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1] 蚂蚁们不知道关于人类的一切

9月3日,开学。

校园水泥路面反射的盛夏阳光太刺眼,花坛外沿躺着两只蝉的尸体。

每个班门前都聚着三三两两聊天的女生,漂亮爱打扮的穿裙装校服,限定款运动鞋;偏文艺的穿小白鞋。

偶尔有异常兴奋的男生追跑而过,楼道里一阵喧嚣,又归于宁静。

芷卉靠着墙走得很慢,起初还视野明亮,渐渐地,采光越来越差。

唯一门外无人的班级在走廊尽头。

蓝底白字的班牌悬挂在门楣上,正对着刚抬起头的她,像是在打招呼,那种常见的规制配色又像是在冷漠地拒绝着什么。

芷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三年K班。

每个年级有11个班级,编号从A到K,只有A班不分科,聚集了全年级名列前茅的精英,选科实行走班制。

其余10个班按照选科进行排名分班,中间段班级的优劣排位有时会有些争议,究竟是物理三班更强还是化学三班更强有待商榷,但不管在所有的历史班,还是所有的文科班,甚至是全年级范围内衡量,K班都是毋庸置疑的最差班。

临近高考还在吊车尾,说得残酷一点,这个班的学生几乎已经被放弃了。

连教室位置都处于最北面的角落,仿佛南美原始森林中的某个部落。

没人关心教室里有没有巨型蝙蝠。

芷卉一进教室就打了个寒战,但不是什么灵异事件,空调的排风口正在她头顶呼呼地大造声势。

她降低视线环顾四周,墙上满是涂鸦,课桌排列得歪歪扭扭。

环境是脏乱了一点,好在没有蝙蝠。

教室前排的同学普遍精神涣散,目光如丧尸般空洞,打游戏的打游戏,吃零食的吃零食,各干各的,没人发出声音。

相比起来,中间区域就闹腾多了,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没错,在教室里传球,也不怕砸到花花草草。

坐在篮球飞行轨迹下的女生们也过于淡定了,还有人做着对镜补眼线这种精细活。

校篮球队长钟季柏却没参与打篮球,看起来他在打女生,或者被女生打。

空调遥控器在他手里被举高,跟他打闹着的马尾辫女生只是纤瘦,不算娇小,但男生很高,她跳了两次都没够到。

他狡黠地把遥控器换到另一只手,几乎要把女生揽到怀里了,转个身又反将她逼到墙边,得逞般笑起来。

又来了,芷卉心想。

钟季柏是个笨蛋。

篮球打得很好,花边新闻多,成绩很糟糕。

从上高中起,他就一直待在最后一班,好像也没有想要努力学习走出差班的愿望,反正靠体育特长就能上不错的大学,但他笨的点不在这里。

他笨在不知道制服衬衫外随便罩一件黑色运动外套也让他看起来很精神,不知道和女生抢遥控器不能采用抢球战术,不知道这个把人压靠在墙的姿势叫“壁咚”,不知道自己的一双可爱笑眼电力过强,他一咧嘴,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学校里追着他的女孩子前赴后继,这不能简单用长得帅来解释,他自己却总不明白。

几秒的停顿让他眼角余光扫见了芷卉:“哟!你还真来我们班了?”

分班表上白纸黑字敲定的事,被他一问好像还有的挑。

芷卉懒得回答,半是因为注意到和他打闹的女生是谁。

她转过脸来,白到发光的小脸上描着狭长秀气的眼,尖尖的眼角显出几分倔强叛逆的气质,与人对视有点凌厉,白眼一翻反而带着娇俏。

芷卉理论上知道云萱应该也在K班,早有心理准备,但到了眼前还是略有点不知所措,半晌才迟疑地对她憋出一句:“早。”

云萱冷着脸,没理她,注意力回到钟季柏身上,继续和他抢遥控器去了。

芷卉讨了个没趣,走向倒数第二排,看起来是无人的座位。

隔着过道坐在她右边的男生正戴着耳机摆弄一个怪机器,几个人围着他,像是在发电报。就在芷卉落座的一刻,他突然叫出声,把方圆三米内的女生们都吓了一跳。

“劲爆!A班有个人主动要求转来K班。”

关键词中带着“A班”,引得芷卉微微侧目。

一个瘦高得像电线杆的男生凑过来从他的一只耳朵里摘走耳机:“真的假的?什么毛病?让我听听。”

“电报男孩”对凑过来的其他人兴奋道:“英语组那帮老师都炸锅了。”

芷卉听懂了,那怪机器大概是他们鼓捣出来偷听办公室的小玩意儿,但这不是重点,关键是——

“是谁啊?”有人代表大家问了。

“听不清,反正是男生。”

这更吊人胃口,让她暂时忘了进这最差班的生理不适。

A班男生?会是谁?

她猜是陈凛,这位同学前两学年凭考试成绩根本没资格进A班,只因他姑妈是教工,受到照顾,才一直以年级600多名的成绩硬挤在A班。

也许升高三后他受不了“鸡立鹤群”的心理压力,或者他姑妈工作调动了?

“电线杆男孩”却有不同的猜测,转头对前排一个围观女生笑道:“顾钦钦,是不是江寒要为了你转到我们班来?”

名叫顾钦钦的女生是个大眼睛的小可爱,被点到名字时一脸蒙。

芷卉对她有点印象,她以前老是来A班找江寒,两人好像是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江寒头脑发热转到K班也不是没可能。他算是A班的异类,理科成绩很好,但和理性不沾边,成天调皮捣蛋,完全没长大,A班里违纪写检讨次数最多的就属他。那么孩子气,干出什么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芷卉翻翻眼睛,眼下A班最大的意外是自己吧,还有闲情为别人的事操心?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的学生们却没有准备上课的迹象,照样吵嚷打闹。

云萱抢遥控器时失去重心,不小心扑倒在钟季柏怀里,动静太大了,注意到的其他男生开始起哄。

就在这个瞬间,班主任进了教室。

偏偏这么巧,云萱抱着钟季柏是她进门看见的第一个画面,这让她在讲台边怔了一秒。

班主任蹙起眉,把教案摔在讲桌上,厉声喝道:“在闹什么?!”

全班终于安静下来。

云萱红着脸推开钟季柏,指着他手里的遥控器:“我……想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实在太冷了。”

钟季柏被推得往后一个趔趄,一边坐回座位,一边扇动着篮球背心,对班主任说:“男生都觉得很热啊。”

班主任微眯起眼,声调降下来,语气中透着冷淡:“我以前说过多少遍了,教室里的空调是公共物品,遇到这样的分歧,一定要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她环顾教室,用短暂的沉默展示威严,才重新开口,“同意把空调温度调高的举手。”

云萱高举起手,除她之外其他人都没反应。

温度明明过低了,芷卉本想举手支持她,却因为畏惧班主任而没敢举手,还打了一个轻微的喷嚏。

饶是如此,当班主任富有威慑力的目光向她投过来时,她还是吓得埋低了头。

K班班主任吴淑娅高挑漂亮,名校研究生学历,这在高中教师中并不多见,很受学校重视。今年她才27岁,也许是怕人们因她年轻就看轻她,反而比很多年长的老师手腕更强硬。

她在这届高一时曾兼任训导工作,那时就已经是让全年级闻风丧胆的存在。

两年来就连K班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虽然进校时这班里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但经过她的一番整治,到高二下学期已很少有违纪现象,成绩虽不见起色,但好歹不那么爱惹事了。

听说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被她处分、停学。

来这里的第一节课,芷卉已经领教了她的“战斗力”。

班主任把目光转回云萱身上,淡淡地说:“那温度就保持不变了。”

云萱再不敢吱声,钟季柏在一旁得意地翘着椅子。

班主任拿起词汇手册继续道:“今天是英语早自习,下面开始听写单词。”

低分贝的抱怨声在班里弥漫开。

云萱小声嘀咕:“一大早就听写……”

钟季柏高高举起手把班主任的火力吸引过来:“吴老师,今天有新同学,不先自我介绍吗?”

置身事外的芷卉吓了一跳。

这也太不要脸了。

为了逃避听写单词,居然把朋友送出去“祭天”。

班主任停顿一秒,问全班:“你们还有谁不认识她?”

原本还有些噪音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

因空调制冷而过低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一点。

班主任看向当事人:“京芷卉,这里有谁你想认识?”

芷卉飞快地把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

班主任盯着她看了看,垂下眼漫不经心道:“正好这学期班长病休,你既然来了,就由你暂时担任班长吧。”

“我?”芷卉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我不行。”

意识到不妥后,她立刻追加了补充说明:“老师,我是分班考那天被车撞了才考砸的,很快就会申请补考回A班去。”

班主任饶有兴趣地放下了手中的词汇手册。

“回A班?那为什么现在不申请?”

芷卉支支吾吾:“我……我的护身符弄丢了。”

这说法像小石子掉进湖里激起了圈圈涟漪,教室里不少学生轻声哄笑着,回头看她。

芷卉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班主任脸上出现了一种嘲讽式的微笑:“京芷卉,知道为什么你以前在A班每天中午都能吃到热的饭菜吗?因为学校规定后五个班级必须晚十分钟下课。公平的待遇没有激励作用,温和的教育只会误人子弟。知道你天真在哪儿吗?已经不再是天之骄子,却还念念不忘你的护身符。”

每个问句之后,芷卉都拿不准该不该回答,原来都是设问,她低着头如坐针毡。

班主任的“演说”还没完,她走下讲台,在大家的座位之间踱步:“接受现实是你们到K班要学的第一课。中国18岁到34岁因自杀而死亡的人群里,一部分就是因为没来得及在成年之前学会接受现实,对生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眼高手低,才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失望。”

芷卉感到毛骨悚然,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谁知她话锋一转又回到自己身上。

“京芷卉,你不要人在K班,心系A班。既然竞争失败出现在这里,就和这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在一天就要遵守一天这里的规矩。”说完这些,她回到讲台环顾教室,“有没有人反对京芷卉担任班长?”有点刻意地拖长了音调,“请举手——”

这次,没有一个人举手。

连芷卉自己都没举手。

她哪还敢举手,连呼吸都是错。

这结果让班主任挺满意,她说:“拿出听写本。”

全班同学翻开作业本的动作都像被按了加速键。

“accident”(事故、意外)“anxious”(忧虑的)“appreciate”(感激、欣赏),正在此时,教室前门突然被拉开,年级主任洪亮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听起来语气分外无奈:“小吴老师,有个学生非要从A班转来你们K班,你安排一下吧。”

饶是班主任刚整顿过纪律,同学们还是扔下听写,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

座位靠走廊的学生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转班生的书包一角。

从A班转到K班,从唯一的尖子班转到文科最差班,完全不合逻辑,不管是谁都不正常。也许因为事先听见了风声,此刻芷卉反而不似其他同学那么兴奋,刚被班主任训了一顿,还有点蔫蔫的。

为什么要这样转班?

看不见门外转学生的同学们只好看班主任,企图从她看见那人的反应中找些蛛丝马迹。

班主任放下词汇手册转头看向门外,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露出了一种她脸上前所未有的新表情。

别说芷卉与她交集不多,就是在座的其他资深K班同学也没见过班主任的这种神色。

她惊慌失措了。

为什么呢?

通常来说,惊悚片远比悬疑片更刺激。

导演神情严肃地在一旁举着喇叭大喊:“各部门请注意,男主角出场时的发型、眼神、表情、神态、手势、站位……一切都要趋于完美。”

一切都不重要。

因为男生走进来,芷卉只看见了他左手肘处缠绕着的醒目的白色纱布。

为什么呢?因为——我?

她的手突然吃不住力,水笔甩出去意外击中了“电报男孩”的脑袋,又“叮”的一声掉在地上,造成了此刻教室里唯一的声音。

像恒星爆炸前短暂的急剧塌缩。

几秒钟彻彻底底的静寂。

直到有个小胖子同学猛地代表大家惊呼出声:“谢井原?”

班里的混乱喧嚣再也不是班主任板起脸所能控制的了。

班主任自己都还没缓过劲来。

谢井原,万年第一谢井原,每次总分超过第二名四五十分的那种万年第一,拿遍数理化竞赛最高奖。

在圣华中学两年,校园里几乎没有学生把谢井原视为自己的同学,潜意识中就觉得他和自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有一种关于宇宙维度的设想直观而有趣:蚂蚁们生活,蚂蚁们忙碌,蚂蚁们不知道关于人类的一切。但是高维生物突然跑来对低维生物进行降维打击的时候,这种有趣就变成恐怖了。

连一直优哉游哉翘着椅子的钟季柏都翻了车,差点摔倒。

班主任努力尽着老师的职责,做好大混乱中的领路人:“大家安静一下,今天还有一位转班生,谢井原,想必大家都认识。”她对谢井原示意了一下芷卉身后的空位,“你先去坐吧。”

谢井原脸上没什么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后一排座位。

全班同学像向日葵一样追着他齐齐转头,场面有点好笑。

但芷卉笑不出来,她不巧坐在他的视野正中央,他的目光对她来说是迎面而来的飓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她的心里瞬间变拥挤了。

阳光下草长莺飞,万物倏然膨胀。花蜜流过茎叶,彩虹穿透雾霭,蒲公英高扬,尘埃落定。整个生态系统一起呼吸——

声动如雷。

男生走到她斜前方突然停住,弯腰捡起了她的水笔。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他把笔放在她桌上后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她身后坐下了。

再无意外。

像每个灾难片的开始,主角和未知世界都有些不为人知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