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一年年代久远成尘,我却依旧记得日期。

那一年的,5月5日。

遗失的巴依老爷

以及

那些伤痛的碎片

——但是,残酷的事实证明,我也不是英雄啊——在我的脚刚伸到门边,感受到了那丝凉飕飕的小风后,我的思想,就认为我的肉身已经掉下去了。

你想,我的思想既然认为我的肉身已经掉下去了,我能不悔恨交加吗?我紧张过度地以为自己已经沿着高空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了。

我想,完了,我还没写遗书呢!就是没写遗书,我也要好好诅咒一下将我害死的姚麦乐和黄小诗。

所以我就“一边从高空坠落”一边诅咒她们,将自己心里原本藏匿着的鬼话都说了出来——我说麦乐,我死了,一定保佑你嫁不出去!一定保佑你在酒吧“卖唱”时,被公安叔叔给“和谐”了!一定保佑你天天遭遇色狼、跳蚤、臭虫、蚂蚁、啄木鸟!还有你,黄小诗,我最看不惯你,总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跑到我和麦乐这里讨同情!其实你莫春大娘更该被同情!我鄙视你!好吧!我诅咒你也嫁不出去!你也天天遭遇跳蚤、臭虫、蟑螂、毛毛虫!

最后,还是麦乐和黄小诗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将我从“思想的前瞻性”中拯救出来。

睁开眼,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还好好地坐在摩天轮上,而且已经到达了最高处。只是,左脚上的巴依老爷已经飘摇下了摩天轮,直直扑向了地面。

黄小诗脸红了一小下,很不好意思地纠正我,莫春,爬行动物不穿鞋子的。

我白了故作聪明的黄小诗一眼,说,它们不穿鞋子,它们穿袜子!说完后,转过头来,继续做老太太的工作。

那一天,我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同老太太一直从下午六点聊到晚上九点。黄小诗就很斯文地站在我的身边,虽然几次都低声嘟哝着要早点回家,但都被我无情拒绝了。我说,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得买下巴依老爷和阿凡提来!黄小诗又担心我独自回家不安全,所以,就一直可怜兮兮地站在我的身边,等我给老太太洗脑结束。

我语重心长地跟老太太讲,我要错开买这两只拖鞋,是基于“社会和谐”来的。社会和谐啊,不起争端啊,不要矛盾啊,息事宁人啊,美化绿化啊。所以,阿凡提得和巴依老爷先和谐了。你不同意他们两人和谐,你就不对……

老太太最终眼含热泪地被我和谐了。

从此,“巴依老爷”和“阿凡提”相亲相爱地“和谐”在一起了。

据麦乐说,黄小诗那天也因为等我,回家晚了,被她后妈给“家法和谐”了。我问过黄小诗,那天是不是真的因为我,她后妈又欺负过她。

黄小诗突然很莫名地哭了,鼻子红得像匹诺曹,嘴巴里却一直说,没有啊,没有啊。她没打我啊。

我当时还特别鄙夷地嘲笑了她,我说,你的眼睛简直就是承包了自来水公司,资源也太丰富了吧?不能说起你后妈,你就哭啊。算了,既然她没打你,你也就别在我面前哭了!好让人烦躁的!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黄小诗的后妈的确“家法和谐”黄小诗了。因为黄小诗的躲闪,她不成,便狠狠地揪住了黄小诗的头发。

我常常在想,那会是怎样狠毒的女人,又会是怎样狠毒的手,在这揪住头发的一瞬之间,生生地从黄小诗的小脑袋上揪下了一绺头发!我还想过,那几乎是连带着头皮的头发,从黄小诗的脑袋上剥离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生疼!怎样的一种鲜血淋漓!当时的黄小诗一定是用细细的小胳膊搂住自己瘦瘦的小身体,瘫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像一只被揉碎了的布娃娃。我甚至很小人地想过,黄小诗在面对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痛时,有没有突然恨过我!恨我的无聊!恨我的执拗!恨我非要买下那双离谱的拖鞋!

从此,黄小诗的脑袋上多了一块直径达一厘米的近似圆形的秃疤。所以,她再也不曾披散过头发,而是一直紧紧地束着马尾辫,来掩藏一个女孩子最不愿意让人知晓的伤疤。

为此,我是那样地内疚和抱歉。但是,我不敢对黄小诗说什么,虽然,我们是那样好的朋友。我怕再提起这个伤疤,会让她再次想起那个晚上,再次翻江倒海地难过。

每次,在宿舍里,黄小诗洗完头发后,都会坐在窗户边静静地梳理她的头发,很安静地梳理着。这时,我抬头,疏离的阳光漫过宿舍墙壁的花藤,光影透过窗户,落在她细密的发间,这时,她脑袋上的那块秃疤便会像匕首一样凌厉而鲜明地刺入我的眼睛。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麦乐,哪怕我最亲爱的奶奶,只要我看到黄小诗脑袋上那块秃掉的疤,心里是这样揪揪地痛。

而这个时候,在窗前梳理头发的黄小诗,很敏感地发现我在看她,就会很匆忙很慌乱地扎起还湿漉漉的头发,漂亮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温柔的倔强。

可是,我知道,这块秃疤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来说,是多么大的伤痕。

如果,我告诉你,黄小诗除了洗头发时,头发是散着的,其他时候都是紧紧地束成马尾,借此来掩饰秃疤。哪怕是夜晚睡觉,她都这么紧紧地紧紧地绑着马尾辫。我想,她一定是害怕,如果散着头发,那个陈旧的秃疤会令她整个梦境都是体无完肤的疼痛。

她一定不知道,我宁可一辈子赤着脚走路,如果她脑袋上的疤,会重新长出浓密而漂亮的头发。

03

而此时,那个间接伤害了黄小诗的“巴依老爷”却命殒于摩天轮。

我看着路面上的车流如织,想到“巴依老爷”极有可能被滚滚车轮轧得“脑浆迸裂”,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侵袭而来。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双拖鞋,是导致了黄小诗秃疤出现的原因。而今,它们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那么,这样看来,黄小诗脑袋上的那个伤疤是不是就存在得太滑稽太莫名其妙了呢?

本来,还有这双拖鞋是替罪的羔羊,分担我心里的罪恶感。而此刻,这只替罪羔羊突然要消失了。我便成了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导致黄小诗脑袋上那块伤疤的人了。负罪感突然失去了分担。

那一天,当我从摩天轮上下来后,直接冲到了公路上,在车水马龙中,寻觅着曾在自己脚上的鞋子。

滚烫的柏油路面,赤着单脚的我,就这样来来回回,像一只焦躁的田鼠,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果实。或者说,像一个凶手,急于找到自己的同伙,来减轻自己的罪行。

可是,我没有再看到,我亲爱的巴依老爷。

它确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此莫名其妙。

阿凡提孤孤单单地在我的右脚上,沉默不语。我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一副很文艺青年的模样,对它说了一句:你很想念它,是吗?

——摩天轮的门开了,我们很害怕;巴依老爷丢了,阿凡提很孤单;我又想起了他留给我的不开心的往事,可是我还是想他了,因为他曾经是我和莫帆的爸爸。

那么,你们,你们那一年的5月5日,又有什么记忆呢?

是谁,从这个单薄的日期里,悄无声息地走过了你的生活?又是谁,虔诚地守候在命运的下一个路口,安静地等待着你的再次路过?

你若是记得,一定要悄悄地写下来。因为,我担心,其中的某一些小小的细节,将会对我很重要。

其实,我也知道的——

或许,你会告诉我。

或许,你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