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强

天空突然扭曲,正中稍微偏右没有任何征兆纵向扯出一条吃力的裂缝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别人不能听见、就像半夜一个浑身疼痛的庄稼汉辗转反侧不小心把脊梁骨翻断的声音……阴影让我迅速辨明是右半空落下几公分或几公里这尺度不由我作主我慌乱急忙左右张望因为天空裂开的那一瞬间我抖动的眼球能够向我保证其他发现这一异象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说实话这一现状非常让我着急……而这一切其实是极其迅猛一下子全面涌进我的眼睛脑海耳朵甚至还有嘴不管涌进什么我只是想说是全部突然一起涌现根本没有先来后到的闲情逸致……而说话间,低斜下来的右边天空马上又不由分说没有任何过渡完全就是突然切入地,布满圆盘,状的颗粒,排得非常整齐就像成千上万颗被薄薄的乌云遮挡着的太阳,每颗都在飞速旋转摩拳擦掌等待右半空的指令并且由于旋转而上下左右轻微移动但整体排列整齐,我正担心着说实话我还在为前面没人发现在他们愉悦欢快的一生的这个周末逍遥的几秒钟内已经发生如此足以改变他们家庭人生理想乃至身体等等一切的惊恐变化而担心现在又为这些圆盘是否会很快砸向我们而担心着而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把我的惊叫喊出来以便让至少方圆一公里内的人群全部听见但是这一切还没……所有的圆盘已经砸下来沿着笔直的斜线砸向我们所在的第一八佰伴以及前前后后而且它们似乎并没有由小变大在空中多大落下来时还是多大……如我所料第一批砸向地面之后紧贴天空当然还是右半空它们立即再生一批然后再次呼呼砸下来然后再生再砸如此周而复始永不停歇。我若站在稍远处看以八佰伴为中心的这一幕,最让我触目惊心的就是“斜”,一切都在瞬间斜了,天空斜了,圆盘斜砸着,就连地面也斜了,那些楼当然不可避免地斜了,人也是斜的,手和脚全斜着脖子也是斜的。未及任何心理准备四周立马响起密密麻麻的乒乒乓乓声人群几乎还没来得及惊奇和纳闷就哭喊尖叫仓皇奔逃,而且奇怪的是逃向的目的地仍旧全是八佰伴的各个门洞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奔向附近的其他大厦这就导致逃命的战线和时间被拉长那些离八佰伴很远但可能离新梅广场更近的人在圆盘砸了四五波之后仍旧跌跌爬爬从北面向八佰伴奔来……所有黑黑的人从各个方向倾斜着奔向八佰伴就像八佰伴通过各个门洞把这些蚂蚁吸进来一样但我来不及纳闷和惊奇,一边大喊着一边弯腰张开双臂赶着我的女朋友们就好像她们像群小鸡实际上她们都比我高扑向西大门的玻璃门廊,Jody 和张小梅远在我的怀抱之外我声嘶力竭朝她们大喊大叫但明显她们根本听不见不过隔着人头的交错我看见她们让我放心的抱头鼠窜并且逃得很及时,张小梅跨进门廊的最后一只十公分的尖细鞋跟刚刚拔地而起,一只圆盘就无声地把那块地面砸出了一个圆洞并且深陷洞中。在悬空横梁的虚假庇佑下大家相互搀扶支撑着因喘息而摇晃的身体,斜着眼睛张望不可思议既混乱又仿佛有条不紊不过这更可怕的天空,而此起彼伏的建筑倒塌的轰响声、巨幅幕墙的碎裂声、尖利凄惨的叫喊声随时打断他们对天空的惊愕,而陷入新的不安。但重新投去的视线对我们了解原委同样没有任何作用。

留在原地就是坐以待毙。这是我有限的人生对大难临头的深刻经验。这么想着我和姚伊豆柳文婷其他人隐在黑暗中看不见就迅速呼呼而下。混凝土钢结构下水管在两侧偶尔隐现甚至下巴擦到过雨丝。时不时的也有人落得比我们更快。同样不可避免的是:肯定也有人落下或走散甚至已经被圆盘当场击毙。这是毋庸置疑的至少我从头到尾没见过小野但我现在不想其实更是无能为任何事任何人分心。我两只手只顾握得住另外两只手。不过好歹我还有能力把这两只不管是谁实际上就是姚伊豆和柳文婷的手握得相当的紧并且已经出汗。衣摆和头发都被风掀得猎猎向上,我注意到这种情况并不唯我独有,我愿意相信向上的风使别人更潇洒。当我们落地,我才发现何止是“有人”落下了,我左右紧握的两只手在落地的瞬间就各奔东西迅速隐没于黑暗之中最后留下的是两缕飘柔的发梢。我也很决绝,我坚持对这两个婊子的无情不动声色哪怕事实上在慌乱的奔逃中不可能有人留意我的表情,而当我感到决绝的同时我倍感宽慰:分离使我终于重获暌违十年之久的无牵无挂。我只停了一秒,不,严格地说我至少停了三秒因为我意识到我自己从落地到开始奔跑一直保持着一个固定的POSE,按照某个曾经讽刺过我的人自作聪明的想象:一个POSE 至少需要三秒。尽管我落地之后的这个POSE 也只是奔跑中任何一个动作的定格。由此可见我的神经高度紧张,从地面下落那么久的英姿飒爽并没使我糊涂,我清楚即将而来不短的奔跑的命运。然而空旷的下水道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长,而且我自己也并不像我想象的跑得那么急切,也许是我感到有些腰疼,我左手伸进敞开的西服下摆撑在胯骨上呈焦裕禄的走姿必定影响了我的大步流星。五十步之后我就看到了亮光,但是更突然的左边洞开着三扇水库闸门一般的大石门,我撑着腰走了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安静,是春天,大概下午三四点钟了,阳光虽然明亮但是力度不足,力度虽然不足但是温度很高,我胸口和背上的刺汗使我发现愈发醒目的旧毛衣让我与焦裕禄更加形似。这种阳光刺得人必须长时间眯着双眼的下午记忆犹新,我仿佛记得我那呆滞的童年的一半时光都被这种下午笼罩。虽然没有花香但确有鸟语。而且我在低处。简单地说石门外的这块空地就是山坡上挖出的一个大坑,连接着下水道和地面的出口。空地越靠近门洞这边越齐整,不仅有规整的大石门,地面甚至还有浇制多年、裂缝中长出青草的水泥,而其他三面越往外地面越碎裂,逐渐为自然的山石所替代,最后连接着三面山坡的峭岩,自然形成三面坑沿。最顶头那边蒿草丛生,草头上笼着一群淡灰色的蚊虫。左手边的峭岩上刚刚经过寒冬摧残的枯藤正在淡定地返青,最前面的石门阴影下阿美正在为一个卷发的看起来像阿拉伯人的小伙子**。小伙子肌肉很好,汗水使他黑棕色的皮肤油亮,阿美的皮肤也被晒得棕黑。许是低头看着阿美的吞吐,小伙子卷曲的刘海上垂滴着汗水,他挺拔黑亮的阴茎使我也迅速**,不过我立即安全地感到我的阴茎被紧身牛仔裤有效地压服并雪藏为此我还特意更加硬了硬以便更明显地感受牛仔裤对它的压服。我拉着上面的粗藤蹬着松软的土往上爬,一只没有尾巴的壁虎惊得四脚摇摆迅速扭进了石缝。就这么动几下,脚底的汗就浸湿了袜子,全身也立即**漾着春天特有的肮脏的舒服。跃出下水道与街面相通的圆洞口,地面上黑暗的天色令我非常困惑,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我换了一个重要的地方,需要色调的明显区别来加以强调。我看见海凤姨妈和我妈妈就在洞口的街边弹古琴,严格地说是海凤姨妈在弹,我妈妈正在拾掉在水沟边的琴谱,头发被风吹得一摇一摇的。天黑得厉害,不过海凤姨妈鼓鼓的**和缓缓飘绕的丝带还是能够映出街道尽头天边的白光。海凤姨妈没有看我,这时我听出她实际上是在调弦,这确实需要聚精会神的工作使她没有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温暖的拥抱我不抱怨。我妈妈也没有抬头,嘴里嘀咕着:明年再回来吧,我会把那个本子寄给你的。我哂笑着边抖边打她们身旁走过,远处一棵棵逆着白光的黑树就像在池塘边喝水,安静得像一头头牛。

但是这条街竟然也被一层看不见的、纯感觉的、并且也是不规则的穹顶覆盖着,使之在严格意义上仍旧是一条隧道,但倘若你不这么意识,那它仍旧是一条露天的、歪七歪八的街。也就是说,上空笼罩着一层薄得接近于无的软膜,使天光显得特别冷亮、而街上的房子和树特别地黑。我不能保证上空的这层软膜是否随着我的走动而有所起伏和滑动。那排二层楼的尖角房子和几棵叶子不多的树所形成的剪影我特别熟悉,我外公曾经抱着我在这里买过油饼,我总是在这里闻到冷油饼的香味。随着市镇逐渐消失原先的主街逐渐降格成分割两边广阔麦田的大道,稀疏的白桦树挺立在大道两旁,不再有房子,更没有人,麦田在两边一直延伸到天边,不停抖动的光线摇曳着麦地的上空,使所有的麦子迅速成熟变得脆硬,出汗的皮肤碰到它们必定又痛又痒。

但是不久之后,我不可阻止地发现,路面在逐渐地下降并且越降越低,我在远处看在灰黄色的麦地中间逐渐降落的我,感觉就像一幅库尔贝的画。但是我又仿佛看见我戴着草帽歪着身体走,好像右边肩膀背着种子袋,整个重心都垂向边走边撒种的右手上。那些白桦树被以往的太阳晒枯了枝叶,只有主干固执地准备站到最后一刻。大道还在不可挽回地往低处延伸,但是一直走下去的这种舒服的感觉,严格地说使走着的人并不能察觉这种逐渐低垂的角度。完全潜入地下之后,我就不再知道我究竟走了几天几夜了,仿佛有些明显的信物提醒着我这里行使着另外一套我不能掌握的计时方法,我只能凭我在地面上生活多年的经验衡量我至少步行了一天一夜其实绝对不止但我只能保守估计似乎这样应该对我有利。不过我并不累,究其原因我猜想当我潜入地下之后我无师自通地获得了一种或几种新的行走方法。有一阵子我甚至记得我盘腿端坐静止不动时整个身体还是微微悬空地向前移动,但是后来我这样悬空都悬睏了,而且匀速的移动极具催眠功能,我很快就睡得像块豆腐,尽管睡着之后我仍然知道我在移动。

我醒来时是坐着,坐在床边上,是木头床,而且我觉得我并没有睡觉,我的清醒并不突然而是前面很久的延续,王媛媛拿她水汪汪的大眼瞅着我,我也微笑地看着她,她穿着苹果绿色的开衫,翡翠色的纽扣又圆又大,反衬得她更加腼腆,腼腆但不扭捏,所以她还是看着我;虽然我在床沿坐着,但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她保持着十二岁正常的身高,这一点使我暗自宽心,说实话我特别担心跟我有关的孩子长得超出他们该有的高度。这个国度这个时代,毒药都在宣称是营养的东西里,唉,防不胜防呐。她告诉我她来上海已经七个月了,七个月,也就是去年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来的,她一个人租了这间房子,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打量着撑着屋顶的圆木椽子,左边床头的窗子打开着,窗外是延展得很远很远、并且是越远越高、被薄雾萦绕着的坡田,最高处后面,就是傍晚灰蓝色的天空,田里是一粒粒均匀密布的土坷垃,在土坷垃底下,挤得紧紧的庄稼们一定很开心。我意识到这所房子地势很高,应该是在低缓的山坡上,而窗外的田是山坡的更高处。也就是说,这所房子肯定比当初我遇见我妈妈的街道高,更比八佰伴高这是没说的。说到这里我必须强调一下农民的房子就是空气好,或者应该说农民的房子所在的山坡空气真好,为此,我现在心胸很开阔,虽然我没说出来但是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为媛媛,也为我自己,甚至也为这整个山庄所有的农家,在这个远离城市的高处,别说人,就连田里的虫子也是一家子。我左右摇晃了一下,把原本就压在两侧屁股下面的双手重新压得麻酥酥的。“上海人还好,没有想象的欺负人。”

媛媛安静的口气里总带着一丝羞涩,但总体上她就像她脖子下面宽大的衣领那样大方,她两只手伸上来向两边抹顺我的头发,最后轻轻捏着我的发梢继续说:“他们没让我降级,去年我直接升了六年级。”

我说那是因为你成绩好,她不禁又害羞地低下眼睛咬嘴唇,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她垂在衣角的双手摆弄着红领巾的尖角,这使我很快地转了一下头,重新看窗外田里一条条伸向远处的田阱,这一条条笔直的低洼埋藏着肥沃的希望,在她抬起头时我转回来听她继续说话,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还留在潍坊,她住到这里之后他们并没来看过她,突然我想起早就该问的问题:“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生活呢?”“这你就放心吧,”她转过身去拾掇着桌子上的书和作业本,然后把桌角的一只陶瓷茶杯向桌子中间挪了挪,用纯粹是大人的口气继续说:“我一边上学还一边做很多事,我现在已经存了很多钱了,”

她转过来看着我,骄傲的笑容无法掩饰:“而且我马上还有一个活可以挣更多的钱,以后我可以一直养活你,你根本不用担心。”

2009/12/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