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你欠我一个愿望

那时候报纸一个星期出一期,加上国际版不受待见,所以我工作不怎么重。礼拜天晚上熬半宿,约稿、组稿、分版面,后半夜上版,一个礼拜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国际部五个人,除了我全是男的,他们说没想到能招来一女编辑,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说得挺邪乎的。他们四个关系挺好,工作气氛也就跟着好,我觉着我掉福堆儿里了,整天甭管干吗都开心。

刘翰舟还当着他的班主任,还当着他的优秀教师,赚的银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老。这天我正在抢稿子,忙得喘气儿都没工夫的时候,刘翰舟来电话了。

“干吗呀?等会儿再说,我忙着呢!”

刘翰舟抢在我挂电话之前急匆匆地说:“你有时间没时间,今儿能陪我吗?我三十岁生日。”

我握着电话愣了。三十了?刘翰舟三十了?这几年我都忘了刘翰舟多大,一直以为他跟我差不多。我忘了他比我大七岁。瞅瞅人家呆老大,三张多一点儿,儿子都有了,可这刘翰舟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

“荆盈,行不行啊?”

“哦,你等着啊!”扭头我跟呆老大喊,“老大,我今儿晚上有点事儿,急事儿,非去不可,给我一天假,成吗?”

呆老大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挥挥手,“你把稿子选好,搁那儿,剩下的我来吧。哎,欠我一顿啊!”

我赶紧抱拳感谢,一边跟刘翰舟说:“你在哪儿呢?我半个小时把稿儿弄完了就过来。”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在乎刘翰舟的,我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等着我,我不烦他,我觉着嫁给他挺好的,刘翰舟肯定是一标准好丈夫。前段时间我最脆弱的时候,刘翰舟要开口跟我说他喜欢我,我肯定想都不想就点头,他让我跟他结婚我都能。可刘翰舟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这点——他明知道什么时候他只要想就能得到,可他不。他要我的真心,我知道。

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他从来也没告诉我他哪天生日,今儿他三十岁生日,他找我了,我不能不去。

已经很晚了,我找不到地方给刘翰舟买礼物,在肯德基买了一套儿童套餐,就为了那个小蓝精灵。我打算把这小东西给刘翰舟当礼物,他肯定挺喜欢的,他跟我说过他觉着蓝精灵特好玩儿。这比我塞给他一千块钱当生日礼物得他欢心。

老远我看见刘翰舟站在那儿等我,穿着一件半长黑呢子大衣,西装裤,皮鞋。我以为我认错了,走过去仔细一看,没错,是刘翰舟。这家伙今天穿的西装!我没说话,绕着刘翰舟走了一圈儿,看看他身上的灰色衬衫、浅灰色鸡心领羊绒衫,加上同色系的领带西装,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没想到,刘翰舟这么一打扮人模狗样儿的,我盯着刘翰舟看,其实他长得挺好的,虽不如宋乐天那么好看,但多一些男人味儿。走上去比比个头儿,比我高半个头,挺合适啊。

“你看什么看啊?”刘翰舟终于憋不住了,红了脸。

我“噗哧”笑了,“你相亲啊?穿得跟新郎官儿似的。跟我出去吃饭,这身衣服也不配啊,你瞅瞅我。”我就穿着平时穿的休闲装,这身打扮站在刘翰舟身边真不合适。

“我过生日又不是你过生日,你打扮什么劲儿啊!”

“哟,我还以为你带我上法国餐厅吃饭呢,我回家换衣服吧?”

刘翰舟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俩烤地瓜来,塞给我一个,拉我坐在路边儿,叫我吃。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把我拽出来给你过生日,就为了大冷天坐道边儿上吃烤地瓜?”

刘翰舟咬一口红薯,“不懂了吧?你别看这烤地瓜长得不好看还特便宜,可是讲究多了去了。”

我笑,“你倒是说说,我看你怎么把烤地瓜给我掰成珍珠翡翠白玉汤。”

刘翰舟帮我把红薯剥开,“你看,它的心儿是热的,金灿灿的,你咬一口,还是甜的。”说这话的时候刘翰舟的眼睛闪着光,非常纯粹的幸福的光,让我颤抖的光。

我强作欢颜,“就这些讲究啊?”

“我是说,”刘翰舟捧着他自己那个红薯,眼睛看着前方,“人很多时候都是表里不一的,有时候你看着他表面上灰秃秃硬梆梆,其实心里特别柔软,但他心里苦了还是甜了,你得剥开才知道。”

我半天没说出话。

他是打算剥开自己的心给我看吗?让我知道他心里是苦是甜、是冷是热?

好久,我才半开玩笑地说:“刘老师,你这给我上课呢?我怎么听不懂呢?”

刘翰舟扭过头,笑了笑,却忽然转了话题,“咱玩儿个游戏吧?”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说:“行啊!”

刘翰舟指着马路说:“现在开始,从左往右开过去的车,咱猜车牌子的所属城市,猜对了我请你吃法国菜,猜错了你得给我办件事儿。”

我捧着红薯,咬一口,嗯,真甜。“猜就猜!ABCDEFGH……XYZ,总有一个对的吧?”我把二十六个字母全背了一遍,“想敲诈我?门儿都没有!”

远远地过来一辆车,我准备着站起来打车奔法式餐厅,结果车来了,我一看,军车。

我狂晕啊!我怎么忘了军车这码事啊?我瞅着刘翰舟,刘翰舟笑得双手乱抖,一口红薯卡嗓子眼儿里了,直咳嗽,好半天才好,“输了,输了啊!”

“不算!”我心说我真是笨,忘了军车!再来一次我把军车也猜进去。

“我可够让着你了啊,你把二十六个字母都背出来了,我都没说啥。”

“不行,再来一次,我再输我就服了你。还猜车牌。”

刘翰舟掏出纸巾擦擦嘴,“那不行!我这么让着你,不能再猜车牌了,回头你把车牌全背一遍,那我不输定了?这回猜车门儿,你说一会儿来这车是单开门儿还是双开门儿。”

“那自行车不能算。”我留了一个心眼儿。

“行,就说有车牌子用汽油的。”

“不是单开门儿就是双开门儿呗!”我又横行霸道地把答案全猜了,得意洋洋瞅着刘翰舟。

远远又听见汽车的声音了,我也没仔细听听就对着刘翰舟指指点点,“输定了你,看看兜儿里钱够不够吧!”车开近了,我一看,鼻子差点儿气歪了——摩托。

刘翰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直说老天爷照顾他。

其实我知道刘翰舟想让我给他办什么事儿,我心里也想了,今儿要真这么猜都能输,那我就答应他。我等着刘翰舟跟我说他的要求,我会让他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的,我保证。可刘翰舟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又什么都没说!他说:“小丫头,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个愿望,早晚得还上。”

我糊涂了。怎么他还是在担心我无法忘怀宋乐天吗?是的,他是对的,我根本无法忘记宋乐天,我还爱着他,到了现在,我还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他因为那个所谓的裂痕就跟我分手,尽管我觉得他说得对,但我还是非常不甘心。我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怎么也不理解宋乐天的这种保全是为了什么。我这种想法是对刘翰舟不公平的,所以,也许他是对的。可是,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宋乐天,刘翰舟就这么拖一辈子?

“走吧,吃饱了,咱上酒吧。”刘翰舟拉上我,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刘翰舟领我到了医大附近的一个酒吧,叫了两杯啤酒,让我祝他生日快乐。我没含糊干了一杯,并轻而易举地用小蓝精灵博得了刘翰舟的灿烂笑容。这会儿过来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很结实,戴着一副眼镜儿,虽然身上带着书生气,但总觉着是那种让人不敢靠近的人。他过来就跟刘翰舟打招呼:“刘老师,好啊!”

哦!敢情是刘翰舟的学生啊!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可不应该呀,刘翰舟第一拨学生是我们呀,这人起码二十七八了吧?怎么能当刘翰舟的学生?

“哎!小东你怎么来了?坐,坐!”刘翰舟相当热情相当惊喜地招呼这个叫小东的人坐下,并且给我介绍说,“荆盈,这是小东,龚小东。哎,你俩应该一届的,不认识?”

哎?我不记得我们那届有个叫龚小东的啊。

龚小东笑笑,腮边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四班的荆盈吧?特会写作文儿的那个才女?”

“你……你是哪班的?”

“六班的。”

我心说这人长得够显老的。六班的人我不全认识,想不起来也不奇怪。

“你肯定认识我,那会儿咱学校没人不认识我。”

我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上高中那会儿我们学校有这么一号人,不管是学习还是调皮捣蛋,出名的都没他。

“那你总知道龚克吧?”龚小东接过服务生送过来的啤酒,笑笑望着我。

“龚克?”啊!我说看他这么眼熟,长得真像当年那个打死人的龚克啊!“我记得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哎,你是他哥哥?”

刘翰舟乐了,“他就是龚克,出来以后改的名儿。”

我猜我那会儿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张着嘴,目瞪口呆。

后来就闲聊,我才知道当年打死人的不是龚克,是一个社会上的人,龚克家里还有点儿路子,在里边儿待了一阵子就出来了。我记得当年龚克挺凶的,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居然有了书生气,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奇怪。

哦,还是别管他叫龚克了,叫龚小东好一点。人家都打算重新做人了,我干吗还老翻旧帐啊!龚小东跟我说,他进去以后,全学校总去看他的就刘翰舟一个人,他出来以后刘翰舟也帮了他不少忙,他说能碰上刘翰舟这么一老师,他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这是龚小东原话。

“知道我干吗的吗?”龚小东问我。

我看着他,怎么猜也猜不出来。他这么斯斯文文的样子……老师?不可能,有案底啊,怎么可能当老师。老板?嗯,可能是自己做买卖的。不过看他的气质又不像是生意人啊。猜到最后,我摇摇头。刘翰舟看着我,眼中忽然溢满了温柔,我心里一动,脸红了。多亏灯光暗,不然就现眼了。

“律师。”龚小东平淡地说。

我愣了。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有案底的人是不能当律师的,至少律考是不可以参加的。龚小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着问:“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能当上律师?”

我讪笑着点头,“对不住,我没别的意思。”

他也笑,“甭奇怪,十个人有九个都得有这个疑问。我是有案底,可当年是未成年,又是过失犯罪。也算是个擦边球吧,这种情况下,让我考了。”

我吞了一下口水,再没说什么。

刘翰舟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跟他打听了一路龚小东的事儿,刘翰舟满嘴都是我听不懂的流氓术语,我忽然疑惑地看着刘翰舟,“你哪儿知道这么多东西的?都是龚小东教你的?好歹你也是一人民教师,啥时候变质成这样了?”

刘翰舟摸了摸鼻子,“当年我念中学的时候,十六吧好像,让人砍了四刀,一刀都没躲,你信不信?”

“啊?”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跟你说了,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别看我混进教师队伍这么些年,看着挺好,其实我这人不咋地。你特吃惊吧?”

我异常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像不认识刘翰舟一样——我认识他八年了啊,不能吧?我脑袋想掉了也想不出来刘翰舟打起架来什么样儿。

“上大学就学老实了,也不愿意惹事儿了,觉着挺没劲的。后来当了老师,就更安分守己,跟原来一点儿都不一样了。当时考师范的时候我就合计,往后我要当老师去,不能让比我小的孩子走我当年的道儿。要不是我自个儿有那么一段经历,我也不能这么照顾小东,我可不是什么圣人。”

刘翰舟跟我说,小东是个特讲义气的人,当年要不是年少轻狂,绝对不至于差点把好端端的前途毁了。我还记得,当年龚小东出事儿的时候,刘翰舟对我说:“唉,他的前途算全毁了!”当时他的表情很沉重。我还以为那是老师心疼学生,还在心里偷偷佩服了刘翰舟一把。

“那他怎么当上律师的啊?”

“勤奋好学呗!”

“你少废话,肯定有内情!就他那点儿底子,怎么过的律考啊?而且毕竟是有案底啊,过失犯罪也是犯罪啊!”

刘翰舟呵呵笑,“真的,不说瞎话,真是勤奋好学。他后来发狠了,念书念得特别苦,而且因为有案底,他确实费了很多周折很多力气才报上名,他说了,说发誓要给他爹争脸。”

一句话就让我想到了宋乐天,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完全不会思考。刘翰舟装作没有看到,岔开了话题。

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刘翰舟忽然问我:“还想着乐天儿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脑子迅速地旋转,打算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可没等我这笨脑子想出来,刘翰舟又说话了,“刚才喝酒的时候,我看出来了。”

我知道刘翰舟说的是哪件事。

在酒吧的时候,我、刘翰舟和小东我们仨坐在墙角的座位,我窝在最边儿上的角落里,有一阵子我发现小东总盯着我看,眼神专注,还不说话,把我看得心里直发毛。正打算找个什么笑话转转他的注意力,他忽然间冒出一句:“靠,下来不下来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真的是下意识,连半秒钟都没有停留——果然,我看见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吊在我头顶不远的位置。我的心“忽悠”一下,觉着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了似的,眼前一黑。我知道,我又在无法抑止地发疯地想念宋乐天了。

刘翰舟在旁边淡然一笑,“小东,有个人我得介绍给你认识。这人在他念高三的时候,在我的语文课上,当着一百多人的面儿,就像你这么骂了一句,当时他看见的也是蜘蛛。哎,没准儿就是你看见这只它爸。”

小东顿一下酒杯,兴奋得不得了,“介绍给我,一定得介绍给我啊!”

“真想认识?”

小东一乐,“嗷嗷想啊!”

刘翰舟看了我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始终都不知道刘翰舟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但我想他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跟我提过他喜欢我,一直一直这么不动声色地和我交往下去,一直一直这么耐心地等着我忘记宋乐天。

“我要说我没想,你也不能信。”我淡淡地说。

“有没有可能不想?”

我的心跳忽然过速起来,见鬼!“跟你有关系?”我故意歪着头看刘翰舟。

刘翰舟开怀地笑了,“关系大了!”他说完这句话,我等着他跟我说为什么“关系大了”,可他不说了,转而说,“有一种男人,他要是能得到人不能得到心,那他就宁可不要。这种男人其实是傻帽儿,你说,能把自个儿喜欢的女人弄到手,管她有没有心呐?天底下这种男人快绝种了,我估计要是让别人知道还有这种男人苟且活在世上,所有男同胞都会觉着家门不幸。”

刘翰舟一边说一边笑,我的心里却掠过一阵夹着温暖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