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独

这是一个怡人的夜晚,此刻整个身体都是一种感觉,并通过每一个毛孔吸入快乐。我带着在大自然当中获得的一种奇怪的自由来来往往,成了大自然本身的一个部分。尽管阴天有风,天气凉爽,尽管我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吸引我的特别之处,但我仍然穿着衬衫,沿着湖泊的石头岸边走去,这时天地万物都令我感到非同寻常的愉快。牛蛙好像吹喇叭一般发出叫声,宣告夜晚的来临,而三声夜鹰的音调,则被微风从水面上携带了过来。桤木和杨树飘动的树叶所产生的共鸣,几乎使我无法呼吸;然而就像此湖一样,我的安详也被激起了涟漪,却没有被扰乱。傍晚的风吹起的微波,就像反光的平滑湖面一样远离风暴。尽管现在天已经黑了,但风仍然在吹,在树林中呼啸着,波浪仍然在冲击,而且有一些动物在用它们的声音为别的动物唱催眠曲。从来就不是一切皆静谧。最凶猛的动物现在并不是在憩息,而是在寻找猎物;狐狸、臭鼬和兔子现在是毫无畏惧地在田野和树林里游**。它们是大自然的巡夜人——是把生气勃勃的白昼联系起来的纽带。

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客人来访,他们留下了名片,或是一束鲜花,或是一个用常绿树枝编织成的花环,或是用铅笔在一片黄色胡桃树叶或者一片木屑上写下的一个名字。那些难得到树林里来的人,手中带着林中的一点物品沿途把玩,他们又有意无意把那物品留了下来。有个人削去一根柳枝的皮,把它编成一枚戒指,又把戒指丢在我桌上。我总是能够知晓我不在家的时候是否有人造访,所根据的就是弄弯的嫩枝或青草,或者是他们的鞋印。而且一般说来,根据留下的细微痕迹,例如一朵花,或者拔出来之后又扔在甚至半英里之外铁路上的一把草,或者雪茄、烟斗留存下来的气味,就可知道他们是男性还是女性,多大岁数,身份如何。不仅如此,我还频繁地通过烟斗的气味被告知,在六十杆之外的公路上有旅人在经过。

我们四周通常有足够的空间,地平线从来就不是近在咫尺。不论是茂密的树林还是湖泊,都并非恰在门口,而总是有一块我们熟悉、被我们踩出来的空地,它是从大自然那里开拓出来的,被我们所占用,又给围上了篱笆。但我却拥有方圆几英里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那是人们丢给我的,使得这个巨大的领域和范围为我所独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最近的邻居也在一英里之外,除非从距离我家半英里的山顶往下看,否则是看不见一所房子的。地平线出现在完全属于我的树林边;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湖泊的一边是铁路,另一边则是篱笆相毗连的林区马路。但总的来说,我的住所就像大草原一样荒凉。它是新英格兰,又简直就是亚洲或者非洲。可以说,我拥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群星,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小小世界。到了晚上,从来没有一个旅人经过我家,或者敲我的门;除非是在春天,在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人从村子里前来钓鳕鱼——他们显然更是出于天性才在瓦尔登湖钓鱼的,把黑暗用作鱼钩上的诱饵——但很快又撤回,鱼篓里通常是空空如也,“把世界留给了黑暗,也留给了我”,而夜晚的黑色核心从来也没有受到人类邻里关系的玷污。我相信,尽管女巫全都被吊死了,而且基督教和蜡烛也已经被引进了过来,但人们一般来说还是有点怕黑暗。

然而有时我却体验到,甚至对可怜的遁世者和最忧郁的人来说,都可以在任何一个自然物体上找到最甜蜜和最温情、最天真和最鼓舞人的朋友。对于生活在大自然当中,并且仍然拥有知觉的人来说,不可能存在任何情绪低落的忧郁。对于一种健康而又天真的听力来说,风暴只不过是风神埃俄罗斯的音乐。什么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让一个纯朴而又勇敢的人产生庸俗的悲伤。当我享受四季的友谊时,我相信,没什么能使生活成为我的负担。今天那场浇灌我的蚕豆并把我留在家里的细雨,并不令人沮丧,使人忧郁,反而对我有好处。尽管它使我不能在豆田里锄地,但却比锄地有大得多的价值。倘若继续下雨,致使地里的种子腐烂,低地里的土豆被毁掉,但却仍然有利于高地上的青草,而既然有利于青草,那也就会有利于我。有时,我把自己与别人进行比较,似乎我比他们更受到众神的宠爱,那宠爱超出了我所意识到的任何应得的奖赏;那就好像我在他们手中拥有了一种同辈所没有的保证和担保,好像我受到了特殊的指导和保护似的。我并不恭维我自己,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却恭维我。我从未感到过孤单,或者说是最少受到一种孤独感的压抑,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是在我进了森林数星期后,我怀疑了一个小时,不知宁静而健康的生活是否应当有些近邻,独处似乎不很愉快。同时,我觉得我的情绪有些失常了,但似乎也预知我会恢复正常的。当这些思想占据我的时候,温和的雨丝飘洒下来,我突然感觉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这滴答滴答的雨声中,屋子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和景象都有着无限而又难以言传的友谊之情,它们突然就像空气一样支撑着我,使得人类邻里关系的想象中的好处显得无足轻重,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到邻居那回事。每一个小小的松针都带着同情扩大伸展开来,以朋友的态度对待我。这让我明显地意识到,甚至在我们习惯地称之为狂暴而又阴郁的场面之中,也有某种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东西出现,而且与我血缘最近和最富有人情味的,也不是一个人或者村民,这使得我想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再次令我感到陌生了。

哀痛过早地毁灭了悲伤的人;

托斯卡的美丽女儿,

她在这生者的国度里来日无多。

我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是在春季或秋季暴雨连绵的时候,那时整天都待在家里,只有无休止的倾盆大雨的咆哮声能使我平静下来;在下雨的时候,早来的薄暮宣告一个漫长的傍晚的到来,在这个漫长的傍晚里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有时间扎根发芽。来自东北方向的滂沱大雨让村子里的房屋受到考验,女仆们拿着拖把和水桶站在大门前,把洪水拒之门外;此时,我则坐在我的小房子门后,这是唯一的出入口,我完全享受着这扇门的保护。在一场大雷雨中,闪电击中了湖泊对面的一棵大油松树,从上到下劈出了一道非常显眼、完全匀称的螺旋形凹槽,有一英寸多深,四五英寸宽,就像你在一根手杖上刻出凹槽一般。一天,我再次路过它,抬头望去,看见八年前一道可怕而又不可抗拒的闪电从无辜的天空落下时留下的印记,那印记现在比以往更加清晰,我不禁感到敬畏。人们经常对我说:“你住在那里一定会感到孤单,想与人们更接近一些,雨雪天和晚上尤其如此吧。”对此我禁不住想回答: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点。你想,那边的星球,它的圆平面的宽度是我们的仪器所不能测量的,在那个星球里的两个最遥远的居民住得有多远?我为什么应该感到孤单呢?难道我们这颗行星不是在银河系当中吗?你向我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把一个人同他的伙伴分开,使他孤独的是一种什么空间呢?我已经发现,不管两条腿做多大努力,都不能使两个头脑更靠近。我们最想居住在什么地方附近呢?毫无疑问不是想居住在许多人附近,不是想居住在人口最为密集的火车站、邮局、酒吧间、礼拜堂、校舍、食品杂货店、烽火山庄,或者五点的附近;而是想居住在我们生活的永久来源附近,我们在所有的经验中发现,我们的生活是来自那里,就像柳树站在水边,并朝水的方向伸出根须一样。天性不同,情况也有所不同,但一个明智的人如果要挖地窖,就一定会选择这个地方。……一天傍晚,我在瓦尔登湖边的马路上意外地碰上一个同乡,他已经积累了一笔所谓的“可观的财产”——尽管我从未“一睹为快”;他正赶着两头牛去市场,他问我怎么能想到要放弃这么舒适的生活。我回答说,我非常确信,我是相当喜欢这种生活;我并没有开玩笑。于是我回到家上了床,而让他继续在黑暗和泥泞之中前行,前往布赖顿——布赖顿就是光明之城的意思——等到他赶到那里,将会是第二天上午了。

对死者而言,不论何时何地,可能怎样觉醒或复活都无关紧要。觉醒或复活可能发生的地点总是相同的,让我们感到无可名状的愉快。我们多半是只让题外的和无常的境遇成为我们的理由。事实上,它们就是我们困惑的原因。距离万物最近的,就是那种塑造了万物的力量。距离我们最近的,就是不断实施着的首要的法则。距离我们最近的,并不是我们雇用并喜欢与之交谈的那个工匠,而是创造了我们的那个工匠。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们是一个我已经产生了浓厚兴趣的实验对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稍微不需要那种有我们闲言碎语的交往——能不能用我们自己的思想来振作我们?孔子说得好:“德不孤,必有邻。”

有了思考,我们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欣喜若狂。只要我们的心灵有意识地努力,我们就可以超然于行为及所带来的后果之上;而所有的事情,不论是善的还是恶的,都像水流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过。我们并非完全卷入大自然之中。我可能是一根随波逐流的木头,或是在空中俯瞰这根木头的因陀罗。一场戏剧表演可能令我感动;而另一方面,一个似乎与我更有关系的实际发生的事件却可能并不会感动我。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人的实体,可以说是思想和感情的场景,我意识到某种双重性,而由于这种双重性,我远离自己就像远离另外一个人一样。不管我的经历是多么强烈,我都意识到我的一部分的出现以及对它的批评,可以说那并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旁观者,它并不分享我的经历,而是注意到我的经历;它不是你,同样也不是我。那出生命的戏剧,可能是悲剧,当那出戏剧演完的时候,观众也就离开了。就他而言,那是一种虚构,只是想象的一件作品。有时,这种双重性可能轻而易举便使得我们成为糟糕的邻居和糟糕的朋友。

我发现,大多数时间独处是有益健康的。与同伴在一起,即使是最好的同伴,也很快就令人厌倦,耗费精力。我喜欢独处。我从来也没有找到像孤独这样可以做伴的同伴。与待在寝室里相比,我们外出待在人群中的时候,多半要更加孤单。一个在思想着在工作着的人总是单独的,让他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孤独不能以一个人与他同伴之间的距离来计算。在坎布里奇学院的一个拥挤场所里,真正勤奋的学生就像沙漠里的托钵僧一样孤独。农夫能够整天独自在田野或者树林里工作,锄地或者砍柴而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忙于干活;但到了晚上回到家里,他却不能独自一人坐在一间屋里静思,而是必须去一个能“看见人”的地方,娱乐一番,他认为这是对他一天孤独的补偿;因而他感到纳闷,学生怎么能够整个晚上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独自待在室内而并不感到倦怠和“沮丧”;他并没有意识到,学生虽然是在室内,却仍是在他的田野里工作,在他的树林里砍柴,就像农夫工作和砍柴一样,而且也像农夫一样,相应地寻找同样的娱乐和交际,尽管其方式可能要紧凑一些。

交际通常是无足轻重的。我们隔很短的时间就见面,而又没有时间获得彼此的新价值。我们每天三顿饭都见面,让我们再次品尝一下那种有霉味的陈奶酪,那种有霉味的陈奶酪感觉就是我们自己。我们不得不达成某些规则,称之为礼仪和礼貌,以便使这频繁的见面可以容忍,使我们不至于公开对抗。我们在邮局里见面,在社交聚会里见面,每天晚上在炉边见面;我们住得太拥挤,彼此碍事,互相绊脚,我认为,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对彼此的某种尊重。当然对非常重要而又热诚的交流来说,不那么频繁也就足矣。请考虑一下工厂里面的姑娘们吧——她们从来也不孤单,在梦中也难得孤单。要是方圆一英里只有一个居民,就像我这样,那就好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于他的皮肤,我们用不着触摸他。

我听说,有个人在树林里迷了路,倒在一棵树下,饿得要命,也累得要死。由于身体虚弱,他病态的想象力让他周围出现了某些怪诞的幻觉,他信以为真,因此孤独感也就缓解了。因而由于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健康而有力量,我们也可能不断被一个类似的,但又更正常和更自然的交际所鼓励,从而发现我们从来就不是孤单的。

我在我的房屋中有许多朋友;特别在早上还没有人来拜访我的时候。容我提出几个比较,这样就可能会传达出我的某些状况。与在湖泊里大笑的潜鸟相比,我并不孤独,我也不比瓦尔登湖本身孤独。请问,那个孤独的湖有什么朋友?然而在蔚蓝色的湖水中,并没有蓝色的魔鬼,而是有蓝色的天使。太阳是孤独的,除非是在阴霾的天气里,那时会出现两个太阳,不过其中的一个是假太阳。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就绝不孤独,他有大量的朋友,他就是一个军团。比起草原上一株孤零零的毛蕊花或蒲公英,比起一片豆叶,或一株酢浆草,或者一只马蝇,或者一只大黄蜂,我并不更加孤独。比起米尔溪,或者风标,或者北极星,或者南风,或者四月的阵雨,或者一月的解冻,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我并不更加孤独。

在漫长的冬夜里,当林中大雪纷飞,风在怒号的时候,一位年老的移民兼原先的业主偶尔会来访问我,据说瓦尔登湖就是他挖掘的,他又给它砌了石头湖岸,沿湖边种植了松树林。他给我讲述古老的传说和来世的传奇,我们交流社会趣闻,畅谈对事物的见解,因而即使没有苹果或者苹果酒,也足以度过兴高采烈的夜晚——他是一个最睿智、最幽默的朋友,我很爱他,他拥有的秘密比戈菲或者惠利拥有的还多。尽管人们认为他已经死了,但谁也说不出他葬在什么地方。一位老太太也住在我附近,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她,有时我喜欢到她那芬芳的植物园里漫步,采摘药草,并听她讲寓言故事。因为她有无比丰富的创造力,她的记忆一直追溯到神话以前的时代,她可以把每一个寓言的起源告诉我,依据的是什么事实,因为那些事件都发生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是一位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她都兴致勃勃,看样子有可能比她的孩子们活得都长久。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难以名状的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健康,这么多的欢乐。它们对我们这个种族怀有这样的同情,结果如果有人为一个正义的事业而悲伤的话,那么整个大自然都会感动,太阳的光辉会暗淡下去,风会像人那样叹息,云会下泪雨,树木会在仲夏落叶,穿上丧服。难道我与大地没有通灵之处?难道在一定程度上我本人不是树叶,不是具有植物气质吗?

那个将使我们保持健康、安宁和满足的药丸是什么呢?那并不是我或者你曾祖父的药,而是我们的曾祖母也就是大自然的万能药,是蔬菜药,植物药,她用这种药使自己青春永驻,比她同时代的许多老帕尔活得长,用植物的烂叶腐根来维持她的健康。就我的万灵药而言,不要让我喝从冥河和死海里取出来的那些小瓶的冒牌合剂——我们看到,那些制造出来运送瓶子的大篷车样式的黑色马车,有时就运送那些冒牌的合剂——而是让我深吸一口纯净的清晨空气吧。清晨的空气啊!如果人们不能在一天的源头分享这清晨的空气,那么我们又为什么必须,甚至为了那些丢掉了这个世界的清晨时光的订单的人的利益,而把这空气装入瓶子里,送到商店里去卖呢?不过要记住,甚至在最凉爽的地窖里,到中午的时候这空气也保存不住,而是早在中午以前就从瓶塞冒出,向西追随曙光女神奥罗拉的脚步去了。我绝非许革亚的崇拜者,许革亚是那个老草药医生埃斯科拉庇俄斯的女儿,在纪念碑上她被展现为一只手举着一条蛇,另一只手举着那条蛇有时饮用的那个杯子;更精确地讲,我是朱庇特的侍酒者赫柏的崇拜者,赫柏是朱诺和野莴苣的女儿,具有使神和人恢复青春活力的力量。她大概是曾在这个星球走过的唯一最健美、最健康而又强壮的年轻女士,每当她到来的时候,春天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