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想倒带再听一遍

芷卉妈妈虽然一直是家庭主妇,但她有自己的社交圈,生活重心并不全在女儿身上。从前对女儿严格中带着宽松,犹如一份日常工作,做母亲的下发精准计划,做孩子的在计划框架范围内自由地实施。

但分班考失利就像第一片雪,引发了往后每个节点都出人意料的雪崩。妈妈很想再把计划拉回正轨,却错过每一个时机,不可避免地逐渐焦虑。她开始反常地增加投入,无心关注女儿学业外的任何事,忧愁地度日,芷卉在她面前神采飞扬是不合时宜的。

可芷卉不是青春期叛逆心很重、伪装演技娴熟的那种女孩子,明明在校没什么特别不开心的经历,在家却要装作苦大仇深,这就已经够难为她了。

吃早饭时又激发了新一轮矛盾,妈妈提出要亲自开车接送她上学。

芷卉家离学校很远,但胜在方便,每天一出小区侧门就能到公交车始发站,坐14站直接在距离学校大门40米处下车。

车上这四五十分钟时间是她的小小自留地,现在妈妈连这么点喘息时间也要剥夺。

“在公交车上我每天还能背单词,你坐我旁边,我什么也记不住。”

“你和我有什么仇?我坐旁边,你就记不住?我怕你哪次害怕考试又去碰瓷出车祸。”

芷卉咬着牛奶吸管给爸爸使了个“评评理”的眼色。

爸爸想了想,转头对妈妈说:“你开车,她不是要天天迟到?”

妈妈瞪他一眼。

爸爸接续道:“上下班高峰,还是公交车开得最快吧。”

这倒是客观事实。

对这个议题,妈妈暂时偃旗息鼓,但芷卉知道往后还有更多鸡毛蒜皮的烦扰在等着自己,妈妈一天也不会让她好过。

归根结底是成绩让她不满意,框架都垮了,里面的自由也跟着没了,得照她设想的每个生活细节来实施。

这份细节清单上,肯定没有友情的位置。

要是知道芷卉和云萱又做回了闺密,她第一个要奓毛。芷卉没敢提,偶尔被她问起来就顺着说几句云萱的坏话,批评她不求上进,暂时没有引起怀疑。

芷卉心里觉得挺没劲儿的,活得像双面人。

下午大课间,云萱蹭到她身边来问数学题,芷卉给她解决了第一小问,求了个三棱锥体积,然后两个人双双在第二问卡住了。

听她们鸡同鸭讲了五分钟,谢井原终于确定,努力想教会云萱的京芷卉同学自己也不会证明。

“我说……”男生无奈地抬头看向她,“这道题我给你印的第一张试卷上就有。”

“有吗?”芷卉愣了。

谢井原没说话,只看着她。

芷卉找出装订好的试卷,翻了又翻:“没有。”

“这不就是?”点了点其中一题。

芷卉把两道题搁一起对比,音量都大了点:“根本不一样。”

“你……想象一下,把这个棱锥顺时针转90度,再看。”

芷卉盯着图,半晌没出声。

云萱伸过头看了眼:“是一样的。”

“哪儿一样啊?”芷卉小声问云萱。

“那道题的图就是这道题的图的背面,那道题的E点朝外,这道题的E点在里面,这个F在右边,这个F在左边,都一样。”

经过云萱的讲解,芷卉彻底蒙了。

谢井原撑着额角,脑子里闪过一系列宇宙毁灭的画面。

京芷卉的空间想象能力为零。

这就意味着给别人做一千题能熟练的题海战术,换她做一万题都不行。因为在京芷卉眼里,几何体转30度,一个新题型;转45度,一个新题型;转60度,一个新题型……

“其实这一点就是这一点,这个点在这条线上移动,这个点也在这条线上移动,也就是说这条线就是这条线。”云萱细致地解释了一遍,芷卉的表情显示她“将信将疑”。

“所以这道题的平面PAB就是这道题的平面PBC,知道了吧?”

芷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知道什么啊!”云萱挥手把她脑袋戳飞出去,“是这道题的平面PCD!”

谢井原憋笑憋得辛苦。

“你干吗讲个题还耍诈啊!”芷卉捂着脑袋委屈。

“因为你没听懂还点头啊!”云萱一嗓子吼得把半个班都吓回头了。

谢井原笑着把云萱拉开:“你会做了,你回去吧,我教她。”

云萱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抄起自己的试卷,从柳溪川的座位回到前排。

钟季柏看着她乐:“得亏笨京不是你女儿,要是遗传了你的智商又碰上你这脾气,怕不是要常住ICU。你看人家冰箱,天天辅导笨京,一次也没打过人。”

“冰箱好,你去跟他坐啊,去去去,最后一排去。”云萱逮着人出气了。

芷卉委屈巴巴地拿了自己的试卷重新转过身来。

谢井原把椅子往后拖开一点,重心靠着椅背,严肃地问:“哪儿没懂?”

“就是……为什么说是……转90度?”

那就是一句都没懂。

男生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当新题教吧。

他换了个坐姿方向,把草稿纸翻个面,边说边写给她看。

“因为PA垂直于平面ABCD,所以PA垂直于BC,又因为BC垂直于AB,所以BC垂直于平面PAB,所以BC垂直于AF。在三角形PAB中,PA等于PB,点F是PB中点,所以AF垂直于PB,所以AF垂直于平面PBC。所以无论点E在BC上何处,都有AF垂直于PE。”

她聚精会神听着。

“证完了就觉得挺简单的,可我不太容易想到去证BC垂直于AF。”

“哦。”男生转开头想了想,“我的错。”

他把草稿纸又上下转了个方向,挑空白处重画了图。

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有了云萱这样的暴躁伙伴反衬,她才认识到谢井原是个相当有耐性的人。

“结论要证明两线垂直,但这个点保持移动,所以意思是,要证明线面垂直。没问题吧?”

“嗯。”芷卉应着。

“要证明AF垂直于平面PBC,得在这个面上找两条线,你觉得应该是哪两条?”

“PB和PE。”

“PE在题干里。”男生提醒。

“哦,PB和PA。”

“好证吗?”

“PA和……”她盯着他的眼睛试探道,“BC?”

“你这是盲猜。”男生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

近在咫尺。

芷卉一直都觉得,他笑起来很犯规。

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教室,她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

“我们要选两条直线证明和它垂直,尽量考虑已知条件里频繁提到的,这样来看,你选的PB没错,但BC是不是会比PC好一点?”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下去,她感到自己的脸正微微发烫,条件反射地点头。

平常的解题思路,普通语气。

换他来说,因为以“我们”开头,依然会像个软绵绵的陷阱。

“证明AF垂直PB很容易。”

她从侧面注视他半垂的眼睑,等它抬起来转向自己的那个瞬间。

一个认真对视的定格,他眼里流露出无声的询问。

她机械地点头。

“那我们现在只需要证明这条线垂直于这条线,根据题面条件,可以证得这条线垂直于底面,而BC在底面上,这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默数两秒。

他抬起眼,转头看过来。

在男生暂时忘了的这几秒里,芷卉意识到了,前后桌距离太近。

他将重心支在自己的桌面,对她说话时,呼吸扫过了她的耳际:“这下……”

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

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

“明白了吗?”

大概是思维短路的火花赋予人别样的勇气,她剑走偏锋地摇了摇头,落下一着险棋。

那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

我想倒带再听一遍。

再听许多遍。

近在耳畔的低语,专注于她一人的眼神,都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美好细节。

一点都不想明白。

一秒,两秒,三秒……

谢井原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塑,最后深呼吸,还算平静地得出结论,只不过语气有点冷:“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听。”

以京芷卉的智商,就算空间想象力欠佳,联想不到做过的题型,一道崭新的证明题,顺推一遍,逆推一遍,说听不懂,谁信?

刚进教室回座位拿钱包的溪川,正赶上这有点剑拔弩张的场面,伸出手蹙起眉批判谢井原:“你这么凶干吗?会做题了不起啊?”

半个班同学闻言又回过头来。

没有云萱的热场节目,确实显得有点凶。

谢井原认输,把草稿纸转过去朝向芷卉,在先前的图上画出坐标系:“换个方法。”

芷卉坐直了,低头看他指节修长的手利落地执笔拉出线条,认真了两秒。

脸颊上突如其来的触感轻而清晰,被谁轻轻碰过。

白驹过隙。

像被燃着火花的引线撩过皮肤,全身每一寸毛孔瞬间炸开,血管里电流乱窜。

她的余光只捕捉到溪川恶作剧后狂乱逃离的残影,以及男生先一步反应过来就拍案而起追出去的动作。

“柳溪川!”

和刚才那句比起来,这句才算真的凶。

芷卉定定地保持半侧向后排的坐姿,抬起手,用冷的指节背面冰了冰滚烫的脸颊,刚才他碰过的落点。

别说当事人此刻头脑一片空白,就连她身后半个班的围观群众都目瞪口呆。

溪川奓毛那一声喊和按头动作之间几乎没时间差,大家一时做不出反应,起哄慢了长长的几秒。

但也有人思路清奇,据钟季柏分析:“溪川肯定是看冰箱给笨京讲题吃醋才按他的脑袋,只不过没注意方向。”

云萱难以置信地扭头盯着他:“你跟我看的是同一个剧吗?”

“你看他那么紧张地追出去解释。”他自以为找到了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