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儿

很奇怪，并不是很多人不相信：他所能记得的自己最早的记忆，竟然是他只有几个月、差不多五个月大时的一幕。一个人竟然能够记得自己五个月大时的情况，或者更确切的角度应该是反过来：一个人五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将一个记忆深刻在脑海并延续几十年不弱不灭，他不想寻求科学或心理学或病理学的帮助，他甚至也不想对此表示惊奇。与其在暗里增加一些对某种可大可小可实可虚的物件的激赏，不如说随后泛起的是更多习惯性的广阔困惑。

那不是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和摸索，而是，他没必要对任何人和物对天发誓，他只需要自己知道就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那是在夜里，灯突然亮了，当然其实不可能突然，在那个贫乏的岁月，家里的夜光尚且依赖于一盏煤油灯，甚至在他更大一点之后，竟至于灯盏也消失，而是一只主要用来生火做饭的煤油炉子，这是后话现在不赘。

灯突然亮起这符合婴儿的记忆也正是他记忆的实情，他的记忆只可能从灯光突然照亮开始，而不可能记得此前他母亲窸里窣落摸火柴擦亮火柴的嗤一声。他被他母亲撑着他的胳肢窝抱起，他现在仍旧记得非常清楚：他母亲是从他后面把他抱起，这使他得以完整地看到他蜷缩抬起的小腿下面床铺上他刚刚拉下的那坨屎。它不像我们现在表情图案中的那坨屎那么可爱，尤其没有表情图中那宝贵的尖顶，但确实呈坨状，显出它此前在作为婴儿的他腹中的饱满富足。这一点是他之后一直解释不了的：他是在睡卧中拉下了它，理论上他的屁股会把它压扁，它如何能够像馒头一样叠起，这不真实，但又无法深究。但画面只到此为止，永远凝固在这一幕，他被母亲撑在半空，他低垂的目光与刚刚离开他身体的这坨屎之间静止着一条线，他呆呆地看着它，看着它向光那半圈油润地映着光亮，看着它上空轻微摇曳着的热气。此前此后的点灯、起床、掀开被子、擦屁股、清理床单，都不存在。它是一幅画。一幅照片。一道没有亮起也不会熄灭的闪电。

因此整个这帧记忆也没有声响，他永远被他母亲撑抱着，他永远蜷缩着俯首凝视，灯火永远扩出一个不算小的圆弧，在远处的墙角和屋顶淡至黑虚，在这帧画面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咿呀咂嘴，母亲也没有甚至没有发出惊叫，更没有对她自己对空中对墙对黑灯瞎火或者对着根本听不懂的他发出责怪嗔骂——我们知道，这很容易发生，脱口即出；相反，一切都只静静地、默默地、顺从地、承受着、静止凝固着，就像画面中他母亲抱着他时额前被定格的那几根发丝，只有灯火保留了它们的透明和恍惚。

他在远离故土远离母亲的异地想到这一幕，原由来自另一个更直白的数字计算：凝固在画面中的母亲，二十岁。正好是他现在年龄的一半。一个人，竟然自己的年龄可以是母亲年龄的两倍，这完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学题。他知道在这里动用“美丽”这个词是可笑的，每个母亲留存在她孩子心里的形象都不可能是丑陋的，尽管她事实上（尤其在任何一个他人眼中）很可能是个很丑的女人。当形象的评价变得无效，年龄的数字的蹊跷就更加凸显。他想到：如果他在她母亲生他的年龄生出一个女儿，那么这个女儿此刻也正好能够再生出一个他。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他必须尽快有个女儿或其他类型的孩子。他甚至在意识中把这个念头主动往前往深推进了一下，仍旧没有得到丝毫温暖的回应。每当他读到生殖是作为动物的人类的本能他就困惑于自己这方面的缺失。他不讨厌孩子，甚至不克制对他们的喜爱，但没法把他们和自己产生直接的联系。他还没有时间和精力来面对和解决自己那愚蠢、偏执的疑惑：他尚且不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又如何盲目地拖出新的生命？让他们出生长大之后继续为此困惑吗？

他们有可能解决这个困惑吗？“完全没可能。”他心里的声音使他抬起头，目光立即被一个紧贴隔壁玻璃墙落座的女孩所吸引，她衣着并不鲜艳，但黑灰色的棉绒外套和胸前白色的毛衣所显出的雍容安详在此刻似乎正给他带来最安稳的慰藉；与此相衬，她因为低头翻看杂志而垂挂下来的长发在玻璃的闪烁折射下晃动着油润的光泽；而最外面的玻璃墙外海滩上的阳光白亮，把整个室内都压成了一种灰褐色；正是这些稳重内敛的颜色给他经验中熟知的安全感，他走过去，不急不忙，甚至先在这边和她相邻的位置弯曲手指敲击玻璃，当她受惊抬头看向他时他含义不明地指指她对面的空座位，朝她抛去一个宽厚的微笑，随后沿着玻璃墙走出这边的门，绕过去走向她在他刚才指着的空位坐下来，他用不着注视她就清楚地知道她始终盯着他刚才的整个行程。

“我需要一个女儿。”他本来想先点好一杯咖啡喝上一口润润嗓子，但坐下的一瞬间发现什么也没有开门见山更好。她的吃惊毫不意外，但他只能分清主次各个击破，先来第一个：“不，你别误解，我不是想跟你生一个女儿，我是需要你这个女儿。”

女孩的吃惊并没有加深，她保持着坐姿不动，双手还捏着杂志的纸页，只有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两边的脸颊逐渐泛起促狭的笑意：“那我妈妈呢？”

“两个人的家庭是最美满的，宝贝。从来用不着第三个人。如果有了你妈妈，我就不会再要女儿。”

“好吧，”她“啪”一声合上杂志把它扔在桌上，“我今天刚换了一双新的球鞋，正想有个爸爸陪我去沙滩上踩一踩。”

2016/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