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1] “你是瑶池仙女”

从家出发,去大学报到,不过二十多公里的距离。

本市,不同区。

缺了火车站、机场的送行环节,没有仪式感,只剩琐碎的烦躁。

早高峰的地铁车厢里,人和人挤着挨着,皮肤擦过皮肤,脚跟脚尖争夺站位。这种环境中,我拖了个装随身衣物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像难民。

我最怕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怕什么来什么,挺奇妙的。

行李箱还是小事。

我从小不聪明但很用功,学业马马虎虎过得去,中考咬咬牙考上了市重点,不过我们东海的市重点有二十多所,这也就不算特别值得吹嘘的履历了。

高中三年我在最差的班级混个中等,年级六百多名,高考参加艺考上了东海大学,表演系。

东海大学是国内排名前三的学校,表演系听起来又是美女云集之所。虽然文化课录取线差了四百分,将来毕业证上盖的也是东海大学的章,和其他专业没区别。顶级学府加艺术光环,却没有锦上添花。

学表演最优秀的那批都去了专业院校,接下来又被各大名校艺术学院捞走一批,东大艺术学院才成立两年,在其中只能算末流,没出过荧幕上脸熟的演员,算不上什么令人骄傲的出处。

聚焦到我自己身上就更离谱了。

我是个体弱的胖子,脸色苍白,黑眼圈,头发少,表情很不丰富——甚至无法成为一个搞笑艺人。

为什么能取得进入表演系的资格呢?

报名艺考时,以为这项去年文化课录取线两百来分的专业特别冷门,竞争会没那么激烈。谁料到了现场一看,至少有70%漂亮女生。我当场吓得说不出话,说不出话却进了录取门槛,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考官老师怀着恶趣味,想看看一个胖子在美少女的环绕下如何出丑闹笑话。

如今的电视剧需要胖子特型演员吗?不,电视里的胖子也是用美女加特效塑造的。

这就好像四年缓刑,我想象不出四年后从这个表演系毕业能找到什么工作。

爸爸妈妈看得开,说按我们家晓晓的性格,找个文秘工作肯定没问题。

那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报考文秘专业,非要搞成半路出家?

我不是没懊恼过,但本着乐观主义阿Q精神,东海大学的校训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和我这赶鸭子上架的处境还挺契合的不是吗?

如果知乎有人问“一步登天是怎样一种感受”,现在我还能分享心得。

脚踩在云上,心是虚的。

高中时学校有个A班,主三门课年级前三十五名的优等生都在里面,行走在校园常年眼睛看天。每届的这三十五人,除了五六个零志愿被清华北大录取,剩下一大半进东大,一小半进东理工。

想到自己未来的同校同学全是从前A班那副傲慢样,心里就发怵。

和高中时还不一样,高中时不管选科如何走班,成绩接近的人才会同班,我怎么也不可能和A班人一个教室上课,属于井水不犯河水,活在两个次元。

但东大是个综合类大学,通选公选都是全校选课,前后左右的同学,都会是A班人那类。

军训时我就有体会了。

军训按文科学院分的连,宿舍二十人一间。我运气不好,没遇上一个同系同专业的。奇怪的是,她们明明也还没入学,却对东大的名师名人了如指掌,经常谈论大牛们的传奇事迹,琢磨如何才能选到蹭到名家大课。

这种学霸话题,我压根插不上嘴,日常话题,我也怕露怯,夜聊只跟着捡点零碎,怕过度八卦暴露了不学无术的本性。

将近半个月,没交朋友,比往日更沉默,每天只盘算一件事:多吃点米饭扛饿,最好再抢几勺番茄炒蛋。

地铁车窗外牙膏广告上女孩的笑容颇有感染力,明亮耀眼。

但LED屏幕画面始终保持频繁闪烁。

是肉眼可见的闪烁。

握着扶手的掌心渗汗,打滑。

我换了只手,想去抓另一侧,却被人挤得失去落点,列车还正好开始刹车,这让我差点朝前飞出去。

阳乐棋眼明手快拽了我一把,瘦高的身形瞬间把来自牙膏广告的光遮了个严实,他松开手冲我一笑,又不经意把光线让了出来。

阳乐棋没有大件行李,跟我同一天报到,是正经的东大生,工学院。

我们俩初中就是同学,高中不同班。他成绩好,就在那个传说中的A班,可我觉得他是个非典型A班人,没什么傲气,也没什么距离感。

阳乐棋也不见得非常爱学习,不过脑子灵光,学什么一遍就会,考试好一阵歹一阵,常挨打,一边调皮捣蛋,一边把我读不懂的书学完了。

初一时我爸爸工作调动,举家搬迁,我从北方转学到东海。和北方不同,东海这边六年级归在初中,我初一才来插班,很难融入已经形成的小团体,终日独来独往。只有同桌的女生易然偶尔会对我说上两句“英语作业也太多了”,我就点头附和,说些类似的话。

这样过了三个月,语文课推荐课外读物的活动轮到了我。

我准备充分还是难免紧张,前夜没睡好,顶着两个比平时更严重的黑眼圈上了讲台,讲得支支吾吾,阳乐棋恶作剧地在台下学我说话。

北方话后鼻音比较夸张,我每说一个这种字,阳乐棋就怪腔怪调学一个,好几个男生跟着嗤笑起哄。我被哄得汗流浃背,头晕目眩跌下去坐在台阶上,在啜泣间大口喘气,语文老师和前排的几个女生扶我起来送去医务室,男生们面面相觑。

第二天午休时,阳乐棋被易然硬推过来,嬉皮笑脸挠着头给我道歉。他说自己是小学时从湖南来东海读书,也因为口音有别被同学们开过玩笑,从来没当回事,还觉得挺好玩的。

我已经能够平静地喝着热水,说些谅解性质的场面话,怪自己心理素质太差。

阳乐棋道歉归道歉,并不悔改,后来还是老学我说话,只不过再也没有当众。

整个初中阶段,阳乐棋和易然是我仅有的两个熟人——算不上什么友谊,特别是和阳乐棋的联系,几乎是他单方面的努力。

高中时易然考上东海附中,学业特忙,跟我联络没从前那么频繁,高中的走班制也不利于我结交新朋友,再加上阳乐棋父母都很热情,只好认下他这个朋友。

谁知大学军训汇报演出那天晚上,阳乐棋突然发微信把我从宿舍叫下楼告白。

我略一思索,认为其中有诈。

青春电影里不是常有那种情节吗?丑小鸭被最受欢迎的男生告白后正热泪盈眶,他的狐朋狗友会突然跳出来大肆嘲笑,阳乐棋搞出这种恶作剧一点也不奇怪。

识破了他的诡计后,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沉着地点点头,准备在他的朋友们跳出来后再加一重反转,板着脸告诉他们我也只是开开玩笑,棋高一着。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阳乐棋喜形于色地走了,剩下我一头雾水。

恶作剧的揭晓被延迟,也许意味着恶劣程度的上升。我开始惴惴不安,交往是怎么回事,接着要怎么办?约会吗?和阳乐棋?在他完成对我的戏弄前我们得假装多久,做些什么?

问号变得更多了。

军训宣誓就地解散后,我卷着行李仓皇逃跑,没等阳乐棋。

开学前放假的那几天,阳乐棋叫我去看了一次球赛,我约了阳乐棋看电影却没能成行。阳乐棋暑假跟两个哥们儿组了个队去参加三人篮球赛,不是在比赛就是在练习,还得了挺靠前的名次,一直没淘汰。

因为忙碌,我们只见过这一面,通过几次电话,发过不少微信,还和以前做朋友一样。

我渐渐从惊弓之鸟的状态恢复正常。

但是刚确定关系的情侣就不复相见果然不对劲,这证实了我的猜测。

等待另一只鞋掉下来的滋味不太好受。

东大主校区地处城市西南一隅,距离市中心也是二十多公里,地图上和我家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学校周围有点荒凉,除了别墅区就是农民工聚集地。

校内倒是环境优美,不过眼下开学第一天,广场和道路被各学院搭的迎新棚子分割得乱七八糟,有碍观瞻。

阳乐棋帮我拖着行李箱,陪我从最南走到最北,没找到艺术学院摊位。

他又低头看看手机,检查一遍我通知书上的报到校区。

我踮着脚挤在一边跟着看,校区没错。

一条微信正好切进来,是他妈,内容就很短的一句话:“你和晓晓报到顺利吗?”

他皱着眉飞快地把通知划走,没打算回。

这时又发现还有一条未读微信。是我妈妈,阳乐棋点开。

“阳阳,晓晓说箱子放不下,死活不肯带枕头,要在学校附近买。我怕她挑不对,你晚上忙完了陪她去一趟商场,她一直睡的是慢回弹的枕头,太高了会落枕。”

我妈的微信他不敢不回,快速输入发送出去:“明白了阿姨,您放心。”

还加了个可爱表情。

“工学院,就在这儿。”我指着五米开外的摊位给他看。

阳乐棋抬起头,眯起眼看看招牌。

我追了一句:“先陪你报到。”

“不行,我妈教育我任何时候都要让女士优先。”

“所以你妈立志把你养成女孩。”

阳乐棋被我噎得哈哈大笑。

我经常揶揄他异性缘好、爱和女孩玩,小姐姐小妹妹一堆,按社交属性分类,他可能就是女生。阳乐棋都习惯了。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走得满头大汗,不完成个阶段性目标有点泄气。

阳乐棋刚抬起手,我立刻掩着额头闪开,也习惯了。

“你别弹我脑门儿,我现在……”话说到这里突然打住。

阳乐棋边走边转过眼问:“现在怎么?”

化妆了。我说不出口。

虽然外貌欠佳,但也不代表我就放弃了形象管理。

很多人会以为胖子自律性差,控制不了饮食又缺乏运动,用“好吃懒做”一言蔽之,我无法不感到委屈。我并不贪吃也并不懒,高考后我花了一个月节食,每天除了水煮蔬菜什么都不吃,最后上秤一量,才减了三斤,相对我的体重杯水车薪。

军训期间我也注意涂抹防晒,可还是黑了两度。所以开学第一天,我抹了点粉底,还戴了美瞳刷了睫毛膏,再复杂的妆我也来不及学了,先将就用着。

阳乐棋对此没有研究,绝对看不出来。

要我“自首”,也挺难为情的。

很多人对化妆这种行为也持消极看法,想当然地认为只有美女才有资格化妆,丑人化妆徒劳无功,而美女不化妆也天生丽质,归根结底,大家都应该不化妆才对。那些可以化妆打扮后依然颜值抱歉的人难免会听见隐形的窃笑声。

让阳乐棋知道我偷偷化了妆,说不定会挂在嘴边嘲讽一年。

我把后半句咽了消化一下重新吐出来:“有偶像包袱。”

话没说完,脑门儿就被无情地弹了。

“嗯,手感不错,今天脸皮厚了点。”阳乐棋开着玩笑。

“你……”

因为粉底吗?

这也不好反驳。

工学院报到处,几个学长学姐正忙着帮新生登记办手续,阳乐棋排进报到队里,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慢慢前移。

到了跟前,轮到一个学长接待,抬头对他友好地一笑:“叫什么名字?”

“阳乐棋。”

学长对照手里的列表清单:“先把……录取通知书、档案、家庭情况调查表这三样给我。”

阳乐棋从包里找出材料依次递过去,学长与他核对,又拿起一份表格递给他:“在这上面找找你自己的班级和寝室。”接着他看向我,“你呢?”

阳乐棋回头看我尴尬,急忙解释:“哦,她是我女朋友孟晓,艺术学院的。”

“艺术学院啊。”学长换出张瞧不起的脸,话里带刺地调侃,“有人说过你是锦鲤吗?不用很累很努力就成了东大人。”

我把期待的眼神投向阳乐棋,希望他能替我回应,但他显然很忙,甚至没有听见这位学长说的话。

我只好硬着头皮低声答话:“我不喜欢被这么说,把我们归到有钱就上的二级学院一类,像故意不劳而获。”

学长一愣,转而笑起来:“你们艺术生只要专业过了,对文化分没什么要求吧?”

我底气掉了一半,细声道:“不是的,先按专业排名,再按照高考分数择优录取。”

“那你高考分数多少啊?”

“没多少……”

学长饶有兴趣状:“我记得艺术类录取线一直挺低的,也就……两百多分?”

我感到异常地尴尬:“我不记得了。”

可这学长不依不饶,立刻拿出手机搜索:“上网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才265分呀,孟……晓,招生三十人,你专业排名三十?265分的是你吗?”放下手机后更阴阳怪气了,“哦哟,两百多分拿东大毕业证。这不叫‘不劳而获’,难道叫‘实至名归’?”

我咬了咬下唇,低声嘟哝:“也不是我想拿那个证。”

学长一拍手,调笑道:“哎哟我的天哪,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呢。你进了东大门,四年都是东大人,毕业了和大牛们领一样的证,实实在在的好处。二级学院人还花钱给咱们建楼了呢,你花什么了。本来东大要丰富学科,你们要名校头衔,各取所需的事儿,我们也不想说什么,可你不能又当又立还去踩别人吧,多虚伪呀。”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学长唤回低头找寝室压根没跟上这边对话的阳乐棋问:“阳乐棋你高考多少分儿?”

阳乐棋也没抬头,随口答:“593分。”

一旁的学姐整理着文件插嘴:“这届新生的分数普遍高啊,进我们院系的最低分都是587分。”

学长说:“听说今年东海卷题目简单。”

“是啊,我去年才考了579分。你考了多少?”

这提问正中下怀,学长自豪地拔高音调:“我又不是东海的,我全国卷,满分750分,我730分。”

学姐惊讶:“厉害嘛!”

阳乐棋崇拜地从纸页上抬起脸:“那学长你得是状元吧!”

他肯定不是状元,不然早吹上天了,不过他得了恭维还是心满意足,回头对快要缩起来的我笑了笑:“看,你考两百多分儿,想要五百七百分儿的待遇。占了便宜还要尊重,妹妹你不是锦鲤,你是瑶池仙女。”

我脸上一阵热,拽拽阳乐棋小声说:“我们院好像在那个方向,我先去报到了,待会儿见。”

阳乐棋到最后也没听出学长对我的嘲讽,神经像麻绳编的,说:“好啊你先去,等我弄完去找你。”

我拖着行李箱飞快地逃出很远,忌惮地回头朝那学长瞥一眼。

从窘境里脱身才回过味来,这学长情绪激动时说话的调调怎么妖里妖气的。

原来是个妖,难怪要嘲讽人家仙女。

[2] “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我在学校里绕晕了,明明记得刚才经过了第五食堂,兜兜转转一抬头,又看见第五食堂的招牌。行道树在视野里舞动起来,树根拱出地面,楼体的边缘也跟着弯曲。

我突然恍惚,汗水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落,强烈的胃**接踵而至,使我不得不跌跌撞撞摸向路边,找食堂门口的台阶席地而坐。

我无法呼吸,颤抖不停,沉溺在濒死的感觉里,四面八方的建筑朝这边移动、碾压。很快有路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同学,你还好吗?”女生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我很想回答却回答不了,这个瞬间,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慢慢飘向树梢,难得轻盈。

我俯瞰校园,看见一群友善的同学围着自己,害怕自己会突然爆炸惊吓到大家。

地平线像海浪一样起伏,连道路尽头墙上的涂鸦都龇牙咧嘴露出嘲讽的笑。

我十分确信自己已经死了,灵魂在低空游**,随风颠簸摇曳。

约莫过了五分钟,我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虽然还有点虚弱,但幸运地复活过来。

确认我身体无碍后,聚在身边的人逐渐散了。

我又怔怔地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一切,心有余悸,初中那次语文课发言沦为笑柄时的感受又出现了,比上次还剧烈。

出师不利。这是开学第一天。

我白着一张脸,慢吞吞地拖着行李箱,往方才围观同学给我指的艺术学院报名点方向走去,摊位上是两个学姐,没有男生,这让我松了口气。相较而言,我更不擅长和男生打交道。

我跟着报到队伍慢慢挪动,更幸运的是前一个新生刚离开,学姐就注意到我,不需要我斟酌开场白,学姐就主动问:“同学你叫什么?”

“孟晓……孟浩然的《春晓》……那个……”

“找到了。”学姐善解人意地抬头冲我微笑,缓解我的尴尬,又迅速在寝室分配表上指出我的名字,“你住这里,45楼408。把报到材料给我吧。”

我乖乖照做,瞬间喜欢上了她。

对方动作麻利地完成所有材料核对,将校卡和新生手册递给我,一一嘱咐:“这是饭卡,除了吃饭还能刷校医院,第二食堂比较好吃,就是离我们宿舍楼有点远。这个是新生手册,没什么重点,可以忽略。”

我认真听着,偶尔拘谨地点点头,正往书包里塞没重点的新生手册,又来了一个学姐,拍拍面前坐着的这个说:“辛苦啦,剩下的我来吧。”

面前这个一边起身一边说:“那我先去找宿舍了,学姐们有空来玩。”

“晚上去找你。”

我一时没跟上剧情,没搞懂她们之间的关系。收材料的学姐忽然从桌下拉出个行李箱,对我说:“我们走吧。我们在一个宿舍。”

我视线追着她走,惊诧得忘了胆怯:“你也是新生?”

“是啊,不像吗?”她笑着问。

还以为她至少是大三的学姐。

我摇摇头,这才重新认真打量她,她瘦而结实,穿一条半透明绉纱的碎花连衣裙,大面积地**出胸和长腿,既不艳俗也不小清新,浓烈得夺目,自然卷的黑头发像瀑布一样浓密厚实,一动就散发出香水味。

她不像是会出现在我身边,而像是会出现在大幅海报上的那种人。

她愉悦欢快的雀跃声调也让人自惭形秽:“刚才只是学姐上厕所去了,我帮忙搭把手。我叫钟凯昕。”

我们俩沉默着拖着箱子走出几步,她又打开话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拍过广告?”

“哎?没有呀。”

“大概我们上小学那时候,有个广告……嗯……四五岁小妹妹和小狗狗追来追去唱着歌的卫生纸广告,没拍过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广告,高一时我的语文老师也提过我长得像那个圆乎乎的小朋友,但只是长得有点像。

我提醒她:“你上小学的时候,我应该也上小学了,怎么可能四五岁?”

“哦对,说得也是哈哈哈。”钟凯昕乐呵呵地挠挠脑袋。

我弯起眼睛,我们可以聊这么轻松的话题,或许我能和她成为朋友。

在社交方面,我总是近乎碰运气,碰上阳乐棋这样性格活泼热情主动的人能和我多说几句话,或者碰上易然这样同样不活跃的愿意和我一起慢热,这种概率不高,钟凯昕看起来更像前者,而我只能坐在原处静待对方行动。

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性格有点问题,比起四处交际更适合安静独处,而这种想法也使我的羞怯愈演愈烈,减少社交后,我变得更加不善于社交。在一些不得不进行社交的场合,我发现自己已经连说话音量都控制不好,当我放松下来时很容易出现失控的高音,把自己都吓一跳,继而红着脸彻底陷入沉默。

前两年我还羞于承认,最近越来越多人半真半假地自称“社恐”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内向、孤僻听起来都带着负面含义,而“社恐”听上去却只是一种流行。我终于可以放下自我纠结,不再时刻想着这件事。

我希望爸爸妈妈也别再一脸担忧地催我“学会和人打交道”,希望能一个人待着而不被揣测内心阴暗,希望好朋友能自己送上门而不用我没话找话地去努力攀附,希望不再有必须成为人群中焦点被评头论足的出丑活动……

一想到未来四年要学的专业是表演,我就生无可恋,可是考虑高考志愿时我别无选择,仅有的两个朋友都一定能考上东海大学,为了跟随他们只能走这条超低分的捷径。

往宿舍去途经奶茶店,钟凯昕提议买杯饮料,我并不渴,但不介意守着两个行李箱站在台阶下等她。

钟凯昕靠着柜台随口跟我闲聊:“今天太热了,人都快化了。”

“是啊,气温有四十度……”我小心翼翼地附和。

道路对面传来高亢的呼喊:“晓晓!孟晓!孟——晓——晓——”

不用猜也知道是易然。我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被喊名字,这让我感到招摇和尴尬,但我不怪易然,因为知道易然和我有相似的毛病——对说话这件事不够娴熟,当她兴奋起来就很难控制音量,她不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钟凯昕在身侧对店员点单:“我要一杯冰的茉香奶绿,不要奶盖。”

我暗暗羡慕她能对点单如此得心应手,并开始幻想,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点单这种事就能顺理成章交给她代劳。

从前我和易然总是互相盼着对方能代替自己迎接这种挑战,两个人时常在麦当劳耗上半天,互相推诿,最后用猜拳和赖皮决定由谁去和店员交涉。

大多数时候——如果店员是男生,或者店员长得凶,或者他们看起来太忙碌——我和易然就会放弃点单,出门去找一家便利店,从货架上自取两个饭团,无声地排队结账,尽量避免和陌生人产生复杂的纠缠。

而此时,我责无旁贷,必须介绍钟凯昕和易然认识。

好在钟凯昕亲和力强,大大降低了这事的难度,等我话音一落,她就主动接过话茬问易然:“你哪个院的?”

“我数院。”

“哇!”

这语气词的隐藏意义不言而喻,数学是东大的王牌专业,我也跟着为此骄傲起来。

说话间两个男生经过我们身边,一片耀眼夺目的白色从眼前掠过,是夏日阳光直射下白T恤的一角,我的目光却没有像钟凯昕那样追随过去。

年轻的店员拿出菜单对他们介绍:“建议尝试一下我们的开学新品。”

而眼前,易然发出邀约:“星期六下午陪我去大悦城参加见面会吧。”

“可我跟阳阳约了看电影。”我说。

“真交往啦?我只出去旅游两个星期你们就搞这么大新闻。”

“哈哈,他告白太突然,我也来不及跟你商量,一上头就答应了。”

“然后呢?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没有,那天到现在我们才见了一面,今天是第二面。”

“那是怎么回事?吵架了?”

“没有啊,也没吵架,他就是一直在和朋友练球,叫我去看他打球,我又觉得太晒。”

“啊?你们俩怎么搞的?”易然不经意往钟凯昕那边扫一眼,突然压低了音量,用近乎气声继续说道,“开始了交往又各忙各的,连面都不见,太奇怪了吧,不是因为喜欢才交往的吗?难道互相喜欢的人不会想天天腻在一起?”

“不知道呀,我之前又没有谈过恋爱。我还想问你呢。”

“所以我才说你们奇怪。”易然续过之前的话题,“你们星期六看什么电影?”

“《杀人独白》。”

“不是我说,正常的情侣约会该看爱情片。”

“我想看嘛,想了一个月,约阳阳他老是不来。”

“好像已经下映了。”

“院线没了,但学校下映晚一点,早上我路过礼堂,看海报写星期六还有最后一场……”

“好吧,不去算了,下周我们再一起出去。我寝室还没收拾,先回去啦。”

“嗯,拜拜。”

易然离开后,我回头去看钟凯昕是否已经拿到她的奶茶,却见她正笑盈盈地咬着吸管朝不远处深情注目。

钟凯昕用下巴往前点了点,道:“看见没?叶尧、裴弈。”

“嗯?”又过了两秒,我才反应过来她念的是两个人名,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只见两个男生的背影,就是刚才跟在钟凯昕身后买奶茶那两个白T恤,可我一直没抬头看过脸,我的眼睛通常只能徘徊在别人胸前。

仿佛心灵感应似的,其中一个男生回过头来。

我的神经像含羞草那样因为受到突然的刺激而蜷缩起来,替钟凯昕羞怯,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当回事,落落大方地高举手臂朝他挥了挥,同时凑近我耳边说:“前面那个叶尧,建筑学院大帅哥,你觉得他帅还是顾浔帅?”

“顾浔?”傻瓜似的重复,我以为她指的是另一个没回头的,“我没看见脸。”

钟凯昕无语,不得不转头对我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军训那会儿的钢枪连你知道吧?所有被选进去的男生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叶尧是里面最帅的那个。”

我赶在对方把脸转回去之前匆匆一瞥,男生似是对钟凯昕克制地展露了一点微笑。

酸涩感忽然漫过了我的鼻腔。很羡慕他们,漂亮,明朗,坦然的样子,仅仅是在奶茶店碰过面就能彼此留下深刻印象,像种子落入肥沃的土壤,不需要刻意的灌溉就能长出参天大树。而我做不到,卑微笨拙的我竭尽全力也做不到讨人喜欢,人们把目光投向我的唯一原因是觉得我怪异准备嘲笑。

我失落地点点头:“那顾浔又是谁?”

钟凯昕一手奶茶一手行李箱动身往前走:“一个男的,都说是校草,不是我的菜。没听说过吗?你军训的时候都在干吗了?”

“在……在防晒啊。”

[3] “混日子你都嫌辛苦”

过了两天,选课试听都走上正轨后,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临时帐篷又被支了起来。社团们开始招新了。前辈们为了“揽客”使尽浑身解数,发传单是最平常的,还有很多社团发的是一口一个的点心。

整条校园主路上,同学们随手接过陌生人递来的食物塞进嘴里,连基本的戒心都没有,这种奇观让我头皮发麻,大家从来不看法制节目和推理小说吗?

有人用一次性餐盘给我递来一块长宽高大约一寸的小蛋糕,我轻轻摆手礼貌地拒绝,略侧过脸,身边的凯昕已经吃上了。

为表谢意,她应邀驻足听他们介绍自己的社团,并频频点头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等到要决定是否加入时,她拿起一张传单说“再考虑考虑”。

我站在一旁认真观察她的优雅和舒展,希望能从中学到点什么。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凯昕好像知道我的企图但她并不反感,反而拿出了示范的姿态,有时她为了让我看清细节甚至已经接近使用慢动作。

我从前那两个朋友从来不能为我提供这种学习素材,他们处于两个极端,一个和我一样拘谨局促,一个又过度没心没肺。

“你想加入什么社团?”凯昕问我。

“正常点就行。”我的实际意思是,让我显得正常点就行。

又往前走了几步,我们看见了文艺部的摊位。按我的经验,地理位置与心理位置息息相关,在学校两条主干道交叉口的摊位拥有一席之地的组织,肯定是官方视野中的主流,反例就是开学迎新时的艺术学院。

但这个文艺部有点冷清,大概因为它是学生干部据点,不像民间社团那么自由活泼,没出引人驻足的点子。我倒很庆幸不用再次拒绝递到面前的食物。

也只有自称部长的学姐在对凯昕卖力地阐述文艺部的好处——“平时闲得很,有活动的时候会忙一点,另外每周五会象征性地开个例会。”

我领悟它与其他社团的差距所在了,其他社团的目标是丰富大家的课余生活,而文艺部的目标是不给大家添麻烦。

凯昕深表遗憾地说:“呃……周五我不行,我有兼职。”

这和我了解的事实有点出入。

“不是在双休日吗?”我小声询问。

凯昕对我解释:“双休日经常会有商务礼仪的活,还有不稳定的平面模特单子。”

“学妹你也太拼了吧,大一就这么多校外工作……”部长笑嘻嘻地恭维着,并没有放弃继续说服我们加入她的麾下。这边话音未落,身后不远处的摊位明显地**起来。

那几个不干活的部员女孩因为某人的出现而放大了闲聊的音量,我们都知道这种表现的目的,但是男生似乎就无从觉察。

叶尧把一打装的矿泉水放在摆放资料的桌面上,抬头迎过部长正好转过去的目光:“我把水放这儿了?”

部长点点头。

这时,男生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抽出手,顺带摸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支插进矿泉水的塑料包装把它划开,取了一瓶递给部长,同时另一只手又在取第二瓶。

部长接过水瓶后出人意料地转手给了凯昕。

于是叶尧看向她,眼里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微微朝她点头打招呼。

我的理解是,他早就发现她了,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在场而有了拆包装递水的一连串举动。

他知道部长自然也不会冷落我,替她省了个步骤,直接把下一瓶水递给了我,并向我扫来匆匆的一眼,浮光掠影般笑了笑。

他果然很高,长手长脚,我用目光丈量过彼此之间的距离,如果换成我的小短手去递水一定非常吃力,但对他来说就很轻松,一倾身就送过来了。

这一倾身也终于让我近距离看清了他的脸,就像悬疑电影经过九十分钟卖弄似的铺垫后,冲击性地揭晓真相的那一刻。

原先我总觉得太高的人因为肢体不协调而带着某种程度的滑稽,让我联想到商场门口迎风狂舞的长条气球人,但这个男生一点傻气都没有,也许是因为他有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我感到他对待我的态度里带着郑重,大概是我看起来像凯昕的好闺密。如果一个男生打算跟一个女生展开浪漫故事,他一定不会无视她身边总是同行的女性朋友。

我已经从他们之间感受到了浪漫并且“势均力敌”的氛围,我猜他们正处于为了“谁先迈出第一步”而较劲的阶段,因此叶尧并没有长时间逗留,给我们几个递过水就去远处调整易拉宝的位置了。

凯昕等他走远,低声问部长:“学姐,你有叶尧的微信吗?”

部长立刻会意,朝她眨眨眼:“他就在文艺部群里,你加进来就有了。”

“怎么进?”

“简单,填个表就行。”她动作麻利地抽出两张表格发给我们,补充说明,“填了表可以来参加第一次例会听听介绍,再决定要不要加入文艺部。”

只是一次例会,听起来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我和凯昕填完表,部长又得寸进尺地提出了要求:“有空帮忙发点传单吗?”

我不确定要不要加入文艺部,这取决于凯昕想不想加入文艺部,现在看来,她的意愿并不强烈。更何况我对散发传单并不擅长。凯昕的进度比我快,她四处游走主动出击,很快就把传单发完了,而我只能等别人来主动索取。

阳乐棋在离我十多米的地方就看见了我,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招着手走近,同行的还有他那个讨人嫌的学长,他也还记得我,又开始阴阳怪气:“哎哟仙女妹妹!什么社团这么了不起差遣你发传单呢!”

我对他尴尬地笑笑,有点佩服阳乐棋怎么还能和高年级的人玩到一起去。

阳乐棋看了眼我手中的传单:“你加入文艺部了?”

“嗯……”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

他却会错了意,立刻表扬:“这么快就确定目标,真不错。”

这让我更骑虎难下。

他的讨厌学长一脸鄙视:“文艺部?怎么还没被取缔啊,真让人匪夷所思。”

“不成文的规定,东大社团每年都会根据业务水平进行五星评级,最终决定各个社团来年招新时的占地面积。你看看文艺部占地多大。”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不由得脸红。

巴掌大的一块地,周围再没有更小的摊位,凯昕和叶尧就在这巴掌大的一块地眉来眼去地绕着,也十分诡异。

“我没想那么多。”我支吾道,“选社团不就看个人兴趣吗?而且文艺部又是团委直属……”

讨厌学长打断我的话抢白道:“哎呀呀小妹妹,你说你不懂不懂吧,还知道看团委直属能做学生干部,心机挺缜密嘛。”

“我是想说,既然是团委的部门,应该很正规,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口齿不清地辩解,恨自己嘴笨。

“差倒是差不到哪儿去,总比交钱就能进的好。”

我一时语塞:“那……那你说什么社团好?”

讨厌学长笑着做了个动画片里老巫婆的手势:“那种像是带魔法,你看了马上就想拥有的。”

阳乐棋没从他的玩笑中品出恶意,也跟着笑起来。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参加的是什么社?”

“我参加辩论社!”讨厌学长抢答,“阳乐棋也进了。”

这让我无法跟风:“可我又不会辩论。”

讨厌学长装作认真想了想:“也是,我们社要面试的,你应该离标准还差一点。带魔法的社团一般都要面试,估计你要进也难。”

阳乐棋安慰我:“没事,我觉得文艺部挺适合你,别多想了。”

“哦,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说文艺部适合她那是对她的侮辱。”讨厌学长夸张地卖关子,惹得阳乐棋诧异地朝他看,他才继续往下说,“文艺部适合的都是混子,平时打打杂,有活动扶扶话筒,铺铺地毯,毕竟让表演节目,他们也上不了台呀。”

“很辛苦吗?”我追问。

“混日子你都嫌辛苦,那就别来我们滚滚红尘了。”他嘲笑着转脸冲我来。

我又羞又恼,脸色涨得通红:“可是我没有想混日子。”

他笑眯眯道:“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就跟艺术学院也属于东大一样,客观事实存在着,再说是因为感兴趣才加入直属正规军就‘白莲’了。”

我无言以对,这个人的本事似乎是让你觉得自己每句话都说得不对。

阳乐棋终于也感觉不对劲,帮我说了句话:“学长,晓晓不是这意思,她是个很单纯的人。”

讨厌学长笑笑:“对呀,她是单纯。考大学不用操心,选社团不用操心,操心得少可不就单纯了。还有你这样的男朋友。”

阳乐棋突然被夸不好意思,挠挠头,扯开话题:“学长你不是说要去找系主任吗?”

“哎哟喂!你看我这记性,回头见。”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他好像特别不喜欢我。”

阳乐棋说:“没有的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他还叫你‘仙女妹妹’呢。”

“那是讽刺我。”

阳乐棋非常笃定:“你想多了,学长说话就这搞笑腔调,不是讽刺,挺好玩的。”

我对他没有好脸色:“行吧,你觉得好就好。”

阳乐棋从我手中拿走大部分传单:“好了好了,我帮你一块儿发,发完我们去吃午饭。其实开学第一天你走后学长还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

“夸你是个聪明孩子,只不过聪明劲没用在学习上。”阳乐棋笑嘻嘻地说。

我半张着嘴,半晌没接上话。

是该感慨那个人尖酸刻薄还是阳乐棋缺心眼呢,我拿不定主意。

我推掉了阳乐棋“一起吃午饭”的邀约,但不是因为我生气,而是因为在众多陌生人的注视下吃东西对我来说很困难。初中时我就经常和易然两个人端着餐盒离开教室去找无人的校园一角吃饭,不过阳乐棋至今没注意到这件事,我也懒得特地提起。

在饭点,校内便利店里通常也人满为患。

我换了双轻便运动鞋,盯着手机地图步行去一个距离较远的小超市完成了购物行动。

拎着我的简餐回校途中,手机弹出消息提醒,凯昕把我拉进了文艺部的微信群。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闲得无聊,我打开群扫了几眼里面的成员,一个个头像和名字看过去,猜测谁是叶尧的可能性更大。但凡我稍微了解一点这人的性格,也许会有更多线索。

就在我逐个排查嫌疑人时,凯昕在群里直接做起了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艺术学院新生钟凯昕,这是我的室友孟晓。”她还提到了我!

我感到血液在一瞬间涌上脸颊,虽然不用在现实中直面人们的目光,但这示众效果也足够令人难堪。

有个可爱女孩头像的人秒回:“欢迎欢迎!”

紧接着一个头像是简单点和线条的人跟在下面,用emoji表情撒花庆祝。

水落石出,这个发表情的人一定就是叶尧。

绿灯亮起来,我收起手机过马路,一辆纵向车道的SUV右转过来,我在斑马线中间放慢步伐给它让路。没想到它也停在了马路中间。一人一车对峙了三四秒,我才领会它的意图,是想让我先过去。行动迟缓的我仿佛突然受了催促,手忙脚乱地奔向对面人行道。

虽然对方是好意,但这短短三四秒的进退两难让我的心情坏掉了一点。

往下的路程我有种虚脱的感觉,抬不动脚。

同样好奇群里谁是叶尧,凯昕只需要花两秒时间发条消息。和她相比,我猥琐得像只长成鞋垫样的草履虫。

这天晚上我在用透明胶粘掉落满桌的头发时,凯昕已经在和叶尧一起打游戏了。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这很正常。当我收到易然的微信,说她在英语课上遇到了让她心动的人,我却有点恐慌了。

她会和某个人开始亲密交往而扔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