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越野车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来。

姜离睡梦中低了一下头,结果这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车停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上,梁以泽不知去了哪里。

姜离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了。她揉了几把头发,也下了车。

外面阳光很热烈,风也大,吹得衣服“哗哗”地响。

姜离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将衣服下摆收紧,打了一个结,阻止冷风灌入。

这里人迹稀少,阳光照耀下的土地十分荒凉。隔百八十米才能看到一株矮矮的灌木,像沙漠里的一泉绿洲,点缀在漫漫黄沙中。

不远处,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离他们最近的房子门口,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小板子,板子上隐约刻着类似中国“小卖部”这样的标志。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板子上爬满了一条条黑黝黝的裂缝。

梁以泽正站在小卖部前,和老板说话。

姜离看了他一眼,走过去。

原本围在小卖部周围的小孩子看到她走过去,一哄而散,躲在墙角后面嬉笑地看着她。

梁以泽听到声音,回头看着她问:“你需要什么?”

姜离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抿了抿唇说:“一瓶水。”

买好垫肚子的午餐,两人又回到车前,望着面前的满目荒芜,一时无语。

隔了许久,姜离低了低头,轻声说:“你回去吧,只要我能找到洗清我嫌疑的证据,我一定会回Ego的。”

梁以泽喝了口水,目光看着远处滚来的风沙,语气淡淡,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腿上的追踪器就是在这儿失去了信号。这里属于荒漠地带,人迹罕至。地理环境作为天然的屏障,是罪犯藏身的最佳选择,但还不至于让警方找了三个月都没结果。”

姜离淡笑一声,抬起头望着冷冽的风将不远处荒原里残留的以色列国旗吹得动摇西晃,像犹太人衣服下摆的穗子,只能在风雨中飘摇。

她失神地顿了片刻,才说:“你知道吗,人们会为了一片有毒的沙漠征战,只要那片沙漠是耶路撒冷。可是没人会为了一片被国家抛弃的荒漠征战,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生死,没人会在乎,也没人愿意解救他们。叙以战争爆发后,政府急着占领高地,抛弃了在战火中几近毁灭的村子。这里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国家施以援手,为他们重建家园,可是没有。你现在看到的村子,已经是一个在地图中显示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荒漠了。”

一个不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又怎么能引起警方的注意。

当初,她们11人被挟持到此,没有一刻不在期盼着耶路撒冷的警察能找到她们。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噩梦却从未停歇。无尽的等待与折磨,一点点侵蚀着她们的希望。

直至有一天,关押着他们的小黑屋开了,她们看到了久违的阳光。那时的阳光多温暖啊,照进她们千疮百孔的心里,暖洋洋一片。她们以为,噩梦就要结束了。

殊不知,那只是渐入死亡的开始。

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能改变得了结局。

梁以泽扭头看着她,而她的眼神却比这片流离之地更加荒凉。

姜离也看向他,笑了笑,“你看,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要面对战火,要面对死亡,要看透人心,再坚强的活下去。你说的没错,我的人生确实很单调乏味,但这不妨碍我继续走下去。可是梁医生你不一样,你有你的使命、你的未来,你不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一两秒的静默过后,梁以泽别开目光,荒原上的风似乎又冷冽了些,将他的一身矜贵吹得支离破碎。

“你认为不值得的事,在我看来,并非如此。你所要面对的生活环境的确吸引不了我,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曾经的经历。”

姜离以为他指的是银行抢劫案中她对他的隐瞒,便不再多言。

言多必失,不如不说。何况,他跟过来已经让她有些方寸大乱,往后的路得更加小心了。

她转身上车的时候,又顿了一下,回头问他:“为什么想知道我曾经的经历?”

昨天晚上他和维安通话的时候,也提到了她人生前20年的经历,他想知道什么。

梁以泽这样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的过去感兴趣。就她目前的状况,能勾起他兴趣的事,除了她两次差点丧命这件事背后的秘密外,还有就是她无故失忆这件事了。

从始至终梁以泽都没有明确告诉她,她失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真如维安所说,她只是患了选择性失忆症吗?

现在,她不敢确定了。

梁以泽没说什么,仰头将水喝光,然后拧上瓶盖,将空瓶放在地上,才绕到另一边上车。

“去关押你们的地方看看。”

姜离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看向那只孤零零的空瓶子。

混浊的空气弥漫上来,风沙卷着瓶子滚得更远。躲在小卖部后面偷看的小孩儿忽然一拥而上。速度最快的小孩儿捡起空瓶子兴奋地跑开,很快又被其他小孩儿追上,一群人嬉笑打闹着,渐跑渐远。

看,这就是这个被抛弃的村子。他们弱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快乐。

无论他们遭遇过什么,上帝总是仁慈的。多年以后,他们重新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家园,尽管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

姜离转身上车,梁以泽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姜离知道不管自己再说什么,他也不会离开。而她想知道的,想必他也不会告诉她。

这么说起来,他们俩倒是很像。都执拗地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也都隐藏着诸多不愿为对方所知的秘密。

姜离弯了下嘴角,脸上的笑容有些凉淡。她系好安全带,侧头看向他,问:“走之前有留下遗书么?万一你死了,Ego不就群龙无首了。”

她在拿他上午对她说的话堵他。

梁以泽双手握着方向盘,身体坐得笔直,清冷的脸庞依旧令人神往。

闻言,他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看向别处,反问:“你觉得我会死?”

姜离摇了摇头,“不觉得,所以只是个假设。”

梁以泽没回应她,发动车。

姜离也看向前方。

荒漠里的风,干燥厚重。风里混杂着沙土,拍打在挡风玻璃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黄沙漫漫。

梁以泽望着浑浊的空气,忽然开口叫她。

“姜离。”

“嗯?”

“你也不会死。”梁以泽的声音淡淡的。

姜离一怔,半晌,微微一笑着答:“我也这么觉得。”

越野车笔直地向前驶去,激起阵阵黄土。

一路沙尘滚滚,天地间黄蒙蒙一片。

距离目的地越近,姜离的记忆越发的清晰,然而她的情绪却出奇的平静。

那辆载着她们命运的卡车,将她们带入黑暗的深渊,从此她们的命运便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

而她的人生却早已脱了轨,从她决定来到以色列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不曾敢设想的方向发展。

尤瑟夫曾经问过她,“后悔吗?”

而她也不止一次地自问,后悔吗?后悔来到耶路撒冷,后悔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吗?

她不知道。

那一刻,她是迷茫的。

因此,她不断地挑战自己,验证自己,不断地想通过一次次的经历来告诉自己她的选择没错,直至深陷其中。

所以说她后悔吗?

其实是不后悔的,你会对自己拿命去拼的选择感到后悔吗?

不会。

所以她也不会。

风沙越来越大,在她的身旁涌动。她按低车窗,冷风混杂着沙土一瞬间倒灌进来。

梁以泽侧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姜离伸出手臂,五指张开,强劲的风沙从她的指缝穿过,带着不同凡响的力度。

远处的地平线一片模糊,不消片刻,一座废弃农庄隐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姜离收拢五指,“就是那里了。”

梁以泽没说话,视线穿过茫茫沙尘,投向那座孤零零的黑色房子。他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颜色变得暗沉。

当越野车爬上一个小高坡后,农庄里面的景象一目了然。

那是一座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房子,阴郁的黑色给人一股窒息感。只有房子角落长着几篷荒草在风中剧烈颤抖着,荒草上似乎还缠绕着警方当初拉下的警戒条。

而在农庄里,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

“怎么会有车?”姜离皱起眉。

梁以泽在距离房子十来米之外停下车,“去看看。”

姜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下车。

荒野上的风如猛兽般疯狂席卷而来,立刻吹乱了梁以泽的头发。他高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车前,墨镜下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视线在不远处那辆车上停驻片刻,然后回头对姜离说:“一会儿……”

梁以泽话语一顿,抿紧嘴唇看着用包头巾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姜离。

行当准备得够齐全啊,不愧是老手。

姜离抬起头看他,“梁医生,你要说什么?”

梁以泽转身朝前走去,“没什么要说的。”

她经验那么丰富。连要走什么样的路线,会遇到怎样的天气,需要带什么防护物品都准备得那么充分,哪用得着他瞎操心!

姜离“嗯”了声,快步跟上他,“梁医生,里面的情况我们现在还无法判定,为了以防万一,一会儿你跟在我身后……”

梁以泽一顿,扭头看她,“为什么?”

姜离也看向他,犹豫几秒后,诚恳地说:“虽然我不愿意你跟来,但是既然你都来了,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梁以泽脸都黑了,“不需要!”

他堂堂七尺男儿,要她一个腿都没好利索的女人保护?!

要不是看在她有病的份上,谁稀罕跟着来!

姜离看着他愤然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房子的大门腐朽而破败,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地声音,像患有哮喘的老人。

梁以泽敛起眉,从门缝里看进去。房子里暗沉沉的,到处堆放着沙袋,没有人影,却有说话声传出。

姜离在他身后低声说:“真正关押我们的地方在后面,进去吧。”

梁以泽谨慎地推开门,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那是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渗入地下后,经过长年累月的发酵而散发出来的腐朽的气息。

这个农庄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充斥着死寂般的沉默。

梁以泽皱了下眉,继续朝里面走去。

姜离跟在他身后,目光一一扫过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一丝曙光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折磨。在那些亡命之徒的眼里,人命算什么,他们从来不把生命当回事。

在被抓到这里的头一个月里,她们11人作为人质,是那群暴徒和警方谈判的筹码。她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但是她们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始终没有等来营救她们的警察。

后来,她听那群疯子说,是警方放弃了她们,像以色列政府当初放弃这个村子一样。

那一刻,绝望、愤怒、怨恨、恐惧仿佛要将她们千疮百孔的心撕碎。

但是,新闻里是怎么报道的呢?

“警方经过长达半年之久的不懈努力……”

他们的不懈努力就是两次收到她拿命换来的自救信号,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被他们亲手推向死亡的幸存者的感恩戴德?

姜离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她不后悔她所做的一切,因为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以德报怨!

她深呼一口气,渐渐平复情绪,攥着的手也慢慢松开。

梁以泽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走到房子的尽头,左边果然有通道可以通向后面,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

地上乱七八糟的碎石、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梁以泽和姜离沿着墙边小心谨慎地来到通道口,说话声已经十分清晰了。

“收拾好东西,我们今天就离开这里。”

“事成了?”

“他妈的,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

男人粗旷的声音传来,姜离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朝里面看去。梁以泽忽然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眼神示意她别乱跑。

姜离看了他一眼,眉心轻蹙,却也没有再动了。她低头盯着手腕上那只修长的手掌看,漆黑的眼睛沉静幽深。

从来都是她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别人,不曾想有一天,也会有人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下未知的危险。

而这个人,竟是梁以泽。

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吧

姜离抿了抿唇,抬起头看他。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如果单单只是对她的过去感兴趣,他有的是办法知道。只是有些事,只要她不记得,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想从这潭泥沼中脱身,也只能靠她自己。

至于梁以泽,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把他打发走的,像打发走贺维安和尤瑟夫一样。

外面的风更大了,仿佛也搅动了房子里的空气,鼻端时不时传来恶臭。

梁以泽侧身贴在墙上,看向里面。通道口正对着一间铁皮屋子,生锈的铁门歪在一边,屋子里漆黑一片,但是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几个大箱子。

而在铁皮屋子的对面,三个巴勒斯坦男人围坐着喝酒,他们的上衣正中央都印着“PRESS”这样的英文字样。

梁以泽浓眉紧蹙,巴勒斯坦人怎么会出现在连地图都不会显示有人居住的村子,而且正巧在警方贴了封条的农庄落脚。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他们刚刚路过的村子无疑是最佳的落脚点,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选择来这里?这和姜离她们被挟持有关系吗?

里面又响起那个领头男人的声音,混合着啤酒瓶的碰撞声,“你什么时候见博士的计划出错过?”

那个问“事成了”的男人随即附和着点头称是,但又忍不住好奇道:“你们说,这个博士到底长什么样?老大是哪儿挖来的这么厉害的人?”

领头男人默了一瞬,训斥他:“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该你管地事就别多问!行了,休息够了就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准备离开!”

那两个男人应了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领头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走向小黑屋,他刚准备打开箱子,忽然手一顿,然后猛地回头看向通道口。

那里没有动静,只有外面的风将破旧的换气扇吹得“哗啦啦”地转不停。

他盯着通道口看了一会儿,回头吩咐那两个人:“先把箱子搬到车上去。”然后掏出枪朝通道口走去,那两人立刻明白过来,同时放下手里的东西摸向腰间。

农场外风声呼啸,换气扇将外面的光线切割成整齐的一束一束,投射在领头男人的脸上,映衬出他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

通道口安安静静的。

男人眯起眼睛,迅速闪身出现在通道口,作出射击的姿势。

然而,长长的通道里却空无一人。乱七八糟的碎石和水泥袋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耳边隐约还能听到那扇破旧的门被风吹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男人敛了眉峰,收起枪,抬手示意身后那两人没事了。似是还不放心,他又看了眼空****的通道,然后对那两人说:“去抬箱子,动作快点。”

而一分钟前还躲在通道口险先被发现的梁以泽和姜离两人,此时正躲在一堆足有半人高的水泥袋后面。

姜离背贴在地上,身下的碎石硌得她骨头都快散架了。梁以泽也好不到哪里去,担心被发现,他身上盖了一推空水泥袋子,为姜离撑起一小片狭窄逼仄的空间。梁以泽本就个子高,但是空间又小,他尽量曲着双腿,将姜离护在怀里。

虽然他们两人的姿势比较尴尬,但是这种时刻,还是保命要紧。

水泥袋子里残留的水泥扑簌簌簌地落下来,姜离别过脸,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梁以泽瞥了她一眼,正打算利索地离她远点,通道里又响起脚步声,姜离一惊,伸手将梁以泽拉向自己。

两人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就在身边,和他们隔着一堆水泥袋的距离。

姜离不敢动,她头一次这么紧张、害怕。害怕那几人突然发现了他们,揭开水泥袋,也害怕她会害了梁以泽。

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能搭上梁以泽的性命。

姜离紧咬着牙关,终于,脚步声越来越远,开门声响起了……

梁以泽却脸色突变,“糟了!”

姜离立刻明白过来,这里人迹罕至,连骆驼都极少见到,怎么会有一辆车突然停在路边。

姜离感觉外面的风都静止了,皮靴踩着沙粒发出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而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可她又格外的冷静,她迅速地起身,“梁医生,我去引开他们,你去……”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梁以泽按进水泥袋里。她太瘦了,一堆水泥袋压在身上,看不出任何藏人的痕迹。

梁以泽在她头顶轻松地说:“一分钟。”

姜离呼吸急促,口鼻里都是水泥粉末,呛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然后,她听到有人暴喝:“什么人!站住!”

随后,凌乱的脚步声从她耳边掠过,她迅速推开水泥袋站起来,拔腿往外跑。

一分钟,她只有一分钟时间。

领头的男人人听到她这边的响动,立刻指挥其中一个人,“快去追那个女人,别让她跑了!”

“是!”

姜离不管不顾地朝他们的车跑去,风沙卷着她的头巾,耀眼的红色像是沙漠里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她听到子弹擦着耳边掠过,身后不断响起枪声,许多画面在脑海里匆匆掠过,她没有心思去想。

快了,就快了。

她头也不回,任由那些不长眼的子弹向她飞来。终于,她抓到了门把,身后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但她却不敢多想。

一颗子弹正中门把,那名追赶她的男人依然在她身后怒吼,她执拗地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踩下油门,横冲直撞地向那人撞去,那人仓促躲闪。

姜离握紧方向盘,直直地朝农场后门驶去。

枪声停了,沙漠里风声阵阵。她的手心全是汗,身体机械地踩油门,转方向盘。

后门忽然传来玻璃的碎裂声,姜离扭头看过去,猛地转方向盘朝那人开去,然后在他的身边停下,“上车!”

那人飞速跳上车,对她说:“一分零七秒。你知道七秒的时间可以让人死多少次吗?”

姜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受伤。

她心里一松,另外两人已经追了出来,照着他们的轮胎就是一阵扫射。

刚刚追赶她的那个男人开了他们的车,直逼她而来。

姜离目光一寒,转动方向盘,越野车极速地向后退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滚滚黄沙漫天飞舞。

两辆车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面对面较量着,对面的男人步步紧逼。姜离是倒着开车,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

梁以泽皱着眉,静默片刻后,低声对姜离说:“退开一点距离,然后再撞上去。”

利用冲劲调转方向,虽然有危险,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姜离点了点头,红色头巾包裹下的那双眼睛格外黑亮、冷然。

窗外大风肆虐,风倒灌进来,冲刷着她的头巾。

她使尽全力拉开两车之间的距离,包头巾也在此时被风吹散,随着风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

对面车里的男人突然变了脸色,姜离瞅准这个时机,拿捏得当地撞上去。

两车相撞,刺破耳膜的声音响彻这片荒漠。

姜离并没有松懈,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未知的方向驶去。

梁以泽盯着后视镜中那辆越来越小的车,渐渐蹙起眉。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周遭风沙阵阵,举目四望,一路皆是嶙峋怪石。

那几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人,又是谁?

车子行进了将近两个小时后,车速渐渐慢下来。绕过一个沙丘,姜离突地一个急刹车。梁以泽一时不察,身体重重地甩在靠背上。

他扭头看向姜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了。

“姜离!”梁以泽一惊,立刻揽住她不停往下滑的身体。目光触及到她的腿,那里已经一片湿濡。而她的左手也满是血污,他拉起她的袖口,顿时一怔。

在她的左手手背上,正嵌着一枚子弹,黑黝黝的伤口处不断有血流出来。

梁以泽低头看着她苍白如雪的脸颊,恨得咬牙切齿,“你这个女人,真的是……既然死撑了,就给我继续撑下去!”

撂完狠话,他从她的破布麻袋里翻出纱布和酒精,简单地处理了她的伤口,然后将她抱起放进后座里躺好。

关车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盯着躺在车座里脸上毫无血色的姜离,黑眸沉沉。半晌,他轻“啧”一声,甩上车门。

姜离再次醒来,感觉浑身都疼,尤其是手背上丝丝绵长的疼痛令她频频皱紧了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背,子弹应该取出来了,也包扎得很好。

她弯了弯嘴角,慢慢坐起来。身上盖的是梁以泽的外套,住的地方是个简陋的小屋。除了一张木板床,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照明设备是一根洁白的蜡烛,烛火摇曳,屋子里昏黄暗哑。

姜离下床,将梁以泽的外套叠好,然后走出房间。

暮色西垂,风沙已经停了。

火红的夕阳余晖还挂在天边,绵延数里,将沙漠染成一片惹眼的红。

不远处,有孩童蹲在一片狼藉之中翻砾石残垣,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孩童的天真与欢乐,麻木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大人们聚在一起不知在商讨什么,愁容满面。

姜离站在二楼阳台。炮火的袭击下,这栋二楼的房子已经岌岌可危。阳台的护栏掉了一半,墙上的白漆脱了一层皮,像一个患有皮肤病的老人,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敲打。

梁以泽从一个矮帐篷里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换了。黑西裤,浅色的休闲衫,脚下踩着一双不符合他性格的拖鞋,裤腿卷起了一截。手里提着他换下来的衣服,神色好像有些复杂。

姜离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真是难为他了。

楼下的小孩儿看到了她,指着她怪叫一声。

梁以泽听到声音朝她这边看过来。

姜离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眼底是清澈的明亮,倒映着火红的夕阳,似乎闪着温柔的光。

梁以泽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脸色又变得很臭。

姜离站在楼上向他招手,“梁医生,谢谢。”

她晃的是那只包扎好的手。

梁以泽“嗯”了声,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默了一瞬后,喊她下来。

姜离转身下楼,再抬头看她住的地方,才发现这是一家旅馆。

旅馆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墙上,放眼望去,在这一片沙漠里,只有这一家旅馆的房子还健在。其他的房屋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家里的男人站在废墟之上仰望北方,然后再重重的叹气。

旅店门前还停着一辆随时都有可能垮掉的吉普车,车身落满了沙尘,几乎看不出它原有的颜色。

姜离摇了摇头,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朝梁以泽走去。他已经把衣服卷起来塞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了,看样子应该是不打算要了。

姜离走到他面前才收回目光,问他:“沙漠里水资源匮乏,他们怎么会允许你洗澡?”

梁以泽瞥了她一眼,拨了拨已经半干的头发,“是不允许,但是我可以用钱买。”他说完,又打量着姜离,问:“你洗吗?”

姜离摇了摇头,“不洗,没钱。”

以前穿越沙漠,三五天不洗澡,遇不到水资源,再不舒服也得忍着,哪像他那么娇气。

梁以泽还想说她什么,但是姜离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们现在走了多少公里?”

“一百多公里,你的伤口不能再拖了。不过,这里也没有医院,伤口是旅店老板帮忙处理的。”

姜离点了点头,走过去靠在车上,看着眼前的废墟,对他说:“这里是贝都因人生活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以色列政府就会派警察将他们生活的地方摧毁。先是用炸弹炸毁,没有完全炸毁的房屋就会被铲掉。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也许明天早上起来,这里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了,他们不得不继续踏上寻找新的家园之旅。这样的地方,还留有一家旅馆已经是个奇迹了。”

梁以泽也走过去,和她并排靠在车身上,问:“为什么选择耶路撒冷?在中东这块土地上,饱受战争之苦的国家那么多,你为什么想留在这里?”

姜离笑了,“大概是因为,它惨烈,却还坚强的存在着吧。”她歪着头,反问他,“梁医生你呢?只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找到更多的心理疾病患者吗?”

梁以泽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望着远处被夜色遮盖起来的夕阳,说:“因为一个人。”

姜离慢慢地“哦”了声,实在难以想象,梁医生会因为一个人来一座城市。

难道是他喜欢的人?

难以想象。

梁以泽想起白天的事,转移话题,问她:“那三个人,你之前认识吗?”

姜离摇了摇头,“不认识,不过,他们是加沙人。”

“加沙人?”

“嗯,他们的衣服上有‘PRESS’这样的字样,那是只有记者才会穿的衣服,不然以色列空袭加沙地带的时候会不小心误伤国外媒体。所以,许多加沙人为了逃命,就会穿上只有记者才会穿的衣服躲过一劫。”

梁以泽蹙起眉,“以色列2007年就开始封锁加沙地带,即使他们穿着记者的衣服,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巴勒斯坦人,以色列国防军怎么会放他们进入以色列境内?”

姜离淡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以色列封锁加沙地带,阻断了一切商业往来。如果不想其他办法,仅靠哈马斯的救助,他们能活几日?”

夜色袭来,沙漠里的风忽然降了温度。远近平坦的地方都搭起了帐篷,一根根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姜离扭头看着梁以泽,忽然问:“有没有住过帐篷?”

梁以泽皱了皱眉,看向亮着光的地方,摇了摇头,“没有。”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又接着说:“也没这个打算。”

姜离笑了笑,没说话。

没有打算和被迫接受现实可是两件事。

夜更深一些时,旅店老板出来喊他们上楼休息,一直亮着蜡烛,浪费。

姜离和梁以泽一前一后走进旅馆,梁以泽上楼后,姜离问旅店老板:“老板,门口那辆车是你的吗?”

旅店老板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姜离凑近老板,低声说:“是这样的,想必您也猜到了,我们俩惹上了一些不该惹的人。我担心他们今晚会来报复,所以打算一会儿就离开了。但是我们的车太招摇了,想和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和您换个车,掩人耳目。”

老板动了心,但还是迟疑道:“这……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啊?”

姜离宽慰他,“老板你放心,要是问起来,你死咬自己不知道就好了。”

老板斟酌半天,一咬牙同意了。

一辆快报废的吉普车换一辆崭新的越野车,是谁都会动心。

姜离笑眯眯地道谢,然后上楼。但是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敲开了梁以泽的房门。他应该是准备睡了,看到姜离站在门口,有些许诧异。

姜离弯了弯嘴角,对他说:“我刚刚是骗你的,那三个人,我认识。”

梁以泽没有说话,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姜离的眼睛。他脸上冷静淡漠的表情,让姜离想起生活在沙漠之中的努比亚羚羊。昂着高傲的头颅,丝毫不掩饰对误闯入沙漠中作威作福的人类的讥讽。

姜离轻轻地笑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我现在想告诉你了。”

“理由呢?”

姜离冲着他微笑,但眼神却很淡,淡得像日头隐没后的天尽头,透着历经沧桑后的悲凉。

她走到床边,拿起那半截蜡烛,微弱的烛火将她的侧脸映照得明灭可见。

“有些事情,如果现在不说清楚,日后就更难说清楚了。”

她说罢,轻轻一吹,火苗熄灭,简陋的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她回头对他说:“跟我来。”

梁以泽看着眼前那道纤细的身影,长眉轻蹙。静默片刻后,他还是跟着她又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