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旁观者清
理财活动室也被一种幼稚的氛围笼罩了。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的一切话题都开始围绕“韩一一的恋情”这个主题展开,大家单调乏味的日常中突然升起一朵蘑菇云,小到期中考试大到国际争端都得在这个戏剧化情节面前撤退,小题大做的兴奋赋予它庆典般的排场。
滔滔不绝的倾诉不断上演,顾浔感到写期中论文时专注力受到了一点挑战。但有趣的是,通过观察发现,虽然矛盾的根源来自韩一一和麦芒,但她们并没有采取直接有效的沟通方式。当韩一一出现时麦芒通常不在,当麦芒出现时韩一一通常不在,一开始顾浔以为是巧合,但有一次韩一一走到门口时麦芒已经在活动室里,她选择了掉头离开。
回避?
顾浔找到了人类行为观察的乐趣——重新认识你的朋友,他原以为韩一一是绝对的高自尊人群。
“他知道我喜欢谁,”麦芒对冬冬控诉道,“他知道一一在交往谁,他作为我们这里唯一的上帝视角,居然一直阻止我知情。”
冬冬点头附和:“是啊,他怎么能这样!”
顾浔扶额把脸藏起来,以免表情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心虚。
上帝视角不止一个,可惜都觉得应该阻止你知情。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平时是不是像个小怪物,让大家害怕世界被毁灭。
“亏我这么信任他。这就像你发现你依赖的心理医生在发表的论文里把你写成了经典病例。”
“完全没问过你的意见对吧。”冬冬补充着她的要点进行自我说服,“太过分了!”
顾浔停下打字声,把手从键盘上缩回来,滚动鼠标,从头开始检查论文。
新发现一:如果你把一场对话如实记录下来就能注意到,倾听者的台词长度通常会小于倾诉者的台词长度,因为我们总是关心自己胜过关心他人。
新发现二:迅速建立女性友谊的捷径是,当朋友对你抱怨不在场的第三人时,你可以一比一取用她的意思、大量投入感叹号并搅拌均匀,这样无论你们是否能达到思想共通,都一定能成为灵魂伴侣。
“而且作为他失恋时的倾诉对象,我还那么真诚地帮他解决过感情问题,真诚应该是双向的,他这个人太假了。”
“等等,他失恋?”
“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麦芒矫正了她的描述。
“他喜欢谁?”
新发现三:任何一场严肃对谈都可以因为八卦的出现而变得令人兴奋愉悦,前提是对谈双方不能被卷入八卦。
顾浔垂眼喝了口水,拭目以待,陈峄城究竟给麦芒造成了怎样的错觉。
“听描述我猜是璨璨。”
男生被呛住了。
我们的朋友陈峄城为什么想象力这么匮乏,非要代入现实来勾画形象?
虽然这样做也没什么错,每次提起都只要描述这个现实就可以避免前后不一致,但她难道不可以是一个麦芒不认识的人吗?
“居然是璨璨,我一度以为是顾浔,”冬冬没有理会角落里更加剧烈的咳嗽声,“看来人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
更正:前提是观众也不应该被卷入八卦。
相比麦芒总是中途跑题的控诉,韩一一对话题的控制力明显技高一筹,但是,也取决于和她对话的人是谁。
“不止是钟季柏,从高一就开始了,不管我跟任何男生约会,麦麦都会感觉受到了威胁,好像这些男生都是故意针对她,跟她抢朋友的敌人。”
友情和爱情本质同源,产生于人类的归属需要,你建立的每段新关系都在威胁麦芒和你的既有亲密关系,她感受到威胁不足为奇,但通常情况下我们可以对这种威胁感做出健康回应,为什么麦芒这样一个高自尊的人会在这个小问题上出现些微的自我不确定感呢?
像崔璨这样的神棍流派心理学家就一定会说,是因为她童年时期的情感需求没有得到满足,部分与母亲感情深厚的小朋友会想要干掉父亲,长大后想要干掉朋友的朋友是这种情绪的重演。
但我认为是由于基因造成的自主神经系统调解不良,介于她还远没有达到病态的程度,换个角度来看,她还拥有了进化优势,不失为一件好事。
顾浔注意力回到眼前的复习笔记上。
“那这次你们俩都是她的朋友,谁是她的敌人?”陈峄城问。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俩都成了敌人。”韩一一无奈道。
“所以只要你们俩变成敌人,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什么?”
不仅韩一一,连顾浔都不禁错愕地抬起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你和钟季柏反目成仇,就能立刻分别和麦麦做回朋友。”陈峄城言之凿凿,“两大问题,一个对策。”
不得不承认,自从陈峄城因感情问题失智之后,协调人际关系的水平已经超越了崔璨。可谓“用魔法打败魔法”。
麦芒她亲哥的要求就来得坦率多了,谢井原问:“你们就不能分手吗?”
“我们为什么要分手?就为了让麦麦开心?”
“……”谢井原从丰富的实战经验中习得,这种问题不能接话,否则会被拖入一种叫“谁比谁重要”的无限战争。
“她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开心呢?”
“……”
顾浔通过对韩一一和谢井原交流的观察,证明了“两个siri对话总有一个会先待机”的猜想。
“我现在和钟季柏分手,他们能在一起吗?”
谢井原终于发现了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不能,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你?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再次进入待机。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自我?因为自己一点点心理上的不适应就要去操控别人的人际关系。”
“……”此处“你们”包含我和麦芒,主要指麦芒,但只要我一开口就会成为重点攻击对象。谢井原费劲地分析着。
“师兄你平时不是这么没边界的人,连你都卷入混乱让我觉得很恐惧,好像就我一个人在异次元,所有人思维都和我不一样。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劝我分手?”
为什么没有开口还是变成重点攻击对象了呢?谢井原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不怎么希望你分手,我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逼我来劝你。”
失调效应——顾浔大开眼界,连谢井原也会因紧张不适改变自己的观点。对意见起决定作用的果然是情感而不是智慧。
“她们是?”
言多必失,这是无限战争即将开始的信号。
“……”谢井原决定将沉默权行使到底。
“中国没有第五修正案。”不要忘了法律也是韩一一同学的主修之一。
眼下,韩一一的行为又显示出了高自尊人群的攻击性。为什么她这样一个高自尊的人会在唯独对麦芒的关系处理上显示出消极回避的应激反应呢?
像崔璨这样的神棍流派心理学家就一定会说,是因为她童年时期被依赖之人所伤害,却又无法独立于他人而生存,只能将愤怒转向自我。这种“认同作用”会在她的一生不断重演。
但我认为是由于恋爱导致了她激素水平的变化,HPA轴短期内高度活跃造成功能失调,影响了战斗逃跑反应的决策,只要她失恋就会恢复正常。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为什么每天都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韩一一突然转过头来。
“……什么?”顾浔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在对自己说话。
不用惊慌,这只是激素水平异常导致的攻击目标扩大化。
麦芒对他的存在忍无可忍:“从早到晚也没看你在电脑上打出几个字,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没别的地方可待?”
“……没有。”顾浔老实摇头。
“崔璨人呢?”
看,麦芒果然有进化优势,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出关键。
自从陈峄城在舞蹈教室和崔璨闹翻,顾浔就再也没有收到过舞台剧排练的通知邮件,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因“陈峄城的朋友”这个身份受到株连被剧组开除了,但种种迹象表明更像是崔璨把她自己开除了,舞台剧没有了任何音讯。
同时,崔璨也没有再出现在理财活动室。
其实她并没有人间蒸发,每周二四五的专业课都能看见她,只不过顾浔发现除了舞台教室和理财活动室里的共同话题,自己好像没什么理由上前搭讪,陈峄城就值得羡慕了,他可以道歉。
专业课前,顾浔撑脸盯着朝崔璨走过去的陈峄城,后悔当初没跟着和崔璨吵一架。
“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我应该说五分钟到就五分钟到。那天主要是……路上出了意外,你可能还不知道,麦芒知道一一的男友是谁了,所以……有点混乱。”
崔璨立刻被这朵新的蘑菇云转移了注意:“啊……那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陈峄城苦恼地挠挠头:“还没有解决,在冷战。”
崔璨心里算算,从吵架那天至今已经过去不短的时日:“要互相理解真的很难。”
“而且麦芒现在连我也不理。”
“为什么?”
“怪我没有告诉她。”
原来那天他和麦芒先吵了架?
“……难怪。”
“不过我不应该找你来发泄,那天我说的屁话你别当真,如果你还愿意让我参与,我随时都可以。”
“我已经把舞台剧推掉了。”
陈峄城失语几秒,咽了咽喉咙:“是因为我退出吗?”
“是因为差不多所有人都退出了。”崔璨耸耸肩笑了。
与怅然若失的陈峄城不同,顾浔听到这个消息竟有种心里石头落地的惬意。
也许因为他就是喜欢看她为了剧本和每个人吵架,不喜欢听她说自己没有天赋。
不失为一件好事。
虽然没有理由搭讪,但是有理由被搭讪,课后在楼梯口被叫住时,顾浔通过推理得出了结论——不出所料她喜欢我。
“你找我有事吗?”崔璨问。
男生在五级台阶下困惑地抬起头,思维短路中。
“你打了两个电话我没听见,”女生提示道,“后来忘记了。”
你忘得可真久,那你为什么还要想起来呢?
我都已经忘记了。
顾浔清清嗓子镇定了片刻:“也没什么事,打给你是想告诉你周一你翘通选课的时候点名了,打第二遍是因为你彩铃太难听我以为打错了。”
“什么彩铃?”
“你没打过自己手机吗,你有个中老年广场舞风格的彩铃。”
“额……”先不管那个彩铃是怎么来的,“我为什么要打自己手机?”
顾浔回答不了,转身下楼。
崔璨跟在后面:“点名你帮我喊到了吗?”
“没有,他先点我然后马上就点了你。”
“……平时成绩没了,那课的期中论文我还没动笔。”祸不单行。
崔璨在教学楼门口被预告之外的阵雨堵住了去路,往人群里退回来,随口问,“你论文写什么?”
“自杀预防。”
女生惊讶地转过头。
以为他早就改了主意。
顾浔理解那眼神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接住,找空位站定在檐下:“你认为自杀倾向无法归类,你举了两个例子,但她们属于同一类。你闺蜜有抑郁症,另一个也有抑郁症,‘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是典型的无望归因,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展成无望感抑郁。如果排除突发性创伤因素,这两人有自杀倾向的相同原因可能是5-羟色胺转运基因异常。”
“哦,那你打算怎么干预呢?”她平淡的语调暗藏一点嘲讽。
空气里弥漫着雨声,被周遭嘈杂的交谈冲散后卷土重来。
两种势力含混成一团,变得稠密,在狭小的过道里燃烧、膨胀和沸腾,积蓄着能量。
当硫磺的气味溢出地表……
他说:“有病吃药。”
来吵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