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贝克农场

我时常到松林漫步,松林就像庙宇一样屹立,或者就像海上装备齐全的舰队,树枝如波浪起伏,随着光线轻轻**漾,是如此柔软,如此翠绿,如此阴凉,以至于德鲁伊特教的祭司也会抛弃他们的橡树而到这里膜拜。有时我也到弗林特湖对面的雪松林漫步,那里的雪松披满了爬得越来越高的带有灰白色毛的蓝莓,因而适合站立在瓦尔哈拉殿堂的面前,而爬行的刺柏则用满是果实的花环覆盖着地面。有时我也到沼泽地漫步,那里的松萝地衣像花彩那样,悬挂在白云杉木上;而伞菌,也就是沼泽众神的那些圆桌,则覆盖着地面,更美丽的真菌类植物装饰着树桩,就像蝴蝶或者贝壳即植物油螺一样。那里长着泽花和山茱萸,红色的桤木浆果就像小妖精的眼睛一样发亮,蜡蜂攀缘着大树,即使最坚硬的木头也会被划出一道道沟痕。野冬青的浆果之美,让观看者流连忘返,而别的无名的野生禁果让他眼花缭乱,不胜**,那些野生禁果美得让凡人无法品味。我不是去访问某位学者,而是多次访问特殊的树木,它们的种类在附近罕见,它们是在远处,在某个牧场的中央,或者在树林或者沼泽的深处,或者是在山顶。比如黑桦木,我们有一些好看的标本,直径为两英尺;还有它的表兄弟黄桦,它穿着宽松的金黄色衣服,像黑桦木一样散发着香味。还有山毛榉,树干匀称整洁,覆盖着美丽的地衣,简直是完美无缺;除了零散的样品之外,据我所知,镇子里只剩下一个规模说得过去的小树丛,有些人认为,它们的种子是被周围山毛榉果实所吸引的鸽子播种下来的。当你劈开树木,会看到其银色的果仁闪闪发光,值得细细观赏。还有椴树、鹅耳枥木,还有学名叫celtis occidentalis的假榆树,这种树我们只有一棵是长得好的。还有一棵更高一些的像桅杆一样笔直的松树,一棵顶果豆,还有一棵完美的铁杉,它像一座佛塔一样站立在树林的中央;还有许多别的树木。这些就是我在夏天和冬天都参拜的神殿。

有一次,我正好站在一道彩虹拱顶的支撑点上,彩虹横贯大气的底层,给周围的草和树叶染上了颜色,令我目眩,好像我是透过彩色水晶观看似的。它是一个彩虹的光芒构成的湖泊,刹那间我就像海豚一样生活在那湖泊里。倘若彩虹持续的时间再长一些的话,就可能给我的有益活动和生活染上色彩。我走在铁路的砌道上时,经常惊叹于围绕着我的影子的光环,欣然想象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有一个访问我的人宣告,在他前面的某些爱尔兰人的影子没有光环,这种光环只有本地人才有。本维努托·切利尼在回忆录里告诉我们,他被关押在圣安杰洛城堡期间,做了一个噩梦,或者说是出现了一个幻觉,在此之后,不论他是在意大利还是在法兰西,不论是在清晨还是在傍晚,都有一道灿烂的光环出现在头部的影子上,而当草上有露水变得潮湿的时候,那道光尤其显著。这大概与我所提到的是同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在清晨尤其可以被观察到,在别的时候也能看到,甚至在月光下也能看到.尽管它经常出现,却没有被注意到,而在像切利尼那样一个可以激发起想象的情况中,它就足以成为迷信的基础。此外,他还告诉我们,他只指给了非常少的人看。但那些知道自己头上有光环的人,就真的是杰出人物吗?

一天下午,我动身穿过树林,前往费尔黑文湾钓鱼,为的是弥补我蔬菜的匮乏。途中我经过快乐牧场,它附属于贝克农场,是一个诗人曾经歌颂过的隐退处,诗的开头是——

你的入口是一片怡人的田野,

田野中有一些布满苔藓的果树,

果树旁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麝鼠在溪边悄悄地经过,

而敏捷的鳟鱼,

在四下突然游动。

在我去瓦尔登湖之前,我曾经想到要住在那里。我“钓过”苹果,跃过小溪,吓坏了麝鼠和鳟鱼。那些下午在人们面前似乎是无比漫长,可能有许多事情在那当中发生。这其中的一个下午就是我们寿命的一个大的部分,尽管我动身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半了。途中下了一场阵雨,这迫使我在一棵松树下面站了半个小时,把树枝堆在头上,又用手帕挡雨;当我终于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在眼子菜上面抛下钓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突然位于一片云的影子之中,雷声开始轰鸣,力度如此之大,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洗耳恭听了。我想,众神用这样的之字形闪电,击溃一个未带武器的可怜渔夫,一定很得意了。所以我匆匆到最近的一个小屋里躲避,那个小屋离任何一条公路都有半英里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离湖泊更近,而且好久没有人居住了:

诗人在他的风烛残年,

建造了这个小屋,

看哪,这小小的陋室

正在走向毁灭。

缪斯就是这样讲出了寓言。不过我却发现,现在那个屋子里却住着约翰·菲尔德,他是一个爱尔兰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孩子当中最大的是一个宽脸庞男孩儿,他是父亲的助手,也从沼泽地跑回来避雨,最小的是一个满脸皱纹、女巫似的、圆锥形脑袋的婴儿,他坐在父亲的膝上,就像坐在贵族的宫殿里一般,他在潮湿和饥饿当中,带着婴儿的特权,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贵族世家的最后一代,他是世界的希望,世界注目的中心,并不是什么约翰·菲尔德的可怜而又营养不良的小孩。我们一起坐在最不漏水的那部分屋顶下,而屋外则是倾盆大雨,雷声轰鸣。以前,在那条船被建造起来,把这个家庭漂洋过海送到美国之前,我已经在那里坐过许多次了。约翰·菲尔德明显是一个诚实、勤劳但又得过且过的人;而他的妻子——则勇敢地在那个高大的炉子边做了一顿又一顿的饭;她的脸又圆脂肪又多,胸脯**着,仍然在想着能有一天改善她的状况;她的一只手总是拿着拖把,不过哪里也看不见拖把带来的效果。小鸡也来到这里躲雨,它们像家庭成员一样在屋子里昂首阔步。在我看来,它们太具有人性了,因而烤起来味道会很糟糕。它们站着,直视我的目光,要么就相当厉害地啄着我的鞋。与此同时,我的东道主告诉了我他的经历:他为附近的一个农夫努力地“在沼泽地里干活”,用一把铁锹或者沼泽用的锄头翻地,使之变成牧场,每翻出一英亩地能赚十美元,还可以获得那块地以及肥料的一年使用权。同时,他的宽脸庞的年纪小小的儿子也快活地在父亲身边干活,他并不知道父亲的这笔交易是多么划不来。我试图用我的经验帮助他,我告诉他,他是我最近的邻居之一,我到这里来钓鱼,看起来像是游手好闲,其实也和他一样是为了谋生。我住在一个整洁、光亮而又干净的房子里,而造价几乎不超过像他这样的破屋子一年的通常租金。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可以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为自己造出一座宫殿。我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黄油,不喝牛奶,也不吃鲜肉,因而不必为了获得它们而工作。还有,由于我并不努力工作,所以我也无需努力吃饭,因而我在食品上的花费也就微不足道。但是由于他要喝茶,还要喝咖啡、吃黄油、喝牛奶、吃牛肉,因而他也就不得不努力工作为它们付款;而当他努力工作的时候,他也得再次努力吃饭,以补充他身体的损耗。因而这也就是半斤八两——确实,一个是多于半斤,一个是少于八两——因为他不满足,而且还浪费了生命。然而他却又认为,他来到美国是赚到了便宜,因为在这里他每天都能喝茶,喝咖啡和吃肉。但那个唯一真正的美国是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你可以自由追求一种能够使你没有这些东西也行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国家并不努力迫使你维持奴隶制、战争以及其他不必要的花费,而奴隶制、战争以及其他不必要的花费又是直接或者间接产生自对这些东西的使用。须知我是故意这样对他讲话,好像他是个哲学家,或者他想做一个哲学家似的。倘若地球上的所有草地仍旧处于一种荒野的状态,倘若那就是人们开始救赎自己所带来的后果的话,我是应该感到高兴的。一个人要发现最有利于自己文化的东西,并不需要研究历史。但不幸的是,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却是一个需要在道德上的沼泽用锄头来从事的事业!我告诉他,由于他在沼泽里如此努力地工作,他就需要厚靴子和结实的衣服,而厚靴子和结实的衣服又很快就会弄脏,穿坏;但我却穿着轻便的鞋子和薄的衣服,它们的费用还不到一半,尽管他可能认为我穿得像个绅士(然而,我并不是穿得像个绅士),而且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就能不用费力,而是作为一种消遣,在一两个小时里捕捉我两天所需要的鱼,或者挣出能够养活自己一个星期的钱来。如果他和他的家庭想简单地生活,那么他们就可以在夏天摘黑果,以此为乐。听到这话,约翰叹了口气,他的妻子则双手叉腰地凝视着,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在盘算,他们是否有足够的资本开始这个方向的航行,或者有足够的算术能力把这个航行完成。对他们来说,那是依靠航位推算而进行的航行,而他们又不清楚这样怎么能够到达他们的港口。因而我认为,他们仍然是勇敢地接受生活,按照他们的方式接受生活,直视生活,竭尽全力地接受生活,却没法用任何精锐的楔子楔入生活的大柱子,将其劈开,再细细地打磨它——他们想粗略地对付生活,就像对付一株蓟一样。但他们却是在一种势不可当的不利状态下战斗——唉,约翰·菲尔德是没有规划地生活,因而也就失败了。

“你钓鱼吗?”我问道。“哦,是的,我躺在湖边的时候有时能钓上许多,钓到的是好鲈鱼。”“你用的是什么鱼饵?”“我用蚯蚓钓小银鱼,然后用小银鱼做诱饵钓鲈鱼。”“你最好还是现在去,约翰。”他的妻子说道,脸上闪光,抱有希望。但约翰犹豫不决。

阵雨现在结束了,东边树林上有一道彩虹,预示着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傍晚;我起身告辞。出门时我要了一杯水喝,以顺便看一下这口井的底部,完成我对这个地区的调查;但不幸的是,井里是浅水和流沙,而且井绳断了,水桶又不知在什么地方:这时,约翰找来一个煮饭的器皿,水似乎是蒸馏过,几番争议和推托之后,水终于到了口渴人的手里——水还没有凉下来,水还应该沉淀会儿。我想,就是这样的食物维持着这里的生命;所以,我闭上眼睛,熟练地把沙子沉到了底下,为主人的真心款待而最诚心诚意地把水喝了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当涉及举止的时候我并不神经质。

我在雨后离开了那个爱尔兰人的家,转身再次朝湖泊走去,匆匆前去捕捉狗鱼,在僻静的草地上艰难地行走,在泥坑和沼泽地里艰难地行走,在荒凉和野蛮的地方艰难地行走。对我这个上过中学和大学的人来说,这种短暂的匆忙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当我从山上跑下,跑向映红了的西方,彩虹就在我的肩上,微弱的丁零声穿透清洗过的空气传到了我的耳朵,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的守护神似乎在说——每天都去远方,去宽广的地方钓鱼打猎吧——到更远、更宽广的地方去吧,毫无疑虑地在溪流边和壁炉边休息吧。记住你年轻时候的创造力。黎明之前你就无忧无虑地起来,出发探险去。要让正午发现你在别的湖泊旁,让夜晚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在家里追上你。没有比这些地方更大的田野,没有比在这里更值得玩的游戏。要按照你的天性野性地成长,就像这些莎草和蕨属植物一样,它们永远也不会变成英国干草。让雷声轰鸣吧;倘若雷电会毁掉农夫的庄稼,那又怎么样?在你看来,那并不是它的使命。在他们逃往大车和棚屋里的时候,你在云彩下面躲避吧。不要让谋生成为你的工作,而是让娱乐成为你的工作。要享受土地的乐趣,但不要拥有土地。人们由于缺乏开创能力和信念,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既购买又销售,就像农奴一样度过他们的一生。

哦,贝克农场!

景色中最丰富的元素

就是一点天真无邪的阳光……

在你的围上栅栏的草地上

没有人能跑去狂欢……

你从未与任何人辩论,

你从未被问题所困惑,

你穿着朴素的赤褐色工作服,

还是像初见时那么温顺……

爱人者,来吧,

恨人者,来吧,

圣鸽的孩子们,

州里的盖伊·福克斯,

把各个阴谋活动

都吊在坚固的椽木上。

只是到了晚上,人们才从附近的田野或者街道温顺地回家,操持家务的声音在那里回**,他们的生命在那里憔悴,因为生命再次呼吸着自己的空气;在清晨和傍晚,他们的影子到达的地方比他们每天走的地方远。我们应该从远方回家,从冒险、危险以及每天的发现回家,带着新的经验和性格回家。

我还没有到达湖泊,某种新的冲动就已经把约翰·菲尔德带了出来,他改变了主意,这次太阳下山之前就不“在沼泽地里干活”了。但这个可怜的家伙只钓到两条鱼,而我钓的鱼有一长串,于是他说他的运气就是如此;但当我们在船上交换座位的时候,运气也交换座位了。可怜的约翰·菲尔德!——我相信,除非他能通过读这篇文章而有所进步,否则他是不会读的——他想在这个原始的新国家,以某种派生出来的老国家的方式生活——想用小银鱼去钓鲈鱼。我承认,小银鱼有时是一种好的诱饵。他的眼界全都是他自己的,然而他又是一个穷人,生来就穷,继承下来的是爱尔兰的贫穷或者贫穷的生活,还有从他的始祖亚当的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拖泥带水的方式,因而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后代,也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除非他们在沼泽里跋涉的长着蹼的脚上,穿上有翼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