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2

梁以泽有一秒没做声,眼睛漆静而又平淡。

没有固定的时间、地点,也没有固定的联络人,这无疑加大了他们查找阿丹的行踪的难度。如果梅厄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们只能通过货商确定与联络人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再通过联络人打听接口人,不过他们的时间有限。

阿丹和那两个巴勒斯坦人要想携带枪支进入加沙,为了安全起见,势必会直接与接口人取得联系,而且就在这两天。

除此之外,目前他们也无法确定梅厄口中的经销商到底有几级。依他们那么谨慎的态度,怕是与货商接触的经销商也无法直接和接口人接触。

姜离似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眉头轻轻地蹙着。

梅厄笑了笑,搁下酒杯,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采访接口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考虑清楚啊!”

姜离对她笑笑,“我明白。”

从集体食堂出来,外面已经全黑了。

姜离抬头看天空,漆黑的夜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黑压压的一片。

变天了。

梅厄似笑非笑地看着外面的天色,片刻后,她回头招呼着身后的年轻男人们,“还不快把货给我卸下来,一会儿下起雨淋湿了,我不得赔死啊!”

男人们一溜烟儿都跑去卸货。

食堂旁边就是家简陋的旅馆,连牌子都没有。好在梅厄他们经常路过这里,偶尔遇到天黑不赶路,也会在这里住一晚。

伊萨搬着货箱回来的时候,梁以泽忽然问,“这里有医院吗?”

梅厄又点了根烟,站在屋檐下看天。听到梁以泽的问话,她回头看向姜离的左手,然后瞥了眼伊萨。

伊萨将箱子放下,说:“医院倒没有,不过有个小的卫生所。”

“也行。”

梅厄夹着烟对伊萨说:“那你带他们去吧。农庄虽然不大,但设施不齐全,你们怕也不好找。”后面这句话是对着姜离和梁以泽说的。

姜离弯弯嘴角,“好,麻烦了。”

“客气什么,去吧。”

如梅厄所说,农庄虽然不大,可卫生所还是不太好找。姜离和梁以泽跟着伊萨绕了几个弯,一路上,伊萨像个热情的讲解员,给他们俩介绍基布兹有多少人,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这里的人有多么希望和平……

姜离认真地听着,偶尔回应他几句。

“姜小姐,你是记者,一定去了很多地方吧。”

姜离笑着说:“没多少,绕来绕去也就在以色列。”

伊萨又好奇道:“姜小姐你在以色列多少年了?”

“四五年了吧。”

“不会想家吗?”

“家?”姜离怔怔地,她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字眼儿了?最后一次感受家的温暖,已经久远得记不起来了。

“是啊,你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姜离的目光忽然之间变得有些悠远,脚下的步伐也渐渐慢下来,“也许会吧。”

闻言,伊萨诧异地看向她。可惜夜色太浓,他没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梁以泽一路无言,快到卫生所的时候,他忽然问伊萨,“你从事货商几年了?”

伊萨憨笑,“没多久,再过一个月才满一年。”

“之前有没有关注过银行抢劫案?”

姜离奇怪地看向梁以泽,不明白他怎么这么问。

伊萨说:“有啊,我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姜小姐的。我们中很多人都没想到最后站出来指证凶犯的人竟是个外国人。只不过,上午刚见到姜小姐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眼熟,要不是听梅厄说,我都没有认出来。”说到这里,伊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梁以泽看了他一眼,说:“没关系,她不介意。”

姜离无语,正想说什么,伊萨指着一家类似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卫生所,回头对他们俩说:“就是这里了。”

三人走进去。

伊萨似乎和这里的医生也很熟,走过去和戴着眼镜的老先生热情的拥抱。随后,他领着老先生给他们俩介绍,“这位是马尔斯医生,是农场里最好的医生。”

姜离用阿拉伯语向他问好。

简短地认识后,马尔斯将姜离领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梁以泽就立在门边看着。

马尔斯说:“来,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姜离伸出左手。

马尔斯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顿时蹙起了两道浓眉,看向姜离,“伤是怎么来的?”

姜离只说:“我是战地记者。”

马尔斯了然,然后叹了口气,说:“伤口已经感染了,我需要为你清洗之后重新上药。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你一定要多加注意,防止二次感染。”

“嗯。”

梁以泽看到姜离红肿的手背,薄唇紧抿。上午他清理伤口的时候,还没有那么严重,怎么……要是晚上他不提出来医院检查,她是不是打算就那么忍下去了。

伊萨还没有见过枪伤,伸着脖子往里看。

梁以泽瞥了眼旁边的脑袋,感觉很碍眼。

“好奇吗?”他的声音平平的,没有一点起伏。

伊萨点头,“有点。”

梁以泽看着姜离,眼神带着极淡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凉飕飕的,“看到伤口了吗?一颗小小的子弹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砰’地一声穿透你的手背,鲜血四溅,而你的手掌中间也会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洞。疼就不用说了,如果命不好,就像姜小姐这样。不幸感染了,再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最后化脓溃烂,结果就只能截掉这只手掌了。”

伊萨听得一愣一愣。

梁以泽又看他一眼,心情终于有些好了,“还好奇吗?”

伊萨点点头,又快速地摇头。

姜离看伊萨都被他给唬住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伊萨说:“你别听他的,哪有那么严重。”

梁以泽没说话,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对姜离说:“我去打个电话。”

姜离“嗯”了声。

梁以泽转身走出卫生所。

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凉意。

梁以泽走到旁边的大树下,掏出手机,拨通了贺维安的电话。

对于姜离昨晚讲的故事,他还有许多疑问。而这些疑问也许连姜离她自己都解释不了,但是贺维安就不一定了。

他刚拨通电话,贺维安就接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梁以泽皱眉,现在什么时候?

贺维安也没在乎这个问题,接着问他:“我听说,你和姜离一起去了汗尤尼斯?”

“嗯。”

贺维安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她竟然同意你和她一起去……”

梁以泽瞥了眼卫生所的方向,正巧看到两个人搀扶着一个女人匆匆走进卫生所。

梁以泽别开目光,扯了扯嘴角,“是不应该。”

贺维安却说:“不过也好,这样至少有个人可以照顾她。”

梁以泽哼了声,望向远处。

农庄的夜晚漆黑如墨,除了卫生所,远近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

细雨敲打着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梁以泽忽然想起贺维安刚接起电话时说的话——

“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因为已经很晚了。

梁以泽忽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摁掉电话,转身朝卫生所跑去。

然而卫生所里却传出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女人恐惧的哭声。

梁以泽立刻抬头看向卫生所二楼。

卫生所二楼的房间亮着灯,在这个寂静漆黑的夜晚,显得尤为柔和。

他目光微闪,迅速向卫生所后面跑去。

几分钟前,

梁以泽刚踏出卫生所,马尔斯就起身去给她拿药。伊萨蹲在她旁边,下巴搁在桌面上瞧着她的伤口。

“姜小姐,子弹真的能把手掌打穿吗?”

姜离笑,“能啊,如果距离近的话,还可以穿过心脏。”

伊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那……”

“你们是谁?”

门外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伊萨要说的话,姜离示意他别出声,然后自己起身走到门边。

透过门缝向外望去,一个女人正抱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哆嗦,而她身旁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男人目光凶狠,绝非善类。

姜离看着两人不时地左右张望,却似乎丝毫不在乎女人的伤势,眉心微蹙,来卫生所不是为了看病,那么他们的目的是……

姜离想到这里,眉头一松,冷笑,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了她的命。

忽然想到梁以泽,她神色一僵,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刚刚出去,如果他们正巧碰到……这个想法刚冒出个头,就被她否定了。不会的,如果梁以泽和他们正面相遇,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况且,以梁以泽的性格,即使他们正面相遇,也不会一点讯息都不留给她。

姜离退回房间,神色渐渐冷静下来。

伊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着姜离,“姜小姐,外面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踢门声、掀翻医疗器械的声音,此起彼伏。

马尔斯愤怒地制止他们的行为,“你们要干什么,请离开卫生所!”

男人充耳不闻,挨个儿踢开诊室和病房的门,翻找,打砸。

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闯入她和伊萨所在的诊室,到时候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姜离抿紧嘴唇,眼神渐渐变冷。她抬起头,看向伊萨。

“有后门吗?”

伊萨摇摇头,紧张的手心冒汗,“姜小姐,他们……”

姜离越过他,去检查窗户,“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看,保护好你自己。”

伊萨咽了咽嗓子,牢牢地看着姜离。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说了。

姜离“唰”地拉开窗帘,可惜窗户都被封死了,出不去。

她想了想,转身问伊萨:“这边可以上二楼吗?”

伊萨点点头,“可以,走廊尽头就有上二楼的楼梯。”

“走。”

两人从诊室出来,刚躲上了卫生所的二楼。诊室的门就被踹开了,随后一阵“乒乒乓乓”乱响。

不一会儿,男人抓着一团用过的纱布走出来,神色阴鸷地问马尔斯:“那一男一女呢?”

马尔斯意识到了,说:“走了,刚走。”

男人二话不说,一脚踹开马尔斯,对他的同伙说:“搜,人肯定没走!”

伊萨就算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他和姜离现在处于什么境地。

“姜小姐,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姜离捂着还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问他:“哪里有窗户?”

伊萨不敢耽搁,赶紧领着姜离进了一间卧室,“这里这里。姜小姐,你是不是要跳窗,我去找绳子。”

伊萨刚要去找绳子,姜离已经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冲上了楼梯,来到走廊了。

“来不及了!”

姜离转身把伊萨推到窗前,命令他,“想活命就快跳!”

伊萨推开窗户,冷风携带着细雨倒灌进来,扑了他一脸。他低头看下去,下面一片漆黑,压根看不清高低。

伊萨终究还是年纪小,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姜小姐,我不敢。”

而一门之外的男人已经踹开了隔壁房间的房门,到处翻找着,一阵翻箱倒柜后,男人大骂一声,“操!”

姜离眼神变冷,冲上去一手拽住伊萨的胳膊,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和他一同跳了下去。

所幸卫生所后面是田地,姜离和伊萨跳下去后只是有轻微的擦伤。

姜离不敢耽搁,拉起伊萨就要跑,却被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人攥住了胳膊。

姜离心里一惊,条件反射性地出手,却被男人稳稳地箍住。然后将她拉到跟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还没有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已经响在耳边。

“是我。”

姜离嘴巴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黑暗中,她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幸好,幸好没事。

梁以泽怔了一秒,然后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胳膊,说:“快走。”

而卫生所里,

在姜离和伊萨跳出窗外的同一时刻,男人粗暴地踹开了房门。看到大开的窗户后,他立刻对楼下的同伴吼道:“去后面,别人他们跑了!”

男人吼完,翻身跳出窗外。

梁以泽听到身后尾随而来的声音,迅速朝四周望了望。但是夜太黑了,又下了雨,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忽然看到左边的巷子里闪着点点灯火,他立刻拽住往前跑的姜离和伊萨,“听我说,这样下去,我们都跑不了。伊萨,你对这里的路线熟,带着姜离,去找梅厄。”

伊萨喘着粗气,问:“那你呢?”

梁以泽说:“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姜离抬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又沉又静,“你对这里不熟悉,接下来要往哪儿跑你知道吗?稍有不慎,你就会死的。要引开也是我去引开他们,你和伊萨先走。”

她转身就要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却被梁以泽给拽回来。他力道很大,姜离猝不及防,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梁以泽弯下腰,拥抱住她,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我没那么容易就死了,相信我。”

姜离张了张嘴,刚想反驳,梁以泽却低了低头,将一串钥匙递到她手心。然后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驼队有问题,不可信。以色列政府派兵进入边境,营地离这里不会太远,我相信以你的经历找到营地不是难事。一会儿想办法找到我们的车,然后去营地等我。现在是敏感时期,他们没有胆子在营地杀人。”他说到这里,松开她,放声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姜离只看着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隔了一秒,她松口道:“好,我等你。”

雨势渐大,冰冷的雨水拍在脸上,透心般地冷。姜离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眼眶蓦地热得发烫。

梁以泽握了握她的肩膀,“很好,路上小心。”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伊萨脸色发白,转头焦急道:“姜小姐,来不及了。”

姜离低头深呼吸,逼退眼底的热意。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半个小时。如果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来找你。”

“好。”

姜离转身,“伊萨,我们走。”

伊萨“嗯”了声,然后带着她潜进另一条小路。

身后忽然有手电筒的光芒闪过,姜离立刻拉着伊萨猫着腰,躲进拐角。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消片刻,那两个男人便追了上来。

周遭一片寂静,唯有狂风骤雨猛烈地洗刷着农庄。

举着手电筒的男人忽然停下,拦住另外一个男人,“等一下!”

男人瞬间止步。

而举着手电筒的男人左右查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几秒后,他将视线锁定在姜离和伊萨藏身的小路。

手电筒的光芒照进狭窄的小路,男人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巷子,渐渐眯起眼睛,然后缓缓地朝那条深不见底的小路走去。

姜离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漆黑的夜空,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流下。

而伊萨浑身都在发抖,却大气都不敢出。

狂风袭来,冷意涟涟。

男人的脚步声仿佛一颗颗尖锐的钉子钉在姜离的心上。

她咬紧牙关,微冷的眸子望一眼晃动的光芒,回头将伊萨拽到跟前,低声嘱咐:“听着,一会儿我叫你跑,就别回头,一直往前跑,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姜离打断他。

雨水流进了伊萨的眼里,他伸手擦干净。可以擦得越快,流得越多,他用力眨着眼睛,挤走想要渗入眼睛的雨水。

脚步声越来越逼近。

姜离缓缓握起了拳头。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忽然叫道:“在那边!”

举着手电的男人顿足,迅速回身,迈着大步朝路口走去。

远处,一抹微弱的火苗若隐若现地闪着光芒。

男人盯着那抹火苗,关掉手电筒,阴笑着说:“别开枪,老板要活的!”

“是!”

话落,两人迅速追着火苗而去,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危险解除,伊萨一下子弯下腰,双手托着膝盖,大口的喘气,“姜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姜离从拐角里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与他们这边相反的方向,眼里闪着冰冷的光。片刻后,她回头,“走。”

伊萨点点头,带着她抄另一条小道赶回旅馆。

一路上,呼吸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雨夜显得尤为聒噪。

姜离手背上的伤口流出了血,和雨水搅在一起,一滴滴地砸在泥洼里,溅出一朵艳丽的花。

整个基布兹格外空旷死寂。

他们很快到达旅馆,雨势仍未减,旅馆里亮着一盏小灯,在屋外投下一小片暖黄色的光影。

站在旅馆门前,伊萨才松了口气。

姜离却径直向停着吉普车的地方走去,伊萨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她,大喊:“姜小姐,你要去哪里?”

姜离没有回答他,急步走在大雨中。

伊萨叫了她好几次,可她却像没听见般,神色冷凝,目光仿佛染了血般骇人。

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卧在雨中的骆驼,驼群纷纷抬起头,迷茫地望着漆黑的夜色。

姜离走到车前,坐进去,然后将紧贴在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扔在副驾驶上。她的长发淋了雨,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露出脖颈上那道细细的、狰狞的疤痕。

车前灯骤然亮起,伊萨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了挡。不等他反应过来,姜离已经发动了车。

伊萨突地意识到什么,扑上去拦在车前,大声说:“姜小姐,你要干什么?梁先生不是让你和我去找梅厄吗?”

姜离双手握着方向盘,盯着车前的伊萨,“让开!”

“我不让!”

姜离猛地转动方向盘,吉普车极速向后退去。伊萨一时不察,栽了个跟头。

姜离看都没看他一眼,再次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伊萨被抛在车后。

吉普一路向南驶出基布兹,疾风暴雨渐缓,窗外飘来阵阵泥土的芬芳。夜色浓墨,姜离的车在公路上极速飞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雨声。

就在这时,公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鬼魅般地站在路中央,阻挡了姜离的去路。

姜离猛地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激起阵阵水花,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离慢慢抬起眼睛看向车外。

空旷的公路上,梅厄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雨中。风卷着她的衣摆,波浪般地扬着。

她缓缓地抬起头走到车前,似笑非笑地看向车里的姜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姜小姐这么急着要去哪儿?”

姜离目光笔直地看着她,车灯的映衬下,女人的脸白得发亮。

有那么一瞬间,姜离脑海里有根弦轻轻地晃了晃,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许多画面纷纷涌入脑海。

她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

原来是这样。

她忽地弯起嘴角,脸上的笑意透着几分诡异,“是你。”

“什么是我?”梅厄依然笑着,脸上的表情一如之前那般诚挚。

她差点就信了啊!

姜离微笑,手指扣着方向盘边缘,“接口人,是你吧。”

梅厄摇了摇头,弯下腰,透过窗户平视着姜离,“你忘了,我是货商。”

姜离扭过头,冷笑:“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奇怪,可具体哪里奇怪,却说不上来。不过就在刚刚,我想通了。”

“哦?”梅厄好奇地看着她。

姜离单手抓着方向盘,脸上挂有淡淡的嘲讽,“一个长年行走在沙漠中的人,怎么会那么白?”

当梁以泽靠在她耳边说驼队有问题的时候,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感觉什么都是不清晰的。

从驼队出现在沙漠,到他们一路走来的每一帧画面,甚至梅厄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那股怪异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可她却没有时间将脑海里的疑惑连贯起来。

直到刚刚,她看到梅厄那张白皙如雪的脸。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她记起,梁以泽在问卫生所在哪儿的时候,梅厄没有脱口而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伊萨。

“一个经常会在基布兹落脚的货商,被问起卫生所在哪里,却要手下的人解答。所以我猜,你这是第一次亲自跟随货商运货吧。一个人既没有跟随货商运过货,却又对地下通道的事这么了解,除了‘经销商’,就只有接口人了。所以我又想到了最近要流入加沙地区的那批特殊货物,可是什么样的特殊货物能惊动政府?怕是只有枪支了。这么重要的货物,加沙的地下组织会允许一个外人运送?”姜离弯起嘴角,目光一点一点变冷,“阿丹在哪儿!”

雨小了,梅厄扬手扔掉雨伞,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然后靠在车身上,吸了一口又吐出来。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她说着,回过头,双臂搭在车窗上盯着姜离,脸上的表情有些冷咧的疯狂,“整整一年,我寻找了你整整一年,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让我杀了你。呵呵,所以我都已经准备放弃了,没想到你竟然主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很好奇我是谁是不是?我演得那么有感情,你当然猜不到我是谁。”

她伸出手,摸着姜离脖颈上的疤痕,“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冒着被整个加沙人报复的风险去指证哈德?”

姜离看着她,“你是加沙人?”

“不不不,准确地说,我是犹太人,只不过生活在加沙罢了。可这有什么错,我的父母又有什么错?就因为哈德炸毁了耶路撒冷银行,以色列就借机炮轰加沙,我们就得面临家破人亡?”

原来如此。

难怪在之前的谈话中,她的言语之间隐隐存着对以色列的敌意。

姜离眼神微冷,“那你恨错对象了,害你家破人亡的是以色列,以色列炮轰加沙的根因是哈德,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那是哈德入狱后,以色列以安全为由加强了对加沙的封锁,由此导致加沙地带爆发了反抗以色列的运动,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这一次的反抗运动中,许多加沙地带无辜的人被卷入其中,妻离子散,家园尽毁。

当时,英国媒体曝出一组图片,一家五口人,妻子和两个女儿在炮火中不幸遇难。只留下骨瘦如柴的小儿子,满脸是血,迷茫地坐在卫生所的长椅上。

这组图片曝光之后,曾引起国际舆论对以色列的强烈谴责。

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

加沙地带的人仍然不断遭受着以色列的侵扰。

那次采访,姜离没有去。

尤瑟夫和贺维安轮番来劝她,让她不要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加沙,她没有反对。

她每天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新闻里面的报道。看着有哪些人受了伤,哪些人丧命了。看着看着,她不敢再直视新闻报道里出现的那些人的眼睛。他们空洞的眼睛仿佛要透过电视机直直地戳进她的心里,这令她坐立不安。

尤瑟夫提出来要带她出去走走,说她需要放松,不然她继续这样下去会生病的,而她的心理医生也认为她需要给自己放个假。

于是,她同意了尤瑟夫的出行计划。

去北极看极光,在拉普兰驻扎,晚上围着暖暖的篝火,一边吃茶点一边欣赏宇宙的浩瀚与神秘。

回来后,她的心理疾病果然出现了好转。她不再坐立不安,也不再做噩梦。

一切仿佛就应该这么结束了。

而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耶路撒冷发生了那场暴动。一场暴动,将她再次拽回到了过去。

梅厄放声大笑,“你该做的事情?哈哈哈,那我现在是不是也该做我该做的事!”话音未落,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住了她的太阳穴。

姜离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她知道她不会开枪,刚才那两个男人已经说了,阿丹要的是她这个大活人,而不是一具死尸。

梅厄被她平淡无波的表情一刺。手一松,枪管朝下,狠狠地抵住她受伤的手背碾轧。

剧烈的疼痛袭来,姜离浑身发颤,抬头,眼睛阴冷地盯着梅厄,可仍然连一声都没吭。

梅厄笑着,将燃了一半的烟扔掉,捏着她的下巴,“不愧是战地记者,不怕死也不疼是吧?”

梅厄咯咯地笑着,松开她的下巴,掏出手机拨出去。

姜离想到什么,顿时脸色发白。

梅厄笑盈盈地看着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去把今天那个男人给我抓回来。”

姜离握紧拳头,左手鲜血直流,她死死咬着牙。

梅厄觉得无趣,像拨一件死物一样,嫌弃地将她那只废手拨去一边。

姜离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梅厄忽然记起什么,又对那边的人说:“等等,记得带着伊萨一起去。”

姜离顿时浑身一僵。

梅厄又说:“告诉他,姜小姐现在很安……”

姜离目光一寒,“砰”地一声,用力踹向车门。车门撞在梅厄的胸口,她惨叫一声,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姜离抓住这个机会,猛打方向盘,换挡,尖锐的声音穿破耳膜。

姜离眼睛都没眨一下,握着方向盘,直直地朝梅厄撞去。

梅厄躲闪不及,身体重重地撞在车上,然后被撞出几米远。手机和枪同时离手,甩到一边。

车停下,姜离从车上下来,缓步朝倒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的梅厄走去。

而她手背上的血顺着指尖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地上。

姜离瞥了眼梅厄,走过去捡起她的手机和枪。然后回头,蹲下身,“有些人,不是你可以碰的。”

梅厄阴狠地盯着她。

姜离站起身,转身向吉普车走去。

“姜离!”梅厄痛苦地喘着粗气,“你难道不想知道阿丹为什么那么着急抓住你吗?”

姜离顿住,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梅厄诡异地笑起来,“因为哈德马上就要回来了!”

姜离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哈德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哈哈哈……”梅厄癫狂地大笑。

姜离急步上前拽起她的衣领,“你在胡说什么,哈德被定性为恐怖分子,判了死刑,怎么可能出来?”

梅厄盯着她,“不信是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运送那批枪支,阿丹为什么会出现在以色列?你大可以打电话去问问,哈德现在还在不在监狱!”

姜离盯着她片刻,站起身,拨通尤瑟夫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尤瑟夫似乎早已料到姜离会来电话,不等她开口,就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姜离,哈德越狱了。”

姜离抿紧唇,表情瞬间沉如死灰。

尤瑟夫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离,回来吧。你想调查的事,我可以帮你……”

“你已经在帮我了。”

姜离打断他,然后蹲下身,举起手枪。

梅厄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姜离,你敢!”

姜离冷笑一声,将枪口抵在她的眉心:“同样的话,还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不过,他已经死了。”

梅厄惊恐地盯着她,身体不停地往后挪,“不,你、你不是……”

下一秒,姜离站起身,举起手枪。

“砰”地一声,整个基布兹都安静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怪叫着四散飞离。

乌云散去,皎月朗朗。

尤瑟夫听到她这边的枪声,静默一秒后,问:“你要去找哈德,对吗?”

姜离走到车前,坐进去,“你不是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吗?”

尤瑟夫语塞,顿了顿,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因为你的原因,你现在还是爱丽莎和缇娜失踪案的嫌疑人。”

姜离将梅厄的枪和手机扔在副驾驶,然后拎起那条头巾,裁了一截包住血流不止的手背,说:“你相信我会杀人吗?”

尤瑟夫立刻说:“我当然不相信!但是,姜,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姜离用牙齿咬着打了个结,含糊不清地问:“这种情况下,我以前需要帮助吗?”

“以前”尤瑟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憋着气,说:“不会。”

姜离扯了扯嘴角,平静开口:“所以现在也不需要。”

她发动车,忽然抬头瞥了眼天空。乌云已经渐渐退去,弯弯的月亮露出一角,公路两旁的农田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

她收回目光,问:“哈德是怎么越狱的?”

尤瑟夫沉吟片刻后,说:“听说,一个月前,他被诊断出患有精神疾病。因为具有攻击性,所以被送去伯利恒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两天前,他成功避开了所有的监控、警卫,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

两天前——

正好是她和梁以泽碰到阿丹他们那天,原来阿丹说的“事成了”是指哈达越狱成功了。

还真是讽刺!

转念一想,她又蹙起眉,“既然患有精神疾病,为什么不是送去Ego精神病院。”

尤瑟夫说:“据狱警说,替哈德诊断的精神疾病的医生是伯利恒精神病院的专家。再加上,伯利恒是以色列仅次于Ego的精神病院,被送去那里治疗也无可厚非。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很感兴趣。”

说到这里,尤瑟夫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姜离追问。

偏偏姜离沉得住气,迟迟不开口。

尤瑟夫只好继续说:“我去查了这位医生,所有的个人信息资料全部都是伪造。”

有点意思。

看来不只是有计划、有预谋了。

姜离望着前面的路况,问:“还有呢?”

尤瑟夫:“暂时只有这些。”

“那挂了。”

“你……”

听筒里只传来尤瑟夫短暂地一个单音。

挂断电话,姜离探身将梅厄的手机摸过来,然后输入密码。之前梅厄打电话的时候,她就留意记下了。

翻出通讯录,找出最近时间段通话最频繁的号码拨出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男人的声音毕恭毕敬,“梅厄,老板有什么指示?”

“我是姜离。”

男人惊愕,“怎么是你……梅厄呢!”

“我说她死了,你信吗?”

“你……”

姜离截断他,“我知道你们找不到那个男人。来农庄外,带我去见阿丹。”

结束和那个男人的通话,姜离将车停在一棵大树下。驾驶座旁边的车门被她踢坏了,半敞着,雨后丝丝缕缕的凉意直接侵入她的体内。

她瞪着眼睛看天空,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可是细想的时候,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想到梁以泽,她的眼睛里又聚起了光。

不知道他现在到了营地没?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应该到了吧。

她想起那个简单的拥抱,觉得她在那一刻其实是很贪恋他的温度的。

耳朵似乎还能感觉到他温温、凉凉的气息,像夜晚的白月光,很舒服。

如果他发现她没有去营地,不知道会不会气炸。

但是他肯定会回来,她知道。

就像他说,如果遇到危险,他不会去救她。但是她知道,他会。

又想到他在她耳边说的话,她开始琢磨,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梅厄有问题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

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记得去卫生所的时候他问伊萨:“之前有没有关注过银行抢劫案?”

伊萨说,他一直有关注,但是却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

是啊。

大多数人看新闻、看报道都是为了了解银行抢劫案的进展,而不是为了记清楚她长什么样。何况,她被挟持了长达六个月,被营救出来后瘦得皮包骨。与一年前的模样虽然差别不是很大,但如果只是新闻和报纸上瞥过她一眼,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认得出来,除非对方特别关注过她。

因为银行抢劫案而特别关注她的人只能是加沙人了。

他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能骗过他吧。

想到这里,姜离掏出手机打给贺维安。

她还是不太放心。

贺维安接电话很快,接起后就问:“你们没事吧?”

姜离一愣。

姜离“嗯”了声,说:“维安,哈德越狱了。”

“什么?!”贺维安错愕。

姜离苦笑,“他越狱了,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我不能再让梁医生陪我一起走了,我打电话给你,是希望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这一次,是真的走不下去了。”

“你怎么不自己亲自跟我说!”

身后忽然响起男人冷冽的声音,姜离一怔,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梁以泽大步走到她身边,一脚踢开那扇颤颤巍巍的车门。伸手将手机从她手中抽走,然后对那端的贺维安说:“不需要了,再见!”

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摁断了电话。然后目光冷凛地盯着她,讥笑,“说啊,不是还有话托人转告给我吗?”

姜离抿起嘴唇,隔了半天,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月光下,他的脸色清冷、阴沉。胸膛仍然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姜离的心狠狠地一揪,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梁医生,我……”

梁以泽从上到下打量着她,还好,没缺胳膊少腿。知道她并没有去营地等他时,他就知道他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给骗了。

那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但他还是忍着火气回来了,因为他要知道原因。

梁以泽盯着她,讽她,“没想好借口?”

姜离摇了摇头,猛然想起阿丹的手下马上就要来了,她急切地推他离开,“梁医生,阿丹的手下一会儿就到了,你先走,后面我再找机会联系你。”

梁以泽看着她,不动。忽然伸手连着把她也从车上拉下来,然后又去后座找行李。目光瞥到副驾驶的枪和手机,他皱了下眉,一起收起来放进包里。

姜离问他:“你要做什么?”

梁以泽将两人的行李准备好,不答她,反问:“你对维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哈德为什么会突然越狱?”

姜离蹙了蹙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阿丹的手下马上就……”

“我知道。”梁以泽忽然抬起头看着她,夜色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所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的空闲时间,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想清楚之后再说。现在……”他将整理好的,属于她的行李递给她,“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姜离抿唇看着他。

梁以泽低着头,竟笑了一下,说:“早知道阿丹要抓活的,还跑什么。”

姜离张了张嘴,又顿了顿,然后说:“还是你先去换吧,你这样邋遢,我看着不太习惯。”

梁以泽凉飕飕地眼神瞟过来,“在雨地里跑了几个小时,你能指望我有多玉树临风?”然后他的视线上下打量着,看到她手背上包着的红色头巾,他皱起了眉。

梁以泽看了她一眼,“嗯”了声。

两人刚换好衣服,阿丹的手下就到了。

看到姜离,两人的神色有些怪异。

姜离淡笑着,“别这么看着我,我和你们之间没交情。”

两人的脸色随即一沉。

同时,身后的车门大开,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浑身上下都包裹着纱布,像一个行走的木乃伊。

看到姜离,女人上来就是一巴掌,却被梁以泽一把扼住了手腕,目光冰冷的看着她。

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姜离口中“已经死了”的梅厄。

梅厄看向梁以泽,似笑非笑,“ 这么护着这个女人?也许……她不非你所想的那样呢。”

梁以泽黑眸深沉,“什么意思?”

梅厄想笑,但是牵扯到了伤口,脸部瞬间变得狰狞,“听说你是Ego精神病院的院长,这个问题,就留给你慢慢去解。我相信,以后我们还会打交道的。”

梁以泽皱起眉。

姜离神色平淡地抬眸扫了眼梅厄。

梅厄身后那两个男人凑到她耳边低声提醒她:“别耽误老板的正事。”

梅厄这才瞪向姜离,“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梅厄咬牙,“少给我装蒜!”

姜离笑着看向她,“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东西?”

“我的枪和手机!”

“哦。”姜离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她。

梅厄接的时候,姜离忽然扯了一下,将她拉近,悄声问:“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儿?”

梅厄看向她的眼睛,浑身打了个冷颤。她忽然又想起之前她拿枪指着她眉心时的目光。平淡,死气沉沉,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她猛地推开她,眼神狠厉,“姜离,我们走着瞧,把他们俩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