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2

他纯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冷酷异常的光芒,看都没看我一眼,对骆驼脸邱总说,我觉得像邱总您这样的人物要签这么隆重的合同的话,是不是需要请个律师来看看比较妥帖呢?万一这合同对您的名声造成什么不良影响的话,我想您就更需要请一个律师来给你打这场官司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你打个八折!

邱总一听纪戎歌的话,脸色顿时有些变化,干笑了几声,说,这不过是私人游戏,怎么能烦请你纪大律师呢?说完,他就喊人将合同给撤走了。然后他脸上表情有些不悦,但是依旧很客气,看了看纪戎歌,又看了看我,说,纪大律师难得赏脸畅乐园啊,这里添了很多新节目,纪大律师有没有兴趣啊?

纪戎歌就笑,说,今天事情繁多,我还是先回去吧。以后,再来打扰邱总吧!

当时的我眼睁睁看着二百万就这么被纪戎歌给闹泡汤了,皱着眉头问邱总,说,我要签合同的!我要那二百万!

纪戎歌眉眼如刀,极其凌厉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给我闭嘴!说完,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我从畅乐园扯出了门外。

一路上,我冲纪戎歌吼道,我说,你不肯帮我,还不让我自己想办法,你算是什么人啊!

纪戎歌就冷冷地笑,眼里的光芒就像冷冷的焰火,他说,对!我不算人!你的白楚才算人!但是我不认为一个人,一个大男人可以束手无策到让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来想办法!我纪戎歌这一辈子不喜欢帮男人,但是,对于白楚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我还是可以例外的!二百万我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给我闭嘴!

啊?

我的眼里突然有了激动的泪光,仰着脸,喃喃,你的意思是,白楚,白楚他有救了……

这句话还没有落音,纪戎歌几乎是暴怒,也不管是不是还在开车,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恶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这个吻,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疼痛如铁烙!绝望如帛裂!

他的眼神疼痛欲裂,说,不许再给我提这个名字!

那时的我,突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我不该对这个叫白楚的男子牵肠挂肚到这个程度。

悲伤由他。

欢喜亦由他。

——平静、安稳和幸福。

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因果报应的感觉,突然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将这个男子推给麦乐,只为了他能为她提供我曾梦想给予她的——平静、安稳和幸福!

所以,我毫无征兆地,紧紧地抓住了纪戎歌的手,生怕下一刻自己会再也牵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的手。

纪戎歌吃惊地看着我,转而,神情平静,他将脑袋埋在我的胸前,就像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跟他说,纪戎歌,我发现,自己突然拿你好重要了。但是,我不敢说,我担心自己是因为他给白楚的这二百万人民币使然,也担心他会这样来想我。

如果,语言会平添这样的麻烦,那就让我们安静地享受现在的这份沉默的牵手吧。

时钟嘀嗒。

我突然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男子,从此,世界上,那些悲苦忧愁将再与我无关了?从此以后,我只会永远平静、安稳和幸福。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突然,他仰起精致的脸,问我,说,莫春,你知道,你生日那天,我想送你一个什么礼物吗?

我摇摇头,心想,什么礼物?反正你什么礼物都没送,老娘还为这件事情记仇呢!

纪戎歌看着我,满眼沉痛和温柔纠结着,他起身,从胸前摘下一根红色丝线,上面拴着一枚漂亮的戒指。

他想了想,对我说,你生日之前,很多天,我就想好了这个礼物。只可惜生日那天,我有事情走开了。而且,你知道的,男人如果送给女人戒指的话,就意味着这一生都不会离弃!而我买这个戒指的时候,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生日那天因为仓促,我离开得匆忙。或者,也说明我需要更大的决心来向你要求:把你的心给我吧,我保证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的!

纪戎歌说完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酸涩异常,紧紧地盯着他,生怕这只是一场玩笑。

他将红线轻轻地挂在我的脖子上,那枚戒指轻轻地滑落在我的颈项前,与原来那枚袖扣撞击在一起,仿佛承诺一样郑重。他说,现在不要你戴在手指上,等你大学毕业了,我就娶你,将它戴在你的手指上,并郑重地向你奶奶请求,请求她将你交付给我,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从今天起,我给你买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住最好的房子!让你幸福一辈子。

说完,他紧紧地将我拥在怀里。

我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仰起脸,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不回答,笑了笑,难道你想让我对你坏一些,你才快乐吗?小傻瓜。

因为这突来的幸福,我安静地跌入了梦乡。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风吹过,它们居然笑出了声音。我再也想不了其他的东西了,包括白楚的。

我想,我真的累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平静、安稳和幸福了。

我想,纪戎歌就是我最温暖的港湾了。

所以,我再也不愿意漂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楼,是如何被警车接到案发现场的——那个高高的楼,立在城市凌晨寂静的街,就像一把沉默的匕首,割断了所有未来的可能。

楼底下,我看到了张志创还有那个猪脸王所长,还有七七八八的警长。

张志创走过来,将我带到一个中年警长面前,说,莫春,这是王局。然后对那个中年警长说,王局,这是莫春,案犯的姐姐。

那个局长还没开口,我所有的恐惧就开始了。我几乎是哆哆嗦嗦地问那个王局,我说,莫帆不是这样子的,王局长,他不会这样子的。

王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情况紧急,人质的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必为你弟弟担心的,如果他能释放了人质,法律会从轻处理的。只要你能配合警方好好劝说你弟弟。现在谈判专家正在楼上。

我一听会从轻处理,心里有了些安慰,所以拼命地点头,我说我会好好劝说他的,他是个小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到这里,我就放声痛哭。

是的,从小,我就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小孩,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暑假,这些伤害会来得这样凶,这样急,这样地无法逃避!

这个时候的我,突然怀念起,那个叫作纪戎歌的男子,和他那温暖的怀抱。

张志创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几个警员带着我一起向楼顶走去。他说,莫春,你弟弟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现在纪戎歌已经在楼上,对你弟弟进行劝说……

纪戎歌?我立刻明白了,收住了眼泪。原来,他来到了这里。

这时,我身后突然响起了急剧的脚步声,有人说,报告局长,狙击手到位!

我的身体微微一晃,整个人蒙了。身后的声音在继续,他们说,一会儿会有雷雨,所以,如果劝说不了案犯的话,狙击手击毙案犯时,难度系数会很大……

狙击手!

击毙!

案犯!

突然之间,闪电划破黎明的天空!击碎了我的心脏!

原来……他们……万……不得已的……时候,会……选择……杀死……莫帆!

天旋地转!

地转天旋!

我发疯一样冲向楼去。

莫帆!

莫帆!

不要!

不要!

这个时候的我,根本失去了感觉失去了听力,只想跑到莫帆身边,将这个浑蛋这个疯子狠狠打一顿,然后紧紧地将他护在身后,将他带走,将他带离。

张志创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他说,莫春,这个时候,你的情绪一定不能这样激动,你若是激动,那么,莫帆势必会伤害人质,那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是的。

我不能激动。

对啊。

我不能激动。

我唇色苍白,手脚冰凉,一边紧张地发抖一边警告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

闪电,再次划破了长空。

雷声隆隆。

很多年前的每个这样的雷雨天气,小小的莫帆,总是从他的小**跑下来,钻到我的被窝里,他捂着耳朵,闪着大大的眼睛,说,姐姐,我怕。

我就紧紧地揽着他细细的小胳膊说,莫帆不怕,有姐姐在的,不怕。

其实,亲爱的莫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当时的莫春,当时的姐姐也很害怕。但是因为小小的你,她必须坚强,她有一个需要她强大的小孩,叫,莫帆。

可是,事隔多年,这个即将到来的雷雨之夜,我又如何来保护你,我的莫帆,我亲爱的小孩?

——因为,他想要的就是,让白楚眼睁睁地看到,溪蓝死去。

莫帆一看到奶奶,也哭了起来,他冲着奶奶流泪,说,奶奶啊,我是个坏孩子啊。这辈子爸爸没能为您尽孝心,现在,孙子也不能为您尽孝心了……可是奶奶,我不要那个浑蛋总是欺负我的姐姐,我不要啊……

奶奶就哭,说,莫帆啊,帆啊,你放下刀吧,放下刀,咱们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啊,奶奶当年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进监狱,等啊等啊,怕是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了……如果奶奶再失去了你,更是活不到再见到你的那天了……你这是要我这个老人的命啊……莫帆啊……

奶奶哭,我也哭,莫帆也在哭。

黎明的天空下,我们祖孙三人的眼泪化作雨下。

纪戎歌在做他最后的努力,他说,莫帆,你看看你奶奶,再看看你的姐姐,她们两个不能失去你!你是个男人,你还要保护她们一辈子的!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件傻事的话,你将一辈子都没法保护她们了!

莫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勒溪蓝的胳膊明显有了松动,但此时的溪蓝已经彻底昏迷了。

纪戎歌松了一口气,对着莫帆说,对,是的,就这样,放下刀,放开溪蓝……

溪蓝。

溪蓝。

溪蓝这个名字似乎是莫帆的痛处,在纪戎歌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本来已经放松的神经突然绷紧了,手臂也恢复了力量,将昏迷的溪蓝紧紧勒住,冲纪戎歌喊,你们说这么多,就是想救这个贱人对不对?我不会放了她的!没有她,我姐姐不会这么痛苦!白楚,白楚,我要见白楚!我要见白楚啊!你们再不让我见到那个浑蛋,我就真的杀了这个贱人了!

纪戎歌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我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张志创已经用无线电跟下面汇报了,溪蓝已经昏迷;所以,他们为了抢时间救护人质,现在必须做的,就是贯彻他们预先的决定——分散莫帆的注意力,将他击毙!

我回望着纪戎歌,痛苦地摇头。

不要啊!求求你了!你的眼睛告诉过我的,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你都会保住莫帆的!你答应我的!不要啊!

张志创走近我,说,莫春,你下去吧。这里交给纪戎歌吧。你既然不肯配合我们警方工作的话,也不要分散动摇纪戎歌的心,他现在首先是一个要保住人质性命的谈判专家,其次,才是那个爱你的男人!我们正在传你父亲过来,做最后的努力。但是现在,溪蓝已经昏迷,怕是等不到你父亲到达了,我们必须保护人质。

我看着这个冷静的男人。

是的,他确实冷静。冷静到可以权衡一下他和麦乐的爱情值与不值!

奶奶还在哀哭,泪水流满她沧桑的脸。可是,突然之间,我却觉得此刻的她好幸福,因为她不必如我一样,心如明镜地知道自己的亲人即将会被击毙,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碎到万劫不复!

闪电——

再次划破长空。

雷声在大雨落下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同时在嘶吼的还有十七岁的莫帆,他说,让白楚来见我!让白楚来见我!好,你们不让他来见我,我这就杀了她!

终于。

纪戎歌的眼睛彻底灰了下去,睫毛重重垂下,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叹息,眼神痛楚,不肯看我,张志创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纪戎歌!

那个时候,上级的命令应该正通过无线电耳机一遍一遍地响在纪戎歌的耳边: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终于。

他的眼睛狠狠地张开,势如闪电划破夜空,他轻轻张开了嘴巴说,莫帆,你看,你的父亲从监狱假释出来看你了……

莫帆整个人愣住了,傻傻地看向了楼梯口,勒溪蓝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听到心脏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我疯跑向莫帆,我说,莫帆不要看啊,他们会杀了你的……但是,我被纪戎歌重重拉了开来。

最后的惊雷之下,雨点倾盆落下。

突然之间,世界失去了声音,一朵妖艳异常的花朵,鲜红狰狞地开上了莫帆的额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警员们将溪蓝迅速带离。

奶奶在莫帆被击毙的那一刻,重重地昏倒在地上。

在那一刻,整个世界荒芜了。

雨,不停地下。

电闪雷鸣。

我傻傻地看着地上的莫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抛弃我们时,他曾那样撕心裂肺地哭着,而我,发誓,从此之后,再也不要这个男孩,我的弟弟,如此哭泣了!

而今天,我的誓言终于兑现了。

莫帆,他确实再也不会那样哭泣了。

血水,在大雨的冲洗之下,蜿蜒到我的脚边。我疯一样地试图跑过去,却被纪戎歌慌忙地扯住了。

但是,还有什么,能阻挡一个姐姐要去抱起自己弟弟的决心呢?

于是,惊雷之下,一道清亮的裂帛之声,我的衣服被生生撕开,而我自己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一边哭泣,一边爬向莫帆。

那些血,从莫帆身上流出的血,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就这样,在大雨倾盆之下,沾满我的衣裳,我的裙子,我的双手。

我奔上去,伸手要抱住他的那一刻,却被那些上来的警察给紧紧地压制住了,于是,在我的哀号声中,他们用黑色的袋子,想要粗鲁地包裹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小孩。任凭我如何哀求,他们都不肯让我靠近。

让我靠近,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让我跟他讲讲,绑架是坏事情,小孩子是不该这么做的!可是,他们不肯放手,不肯让我告诉他。

可是,你们知道吗?如果我今天不告诉他的话,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在那些警察的包围之下,在他们整理莫帆的尸体的时候,突然一个精美的盒子从莫帆身上滚落,滚过那些警察的脚下,落到我的脚边。

小小的小小的胭脂盒。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撕裂。

这个,应该是,他,他偷偷准备给我的生日礼物吧?那个小小的盒子,精美的盒子,我曾经在电话里跟麦乐说过的慕司腮红。

它就这样娇弱无依地滚落在我的脚边,就像小小的莫帆,无依无靠的样子。它的遍身都浸满了莫帆的血水。

而这样的胭脂,我又怎样擦上我的脸?

终于,我疯了一样厮打那些警察,用我的手,我的牙齿对他们的冷漠进行控诉,最终,张志创摆摆手,他们才松开了压制我的手。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莫帆身边,撕心裂肺地痛苦哀号!我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冰冷在雨地里,看着他那双永远也闭合不上的眼睛,我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去堵住他脑门上的伤口,试图不让他的血继续流!我想那些法医准是弄错了,他刚才还喊我姐姐的,怎么可能现在就停止呼吸了呢?

可是直到我的双手沾满了他冰冷的血,直到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是冰冷的僵硬的,我的心也终于枯死在这个雨地里了。

咦?

莫帆,你的脑袋上怎么戴了这么大的一朵红花啊?小男孩戴花是会被笑话的。快摘下来吧,要不的话,胡为乐笑话你的话,你可不许回家跟我哭诉!你要敢给你哭诉的话,我就将你打成一朵七色花!

咦?

莫帆,姐姐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你个小懒猪,不许睡了!不许睡了!快起来!哈哈。姐姐知道,你一定在装睡!姐姐知道,我刚才说你戴花不好看,你肯定生气了!你果真是小心眼啊。

咦?

莫帆,你这朵大红花用的是什么染料啊?太劣质了吧?褪色这么快,你瞧瞧,你瞧瞧,它们都从你的脑袋上褪下了红,一道一道的,在雨水的冲涤下,蜿蜒到姐姐的脚边了。

莫帆,你醒醒啊!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以后,姐姐再也不打你了,姐姐再也不骂你了,你醒醒吧!

求求你了。

好啊!你还给我装睡,看我不揍醒你!

我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碰着莫帆的脸,等待他突然醒来,很不满地看我一眼,说,姐姐,别吵我了,还没睡醒呢!

我傻乎乎地笑着,说,莫帆,你快醒醒啊,姐姐带你去补牙齿了啊。姐姐再也不算计了,不再小气了。姐姐给你补一颗最好的牙齿,不找江湖医生给你凑合了。你快醒来。醒来咱们就去。

纪戎歌看着眼前这一切,眼里的痛楚,如燃烧的火,熊熊不止。他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试图将眼前这残忍的一切从我心中抹去。

我仰脸,看看这个男人,我笑,我说,你看哦,你看你帮莫帆戴上的这朵大红花多好看啊,你看,多好看啊。

纪戎歌紧紧抱住我。紧紧地,他说,莫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这样!

我轻轻地将食指放在嘴巴上,对纪戎歌说,嘘——

然后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继续爬到莫帆身边,他脑袋上的血流满了地,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突然,闪电再次闪过。

我轻轻给他捂住耳朵,喃喃,莫帆,小时候,你最害怕闪电打雷。现在,你再也不必怕了。可是,可是你如果还是害怕的话,谁来保护你啊?

这时,一声沉闷的恸哭声撕破了我的耳膜。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哦,这个曾是我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只是从我八岁那年它便消失了。怎么?它怎么突然出现了?

这个时候,我回头。

却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苍老,瘦削,戴着手铐脚镣,此时的他,在暴雨之下,跪倒在这苍茫世界上,恸哭,嘶吼!

眼前是——

他那昏迷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他那死去的十七岁的儿子!

他那陷入迷乱的十九岁的女儿!

或者,他在监狱之中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想,现在,他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应该长成翩翩的少年了吧,应该继承了他的眉毛、他的眼。

他想过了千万次父子重逢,却没有想到,最终的这一天,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志创对那些押送的人说,已经完成任务了,将他带走吧!

那一刻,我的大脑突然闪烁过无数个奇异的念头。

如果!

如果没有于远方的话,那么我和莫帆不会生活得这么辛苦!如果没有这样的辛苦,莫帆也不会有今天这样悲惨的境遇!

是的!

是的!

是他断送了莫帆的幸福莫帆的快乐!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十一年前种下的因,所以,今天,他才在莫帆的身上结了痛苦的果!

就在那时,我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十一年的痛苦和屈辱,终于在莫帆死去这一刻,爆发了起来!

我走向他,慢慢地走向他,这个男人,我的父亲,于远方!他在恸哭之中,看到了我,满眼绝望的爱怜。

我却怀着莫大的屈辱向他撞去!我嘶吼着,这么多年来,该死的是你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我一边疯骂一边用我最大的力量对这个跪倒在自己儿子尸体面前的男人拳打脚踢!

他抱着脑袋继续号啕!

毫无男人的尊严!

我的心疼了。

却没有原谅的理由!

纪戎歌奔上前去,将我从父亲身边拉开,那些警察就匆匆地将于远方给拽走了,就像拽牲口一样,任凭他死死地蹲在地上,试图再看看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儿子!他们都不肯给这个苍老的男人这最后的机会。

他就断气一样地哀号着,被拖拉下了楼。

闪电——

霹雳——

纪戎歌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看到那些警察将莫帆放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发疯一样冲上去,却被纪戎歌给紧紧地拉住了。

痛苦之后是疯狂。

我笑着,苦苦地笑着,将残留在自己双手上莫帆的血抹到了纪戎歌的衣服上!然后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下去!

狠狠地咬下去!

直到嘴巴里有了腥甜的感觉,直到他的血慢慢地渗透衣服,与我擦在他衣服上的莫帆的血交融在一起,我才松了口。

满嘴鲜红,冲他狞笑。

似乎,这交融的血是一个毒咒!

咒在了他身上!

让他一生都要为此背负,背负着莫帆的命丧,背负着莫春的绝望!

可是,当他痛苦沉重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我原本麻木疯狂而坚硬的心,突然疼了。

疼了。

我打过他,骂过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独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男人。

让我心疼。

却无法原谅。

一个是于远方。

一个是纪戎歌。

楼顶之殇,奶奶一夕苍老,整日抱着那个日历傻傻地坐在**,双目无光,指着那些日期,喃喃,这一天,莫帆会回来的。这,这一天,你爸爸会回来的。

那一刻,“爸爸”两个字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火!

我将日历从她手里打掉,我说,莫帆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是我的爸爸!我恨他!他毁了我们一家!

奶奶不跟我说话,蹒跚着,企图从**跳下来,将那个日历继续捡起来,抱着数。

可是。

因为苍老,她的手脚已经不够麻利,所以,她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锥心刺骨的疼痛加上几日前那些伤害,终于让她老泪崩落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多年的隐忍和辛酸终于爆发。

她说,莫春,所有人都恨你的父亲,但是你没有资格!

她说,莫春,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咱们家穷,你的爸爸他卖血也救不了你的小命!在这个家徒四壁的情况下,他就去替人顶罪了!只为了换钱,换回你的小命一条!莫春啊,你爸爸是拿了他一辈子来换了你的一辈子啊。你不能再这样骂他了啊!说完,奶奶就抱着日历哭,跟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一样。

奶奶说完话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我的拳头落在父亲的脸上,还有他看着我的痛苦眼光。

是的,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权势的父亲,只能拿着命来搏自己孩子的幸福!他的小孩,却误会了他十一年!

这十一年啊!

这个小女孩肆无忌惮地辱骂他,认为他给自己家门带来了所有的不幸!认为他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了一切的痛苦!

而她性命得以保存的这十一年!

哪一年不是他的痛苦他的折磨他的心酸!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那短暂的一面,我打过他,骂过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独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爸爸。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那个雨天里,面对了年幼儿子的暴毙,年老母亲的昏死,还有永远误会着自己的女儿拳打脚踢的侮辱!他只能哀号,只能流泪,只能绝望,却不能申辩!

那一天,这个世界在我的爸爸,他的心脏上留下了多大的血窟窿?

在他被警察像拖牲口一样拖走的时候,我却还是那样痛恨着他!我却没有想过,当时的他,在这短促的悲伤之下,又要面对的是,永远的无期徒刑!

可我,那样倔强着、蛮横着、自以为是着!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从此,这个城市。

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托付终老。

再也没有一棵梧桐,可以实现愿望。

再也没有一个叫纪戎歌的男子,爱着一个叫莫春的女子。

再也没有那些青春,那些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