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 乡
放假这一天,爸爸并没有来接卡夫卡。不过也只有他一个人需要父母来接,只有他的家离学校最远,在另一个镇子。其他同学都在收拾东西,欢呼着准备回家过圣诞节。
爸爸或妈妈没有来,并不怪他们,卡夫卡之前写信告诉他们是下周才放假,他没有想到沃塞克这边期末考一完立即就放假,而以前在老家那边,考完之后,还要等上两三天,老师上完最后的训导课才正式开始放假。
这么一来他有点儿不知道往哪里去。虽然接下来的几天学校的宿舍不会关闭,但他将一个人住在空****的学校?倒不是因为害怕,好端端的学校,住着也没什么可怕,但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做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又保不准自己在某些时刻果真一点儿都不怕。特别是晚上,北风刮着硬枝,把窗玻璃打得咯咯咯直响,房间里的烛光也仿佛被风吹得摇晃,这时再来几声西山的乌鸦啼叫,……他肩膀不禁抖了一下。“嗨,弗兰茨,”阿尔弗雷德叫他,把书往大布袋里装的手并没有停下来;“跟我们去利恩茨吧,”他的笑总是带着某种诡异,不过卡夫卡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他是整个沃塞克少数几个确保对自己没有恶意的人之一;“到玛雅家做客,”
他一边说一边扬着下巴指着玛雅,“玛雅家房子很大,可以住。玛雅是吧?”
玛雅听到自己的名字,习惯性地一惊,转过头看着阿尔弗雷德,害羞地含着笑,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又飞快地瞄了一眼卡夫卡,满脸绯红,迅速收回目光,在她转回头的同时,卡夫卡听见她说:“好啊!”声音并不低,没有勉强的意思。
“我是说真的。”阿尔弗雷德把扎好口子的布袋往上提了提,放在椅子上,对着玛雅说;“卡夫卡的爸妈没有来接他,他接下来几天没地儿去,难道你忍心让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他自己也立即感到这最后一句说得有点过分,在玛雅脸更红地转过来看着他的时候他立即又放低声音说:“我是说真的玛雅,我们之前不是一直想让他去利恩茨玩吗?你爸妈不是想看看你的弗兰茨吗……”他说着说着就收不住了,玛雅已经急得向他举起了拳头,“我是说真的,玛雅……”然后他又转向卡夫卡:“弗兰茨,我是说真的。”
卡夫卡不置一词,他本来想再看一眼玛雅的脸色,但玛雅也正好又转过来看他,他立即又把眼睛对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对玛雅说:“你把你的行李放我的车上,你和弗兰茨坐你的车。我和行李们坐一车。”
三个人轮流对视着。似乎每个人都在问:“可以吗?”不久之后只有阿尔弗雷德问出来:“怎么样?我是说真的。”
玛雅再次转回身,转过去的同时再次轻声说道:“好的啊。”
“那就好!”阿尔弗雷德拍了拍他的布袋,但这时旁边的盖尔纳说道:“哎哟,这么说,弗兰茨女婿终于要拜访丈母娘啦……”阿尔弗雷德很响地咂了一下嘴,对盖尔纳骂道:“你过来,”盖尔纳立即放下手上的活儿,一边后退一边向阿尔弗雷德讨饶:“哎哟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
大大出乎卡夫卡的意料,和玛雅一起坐在动起来的车上之后,并没有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尴尬和紧张。他很快意识到这主要还是取决于玛雅,把行李在阿尔弗雷德的车上安顿好、然后领着卡夫卡坐上她家的车,并且在不久之后两架马车都辘辘动起来之后,玛雅就显出卡夫卡几乎从没见过的沉着和老练。而且这沉着和老练非常自然,没有任何的做作。她舒坦地斜靠在椅背上,翘起的二郎腿甚至搁到车夫室隔板的玻璃上。没多久卡夫卡得出结论,认为玛雅之所以自从坐进马车之后就突然如此老成,是因为她坐进了自己家的马车,有种坐在自己家里、身为主人的感觉。对一个新客即将拜访她家,她似乎毫不在意,倒是一会儿:“这帘子终于换了一块新的……”一会儿:“我就知道,每次走到卡普芬街这里都要颠三下……”
卡夫卡不喜欢的、不希望谈到的那些话题,尤其是他家里、他父母那些话题,她竟然一个都没问。这份怡然都让他感到奇怪。说实话这么舒服的感觉很少遇到。玛雅没有藏藏掖掖,很快就和他聊起了画画,——这一他们俩共同的特长,也正是他们俩在利恩茨学校之所以被大伙儿说成是“一对”的主要原因。她说她给上次她画的那三棵树上了色,而且还是水彩,卡夫卡问她水彩怎么盖得住最初钢笔的线条,她顿时害羞了:“就是呀,一点也不好看。以后要上色的画,就得用铅笔。”
然后她又说:“我还是不喜欢画阴影。”
卡夫卡想说“我也是”,但他没说话。他听着车轮滚滚向前,不知道即将投入的是一个怎样的村庄,也不知道玛雅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会怎样对待自己,他们完全可能不喜欢这么一个冒失住到女同学家里的男生。而且自己和玛雅算什么呢?我能算是她——“男朋友”吗?
除了同学们的玩笑和捉弄,实际上他们俩几乎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他还担心三天后玛雅是否会叫马车把他送回学校,否则他怎么见到来接他的爸爸。他正想着这些,玛雅掀开帘子往外看,车外的光线照亮她的脸,他看着她脸颊的弧线和弯曲的睫毛,一瞬间他发现她比他原先感到的要美得多,这时马车一抖,他的目光随之不小心落到她的胸部,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胸脯竟然微微地鼓起,他被这个发现惊吓,立即转头看向前方,但他脑子里摆脱不掉刚才见到的隆起,不过他想:它们会不会是因为她弯着身子、衣服被挤得拱起?前面隔板的玻璃正好反映着她明亮的脸和胸,他不禁仔细看,最后他明确地发现它们不是衣服的拱起,因为他看到她两边有着同样的隆起,而且在棉袄的包裹下,那两个隆起隐约实在地显出两个小小的球。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后脑勺上扑通扑通地跳,喉咙里也顿时干渴发黏。他好像看到自己的血在黑暗之中上下奔流,但他还是不能制止自己脑子里的想象,他仿佛看到她的衣物层层打开,她那两朵凸起的胸脯静静地竖着,就像两支小蜡烛……“我感觉天要下雪。”玛雅放下帘子,对着车里说,好像既是告诉卡夫卡,也是告诉前面的车夫。
他本来想说“是吗?”但他没出声,好在他没有僵滞不动,他向自己这边的窗口转过身,也掀起帘子,朝外看去。细瘦的树干一棵接一棵在窗前闪动,路下面是宽广的农田,田里什么庄稼也没有,净是平整的土,天确实有点阴,但看不出要下雨甚至下雪的样子。他刚要放下帘子,一群乌鸦从空中落向田间,卡夫卡盯着它们,头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
马车突然慢下来,玛雅一边问车夫到哪里了一边自己打开帘子看,在车夫回答的同时她立即叫道:“啊呀约瑟夫停车,我们下来。”
“这就是我们村口。”她让约瑟夫先赶车回家,“你赶紧去帮阿尔弗雷德搬行李吧。我和卡夫卡慢慢走回来。”约瑟夫刚准备赶马她又叫道:“放下行李阿尔弗雷德就先回去吧!”
车动起来之后她转身对卡夫卡说:“他也还没回家呢,别让他等我们了。”而卡夫卡正看着面前高大的牌楼和村口的建筑,“怎么这么奇怪?你们村的房子怎么这么古老?”路两旁的房子全是两层的木楼,屋檐都带着尖角,而且看起来没有间隙,全都连成一片,只有一道道木墙隔开了家家户户。长长的走廊上吊着一盏盏防水灯。
“哈哈,好玩吧?一直就是这样。”他们走起来。牌楼过后就是一条窄窄的通进村里的石板路,这些石板每一块都很大,全都磨得光溜滴滑。在石板路的两边,也就是木楼门前,各有一条渠道沿着路和木楼延展,卡夫卡有意走到边上往渠道里看:“哇,水好清啊!”而且更让他吃惊的是,和他刚才“可能没有水”的想象相比,渠道里不仅有水,而且它们流得好快啊,简直可以说是急速流动,而且这么快的速度,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
两边的木楼紧紧地挤着他们。有那么一会儿,卡夫卡觉得走在梦中。
刚拐了弯,玛雅就跳着往前飞奔:“妈妈!”随即就扑进她妈妈的怀里,之前她一直站在门口张望。随后她们转过身来,玛雅爽朗地向卡夫卡伸出手:“妈妈,这是我的同学卡夫卡。”她妈妈只笑盈盈地说了声“好”,就把他们都让进家门。卡夫卡不能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但她就好像家里没有来了陌生人,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似的……说话间他们穿过最外面的厨房和餐厅,卡夫卡看见前厅和后厅连接的楼梯口,在一堆篾器和几个竹篮之间,坐着一个似乎更不存在的人,——而那毫无疑问是玛雅的爸爸,而且玛雅已经叫他了:“爸爸!”叫得比刚才叫妈妈时还要响亮,声音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惊喜;在她叫的同时,他拿下嘴里的旱烟杆,抬头朝玛雅和卡夫卡满脸欢笑:“来啦来啦?”卡夫卡也立即像刚才朝玛雅妈妈点头叫“阿姨”那样朝他点头:“伯父好!”玛雅爸爸听了又连声说道:“诶,好,来啦来啦。”他说的是“来啦”,他连“回来啦”都不说,好随和啊,怎么感觉自己根本不是陌生人,就好像是经常来他们家一样、甚至,就感觉自己早就是他们家一员似的……卡夫卡这么想着,不禁充分融化在这屋里微暗的光线中,心里不禁瞬间感受“未来,我就要和他们、和这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吗?”——他仿佛又听到自己后脑勺上的心跳声……他抬头,看见后厅门外的亮光,能够感到屋子很长,感觉后厅后面至少还有一个房间,而那个开着的门外,好像是一个院子,有两株树的枝桠伸展,树枝上好像还有朵朵白色的花。
玛雅飞快地往后院跑,她妈妈跟在她后面:“慢点慢点,别摔了!”
她们母女俩都走出后门、走进庭院、走进庭院后面的房间。卡夫卡一开始跟着她们走了几步,但后来很明显他感到不再方便继续跟进,就停下来,他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停在后厅的前半部分靠近楼梯的地方,楼梯这边,是自己,楼梯那边,是玛雅的爸爸,他在这个中间地带站定,一动不动,瞬间感到一丝尴尬,但玛雅爸爸拨弄竹篾发出的哗哗声立即又让他放松下来。他转着身,打量楼梯附近的角落,这里的光线更暗一些,但楼梯扶手和木柱子上都闪着油光,这些木器,这间房子,已经经过玛雅家多少代人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碰触和抚摸啊。这厚厚的光亮让他感到安宁,就仿佛这些木器上的光亮也曾经有他的一份儿。他看见东墙上贴着一幅玛雅的画,就走近去观赏。画的是一株梅花,看得出来,底下的主干后来被反复加粗过,可能是因为后来顶上的细枝和花越画越多,主干就越发不够粗壮。卡夫卡注意到,这张画纸微微泛黄不是因为挂在外面的时日已久,而是它的本色就是微黄,而画纸边缘还很硬挺,所以卡夫卡感到这张画并不旧,可能是不久前才画的。
玛雅再次冲出来的时候,卡夫卡发现她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短袄,脚上蹬了一双皮靴,她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现在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卡夫卡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但又提醒自己注意礼节。他收回目光时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于是重又抬头看她,果真,由于短袄的紧致,她胸前的隆起现在是分明的,在红袄的包裹下,那两块隆起更加光滑圆润……但,卡夫卡问自己:其实也并不太鼓吧?
是不是自己已经认定它们隆起,所以看上去就很鼓呢?他不禁低头看一下自己大衣里的胸口,也看不出什么可以作为对比的参照。
玛雅妈妈把他们往餐厅赶,晚饭开始了。刚才在厨房拾掇的老阿姨点亮了蜡烛,白亮的烛光使卡夫卡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灰暗,灰暗中带着一点点蓝。烛光照亮了食物,大虾、白鳝、烤鸡大方地伸展在大盘子里,其他菜也闪着油亮、冒着热气。他们家的餐盘特别大,显得既笨拙又好客。她爸爸早在大家入座前就已经一个人在慢慢地喝酒。
他面前还有一盘花生米。卡夫卡坐下后,倒是玛雅妈妈问道:“弗兰茨,你也喝点酒吧?”她爸爸也立即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他,同时手伸向酒瓶;他连连摆手:“啊,谢谢阿姨,我不喝,我不会喝酒。”他们也就都不再劝,欢快地给大家分刀叉。玛雅等不及,伸手拎起一只虾就往嘴里放,然后对卡夫卡嗯嗯指着桌上的菜让他尽管吃,不等他表示,又伸手去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卡夫卡接过鸡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只见玛雅妈妈和佣仆阿姨还在忙着分碟盘,玛雅爸爸在低头捻花生米,而玛雅妈妈已经顾及他拿着鸡腿不知所措,一边放盘子一边轻轻地说:“孩子,吃,别客气。”于是他把鸡腿送进嘴里,轻轻地撕咬起来。
尽管他在家里和学校也都吃得不错,但他还是觉得玛雅家的菜特别好吃。每个菜都很好吃。有一会儿他都好想喝上一口。他觉得这么好吃的菜,配上酒那肯定更加绝妙。不过他怀疑是玛雅爸爸享受、沉迷的饮姿吸引了他,而事实上酒一到自己的舌头上,还一定是那不舒服的劲儿。正想着这些,玛雅却叫道:“啊,太好吃了,我也要喝点酒!”说着就站起来,俯着身去看她爸爸的酒杯,又看看酒瓶,再往旁边看了一下,没发现别的空酒杯,就端起她爸爸的酒杯,先是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卡夫卡注意到在她饮酒的时刻,她爸爸喜滋滋地望着她,模拟着她喝的动作仰头、张嘴然后低头、咂嘴,甚至最后在体会她嘴里的酒的滋味,烛光下亮闪闪的眼睛充满了怜爱。她妈妈却轻轻地叫道:“你不能另外拿个杯子吗。喝爸爸的酒做什么。”老阿姨递来一只空酒杯,玛雅从她爸爸手里接过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看着这饱满深红的琼浆,卡夫卡再次生起馋意,很想深饮一口,但他知道自己刚才已经说过不喝、不会喝酒,自己不能出尔反尔而且不顾礼节。倒是玛雅彻彻底底让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她前前后后至少喝下七八杯,除了脸颊微微泛红,没有其他变化。而脸颊发红,卡夫卡想,就连自己和玛雅妈妈还有老阿姨三个滴酒未沾的人,吃了这么久、说了这么久,脸上也都有了红光。
晚饭后玛雅妈妈和玛雅领卡夫卡上楼,“你就睡这儿。”然后玛雅妈妈下楼去给他捧被褥。最后老阿姨也捧着一床被褥,她们一共捧来了四床被褥,把楼上的小床铺得厚厚实实,看着就暖和。随后玛雅妈妈和老阿姨下楼,玛雅突然说:“我也先下去一下,我等会儿来。”
她们都下去之后,卡夫卡用力往**一躺,被弹得直晃的同时,他发出舒服的叹息。他双手枕在脑后,转着眼珠看屋顶上的木梁,又看有窗的北墙,墙上挂着七八幅大大小小的画,他立即扫视那些画幅,没有看到自己送给玛雅的那幅玉米地的桥。他不知道玛雅把它放哪里了。
也许根本没有挂起来。只压在某些书堆的角落里。也许玛雅自己也不知道丢哪了吧。门那边的墙上挂满了奖状。他躺着,重新远远地看那些玛雅的画。大部分是树、花,还有鸟,只有两三幅是人像。他盯着那几幅人像看,其中一幅很明显是临摹的丢勒的《母亲》,顺着这一幅,他立即看到旁边一幅仍是临摹的丢勒的《祈祷的手》,即便隔这么远,他还是看出下面那只手的小指弯曲得不是很自然,而且修改过多次,烛光能照亮那里重重的笔迹和凹陷。没多久玛雅上来了。卡夫卡发现她的脸比刚才还要光亮,好像刚才在下面梳洗了一番,果然,她脱去了皮靴,换上了一双肥大的红棉鞋,衬得她的腿更加细长。她捧着一大堆纸、书,中间还有一只红木盒子。
“我给你看好东西。”她把东西全放在桌子上。卡夫卡走过去,看她打开的一幅幅册页,他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画种。那些画全都没有颜色,仿佛只用墨水,但那些墨色有浓有淡,往往一个线条里也有浓淡变化;这些画用笔极其简洁,几乎每一个形象都是一笔带过,而这些笔画有粗有细,往往一个线条从头到尾就忽粗忽细,充满着变化;玛雅打开的三幅,一幅是一只秃头秃脑的鸟蹲在一支荷叶杆上,另一幅满纸就画了一条鱼,还有一幅一艘小船停在山崖下的江边,但是奇怪的是,这些画都大片的空白,江,并没有水,山也是寥寥几笔,没有画满……
“这是什么?这是哪里来的?”
“嘿嘿,”玛雅开心极了:“喜欢吧?觉得奇怪吧?”
“这些画好奇怪啊!它们为什么都空空的?”
“就是这么奇妙。它们真的跟我们这里的画完全不同……”
“它们是哪里来的?”
“十月份的时候,我舅舅给我带回来的。他在日本……”
“日本!……”
“不过这些画不是日本的,它们是中国画家画的……”
“中国!”卡夫卡不禁把册页托在手上,凑近烛光更仔细地看。
“好奇妙啊!跟丢勒的画完全不同。跟梵高的画也完全不同。它们都只需要画几笔,你看,其他地方全空白……但这一幅,你看,还写了这么多字,这些字好像也是画的一部分……”
“是的!我舅舅说:中国人的字就是画,而且这些字,都是诗。”
卡夫卡不再说话。他明显是被玛雅刚才这几句话吸引住了。“字就是画,字就是诗。”可是没法认识这些字。他静静地盯着那只鸟,它缩头弯腰,只有一只爪子抓着荷叶杆,另一只爪子也缩着,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戒备,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只是无所谓地孤立。他看着构成鸟身的墨块,甚至完全能够数得出,最多三五块,然后那些细笔勾出尾翅和喙,他想象着画家,那个留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在纸上勾画;他眼睛慢慢出神,但余光里玛雅扑闪的睫毛逐渐清晰,他不禁透过她的睫毛斜下眼睛,看到她在烛光下隆起的胸部。它的圆鼓鼓和鸟的胸脯的圆鼓鼓非常相像,只是她的胸脯更吸引他的眼睛,而画中鸟的胸脯却更吸引他的心神,他既想拿眼看她的胸,脑子里又不断想着这灰黑透明的鸟。瞬间一个斜光在他脑海里闪烁,使他顿时重新意识到他现在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全新的屋檐底下,这新鲜的家的气息拥抱着他,他真想就此躺倒不再起来,不再离开,不再回到自己父母的家,也不再去学校,不再去任何地方,就永远躲在这个新的屋子里,和玛雅、玛雅的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永远不出门……“而且你发现没有……”玛雅突然说:“他每幅画上都还有红色的字,每幅上都有好几个,每个都不一样……”
是的,他刚才也发现了,但是他来不及一一指出。有些红字其实是白字,字旁边是红色,就像先涂好一块红色,然后在这块红色里再画出了白字。这些画上就只有黑和红。“原来画是可以不要画满的……”
过了很久,他说出了这句。他转过身,现在他很愿意好好看看玛雅,看她光洁的脸,看她被小巧玲珑的短红袄包裹着的身体。
“但是跟我们的画比起来,他们的画没有细节。”玛雅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并不那么笃定。
“细节。”卡夫卡重复道。“是的,没有细节。我们的画纤毫毕现,枝叶的脉络都要画清楚。但是,我并没有觉得他们的画不好,不,不仅如此,我是觉得他们的画也非常非常好,我很喜欢,说实话它们同样有震撼力。它们很简单地震撼我们。”
“我觉得不是震撼,是击中,击中。因为它们的形象单一,集中,所以更容易击中我们。”
“击中,击中和震撼有什么不同吗玛雅?”他差点在最后说成“我的玛雅”但是在话出口的瞬间他准确地删掉了“我的”,他为自己的机灵而激动,“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画,更激起我的想象!想象!……”
“想象,”玛雅嗫嚅着,
“是的!也许正因为它们的空白,省略,你看,他其他的什么都不画,这里,你看,没有水,但是船浮着,他不需要画任何一笔水,但这里必定水面宁静,微波不兴。还有这条鱼,整个画上就只有这条鱼啊,它游在什么里面?是水吗?”
玛雅仔细盯着那条鱼,“那是什么?”
“它好像游在水里,但又好像不是,这整个空白的地方,你既可以说它是水,又可以说它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气。”
“空气……”卡夫卡有点意识到玛雅似乎有点睏了,毕竟她喝了那么多酒……但是他多么不希望她此时就下楼、离开他,去院子后面的房间睡觉。他好想她能陪他一晚上,一直到天明。但是他知道此刻夜已经深了,现在至少已经九点钟了。若是在学校,也已经到了熄灯的时刻。他看着玛雅盯着画中的空白发呆,不禁焦躁地忧虑时间的流逝。但玛雅突然恍惚地抬起头:“弗兰茨,被你一说,我真的感到这条鱼它并不真的游在水里,你看,它像不像飘在空中?”
卡夫卡心里咯噔一下,今天她为什么能够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说出让他的心咯噔一下的话来?一瞬间他很想抱一抱她。或者捧一捧她的脸蛋儿。他盯着她,他们互相对视着。就像他刚才的话激发了她的想象,现在她的话又激发了他的想象。“所以,他们没有画水,在该有水的地方他们留下空白,却能让我们感到比水更多的东西。”
在激烈的讨论中,两个人更加感到这些画的精妙,不禁再次把它们一幅幅拿起来仔细欣赏。“其实也不能说他们的画没有细节,”玛雅突然说,“只不过他们把细节也精简了,只画最有特点的细节,你看这鱼身上的斑点,鱼翅,还有眼睛……”卡夫卡连连点头,他又把那幅鸟拿过来,正在看的时候,玛雅低声地说:“不过,弗兰茨,我睏了……”
卡夫卡看着她,刚才他意识到她睏的时候她却没有表示,他以为自己多虑了,没想到现在她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还是突然说出来;他抿着嘴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再说一会儿,好吗?”
“当然好!”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不过马上又站起来,拿起刚才一起捧上来的纸:“对了,他们,中国人,他们的画,就是画在这种纸上。”
卡夫卡接过纸,在烛光下仔细看,然后又把它铺在桌上,用手指抹着,“这么薄,”过了一会儿又说:“这么软。”
“嗯,”玛雅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离烛光很远。“不过舅舅只给我带了一张,我一直没舍得用。要不然我们明天先裁下一半试试?”
“那太好了啊,”卡夫卡说,“或者只裁四分之一吧。”
玛雅走出房门,下楼梯,卡夫卡在房间里呆呆地望着刚刚被她关上的门,听见她下了两节楼梯,停住,莫非她改变主意了?会回来继续陪我说话?果真,玛雅又推开门,诡异地一笑:“我本来想在门口等一会儿,然后突然回来吓你,但是我想到你听不到我下楼的声音,就一定知道我躲在门口……好了,现在我真的要回妈妈那边了。”她突然停住,低头想了一会,“弗兰茨,我不喜欢和你道别,但我还是希望你睡得好……”说完就退回黑暗中,并带上了门。卡夫卡听着她下楼的声音,步子不快,但也不慢,每一步算得上沉重,但也不特别沉重,漆黑的楼道也不能指望她下得很快。他一声不吭屏住呼吸,直到她下完最后一节楼梯走到一楼地面。他听着她拐弯,穿过后厅,打开后厅的门,……但是,声音停住了,……什么?她又回来了?!卡夫卡简直激动得有点紧张甚至害怕,他朝门走了两步,又停下,听她回来的声音,但她的脚步并不急切,但比刚才离开时要快……在她重新上楼时他打开了门,她一摇一摆快步登上来,她仰着的脸上浮现着神秘的惊喜,“弗兰茨,”她压低着声音叫道,有点气喘吁吁,“下雪了!”
他伸手去拉她,她随后推着他走到北墙的窗口,她掀起窗帘的一角,让她和卡夫卡的脑袋都看着外面,才放下窗帘,让它盖着他们俩的脖子。
窗外,蓝亮的夜空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正团团往下落,卡夫卡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花,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雪花,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当然,他当然知道雪花落地都没有声音,但他觉得现在,现在这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的雪花,就像梧桐叶那么大的雪花,却比以往任何的雪花落下还要安静,好像正因为它们太大了,它们自己往下落的时候形成了风的阻力,一边落一边悬浮着飘起来。
他和玛雅久久地看着雪。这时间停得足够久,以至于卡夫卡虽然眼睛看着窗外的雪,但脑海里看见的是他旁边的这颗脑袋,这颗正在呼吸着的、有着温度的脑袋。他在想,如果他往右移动一点儿,他的脸就能贴到她的脸,他的嘴,就能,贴到她的,嘴唇……这,就叫,亲吻吗?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动也没动。他脑子里越想着她的脸,她的唇,他就越像一座雕塑一般凝重。他,确切地说是他们俩,就这样越来越久地看着雪,直到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已经不想看了,也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了,他感到自己因为久久地趴着已经趴冷了,他甚至也感到了困意,而且这困意一旦来临就如此的不可阻挡,他甚至咬紧牙关忍住了一个呵欠。这时玛雅站了起来,他也随之站直,从窗口退出来。
玛雅放好窗帘,突然朝他歪头一笑,然后在他头顶拍了拍,轻声地说:“晚安。”就转身下楼。
这一次,卡夫卡没有聆听她每个离去的脚步。他确实睏了。他关好门,开始脱衣服。只是在脱衣服的过程中,他仍旧能够听见她走向后房的脚步,直至最后,他听见后房门清晰的插上插销的声音。
他钻进被窝,床铺真的和想象中一样的舒服。他原本还想回想一下刚才、或者今天一整天、所有美妙的细节,但当这个庞大的冲动涌上来的时候,他几乎立即睏得睁不开眼,他意识到自己只要头一歪马上就能睡着,于是他把自己撑起来,用力吹灭了蜡烛,迅速覆盖下来的黑暗更加推动了睡意,在厚软的棉被和浓重的黑暗的双重覆盖下,他几乎在几秒之内就进入了沉睡。
毋庸置疑,他做了梦。但直到很多年之后他都记得,他的这个梦是在他睡着很久之后才开始的。而且做完这个梦很久之后,才又醒来。
所以这个梦并不刺激,他不是被梦惊醒的。他梦见他蜷缩着,在灰黑中追逐一个不大的、蛋黄似的太阳。也谈不上是追逐,因为他始终抱着膝盖蜷缩着,在空中散漫地飘着,分不清是他追着那个小太阳,还是小太阳吸附着他,他始终和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只知道他像一颗滑动的水珠,在空中飘动,但是有太阳的光热呵护着他,他始终被焐得暖和温热。
他醒来时仍旧是黑夜。他是自然醒。他能记得那个梦已经是很久之前做的。并且之后没有再做梦。他听着外面的声音,确切地说是寂静无声,于是他知道雪还在下,那大块的雪花还在落。随后他明显感到**很不正常,他伸手去摸,发现前档处硬硬的一块,他很奇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摸了很久,想不出这是什么,不禁起身,点亮蜡烛,他站起来,在烛光下看**,发现这块硬斑边缘有红红的轮廓线,而硬斑中间,更有一朵红色的、指头大小的圆点,就像梦中的那个小太阳。“还有这么奇怪的事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梦里的太阳这么快就移到我身上来了吗。”
201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