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里刮起了风。

远近的沙丘在夜色的笼罩下,像一具具黑黝黝的尸体,死气沉沉地矗立在地表上。

不远处的帐篷里传出男人和女人惆怅的叹气声。

姜离从梁以泽的越野车后座里拎出两人的东西,然后关上车门,朝那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走去。

梁以泽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拎着两个大包从他的面前经过,她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挂着她的破布麻袋,洁白的纱布上已经血迹斑斑。

他皱了皱眉,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她那个大包的肩带。

姜离被他这一扯,手背顿时钻心地疼。她蹙着眉,回头看他。

梁以泽快速地瞥了她一眼,视线就落在她手里的大包上,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他很轻地笑了下,带着点嘲弄,“你所谓的‘理由’就是连夜大逃亡?”

姜离挣脱开他手指的钳制,将两个包扔进后座,然后转身看着他,说:“在寡不敌众,而且对方还有枪的情况下,我愿意认怂。”

梁以泽抱起双臂,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有勇气在耶路撒冷发生的那场暴动里不怕死地以身犯险?”

在耶路撒冷这座城市……不,应该说在整个中东地区,每一天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暴动、战争和绑架发生,每天都会有普通百姓遭受战争之苦,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哪一刻他们就再也无法听到和平之城响起的钟声了。

身为一名战地记者,姜离应该比任何人都对这种事深有体会,也比任何人更能看得清战争和暴动的残酷。明知被犯罪分子挟持的后果是九死一生,可她还是插手了,为什么?

一时兴起?正义感爆棚?这些假设在她丰富的人生经历面前都缺乏力度。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梁以泽目光幽深地看着姜离的背影,沙漠里的风肆意地撕扯着她的外衫,而她像迷失方向的旅人,颤颤巍巍地立在夜色之中。

闻言,姜离开车门的手忽地一顿,隔了几秒后,她咬了咬唇,说:“大概,那个时候头脑发热、神智不清了吧。”

这么烂的理由,亏她也能说得出口。

梁以泽哼了声,将她推到一边,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

姜离极浅地弯了弯嘴角,绕去副驾驶上车。

梁以泽发动车。

吉普虽然看起来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但它毕竟是经历过炮火后,坚强活到现在的车中龙凤。一路行驶在沙漠里,竟也没有半分颠簸。

姜离从包里翻出纱布,重新包扎好伤口。

梁以泽瞥了眼她手背上的伤口,淡声说:“如果不想你废腿又废手的话,最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提重物。出了沙漠,再找医生重新处理你的伤口。”

姜离将剩余的纱布又装回包里,扭头看着他,笑着说:“梁医生,其实你这人也挺好的,只是有时候性格古怪了些。我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柴犬,通体雪白。它每天都眯着眼睛,昂着高傲的头颅,也不怎么和家里人亲近,但是无论我什么时候放学回家,都可以看到它静静地蹲在门口。”

似是想起过去有趣的事了,姜离眼里的笑意交织出一片温柔的光海。

她又笑着说:“你和它挺像的。”

典型的给了一颗甜枣后又给了一巴掌。

梁以泽脸色很臭,但是看在她要开始讲她过去的事的份上,他颇为大度的没有计较,而是问:“后来呢?”

姜离眼里的笑意渐渐隐去了,“后来它死了,雪白的毛都被血染红了,躺在地上没有一点生气。那时候我就在想,生命真脆弱啊,生老病死,都逃不过的。”

梁以泽眉头蹙起,一个小女孩儿,在看到自己心爱的狗死在自己面前时,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是悲伤欲绝,而是思考生老病死的问题,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他握着方向盘,继而问她:“非正常死亡?”

姜离点了点头,“被人害死的,那段时间,许多邻里邻居家的猫狗都死于非命。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心理扭曲到要杀死一只小动物来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

“后来想明白了吗?”

“没想明白。”她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最难懂,也最可怕的就是人心了。”

这是实话。

那么多震惊世界的惨案,哪件不是人为所致。怪力乱神那些说法皆是徒有其表,哪有“人心”二字令人恐惧。

梁以泽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人心虽然难懂,但都是有诱因的。杀害猫狗只是他反社会人格形成初期的表现,总有一天,他会控制不住内心的贪欲而犯罪。”

“你说的没错,在那之后没过几天,街上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天寒地冻的夜晚,他的尸体被大雪半掩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上学的学生发现。那个学生多害怕啊,她仿佛又看到了她心爱的狗死在她面前时的情景。她的妈妈担心给她留下后遗症,特意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给她讲许多阳光积极的故事。那个学生在母亲的呵护下,健康长大,但那件事却是她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往。”

梁以泽皱眉头,“那个学生……是你吧。”

姜离笑了笑,自嘲,“是啊,是不是觉得我的运气很差?小时候亲眼看见被害人的尸体,工作后,又是一起抢劫案的唯一目击证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好奇,还会不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可事实却证明,那些我们认为很糟糕的事与生命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的声音又缓又慢,轻飘飘的,仿佛一缕风就可以吹散。

梁以泽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一直看着前面的路况。

姜离顿了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银行抢劫案开庭前,劫走我的那批人是谁吗?你的怀疑没错,那几人的确是抢劫案的余党,也就是我们今天在农庄里遇到那三个人。不过我也没有骗你,在被维安他们救出来后,有些事我确实记不太清了。可是有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时,银行抢劫案开庭在即。耶路撒冷市民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人人翘首以盼将哈德判处死刑,以泄心头之恨。

姜离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证人,每天除了配合警方调查取证,还要接受同行的采访。那些天,她听到最多的问题就是有人问她为什么选择站出来指证凶犯,难道不怕被报复吗?

但是,怎么会不怕?

那几天,她每晚都不敢睡着,即使知道一门之隔外就有警探守着,但她还是整夜整夜失眠。

她不知道哪一刻,窗外就会飞进来一颗子弹,她的生命就像她那些同行一样陨落,再也无迹可寻。

她每一天都高度紧张,可事实上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保护她的警探宽慰她,让她不要担心,她是唯一的目击者,警方是不可能让她出事的。

她信了。

她相信警方不可能让她死了,可是她也相信那群凶犯是不会放过她的。他们是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他们有多恨以色列人,就有多恨她。

姜离说到这里,眼里泛起一丝疲惫。

窗外的风似乎要停了,不远处闪过一束束光芒。

梁以泽扭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是说,炸毁银行的人是加沙人?”

姜离脑袋靠在车窗上,眼睛看着窗外黑黝黝的沙丘,点了点头,“银行抢劫案兹事体大,以色列政府直接将凶犯定性为恐怖份子,再加上对方是巴勒斯坦人,不明真相的群众以为是哈马斯组织的成员报复以色列。”

姜离笑了笑,“可哪里是哈马斯的报复。从2005年起,以色列单边宣布结束对加沙地带的控制,随着单边控制的结束,以色列撤走了所有在加沙地带的商业,并开始对加沙地带实行陆海封锁,阻隔了加沙地带所有的经济往来。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他们一次次的想突破以色列政府的封锁,但是皆以失败告终。就在这个时候,哈马斯为那些饱受饥饿的巴勒斯坦人带来了食物。他们开始追随哈马斯,甚至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哈马斯身上。然而2012年,巴以冲突再次激化,以色列飞机炸毁了哈马斯在加沙设立的银行总部,成了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报复以色列政府的导火索。”

梁以泽蹙眉思索片刻后,又问:“然后呢?”

然后呢?

姜离想了想,弯起嘴角,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然后耶路撒冷警方并没有能信守承诺保护我,那几个巴勒斯坦人只不过耍了小小的声东击西的把戏,他们就上当了。只不过,那几个人并没有一枪杀了我,而是把我带到了一座废弃的医院。”

时至今日,姜离仍然能清楚地记得,绑走她的凶犯头子阿丹揭下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条之后,她所看到的景象。

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漆黑一片。她身边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画,被蒙了一层灰,但是隐约可以看见画中人诡异的表情。

姜离被推着关进一间屋子,她双手抓着铁门上的护栏,大声地问他们想干什么。阿丹身边的男人怪笑着回过头,问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姜离看到对面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恐惧,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但是那个巴勒斯坦人很好心,他指着她身后的房子说:“这里曾经是精神病院,惊不惊喜?你住的这间屋子,曾经关押着一个残暴的精神病患者。你看到墙壁上的血迹了么,那都是被他害死的人身上的血,鲜活的,一刀子下去,‘扑哧’,血就溅到了对面的墙上。”

姜离浑身一抖,仿佛那道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脸上。她开始拼命地拍打铁门,“放我出去!你们想干什么!”

那一刻,她甚至还天真地期盼着,警方能快点找到她。

阿丹就在这时回过头,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他抬起手抚摸着她愤怒的脸颊,说:“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但是我法律知识不太好,姜小姐你来说说,如果你疯了,你的证词还会不会被采纳?”

姜离瞪大了眼睛。

散发着恶臭的精神病院一片寂静。

姜离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沉过一声,直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她才陡然清醒,阿丹和另外两个巴勒斯坦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铁门被她拍地“砰砰”作响,空气里回**着孤寂的回音。

没有人回应她,精神病院就像一座死寂的空城。那一刻,她忽然就想通了,可想通了,也彻底绝望了。

警方不会找到她的。

阿丹行事谨慎,他不可能给警方留下线索。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目击证人,她被带去了哪里,警方也不会查到。

而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杀她,她是中国新华社驻外战地记者,如果她在以色列不明不白地死了,势必也会给他们惹来一身骚。但是如果她疯了,外人只会以为她承受不住压力,精神失常了,而哈德也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

还能有比这更好的计划么。

没有了、没有了……

那一整天,姜离都坐在门口,望着对面那个小小的窗口。浅薄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她甚至可以看到光线下飘**着的细细、小小的灰尘,鼻尖有阵阵血腥味传来。

直到傍晚的时候,铁门突然开了。她警惕地向后退去,阿丹和另外两个巴勒斯坦人又回来了。这次,阿丹手中拿着一根针管,他向身后的两人示意。

那两人便扑上来,死死地压制住她。她不停地尖叫、反抗,但是控制着她胳膊的两人却纹丝不动。她眼睁睁地看着阿丹轻轻推着针管,细细地**喷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她忽然僵住,“不、不……”

阿丹像诱哄小孩子一样,看着她笑,“不要怕,打了针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姜离一下子像疯了一样,拼了命的想挣脱开那两个巴勒斯坦人的钳制。她红了眼睛,低头就咬住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腕。

那人吃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姜离想,掐吧,最好把她掐死了。

可是没有,阿丹制止了他。

那人松开她的脖子,反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她摔倒在地上,脸颊火辣辣地疼,嘴巴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躺在潮湿、阴暗的地板上,像脱了水的鱼,艰难的呼吸着。

阿丹蹲在她面前,为她拭去嘴角的血渍。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阿丹边将针管里的**推进她的身体里,边对她说:“你一定很恨,很想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我也想问问这个世界,为什么只看到恐怖分子袭击了耶路撒冷最大的银行,但没有人看到以色列政府对我们做了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你的命运只能掌握在强者的手里,我想让你生你就得给我活着,我想让你死,你也活不了。”

他说完,拔出针头,姜离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阿丹却拎起她的衣领,拍着她的脸颊,说:“你是个外国人,你站出来做什么,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么不好,你站出来,有多少人又要受难你知道吗?”

姜离强忍着痛苦,意识渐渐开始变得模糊。

阿丹又把她扔在地上,俯视着她,“听说你是战地记者,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犯了错的人,就得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你说呢?”

姜离浑身哆嗦,药效发挥作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鲜活起来。

耳边不断传来尖叫声,脑海里回**着乱七八糟的疯言疯语。

忽然有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姜离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床对面墙角的破洞里露出一张男人丑陋的脸。她尖叫着连滚带爬,躲在床脚,死死地抱住自己。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可是不管她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那张脸都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姜离一直都没有等到警报响起的声音。阿丹每天都会带人来给她注入药物,她歇斯底里的反抗,可结果都失败了。

她每晚都瞪着眼睛和房子里的那张脸和声音斗争。那几天,她觉得,总有一天,不用阿丹给她注入药物,她也会疯的。

梁以泽问她:“是致幻剂?”

姜离失神地点了点头,“也许致幻剂的效果不太理想,后来,阿丹加大了剂量。最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想到了自杀。与其活着被逼疯,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有的时候,连死都是那么难……”

起先,她想过撞墙,但是被那两个巴勒斯坦人及时赶来阻止了。他们是不会允许她死的,她只能在那间屋子里等待发疯的一天。

担心她再寻死,阿丹派人把她绑了起来。

药效发作的时候,她不停地挣扎,绳子在她身上勒出一道一道血痕。

后来,阿丹怕她就这么死了,再来给她注射药物的时候,让他的手下给她松绑。她趁着阿丹不注意,死死地摁住他的手,将针头刺向自己的颈动脉。

但是针头还没有碰到他的皮肤,她的双手就被阿丹控制住了。她瞬间红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和阿丹撕扯,却被他一脚踹开。她痛地缩成一团,嘴角又有鲜血溢出来,她本想再挣扎着爬起起来,但身体传来的痛令她再一次重重地跌在地上。

阿丹阴沉着脸,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说:“给你命就给我乖乖活着,别再试图挑战我的底线,我的耐心有限!”

他说罢,甩开她的头发。

姜离如一片枯叶般滩在地上,血和泪混杂在一起,视线越来越模糊。铁门“哐当”一声甩上,她也彻底陷入了昏迷。

昏迷期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哈德被判刑,以色列政府以抢劫案为由炮轰加沙地带。无数加沙人在炮火中丧命,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加沙人举着枪,从四面八方朝她逼来,而她无路可逃。

醒来后,她瞪着眼睛看着头顶“呼呼”转动地风扇,想着,不如就这样吧,死不了,疯了也好,她放弃了。

然而,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转机。

有人来救她了。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有人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狠劲地敲打着铁门上的锁。

讲到这里,姜离的语速变得有些急切,手也紧紧握成拳。

“我听出来了,那是安意的声音,安意来救我了。我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从地上爬起来。在铁门缝里看到安意的脸那一刻,我又燃起了希望,天无绝人之路不是么?我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安意?”

“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的,后来读同一所大学,进同一家报社。但是我最终选择来耶路撒冷,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而她留在了国内。抢劫案发生前几天,安意打电话告诉我,她要来耶路撒冷玩几天。可没想到,她刚来,银行抢劫案就发生了。”

梁以泽极快地蹙了一下眉,问她:“安意是怎么知道你被绑架到精神病院的?”

姜离扯了下嘴角,“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她的,可她却说,先逃出去再说。也怪我那时太想逃出去了,没有多想为什么她能出现在这里,阿丹他们为什么没有发现她?也许我想了,但抱着侥幸心理,说不定阿丹他们不在,或者安意来救我的时候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会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天真,阿丹怎么会把我一个人留在精神病院。”

从精神病院逃出来,并没有花费她们俩太多时间。重见阳光的那一刻,她差点落泪。担心被阿丹发现她已经逃走了,她和安意一刻不歇地往前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她第一次觉得,看不到尽头的路,比无路可走更可怕。

她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筋疲力尽,累瘫在地上。她让安意先走,再这么拖下去,她们俩谁也跑不了。

就在这时,安意突然兴奋地指着前面大叫:“姜离,车!车!有车!”

她也跟着兴奋,安意已经站起来挥舞着双臂拦下了车。开车的司机是个阿拉伯人,车停下后,安意跑过去和司机说,有人要杀她们,希望司机师傅能帮帮忙带她们离开。

阿拉伯人迟疑片刻后,同意了。

安意高兴得像个孩子,跑过来搀扶着她上车,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梁以泽说:“是司机。既然你被绑架的地方是一座废弃的精神病院,那一定鲜少有人涉足,甚至根本没有人会去那里。所以警方才会迟迟没有找到你的踪迹,连警方都会忽略掉的地方,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恰巧出现在那附近。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姜离笑笑:“是啊,我那时多傻啊,连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有发现,乖乖地上了贼车。”

后来是怎么发现有问题的?

哦,记起来了,

那个司机开车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的纹身,和阿丹他们一模一样的纹身。

她差点崩溃了,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许多画面。从安意来救她,到她们顺利逃出来。她们俩就像笼子里的鸟,即使打开了笼子,也逃不出房间。

她们跑不了的。

可一想到安意还在车上,她又慌了,她不能让她跟着她一起去送死。

她几乎没有一刻迟疑地跃起死死地抓住方向盘,那个阿拉伯人和安意都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错愕过后,阿拉伯人操控着方向盘想摆脱她的钳制,车子在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前进着,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而安意煽动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回头冲着她大吼:“跑啊!”

安意摇着头,忽然拉开车门,然后猛地扑上来,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出车外。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又好像电影中被放慢地镜头,她眼睁睁地看着安意离她越来越远,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出车外,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她挣扎着爬起来,阿拉伯人的车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泪流满面。

接下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停地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晕倒在路边。

姜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扭头看着梁以泽,轻轻地笑,“你猜我醒来后,看到了谁?”

梁以泽也看向她,脸上的表情未变,“是阿丹。”

姜离点了点头,眼底的笑意褪尽,只余下无尽悲凉,“从那间如同地狱般的屋子里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绝望了,逃不过的,这就是命。可是安意不能死啊,我还不能认输。我一个个地抓着他们问‘安意呢’,可是他们告诉我,安意死了。”

“梁医生,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个人因为你死了的感觉,很无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就是我?我多么希望,那个时候有个人出现告诉我,不是我的错,都是他们害的。如果不是他们,安意不会死。可是没有啊,没有人来帮帮我,他们说是我害死了安意。我也这么认为,我没办法放过我自己。”

梁以泽顿了顿,腾出一只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姜离没有避开,继续说:“也许我丧失意志这件事令阿丹感到很满意,他们并没有追究我逃跑的事。再接着,警察就来了。阿丹他们似乎没料到警察会找到,他们以为是我逃出去之后通知了警方,气急败坏之下对我起了杀心,我脖子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命硬,几次三番都没死。原本我以为,我不会再去当证人了。可我活下来之后又想,为什么我不去?如果不是他们,安意怎么会死。既然他们那么害怕哈德被判刑,那我就让他把牢底坐穿。”

梁以泽思索片刻后,问:“既然你知道是银行抢劫案的余党绑架了你,后来为什么不告诉警方?”

“警方?”姜离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们会真的在乎我的生死吗?他们在乎的不过是哈德能不能入狱。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唯一的目击者,警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找我。我被关在小黑屋那几天,没有一日不在期盼着警方能来救我。哈德被判处死刑后,我向警方提出追查阿丹几人的下落。但是,你猜怎么着。他们让我回去等消息,这一等,就是杳无音讯。后来我意识到,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会找出另外一个目击证人指证哈德的罪行。如果不是维安的坚持,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来救我。至于我被谁绑架了,这都和他们无关。一个战地记者,死在外面多正常。主流媒体会报道,中国驻耶路撒冷记者姜离在采访中不幸遇难。也许为了给新华社一个交代,他们会象征性地捉拿歹徒。时间久了,谁还会记得。”

这就是现实,即使她不愿意承认也必须得面对。

不过好在哈德入狱后,阿丹等人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可尽管如此,最开始那段时间,她仍然无法安睡,做梦都会梦到有人突然闯进她住的公寓,要杀了她。

她刻意让自己忘记过去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忘记安意的死,忘记她脖子上的伤。但是没用,每次照镜子,她看到脖子上的伤就想起因她而死的安意,然后开始呼吸急促。

她以为自己生病了,让贺维安给她做全身检查,但是检查结果却显示她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

后来贺维安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的症状属于创伤后遗症。因此,她开始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在医生的帮助下,她渐渐地学会了遗忘战争和那起绑架案带给她的伤痛。

听到这里,梁以泽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姜离曾看过心理医生这件事是他没想到的。之前他一直以为贺维安带重伤的姜离来他的精神病院,只是想说服他帮她洗清嫌疑。

可现在看来,贺维安怕是一早就料定,将姜离以患有精神疾病为由送到Ego精神病院,警方必定会去查证她是不是真的患有精神疾病。这样一来,姜离曾经看过心理医生的事就会挖出来,即使警方仍有微词,但也不会反对贺维安将姜离送到Ego救治。而碍着他的面子,警方也不好在他的精神病院太过放肆。

梁以泽的脸色忽地有些难看,看来他的好友,为了保住姜离,费了不少心思。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扭头看着姜离,目光锐利,“因为这起绑架案,你身受重伤,而你的好朋友安意也不幸身亡,难道你没想过找到阿丹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

姜离轻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的,梁医生。安意死了,可是安意的尸体呢?我问来营救我的警察,他们说不知道。我问维安,维安让我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没有人告诉我安意的尸体去了哪里,那时我甚至乐观地想,也许安意没有死,是被阿丹他们带去了别的地方。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后,我又害怕了。如果安意没有死,她会被那群疯子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我去找警察帮忙,求他们帮我去找安意,可结果……”

梁以泽明白了,结果大概也是让她回去等消息,然后就没有音讯了。

“不过,警察厅里也是有好人的。他们感激我能在抢劫案中站出来指证凶犯,所以私下里偷偷帮我追查阿丹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后来,耶路撒冷发生暴动,我被挟持,寻找安意这件事就没有后续了。可我没想到会在农庄里再碰到阿丹。在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他们,不会错的。”

梁以泽想到那时围在姜离脸上的头巾被风沙卷走之后,那人脸上流露出的惊讶表情。看来,对方也没想到会再碰到姜离。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对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安意当时没有死,但是绑架案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半,就算安意现在还活着,也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安意了。”

姜离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目光有片刻的空洞,“我知道,可是安意是为了救我才失踪的。不管她是生是死,我都要一个结果。”

梁以泽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居民区,眸光渐渐加深。

不会这么简单的。

虽然姜离说的也许是事实,但却不是故事的全部。就像她自己说的,安意怎么会知道她被绑架到废弃的精神病院,且在不被阿丹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潜进来,将她救走。

况且,一开始,因着姜离在国际上的影响力,阿丹并没有打算杀了她,为什么后来突然对她起了杀心。如果只是因为警察找来,那他大可以在姜离逃跑被抓回来之后就杀了她,何必等到警察找来。

再者,阿丹等人消失了一年多,却突然出现在被警方封锁的案发现场。

这不可能是偶然。

这么明显的破绽,姜离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窗外的风停了,沙漠里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寂静的紫色。

吉普车开进居民区,忽然有一束刺眼的光芒投射在他们的车上。姜离让他停车,然后她摁低车窗,伸出手向不远处的人影招了招手。对方也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之后便移开了手电筒。

梁以泽诧异地看着她,“你认识?”

姜离笑了笑,说:“不认识,这里是沙漠里的旅游区,那些人是来旅游的。我刚刚和他们招手,是和他们打声招呼,告诉他们,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梁以泽挑了挑眉,“你的野路子还真不少。”

姜离看着他笑,“难道你忘了,我是记者。”

梁以泽只看着她,没说话。

姜离脸上的笑容就渐渐落下了,她转身打开车门下车。梁以泽也跟着下车,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

姜离背对着梁以泽,不远处的手电筒光芒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单薄的背影。偶有风吹来,掀起她的长发,红色的包头巾也随风飘起,像一朵盛开在夜间的罂粟花。

走了一会儿,姜离停下来,回头冲着他笑着问:“梁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梁以泽看着她半明半暗的脸,声音清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有些事,现在不说,以后就更说不清楚了。”

姜离摇了摇头,别开目光,说:“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再跟着我。你知道的吧,不管是维安还是尤瑟夫,我从来不敢和他们太亲近。因为我怕,怕他们会像安意一样,因为我而生死不明。很多人都会对我说‘我明白’、‘我懂你’,可是他们不懂,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姜离说着,眼眶渐湿,“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因为我,就那么陨落了,我怎么背负得起。我没有勇气,梁医生,今天我们有幸逃过一劫,可是往后呢。阿丹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跟着我,只会被我拖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过往么,我都告诉你了。你回去吧,回到耶路撒冷。你是Ego精神病院的院长,阿丹他们不会傻到去追杀你。我都想好了,如果我有命活到汗尤尼斯,我就配合警方的调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了。如果我运气不好,死在路上,那也无所谓。我这条命能留到现在,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梁以泽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勾了勾嘴角,笑了,“这么消极?之前不是还挺神气的吗?”

姜离摇头,“这就是命,从我站出来指证哈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终有这一天。我太了解阿丹了,他蛰伏了一年多,如今出现在以色列绝非巧合。可是这件事,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梁医生你无关。你就当是帮帮我,走吧。刚刚的风沙掩盖了我们来时的踪迹,阿丹不会找到这里。明天这里会有驼群送游人去耶路撒冷,我会拜托他们带你一起离开的。”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梁以泽的脸色有些冷,“如果我不走呢,你会怎么做?”

这话,听着像是在耍赖。

姜离席地而坐,随手抓起一把沙子。风一吹,沙子就从手中溜走了。

梁以泽低头看她,他这才发现,姜离瘦得有些不正常。浅灰色的裙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女人身上最漂亮的蝴蝶骨此刻却像两块难看的锥子支撑着衣服。他皱起眉,想到她遭遇的两次绑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的身体,两次遭遇都没能夺去她的生命。他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她活下来的。

如果说,在这之前,吸引他想要继续深入的理由是她失忆的根因和那场暴动后面那双看不见的手。那么从这一刻起,他更想知道,姜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姜离收回手,抱住双臂,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延伸出来的浅浅的蔚蓝色,神色平静。

“我知道梁医生有本事不拖累我,但是这一路上,我就需要加倍小心,时时刻刻警惕会不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对你不利。也许你会说,你一个大男人不需要我一个女人保护。但是我做不到事不关己,有你在,我只会束手束脚。你不是在帮我,是在给我压力。”她忽然笑了,甚至都笑出了声,“很多人都自以为是在帮我,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需不需要。他们也不知道,就因为他们的好心,我要承担多大的心理压力。你说我不识好歹也好,活该也罢,你能帮我的,在Ego已经帮完了,我很感激你。接下来的路,请你……别再跟着我了。”

梁以泽原本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都起了恻隐之心。这会儿听她这么说,脸色当即沉下来,“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姜离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梁以泽觉得他此刻要是不掉头就走的话,也太对不起他的一身骄傲了。可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姜离倔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就记起她白天手背中弹仍然一声不吭,最后昏倒在他怀里的画面,他心里的怒气莫名地消减了些许。

“我可以回去,但也是等我弄清楚一些事之后。再这之前,劳烦姜小姐费心了。”

他说完转身朝吉普车走去。

姜离回头看着夜色笼罩下修长的身影,失神地轻声呢喃:“你这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