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山

青,你一定不会想到我这么快就能给你写信。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虽然一整天我一路紧赶慢赶,想着把所有杂事尽快做完,但我仍旧没有想到现在,此刻,我果真能够坐下来,开始跟你说话。

看着眼前洁白的纸,我几乎不敢乱动,担心汹涌的墨水瞬间将它们全部淹没。

一路上,火车带着我飞奔,窗外的景物哗哗流动,一路上,我虽然心神恍惚,但我时时都在想着和你说话,在想给你说话,在想着要跟你说什么。但现在,昏黄的灯光底下,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相信你不会认为我是对你无话可说吧?倘若我对你都无话可说,那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对谁说话呢?

我已在南京。旅馆看起来不大,但还算干净。并不是一切都已安顿好,但我也并不清楚究竟都有哪些需要安顿。一定还有一些需要我去做的,但一切也都并不迫在眉睫。那就等它们来到眼前再去面对吧。

当火车那“咔嗒、咔嗒”的声音响起来,就好像我们最喜欢的那些歌在耳边飘起来。今天的阳光特别好,外面的树全都绿得刺眼,黄绿色的新叶被阳光照得油亮,田里,旷野上,野花凄迷,成片成片的青草像柔软的地毯,风把它们吹得起起伏伏,我才发现我这是已经多久没有看过外面的景色了啊!我一直开着窗,让风灌进来,风裹着阳光把我的眼睛吹疼,我就一直眯着眼,一刻不停地看着窗外。

这么明媚的春光,我心里却很难过,我想,如果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旅程,会是什么样子呢?想起来,至今我们还没有一起出过校门,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并肩走过路……甚至就像你说的,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少啊。

每当我离开你,我仿佛就离开了整个世界。所以当我知道这次离开已成事实,我就想离开得更彻底些,这也许就是我抢着“打前站”

的唯一原因吧。我渴盼离开那个集体,我渴盼离开所有的集体,走在前面或者后面或者旁边。只有当我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完完全全和你在一起。才能够安安静静想我自己的事,想你。

你走了之后,整个学校对我来说都是空****的。我时常在校园里极目四望,不能相信你已不在这个围墙之内。无论我在朝什么方向走着、坐着、躺着,我心里的眼睛都一直盯着吴桥小学的方向,想象在那个你正在实习的学校,你正在做些什么,你一切是否安好。

我临走前收到你的最后的信里,你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独自“打前站”。你为我担心。亲爱的,别担心,我也不是小孩了,一个人出出门对男人来说是有好处的。接受“打前站”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但这样说也并不对,其实我当时谈不上“毫不犹豫”,当时周大鹏在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认真听,我的思绪在远处飘飞,也不时地想到你,只有少部分的心神在听他安排行程,恍惚中我突然听到了“打前站”这几个字,听到他在询问“谁去打前站?”说实话当时、包括直至此刻,我并不完全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想全班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听到的一瞬间,仅仅凭听觉理解了它,至少我的耳朵认为它是需要一个人提前行动、单独行动。这就够了。我想要的就是单独。

这座旅馆就在火车站旁。我唯一重视的就是干净。我是看过三家之后挑选的这一家。我已经为他们订好明天的床位。之前我也已经给他们买好了后天去黄山的火车票。旅馆并不像我之前预料的那样紧张。不过我的预料也是周大鹏他们影响的。这家空****的旅馆甚至让我到现在都不能真正明白:为什么一定需要“打前站”;其实完全可以大家一起来到南京,然后买去黄山的票。……不过,我现在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又纠正了自己:确实还是需要打前站的,因为并不能保证能立即买到票。

亲爱的,当我们距离遥远,我比我们在一起时更加想你。有时我多么希望眼前的日子就像日历一样能够轻易地撕去,能让我们、尤其是我都更快地长大一些,那时我们早已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我能有自己的事业,使你、我们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是,我的事业是什么呢?绘画?艺术?我现在越来越不能确定。我只知道我肯定不会服从分配去做一个小学教师的。当然我不是瞧不起教师这个职业,我只是说它不适合我。

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我不想对你发牢骚。说起这些只会让你对我更加担心。我不想你为我担心。这些事本来就应该是我自己思考的。

我也确实随时随地在思考这些。请你相信我一定能尽快找到我真正的理想并为之努力。请你牢记暂时的别离只为开创一个新的前途。

而这次分开,将是一次多么奇特的别离:我一路都在漂泊,我没有一个固定地址,你没法给我写信。就只有我一个人对你说话。好吧,我接受命运再次的考验。我一定抽出我所有的空暇,争取每天都给你写信,告诉你我每天的行踪,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牵挂。

青,亲爱的,夜已经深了,我等会儿会把这三页纸叠好,装进信封,在睡觉之前就把它投进邮筒——让人高兴的是,下午我在找旅馆的时候,就发现这家旅馆附近的街边就有一个邮筒,哈哈,你没想到会这么方便吧?!真希望这封信一写完就能飞到你的手上,可恨的是邮局要让它至少走上三天,等你读到它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黄山顶上了。

说到信纸,我再写几行。我带出来的信笺因为放在包里揉得有点皱,今天用的这个是我刚才在旅馆外的店里买的,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上面有南京的标志。新纸虽然平整,但墨水写上去竟然有点化,有几处我笔尖停得稍久就有小墨点,盼望你不要介意。我明天会重新买一本,接下来的信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好了,这页纸也到尽头了,我先写这些给你,盼你一切安好,亲爱的,吻你。

下午我去车站接了同学,还有周大鹏和李文祥。他们见到我,都很开心,像久别重逢似的。这样的经历确实不曾有过,我一个人先打前站来为他们安排住处、买票,感觉确实有点像战争时期的“先锋队”。

不过我也就开心了一小会儿,因为很快就知道,同学还是那些同学,老师还是那些老师。他们仿佛又把整个学校拖近了我。唯有想你才是我想做的事,对他们,我只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现在旅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越是如此,我心里就越感到孤单。

刚才我在走廊里溜达了一阵,试图看看有没有一个安静的房间,我可以躲进去给你写信,但没有找到,于是我现在就在房间的桌上给你写。不过还好,他们并不能打扰我。他们在弄行李,在说笑,还准备约着打牌。刚才也有人问我在做什么,不过他们一看我在写东西,似乎也就立即明白了,也就不再来打扰我。

明天,我们就要踏上正式的旅途了。也就是说,我和你的距离也就真正地开始更加遥远了。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晚饭吃了吗?

晚上是否需要备课?你的那些孩子们是否听话?有没有欺负我们的梁老师?哈哈,想到你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一定很严厉,那些小孩一定很怕你。

很久以来,我对绘画已经越来越没有兴趣。至少我丝毫没有像他们这样兴奋,为出门写生准备了上好的纸、上好的颜料,有的人还重新买了画夹,还有人买了水壶什么的。似乎画材越好画出来的画也越好似的。我是到了临走前一天,才匆匆忙忙买了一些画材。

现在很多时候,我总变得心神不宁优柔寡断,走的时候不知道要走,停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停。其实,只要与你无关,我就都不想去做决定,也往往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所有的心,都在你身上。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画。

想到这些我脑子里空空的。想起来,自从爱上你,我就对别的什么也不感兴趣了,好像每天每夜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想你,每天一整天,似乎都是在等晚自习结束后和你那短短十分钟的见面。那短短的十分钟。那黑黑的十分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必害怕别人的目光?

是不是等我们都毕业离开了这个学校,就可以正常地爱?

亲爱的,你千万不要因为我刚才的话而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导致了我的学业止步不前。事实上是这个学校,是这些老师,让我不再喜欢画画。当我想到李文祥代表着素描,周大鹏代表着色彩,我就恶心、要吐。但其实我非常清楚,表面上现在我画得很少,原先一些人也都赶上来了,但我知道只要我认真画上几笔,还是会比他们画得好。我这不是骄傲,请你相信我。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感觉。

刚才周大鹏找我了,所以我先把给你的信收起来,现在我重新来写。他找我是结账的事,我出来时他先给了我钱,我要把账和他结清。

结完帐他又跟我谈了一会儿话,我最烦的就是跟他说话。你的比喻真是太妙了,他那鸭嘴总是一撇一撇,两只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大而无神地看着我。和他在一起,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也更没有什么想说。还好刚才他没有拖我太久。我真担心他又是婆婆妈妈一大堆没完没了。

可是我现在也必须搁笔了,时间已经不早,我今天必须把这封信寄出,因为明天一天都在路上,也不知道几点钟下火车,以及落在什么地方。其实我对去向哪里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亲爱的,想念你的唇,吻你。

又及:这两天气温不稳定,昨天很热,今天又很冷,你要保重你自己。不要感冒。

亲爱的,你完全不能想到,我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火车上。直到傍晚才到黄山脚下的镇子。我们现在就住在山脚下村子里的农民家里。是的,农民家里。不过看得出来,这是条件比较好的农家,旅馆就是他们家自己开的,房子好多。这可是真正的山村,晚上连电灯都没有……没错,我现在就是在煤油灯下给你写信。我们是很多人睡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很多床。刚刚才知道这种房间叫“通铺”。晚饭也是在农民家吃的,不过,他们这里的菜真好吃。

我们明天一大早,五点钟就要起床,上山。所以我们基本上行李都放在自己床边,一副急行军的样子。

在镇上,包括后来到了村子上,很多同学已经假马日鬼地开始画速写了。我也画了几幅。甚至,到最后我总量应该画得不比他们少。

因为我速写画得很快,也画得不错(别笑我,我没有不谦虚,实事求是嘛),所以我一般只要他们一半的时间,就能画得跟他们一样多,而且质量不低。嘿嘿。要真正画起来,我肯定还是最好的。他们后来又像以前一样,过来看我画。

我终于还是要说( 你不会怪我吧?):2 号,5 月2 号,19900502,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让我看到不一样的、更美的你。它也促使我要更快地长大。多么希望每天都像那个夜晚。可是我好像又怕它的到来。我是想说,我心里,并不为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成而难过。甚至我为我们没有做出最后一步而感到幸运。我总是觉得,我对你的爱不允许我去——伤害……你。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伤害?因为我心里的另一面,似乎又很想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如果说了你不想听的话,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这封信只能等到明天登上黄山给你寄了。今天在镇上我一直没有看见邮局和邮筒,不知道明天起床后从哪里上山,上山的路上是否能够遇到邮局。但愿有好运。

我要睡了。他们在催着都要就寝了。祝你一切都好,特别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感冒。永远爱你!

又及:如果明天之后没有方便的邮局,我仍旧会给你写信,只要有空闲时间,我就会给你写,等遇到邮局,我一并给你寄去。放心亲爱的。

亲爱的,我知道你等得很着急,但非常倒霉的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邮局。而你一定不能想到,此刻我给你写信的时间,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给你写过信。现在是凌晨4 点16 分,外面天还一片漆黑。他们都去看日出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本来想继续睡去,但被他们吵醒之后再也不能睡着,而且,最重要的,我必须给你写信了,哪怕我找不到邮局、你不能收到我的信,我也必须写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我再等下去,那我这次来黄山就没给你写几封信,想当初我还要求自己每天都要给你寄信,以我的信给你排遣寂寞,现在已经不能实现这个愿望,想到这一点,我很心痛。

可是,我又想,信没法寄出去,我写了你却收不到,又有什么用呢?纵然我每天都写,你每天还是在为收不到我的信而不安,我这样写了还有什么意义呢?前两天每当我想要提笔,都因为这个原因又打消了念头,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听的人,也就不想说了?

可我冥冥之中觉得还是要写。我相信你也会这样希望。你一定希望我不管能不能寄出信,都必须给你写。即便你没法收到我的信,但你仍旧在听我说,不是吗?而况,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邮局呢?

如果突然有了邮局,而我却没有写信,这不是更大的错过吗。就算累积了很多信一次寄给你,也好过这样一天天空空地浪费掉。

这两天的辗转忙乱,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但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爬山,写生,住宿。

事实上前天,也就是我写完上封信的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后,我又一个人起来,准备摸黑去镇上找邮局,但刚走到门口,旅馆的狗叫起来……随后周大鹏就看见了我,我只能假装说上厕所,所以后来也没去得成。

紧跟着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们天没亮就起床,坐大巴赶到黄山入口处。我们是坐缆车上的黄山。听说这种缆车才造了没几年,在国内还很先进。我们都感到惊险刺激。特别是当缆车离开支架之后会一下子往下降落,这时整个缆车里的人都会惊叫起来。在高高的缆车上,有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死。想到在这半空中突然有人坠亡,所有人都会为他惊悼,也都会纪念他的亡灵。这样想起来,死者并不一定是不幸的。

刚才我停下来了,因为他们看日出回来了,说旁边有很多清泉,洗脸之后非常清新,我也去洗了,确实,泉水冰凉彻骨,沁人心脾。

出来这么多天,就这些山泉让我觉得羡慕,它们生活在这里多么美好啊。现在天已经开始亮了,你应该还没起床吧?!在遥远的天空底下,我的牵挂在轻叩你的心门。

今天我们还会在这里停留一天,这里山势比较平整,左右都有很多景观可供大家写生。但我没觉得这些风景有什么价值。感觉画出来也都是以前那些画面出现过的样子。无非就是一些山峰、云雾、松树。不过能出来散一下心,还是不错的。山上空气清新,比下面要冷,幸亏我还带了毛衣,有的人衣服没有带足,互相之间就常常借衣服穿,经常看见谁谁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这更让我们看起来像一支军队,特种兵之类的,在山里化妆行动。

凌晨的信后来被打断了没有再写下去。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我们马上要出发去写生,刚刚吃过早饭。我现在急着来给你写几句。

刚刚,我一个人在旅舍旁边的小树林里走,突然,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在清晨薄冷的空气里,我突然听到熟悉的乐声,我不敢相信,再仔细去听,果然是《大约在冬季》!就在小树林边上的房子里传出来。四周当时并没有其他声音,音乐声不低,感觉是一个大录音机放出来的,但因为房子的阻挡,传出来还是比较朦胧。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山谷里,能有齐秦的歌笼罩,这是不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呢?我全身的毛孔都竖起来,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侧耳聆听,恨不得把这宝贵的声音和这山间的空气全都吸进心里,带回去给你一一展开。虽然我希望能听到他更好更重要的歌,但在这里还能有更高的要求吗?别人也一定是顺着磁带的顺序听下来的,不知道之前是否放过前面的那些好听的歌。我甚至想认识这座房间的旅客,喜欢齐秦的人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说。不过我想他们肯定比我们大,条件也比较好,因为这里的旅舍是独立房间。我盼望我能尽快成长,能尽快摆脱这十七岁的牢笼,能够早日为我们的生活创造条件。我站在那里想把大约在冬季听完,想听听他磁带到头之后是否还会反过来继续听,但心里还是担心这样的可能很小,但就在这时他们叫我了,马上要去写生,我赶紧回来先把这段奇遇告诉你。时刻想着你,爱你。

我走了。

这些信已经变成了我在自己对自己说话。自言自语。而且我又已经两三天(我根本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几天)没有给你写了。而此刻,夜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异乡厚厚的尘土上,连雨声也和我一样,疲惫无力。这雨声,这下不停的雨好像你的关切,在离别时仔细叮嘱。

不能立即寄出信,确实达到了它的目的:它阻隔了我继续写的动力。我的包里已经有三个沉甸甸的信封。我在它们外面又包了一层纸,担心每天的奔波把它们磨破。

我不会把它们拆开、装在一个信封里。我在邮票旁边标了数字,这样就算你同时收到它们,也能按顺序依次收拾我的心情。

现在是晚上,夜并没深,但因为累,也因为雨,四周一片寂静除了雨声。我们现在在另一个方向的山脚下,大约是在上山前的背面——其实具体是什么方向我也不清楚,——在这个山脚下的一个旅馆里。

昨天和今天,我们的运动量太大了。首先昨天早晨,我们从原住处一直爬到天都峰。因为累我们在天都峰停了很久。盘道旁边就是悬崖,四周都是铁索护栏,最想告诉你的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些铁索上挂满了无数的锁,密密麻麻,锁上加锁,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有人告诉我们,这是情侣或夫妇锁在上面的,锁上之后,就把钥匙扔下悬崖,这样两把锁就永远锁在一起,两个人就“永结同心”,所以这种锁叫做“同心锁”。旁边就有人摆摊专门卖锁。

我专门去问了价钱。不过我当然没有买,你不在,我锁什么呢?如果你也在这里,我们一定会锁上同心锁,是吗?

后来我在悬崖边凭栏远眺,风很大,我看着远处被阳光照得青翠的山峰,风把茂密的枝叶吹得像波浪一样摇晃,看起来很柔软,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老是觉得你就隐在那些树林里。在这里他们帮我拍了很多照片。

在路上我们还看到了另一些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来黄山写生的学生,我看到他们有人的校服上写着“无锡师范”。我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我感觉他们画得比我们好多了。在他们面前,我为我们感到丢脸。幸亏我们没准备跟他们在同一个景点写生。周大鹏这种只知道当官的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可想而知。不过我估计他并不那么想。我们这些学生路过他们时都走得很快,只有他还又骄傲又轻蔑地瞟着那些别的学校学生的画,似乎想认别人也知道他是一位优秀的人民美术教师。……算了,不想说他了。

不过,那群学生中有一个人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只面包,那正是那次我们在市府广场静坐时你送给我的那种椭圆形的面包,啊,转眼已经一年过去了。好像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天你离开之后,身边的同学们是多么羡慕我,羡慕我是唯一一个有女朋友给我“送饭”的人。那块面包被我一口一口咀嚼、吞咽,也许我并不想着咽下它们,于是它们轻轻地堵在我的喉咙里,极慢极慢地往下滑,我的眼泪随着它们的堵塞遮住了我的眼睛,在模糊中我仿佛看到周大鹏他们带来成排的警察把我们包围……正是在那一刻,我仿佛立即明白了你送来的这块面包的含义,也立刻明白了我们这些血肉之躯面临着多么不自知的危险。然而一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我自己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老头。

真正让我比他们更累的,是下山。一开始我们都还走在一起。后来不知怎的,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一直是飞奔着下山。我以前就听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次在山上也不断有别的游客这样说,但我还是扒着脚掌往下狂奔。我超出了他们太远太远,我下来后至少一个多小时之后才陆续见到他们。每个下山的步子都抖动我浑身的肌肉,当时我就知道第二天我肯定要浑身肌肉疼痛,果不其然,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我们在山脚下村子里的旅馆住下的时候,我的脚就像融化了似的又肿又痛,浑身散了架。后来我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在山下等车时雨就开始下了。等我们真正下了山,有了路、人、车,我不能相信刚才、前面那么多天,都被崇山峻岭包围。回想起来,当时好像感到怎么也走不出它的包围。我们在一个小店的屋檐下等车,我们都很呆滞,任眼前的雨坠落,任身边的人车串流。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的青春也都随着时间、随着这异乡的雨消失殆尽。我们就像泥塑一样靠在木板上。整个时间都凝固在那一刻。

在旅馆前,我买了一个斗笠。一路上我什么也没买,但在山下看到这个村子很多农民在卖斗笠,我非常喜欢它。它总让我感到和江湖漂泊联系在一起。但我买了它只是拿着它,我并不想我自己果真漂泊隐逸。我只是喜欢它而已。

突然很累了,写不动了。身边一半人都已经睡着,虽然才八点多。

没睡的也都很安静地在弄自己的事。好像大家下了山,都很失落,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真的不知道你这几天到底好不好。首先我肯定知道你已经因为收不到我的信而焦躁。但这不意味着我没有想着你。我是时时刻刻把你捂在心口,奔跑,攀登,停泊,躺下。好了亲爱的,我是坐在**靠墙写的,腿全麻了,我必须停笔了。愿你能时刻感到我的爱。

想你。吻你的眼睛。

今天我们仍旧很累,上午我们没有出门。下午,我们去了附近的一个村子,整个村子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古建筑。这个村子中间有个圆湖,我们就在湖边又画了很久的画。我在这里画了一幅不错的水粉,可以说非常满意,李文祥也说好。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

毕竟,我还没有送过作品给你。现在,终于有了一幅可以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后来,向导带领我们参观这个古村。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村子。

这些古建筑不知道有什么好。整个村子很破旧、很落后。关键是很脏,猪就养在外面,全身都是泥。而且据说政府要求他们必须保持这样,必须住在这些古建筑里,因为这样才能吸引游客。我感觉这真是滑稽,也为这些村民感到可怜。但同学们倒是看得非常来劲,好像能学到很多文化。

出了村子,是一条在碎石涧流淌的小溪,他们都赤脚在里面趟水,后来我看到水实在太清澈了,也忍不住脱了鞋子在里面趟,但我脚太痛了,在碎石子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上,锥心地疼。

走出这条小溪,在荒凉的村口,是一个高大的牌坊,周大鹏说:出了这个牌坊,我们这次写生就正式结束了,我们在这里拍个集体照吧。他是用他的相机设置成自拍,在按钮按下之后,他跳着跑进我们的队伍,唉,这一次,让我们真正见识到了他的“鸭步”,他一跳一摇一跳一摇,完全就是一只鸭子啊。我们全都忍不住笑了,不得不重新拍了一次。

好了,亲爱的青,我们是明天的车直接回中吴,也就是说,明天晚上,我又将回到那座黑黑的城市,这座城市对我唯一的意义,是在灰暗之中,有个默默闪亮的你。除此之外,我一点都不想回到那里。

可是因为你,我又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下子就飞回去。

这次离开,仿佛已经有了一个世纪之久,也许岁月已经使我的容颜蒙尘,当我再次走到你的面前,亲爱的,你是否还能认得我?

这应该是我这次旅途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明天一大早就上车。无比的不幸,后面这么多封都没有寄出,请你原谅我一路都没有找到邮局,其实我是多么盼望能在外地寄出这些信,邮戳上陌生的地名能增添无尽的想象。我只能明天到了中吴的第一时间立即把它们塞进邮筒,希望它们一股脑儿全部涌进你的怀里。

你会像迎接我的爱一样迎接它们吗?

我亲爱的青,本以为昨天的信是最后一封了,但,一切的一切都暗示出命运要不断地打击我!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连续发生,导致我现在必须给你再写一封信。

首先,完全不能想到的是,我的画夹丢了。是的,我的画夹丢了!

我所有的画全在里面,全丢了。我甚至不知道回去之后的写生展览我怎么才能交出作业,我能看出周大鹏和李文祥既想来指责我,又暗暗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准备送给你的那幅画也丢了!!!这难道是老天有意要来责难我,要继续考验我对你的爱吗?!

要问是怎么丢的,我现在累得都不想说。总之极其简单,我们从村子出来,有个老乡的拖拉机愿意带我们去旅馆,我下车的时候就忘了拿画夹了。而且是到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才发现的……更离奇的是,我们的车在走到高英时,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路上,坏了!我们不得不在高英又住下,等车修好明天再回中吴。

他们本来还簇拥着周大鹏说索性在在高英继续写生一天,但周大鹏没有同意,说中专生外出写生最多只能一周,我们已经十天了,本已超出规定,所以要尽快回去。

事实上随便走还是停,我都无所谓,我没有感觉,我就像一棵浮萍,随风飘摇。

车坏在高英,我们才知道朱芳的爸爸就在高英,我们现在就住她爸爸的厂里。这个厂四周全是农田,这片房屋就像世外桃源似的,特别是他们这里做的饭也很好吃,和黄山脚下的口味不同,是接近我们中吴的味道。天黑之后,我看着他们围着炉火,黑暗中风把红红的火吹得呼啦啦响,有时想想不如像他们这样隐没在无人知晓的村野角落活一辈子算了。

我不想让你难过,我知道你又因为我的消沉而责怪我。亲爱的青,我只是一时有那样的念头,我知道,为了你,我怎么也不可能消失,我会按照我心里的计划,一步步实现我们美好的理想。

但是,想到明天就踏回那座让我伤心的城市,想到离你越来越近,我的心却也越加地忐忑不安。我离开了这么久,最后却空手而归,我离你希望的样子更加遥远,我已经没有颜面走到你的面前。当我想到你明澈的眼睛看着我,我将无地自容。

201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