个个小土堆。墙上挂着几个盛着羊齿植物的铁丝篮,篮子间的支架上放着几尊石膏像,有加里波第、孩子时代的赛缪尔、维多利亚女王和其他现代意大利英雄。前庭的一面墙下放着一个九柱球道①,周围摆着长椅和小木桌,木桌上有一个个放啤酒杯留下的圆印子。

庭院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池塘,金鱼在其中游来游去,池塘边还镶嵌着海蛤贝壳。池塘中央耸立着一座造型奇异的高大支架,支架外身布满贝壳,顶端放置着一颗硕大的银色玻璃球,把所有东西都照得歪七扭八,特别好笑。

一见到这些熟悉亲切的物件,鼹鼠就两眼放光,急切地招呼河鼠跟他进门,又点燃客厅里的灯笼,四处环视着他的旧居。可到处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由于长期无人照管,屋子里死气沉沉,房间那么狭小简陋,陈设那么破旧寒酸,鼹鼠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难过地喊:“啊,河鼠!我干吗要这么做?干吗要在这么个天气恶劣的夜晚,把你带到这个简陋阴冷的地方来。你这时明明可以回到河岸边,坐在舒适的环境里,在温暖的炉边烤火!”

河鼠没有注意鼹鼠愁眉苦脸的自责,他正四处跑来跑去,打开房门,检查房间和碗橱,点燃灯烛又把它们放得到处都是。“多么温馨的小屋啊!”他兴奋地高喊,“东西放得紧凑又合理!一切都应有尽有还摆放有序!今晚我们一定① 即现代保龄球的前身。——译者注会很愉快的。首先我们得生炉旺火,我来做这事,我一向知道去哪儿找东西。那这就是客厅了吧?棒极了!墙上的这些小卧铺都是你设计的吧?真有你的!现在我来取些柴火和煤,你去拿把掸子来,鼹鼠——厨房桌子的抽屉里就有——把灰尘掸掸。动起来,老伙计!”

在河鼠的鼓励下,鼹鼠站起身来细心打扫擦抹起来。

而河鼠一趟趟跑着抱来好多柴火,很快一团欢快的火焰燃起,直蹿向烟囱,他招呼鼹鼠过去烤火。可鼹鼠突然又难过起来,神情郁郁地跌坐在椅子上,一头埋进掸子里:“河鼠……”他痛哭着呻吟,“你的晚饭该怎么办呢?你又冷又饿又疲乏,太惨了,我什么吃的都没有……什么都没……连面包屑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认输啦!”河鼠有些不满,“真是的,刚刚我还看到厨房柜子里有沙丁鱼罐头的起子,傻子都知道那附近肯定有沙丁鱼。来,起来,打起精神,咱们一块儿找。”

两人仔细搜寻着,每个碗橱和抽屉都不放过,尽管不是特别丰盛,但仍然很不错,他们找到了一罐沙丁鱼罐头、满满一盒船长饼干,还有一块锡纸包着的德国香肠。

“这简直能开个宴会了!”河鼠把这些食品放到桌子上,赞叹着,“我敢说,好多动物巴不得能跟咱们吃这顿晚餐呢,用他们自己的耳朵来换都愿意。”

“可是没有面包!”鼹鼠还是很沮丧,“没有黄油,没有……”

“没有鹅肝酱,没有香槟!”河鼠咧嘴一笑,“这倒提醒我了,走廊尽头那个小门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你的储藏室了!所有好东西都在那儿藏着呢!等我一下。”

他进了储藏室,等再出来的时候他身上蹭了一身土,两手各攥着一瓶啤酒,腋下也各夹着一瓶。“看来你很会享受呢,鼹鼠,”他发表评论,“不用谦虚,这房子是我见过最妙的。跟我说说,你从哪儿弄到这些画片的?往墙上一贴,这地方就像个家了,怪不得你这么喜欢这儿呢。再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把它布置成这样的。”

河鼠忙着拿碗盘刀叉,又把蛋杯中调好的芥末汁端来。

鼹鼠的情绪仍然没有完全平复,有点腼腆地开始讲述房子里这这那那是如何设计的,这个是怎么从姑妈那儿意外得来的,那个是砍价买来的划算家什,还有那个是辛苦攒钱、多赚外快买来的。鼹鼠越讲越起劲,情绪也激昂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要走走转转,再去看看他的家。于是,他提起一盏灯,把家里有故事的东西都一一指给河鼠看,细细讲解,完全忘了他们都该赶紧吃饭。而河鼠尽管饿得要命,仍然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认真地点头,严肃地审视,在鼹鼠说话的空隙不时插几句“太棒了”或者“真不简单”。

最后,河鼠成功地把鼹鼠引回餐桌,正要打开沙丁鱼罐头时,突然听到前庭传来一阵声响——听起来那是几双小脚丫窸窸窣窣地走过来,还有细幼的嗓音杂七杂八地嘀咕着什么,断断续续说着:“现在,站成一排……灯笼举高一点儿,汤米……先清清嗓子……我喊‘一二三’之后不许咳嗽……小比尔哪儿去了?……快到这儿来,快,我们都等着呢……”

“这是怎么回事?”河鼠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鼹鼠。

“我猜是田鼠们,”鼹鼠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到各家去唱圣歌,已经是这一带的固定节目了。他们从没落下过我家,每次都最后到我这儿来。每次我都会给他们点儿热饮喝,要是有条件也会请他们吃顿饭。每次听他们唱歌,就像回到以前的日子。”

“咱们赶紧去看看!”河鼠喊着,跳起来跑到门口。

一开门,他们就看到一派赏心悦目的节日景象,在一盏牛角灯笼的昏暗灯光中,前庭里,差不多八个或十个小田鼠站成半圆形,他们脖子上围着暖暖的红色毛料围脖,两手插在裤兜里,不停地跺脚保暖。他们腼腆地互相对望,双眼莹灿,嘿嘿笑着,不时抽抽鼻子蹭在袖子上。门一开,年龄大些的一个举起灯笼,说:“现在注意,一、二、三!”然后传来一阵尖尖细细的歌声,唱着旧时他们祖先在结霜休耕的田野里,或是大雪封门的烟囱角落里创作的圣歌,这圣歌一代代传唱下来。每逢圣诞节,田鼠们仍然在泥泞街道上对着亮灯的窗口唱这些歌曲。

圣歌

所有的乡亲们,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敞开你的家门吧,

也许有寒风凛冽,也许有大雪肆虐,请把我们带到你的炉火边;

明晨你将获得快乐!

我们现在站在寒冷的雨雪中,不停地暖手跺脚,远道而来给你献上祝福——你坐在炉边而我们站在街上——

祝福你明晨快乐!

现在已是夜半,突然一颗星星指引我们前行,天赐美满祝福——赐福明日,甚至更早,赐福每个清晨!

圣人约瑟在大雪中跋涉——看到明星低垂在马厩上方①

圣母玛利亚无须再前行——欢迎来到这茅屋,这里有草垫!

明晨的她将多么快乐!

这时他们听到天使说:“首先为此欢呼的是谁?”

是所有的动物啊,耶稣就降生在动物居住的马厩!

明晨的欢乐是属于他们的!

① 指耶稣于半夜降生在马厩里的情形。——译者注歌声停止了,而小歌手们一个个红着脸,挂着笑容,偷偷地互看一眼,又安静下来。不过这静默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从地面上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轻轻的音乐声,叮叮当当的钟声奏出清脆欢快的曲子,顺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地道传过来。

“唱得非常好,小家伙们!”河鼠开心地喊道,“现在赶紧进来,都进来,坐在火旁边暖和一下,吃点儿热东西。”

“对啊,快进来,田鼠们,”鼹鼠急忙说,“跟以前一样,进来了关好门。把凳子挪到炉子这儿来。你们稍等一下,我们……呃,河鼠!”他绝望地坐到椅子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没吃的给他们!”

“交给我吧,”河鼠倒是一副主人的样子,“来,拿灯笼的那个孩子!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跟我说说,这附近有商店现在还开着吗?”

“当然有啦,先生,”那只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每年这个时候,商店就会全天候营业。”

“这么着,”河鼠说,“你现在就去,拿着灯笼,给我买……”

接着他们低声嘀咕了好久,鼹鼠只模糊听到了几个词,什么“新鲜的,必须保证新鲜!……不,一磅就够了……注意只要铂金斯牌的,别的都不行……不,只要最好的那种……要是那家店没有,再到其他家试试看……对,当然,要现做的,不要罐头的那种……很好,现在尽量去买吧!”

然后,一把硬币丁零零地递到田鼠手中,再交给他一只大菜篮,小田鼠拿着灯笼,飞快地去了。

其他田鼠排排坐在凳子上,小腿儿前后晃**着,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边烤脚上的冻疮,直到冻疮痒痒起来。鼹鼠本想让他们随便聊点什么,可是没成功,只好讲起家史这个话题来,让他们数起那一大堆兄弟的名字来,其中有些弟弟太小了,今年还不许出来唱圣歌,只好盼着能早点得到父母的允许。

此时的河鼠正忙着查看啤酒瓶上的商标,“看来是老伯顿牌的,”他很赞许地说,“鼹鼠,你很有品位啊!这才是好东西!我们能调甜酒了!把东西准备好,鼹鼠,我来拔瓶塞。”

没多久酒壶就准备好了,他们把酒壶插到红彤彤的火炉里;再一小会儿,每只小田鼠都喝上了甜酒,他们一边小口喝着,一边被呛得直咳嗽(一点点甜酒就有很大的后劲儿),他们揉着眼睛大笑,完全忘了刚才的寒冷。

“这些小家伙们还会演戏呢,”鼹鼠告诉河鼠,“他们自编自演,而且干得挺好!去年的时候给我们演了一出,讲的是一只田鼠被野蛮的海盗抓住,被逼在船上划船,后来他逃回家,却发现他的爱人已经进了修道院。嘿,你!我记得你是演员之一。过来给我们再表演一段。”

那只被点到的田鼠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咯咯笑,偷眼看看四周,可还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他人都鼓励他,鼹鼠也又哄又劝,河鼠还过来晃他的肩膀,可小田鼠就是怯场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大家都围在他周围,好像一群水手对一个长时间溺水的人采取“皇家爱心协会救治条例”的施救一样。这时,门闩一响,去买东西的小田鼠拿着灯笼走进来,被一大篮东西压得东倒西歪。

当那篮实实在在的食品哗啦倒在桌子上时,再没人关注表演的话题。在河鼠的合理安排下,所有人都动手干起活儿来,很快晚饭就做好了。鼹鼠坐在主位上,如同置身梦境一般,看着刚才还空****的桌面现在摆满了美味佳肴,看着那些小家伙们一口接一口吃得心花怒放,于是自己也开怀地吃起来——他可真是饿了——所有这些事物好像魔术般变出来的似的。鼹鼠感慨着,无论如何,家真是温暖啊。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起往事,田鼠们告诉鼹鼠好多近日的新闻,又一一解答他那问不完的问题。河鼠基本没说什么,细心地照料着每个客人,让他们吃好喝好,好让鼹鼠无须操心这些。

大家兴致勃勃地说笑着,小田鼠们一面道谢,一面向主人表达节日祝福,每人的夹克兜里都装满了带给家里弟弟妹妹们的小礼物,回家去了。当送走最后一只田鼠,望着灯笼越行越远,鼹鼠和河鼠把炉火拨旺,把椅子拉过来,给自己热上睡前最后一杯甜酒,说起这漫长的一天来。最后,河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鼹鼠老弟,我顶不住了,实在是瞌睡得要命。你自己的卧铺是在那边吧?那好,我就睡这张啦。多可心的小屋啊!干什么都方便!”

他爬上卧铺,滚进毯子里,立刻沉入梦乡,就像是一捆大麦钻进收割机的怀抱。

精疲力竭的鼹鼠也困得厉害,一沾到枕头就觉得心满意足,不过在睡着之前他还想好好看看他的旧居,炉火明明灭灭,在它温柔光芒的笼罩下,所有的家什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早已在无形间成为他的一部分,现在它们都微笑着欢迎他回家,没有任何怨言。他现在的心情正是聪明的河鼠努力让他意识到的。他清楚地知道这里平凡、狭小,可同时他也明白这里对他多么重要,有这么个可以停泊的港湾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平凡。鼹鼠并不打算放弃新生活和外面广阔的世界,转而避开阳光空气宅在家里。外面的世界仍然充满**,仍然吸引着他,即便他身处地下,他知道自己要回到外面的大舞台上。但有这么个地方可回真是太好了,这里是属于他的,所有的东西见到他都眉开眼笑,无论何时它们都在欢迎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