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纸上谈兵

第一次班会在开学初的一天晚上,教了校歌、选了男女班长,崔璨没学会校歌,开学典礼上只混在人群中象征性张了张嘴。

第二次班会却没那么好糊弄,发起人是班主任,但他自己没空到场,叫辅导员带了摄影机做会议记录,让大家从他刚毕业那届学生——也就是师兄师姐的照片中随便选一个人做主角编段故事。

全班在草坪围坐,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班主任的意图,辅导员自己是工商管理系研究生,也不明所以,不过照嘱咐做。

只有陈峄城直接问出了:“这么大费周章是想干什么?”

也只有顾浔回答他“投射测验”。

自然的,“孔雀”又在人群中开屏了。

崔璨决定看也不看他一眼。

炎热没有消退,树叶在初秋的风中簌簌摇曳,阴影罩着她藏青领边的杏色连衣裙,草丛里蚊虫不少,有两只总在她晾在阳光下的小腿边打转,看着让人焦虑。

除了蚊子还有蜻蜓低飞,预报也说今天会下雨。

终于有一只蚊子打定主意落在她胳膊上,她自己却浑然未觉,沉迷于用枯枝去捅树叶上长得像枯枝的尺蠖。

顾浔感觉自己胳膊也痒痒的,低头发现是粘了根头发,不算空穴来风。

辅导员做完辩论赛和舞台剧动员,宣布班会正式开始,班主任布置的投射测验照例从学号1开始。

他收回思绪,目光也回到照片上:“我选正中间女生。她直视镜头,眼神坚定,双手拿着刚获得的学位证书。她对已经过去的四年大学生活非常自豪,并且坚信学识的价值。她已经找到一份满意的心理咨询工作,也许薪水不高,但她乐在其中——”

崔璨那方向突然发出嗤笑声,是她没错。

还以为她在全神贯注玩虫子根本没听。

顾浔停下来看过去,挑了挑眉:“你有什么意见?”

“我不能对故事做出反应吗?”

“像现在这种情况,别人在专注发言的时候,不行。轮到你——”

崔璨再度打断:“我只是觉得你在扯淡。这女生明显眼神空洞非常迷茫,双手攥紧学位证书才能给她一点安全感但这明显不够,证明她知道自己四年来的成就不堪一击。她想从事人机交互方面的工作又害怕承受失败,所以退而求其次找了一份低薪的心理咨询工作并且欺骗自己乐在其中,实际上她内心深处十分清楚,自己每天说的话做的事,既不能让自己快乐也不能让世界变好。”

顾浔沉默片刻,决心不让着她。

“你当然也有展开想象的自由,但你这个故事,说明你是一个低成就需要的人。你缺乏事先个人目标的计划,遇到稍微让你感到困难的任务就会放弃。你习惯把失败归因于自己却把成功归因于运气。这也许和你的家庭教育有关,父母从不让你感到成就压力,所以你也就没有成就需要。但你遭遇的所有挫折都是咎由自取,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事情值得你付出努力。”

全班同学都能体会到这番攻击的锋利了,其实平时顾浔虽然待人冷淡,但还是能维持客套的风度,这不太寻常。大家觉得很是惊奇,面面相觑。

崔璨却根本没有生气,不过若无其事地淡然一笑:“而你的故事正好相反,只是我怀疑——读得懂题面又明知标准答案的你,心里是不是真有那种正能量故事。”

顾浔微怔,没接上话。

辅导员见冷了场,打着哈哈趁机游说:“我觉得你们俩特别适合加入辩论队,有兴趣吗?”

-

班会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草坪,冬冬是班长,留下帮辅导员搬运道具,崔璨也跟着搭了把手。

辅导员问:“你对舞台剧有什么想法?”

冬冬不擅长文艺,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崔璨。

心理系一届有两个班,崔璨的第一反应是推卸责任:“二班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配合他们。”

“他们班有两个学生高中参加过校辩论队,所以说辩论由他们主导,舞台剧他们就全力配合你们了。”

这样听起来也算公平。

“我们班有表演天赋的同学看起来不多,”她正色分析道,“我想选好剧本后肯定得根据大家的自身的特点进行改编。”

“直接原创怎么样?”辅导员问。

冬冬再次转头用眼神询问崔璨的意思。

她想了想:“时间太短,我们必须给大家留足排练时间。”

“有道理。”辅导员点头附和,“崔璨你来帮忙吗?”

冬冬穷追不舍:“璨璨一定要帮忙才行。”

“那就任命崔璨做文艺委员吧。”辅导员干脆当场派发头衔。

崔璨半开玩笑地抗议:“这任命也太随便了吧,一听就不像有编制的。”

“不过你不会像顾浔说的,觉得舞台剧没价值干一半就跑了吧?”

“什么?”崔璨没反应过来。

“他不是说你‘遇到稍微让你感到困难的任务就会放弃’么。”没想到辅导员还听进去了。

崔璨不置可否地笑笑:“别人可以不信,下注的人自己得坚定啊。”

辅导员笑起来,接过什物朝反方向走远:“那就坚定地拜托你们了。还有辩论,”这句是嘱咐崔璨的,“别忘了和二班班长联系,参加训练。”

崔璨做了个OK手势,转身跟上冬冬。

冬冬这才找到机会讨论小女生八卦:“干嘛攻击顾浔?你喜欢他?”

“我还没幼稚到喜欢谁就攻击谁。”

“那他干嘛攻击你?他幼稚吗?”

这问题就超出崔璨可回答的范围了。

其实与此同时,男生们在回寝室路上也在议论同一件事。

“谁让你跟女生较劲,被反杀了吧?”陈峄城一路揶揄。

顾浔可不认输:“那不是智力的胜利,你应该看得出她总在凭本能反驳。失去视觉、嗅觉、切除嗅叶甚至足底麻醉的小白鼠都能在正常时间内学会走迷宫,并不代表小白鼠智商有多高。”

“本来没有人觉得崔璨智商高,是你非要跟她对打,而且产生了‘棋逢对手’的客观效果,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说明什么?”

“她是你理解不了的研究对象。”

顾浔嗤之以鼻:“你在开什么玩笑?”

“刚才虽然算不上崔璨的胜利,但你的失败板上钉钉。”陈峄城虽然平时插科打诨总没正经,但好歹也是学心理的,“有那么一瞬间你肯定确信自己解读了崔璨,但结果却是,她和你一样戴着面具在编故事。”

顾浔垂眼,抬眼,表情严肃:“我不觉得她在编故事,她只是虚张声势。”

“最高明的故事总是真假莫测。”

顾浔冷笑:“那就拭目以待吧。”

“我先问一句,所有实验中,不断调整刺激变量的是研究者,随之做出反应的才是被试,对不对?”

“当然。”

两人又走出几步,陈峄城笑出声。

“你笑什么?”

“小白鼠到底是怎么学会走迷宫的?”

“条件反射。”小白鼠从学术角度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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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三天果然阴雨绵绵,除了上课,大部分人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寝室,寝室里萦绕着令人不悦的疲劳烦躁,一些无聊传言从潮湿的空气中滋生出来。

周一的体育课后,室友神神秘秘地凑到崔璨身边:“你是东海圣华高中毕业的对不对?”

“嗯。”

“知道这个女的怎么回事吗?”她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听说是你们高中因为做小三被打了。”

不仅知道而且再熟悉不过,崔璨看了她手机五六秒:“这视频从哪儿来的?”

“群里传的,是你们学校的吗?”

“是,不过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且根本不是小三,只是一场误会。”崔璨淡淡地推开手机,“删了吧,别传这种东西。”

“为什么说是误会?这不打得挺真实的么?”

“这是我闺蜜,打人的女生误会了她,后来两个人都成朋友了。”

不仅杨海恬没打算放弃打破砂锅,连瞿薇也兴致盎然地凑过来:“什么什么?是那个身材很好的闺蜜吗?”

杨海恬把手机递给她:“身材是挺好的。”

瞿薇老神在在道:“所以我就说嘛,这种事多半女生自己也有点问题。”

“我们以前高中男生女生单独走一起都要被抓风纪全校通报,哪敢搞三角恋啊。”

“可不是嘛!我们高中连手机都不让带!”

崔璨感觉她们根本听不进自己说什么,翻出专业书从围堵中站起来,喊冬冬去上专业课。室友还是冬冬这种忙于作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

专业课连着三节,冬冬吸取上周教训,拉着她在教学楼下便利店买了零食和奶茶,进教室反而比另两个室友到得晚。

崔璨远远往那边骚乱的小圈子望一眼,就知道她们没停止兴奋地传阅手机,把这当成大城市高中生乱象西洋镜了。

算了,崔璨坐下想,当事人在香港,这里传来传去也伤不到她半根汗毛。

冬冬把零食外包装拆开:“你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的。”她自己伸手取来小包装撕开。

闺蜜吃不了辣,相熟很久以后出去聚餐时看见她男友帮她用开水涮才知道,她自己没说过,在那之前崔璨每次挑零食都按自己口味选辣的,她也就默默跟着吃,是那样的女孩子。

还是不能算了,崔璨吃完零食站起来往那边喊:“瞿薇,你知道什么叫误会吗?误会是,今天我打你,有人拍视频传出去,明天全世界就骂你小三活该。”

室友没听懂,连笑容都还挂在脸上:“什么?什么意思?”

崔璨一边走向她一边问:“你不是喜欢正大光明的恶意么?”

开局气场全开,宣言也喊得响亮,塌台的是她刚一扬手还没碰到对方,小臂上就传来了男生强大的腕力。这个突转给崔璨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从此以后,每当她想扇人耳光时都要提前观察一下顾浔是不是跟在身后,不过通常来说她想扇的都是顾浔本人。

女生力气完全不足以和男生相提并论,胳膊好疼,她垂死挣扎地凭空蹬了两下腿,还是被一鼓作气拦腰拖出了教室。

“放手你!”崔璨把他猛地推开。

顾浔平静地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褶皱:“你是前额叶天生比正常人小还是杏仁核受额外刺激了?”

崔璨没说话,只回头瞪他。

“否则怎么解释这种不能自控的攻击?”男生接着说,“任何14岁以上还在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都应该去做个核磁查查脑子。”

“暴力是她认可的解决方式,你不了解前因后果还是少管闲事。”

没想到男生小心眼,还记着班会的仇,慢条斯理展开未尽的诛心分析:“这么愤怒,又不敢直接攻击挫折源,你当然懂得把敌意转移到安全目标上,比如一个打不过你的女生。你预期的什么得不到满意结果?又是为什么接受不了挫败?现实已经不如期望了,还在跟谁比较?失恋了么?情敌很强么?”

崔璨哑口无言。

顾浔当然也看得见她的表情,趁胜追击:“这男生在我们班?所以你要演夸张给谁看?”他转头向教室,在场的男生看起来像样的不多,只能盲猜,“陈峄城?”

崔璨终于冷静,笑起来:“胡扯。”

“补点钙吧,帮助抑制冲动。”

顾浔都打算见好就收转身进教室去准备上课了,崔璨一句话又让他停住。

“顾浔你也就会纸上谈兵。”

“有必要提醒你,我可不是安全目标。”

“知道点皮毛就动不动分析别人也太自负了,错了丢人的可是你。”

也许起因是陈峄城那句“她是你理解不了的研究对象”吧,他有这个自信:“我错没错你心里清楚。”

“攻击源于一种自我破坏的本能,拜托你有点学术常识。”

“本能论早被推翻了,你是刚回地球的旅行者1号么?”

这回合主要用于起“不要随便和学霸吵架”的警示之效。

崔璨觉得自己目前思维有点混乱,不宜唇枪舌战,鸣锣收兵。

顾浔反而坚定了认为她的过度活跃与陈峄城有关:“就算没有麦芒他也不会喜欢你,原因在你自己。”

崔璨回头:“我怎么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想说像个刺猬。

崔璨顺了顺头发,自信满满昂起头:“好得很。”

更多攻击性的言语,说出口就显得缺乏风度了。

崔璨从来没见过如此讨厌之人,下课回寝室还在发牢骚:“不是讨厌他拉架,是讨厌他拉架的时机,好歹等我打完再出手啊,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气死我了!”

冬冬笑着跳下台阶:“理解你,太憋屈了,瞿薇也应该吃点教训才好。我刚去叫她删视频,她完全没感觉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居然在琢磨顾浔‘英雄救美’是什么用意。”

“还能是什么用意,深深爱着她呗,祝他俩百年好合。”崔璨白眼快翻上天灵盖了。

冬冬笑得捂起了嘴,用手肘捅捅崔璨:“不过我都没有预判到你会冲过去揍她,顾浔反应够快的。这说明什么?”

“你不会想夸他有洞悉人心的天赋吧?”

女孩子这么好斗就不浪漫了啊。

冬冬恨铁不成钢:“说明他老盯着你。”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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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说你反常嘛。”陈峄城斩钉截铁下定论的语气,让顾浔有一瞬间错觉自己才应该去做核磁共振。

“你回忆一下,”他进一步分析道,“今天和崔璨起冲突的女生是谁?”

顾浔果然被问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开学一个月记不全同班同学名字也是常事。

“看,你连人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光顾着抱崔璨呢?”

“那怎么算‘抱’?”

“你还是问问自己为什么把女生分成‘崔璨’和‘其他人’吧。”

顾浔反思一下,意识到好像的确对崔璨过分关注了,但他动动脑筋,也不难绕开陈峄城精心设计的陷阱:“当然是因为其他女生不是我成功的绊脚石。”

难道不可以说一切孽缘都是从普通心理学被分进同一个讨论组开始的吗?

“啊,说起这个,我猜崔璨成不了你成功的绊脚石,你俩以后谁绊谁还不好说呢。”

“什么意思?”

“崔璨是我们班学号最后一名没错,但她不是入学成绩最后一名,她是保送的。”

“凭什么保送?”

“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

顾浔蹙眉想了许久:“但我对她没印象。”

“她高一才开始搞竞赛,入门一个半月,拿了二等奖。第二年考试期间流感吧,咱们东海赛区成绩都不算理想。第三年她一等奖,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参加集训,听一一说可能因为圣华带她们的竞赛班老师过世了。怎么样?是不是有世外高人那范儿了?”

顾浔不以为然:“找那么多借口,没拿到的成绩就是没拿到,还能贷款吹?”

“又不是她自己吹的,至少说明人家没你想得那么菜。”

话说回来,就算没那么菜,团结合作这个棘手问题至今依然没有解决。杠精不是最可怕的,有文化的杠精才最可怕,顾浔更加忧愁了。

几天来专业课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互不理睬,哪怕是小组讨论,也不惜利用陈峄城在中间传话,谁都不肯低头。但到底是顾浔更在意成绩,烦恼多一点。

第四天健康生活课临到下课时,老师布置了一篇读书报告作业,提示作业要求按她开学时说过的。

前排女生从座位上起身的同时回头:“开学时说什么要求了?”

也是问完才发现后排坐的是顾浔。

两人沉默着对峙三秒。

男生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换出公事公办的口吻接了这个话茬:“一千字以上一千五以内,宋体小四,段首缩进,A4纸打印,左上方装订。”

他就算准她得了帮助也会没话找话多说一句。

“你怎么会选这门课?”

“跟你一样,混学分。”顾浔边走边说。

崔璨跟在后面,又来劲阴阳怪气:“我以为你聪明到能开学校了,还混什么学分?”

真是斗志旺盛,照这个趋势对话又会以吵架收场。

顾浔心里迅速做着各种对策分析,一不留神,竟切着崔璨的节奏进了两个人的电梯,等回过神,狭窄空间里气氛已经尴尬爆表。

男生别扭地把视线移向没有崔璨的另一侧,对着虚空发呆。

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开口。

“我以为你一路跟着我是有话想说呢。”崔璨很随意的语气,显得无比磊落。

这才叫真正的无路可退。

顾浔长这么大没哄过女生,眉头困扰地拧着,百般纠结,终于还是开口:“介于星期五普心课就要展示第一次讨论成果,而你跟我每次见面不是吵架就是冷战,我现在不得不按照GRIT方案宣布和解意愿、做出一些意在降低冲突的行为,希望能减少紧张并得到你的合作回报,但你不要误解我的意图把这当成示弱。”

“听不懂,简单点。”女生后脑勺顶着轿厢壁,微微仰头,扯出个称得上甜美的微笑。

顾浔只好举白旗投降:“我请你喝咖啡,讨论小组作业。”

崔璨皮笑肉不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