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文/夏茗悠

[一]

每个人都喜欢根据刻板印象下定义,大部分时候,真相与结论总是背道而驰。

在自己的车门被熊孩子用钥匙划满不规则花纹之前,你还以为所有儿童都是可爱懂事的;在遇见突然自发躺倒在自己车头前碰瓷的老奶奶之前,你还以为所有老人都是宽厚慈祥的;在被地铁里假孕妇肚子里掉出的硅胶垫吓得目瞪口呆之前,你还以为所有挺着大肚子蹒跚走路的女人都是应该被照顾的……

但见多了这样的特例,你就会渐渐对特例抱有幻想而不再相信惯例,也许潜意识中,你更喜欢遇见一个又一个奇迹,否则生活何来惊喜。

可是当你目送前女友离开,黑色的奥迪车停在她面前,她驾轻就熟地自己打开车门——不是副驾驶而是后排座位。哪怕夜色下你看不清驾驶座里的人的长相,你也能明白他的身份绝不会是男友。

告诉我怎么证明这是个例外?

[二]

糟糕的是,尹铭翔越想相信这是个特例,他就得到越多蛛丝马迹,证明这是个惯例。

他调回上海工作后第一次见夏秋,她就精心打扮,被黑色奥迪接走。加了她微信后大致可以了解她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工作日白天总在逛街购物,晚上总有饭局应酬,双休日总是自称和男友自驾去江浙一带的度假村玩,但她从来只发风景照。李禾多好几次提议大家来聚餐,都是夏秋来不了,她没空,赫连也不愿来,陈萱工作太忙老加班,最后通常都变成了禾多和王旗的闺蜜聚会,偶尔当禾多的男友双休日回上海时,王旗不想独自当电灯泡,会叫上尹铭翔一起。

再见到夏秋是一个月之后。禾多过生日,赫连想展示自己刚入住的别墅,自告奋勇为她办party。这次参加聚会的人是平时的十几倍,大部分女生都穿了礼服裙郑重出席,夏秋穿着简单的连衣裙,像端着自制小饼干去邻居家串门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相对显得随便。尹铭翔看她似乎依然是爽朗大方的高中小女生模样,但很快女生们的对话让他明白自己了解的只是表象罢了。

禾多第一眼看见夏秋就问道:“对了夏秋,我想买个爱马仕的包,你是vip吗?可以帮我订吗?”

“我是找代购的,不是vip。”

听禾多开口问,尹铭翔已经够惊讶了,他不明白禾多是根据什么判断夏秋会和奢侈品牌有关联,当然更让他震惊的是夏秋并不否认。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夏秋手里那巴掌大的小包,觉得那好像不是爱马仕。他想不起上次聚会夏秋背的是什么包,但肯定不比夏秋本人更引人注目。

女生们并没有留意尹铭翔脸上的奇怪神色和他故意凑上前来偷听的举动。

“可是代购卖得都很贵,而且真假也分辨不出。”

“你可以让代购接受淘宝支付,收到包以后去专柜请他们保修,或者看二手店愿不愿回收,如果不收你再去淘宝申请退货付款就好了。”

“还是觉得够麻烦的。”

“不然你也可以问问赫连,她八成是vip,让她帮你订,”还没等禾多来得及瘪嘴,夏秋便回头叫来赫连,“赫连,你是爱马仕的vip吗?帮禾多订个包。”

赫连一副备受困扰的模样:“我不是vip呢。可奇怪了,我都在恒隆专柜买了五十多万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自己包柄上缠着的小丝巾转到大家面前,“在香港专柜也买过不少,总消费额不止七八十万吧。还是只能找带代购哦,不好意思帮不到你。”

赫连如果说最后一句时语气不那么骄傲,也许禾多不会觉得她是在针对自己。她看着赫连像花蝴蝶似的翩翩飞去别处,气不打一处出:“她就是不想帮我。”

夏秋虽然觉得赫连没这么小心眼,但消费额如此之高还订不到包让她着实有些诧异,她拍拍禾多:“赫连不会的。我要好的其他专柜SA之前说如果其他品牌的衣服需要留货她也能帮我,我帮你问问她有没有办法吧。你要订什么包?”

“黑金birkin30。”

夏秋避到稍微安静一点的角落去给SA发微信,禾多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王旗感慨:“这么多年了,夏秋还是认不清赫连的真面目啊。”

“不奇怪。”王旗望着夏秋的背影长吁一口气,“赫连她们表面上一向还是敬她三分,不真正被伤害的话,夏秋是不会先与别人为敌的。”

过了一会儿,夏秋高兴地跑回来:“SA正好有玩得好的爱马仕专柜小姐妹,她答应帮我去问赫连这是怎么回事了。如果赫连以前是被坑,之后顺利升为vip就能帮你订了。不过SA说赫连如果只买过包、鞋、丝巾这些也许确实不行,他们的规则是要买很多很多杯子碟子灯具那些没用的配货,达到一定金额才能订到包。她也说其实还是找代购方便一点,代购价高是因为她们也不得不买那些不好卖的配饰。”

王旗听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只想知道爱马仕这样怎么至今还没倒闭。”

夏秋莞尔一笑:“很多人把这当成品味和身份的象征,虽然价格和购买途径各种不合理,但大家还是趋之若鹜。”

“就像赫连这样的,谈业务时不拎个爱马仕,可能会被候选人轻视吧。现在价格这么高都是因为赫连这种人太多了。”禾多作潇洒状耸耸肩,“我只是觉得皮料很好啦。我是真心喜欢各种包。爱马仕我有一个也够了。”

这厢正聊着,夏秋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来,她只看了一眼眉头就蹙了起来。

“怎么了?”禾多稍稍笑一点,“我跟你说了她是故意不想帮我吧。”

“不是。SA说赫连的名字和手机都查不到消费记录,专柜甚至根本没有她的会员记录。”

“什么意思?”王旗从空气里嗅出了一丝八卦的气息,立即精神焕发。

“要么是赫连被专柜坑了,消费记录都算在别人头上。要么是她就是没有消费过。”

禾多笑得深了一些:“那还用想吗。肯定是后者啊。赫连吹牛编瞎话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习惯。”

“可我想不通,赫连明明买了包买了丝巾,找代购不是很正常么?干嘛骗我们说是在专柜买的。”

禾多得意地抿了一口鸡尾酒:“同样找代购就不能显得比我们这些人高端了啊。”

暂时还想不通这神奇逻辑的夏秋翻了翻白眼,回头凝望赫连——用一种重新审视自己好友的目光。

但夏秋不知道,此时自己也正被别人重新审视着。

[三]

赫连与禾多的面和心不和旷日持久,但这并不是最激烈的主战场。早在高中入校第一天,当王旗拖着行李踏进寝室,比她先到的一个姑娘扫视了一遍她的大包小包,冷不丁哼了一句“乡下人”。

在某些上海小姑娘眼里,崇明是乡下,说不清哪里是乡上。她们扎着马尾辫穿着名牌运动鞋挺直腰杆牵着小狗在周末逛绿地,自认为很洋气,势必要和“乡下人”划清界限。

这个小姑娘名叫唐韵,她和王旗简直是命中注定的对手。

女生的阵营很快就分了出来,王旗和唐韵势不两立。表面看来王旗借着在男生中间的人气似乎在后援团人数方面占了上风,可是王旗寝室里其他女生都属唐韵一派,所以任王旗在外面再风光,在寝室也只能做个灰姑娘。

夏秋却没能及时觉察出这两个女生之间的战火,这倒不怪她观察不够敏锐,每次她去寝室找王旗,总能受到唐韵毫无破绽的盛情款待。

唐韵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找不到理由厌恶夏秋,而且并不想因为对王旗的厌恶而迁怒夏秋。无论夏秋想借小说还是卷发棒,她都有求必应。同样的局面也出现在唐韵和李禾多之间,她们虽不常有交集,但至少互不反感。

虽然李禾多和夏秋都知道唐韵与自己最好的闺蜜常略有小摩擦,但她们都认为唐韵不算是坏人,直到一天午休时。

三个女生闲逛到后门花坛前找阴凉处席地而坐,谈及班里女生之间的战争,一贯温和的禾多表现出对争斗的不能理解,王旗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王旗垂下眼睑,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了圈:“你不知道唐韵是个多过分的人。男生们告诉我,她和赫连在背后整天嘲笑你,说你是全班最丑的女生。”

“哈?”禾多瞪圆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

惊讶不是因为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因为禾多绝对不可能是最丑的,去掉一半错误答案之后她的长相也不会排进倒数。她浓眉大眼、长相有些英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和时常相约梳同一个发型的王旗、夏秋不同,和时常交流穿衣搭配心得的唐韵、赫连不同,她没她们那么小女生。因为与自己风格不同就说别人“全班最丑”着实有点过分。

王旗从禾多的眼里看出了她和自己统一战线的决心,也知道夏秋一向嫉恶如仇,无论王旗和唐韵的敌对多么激烈,夏秋也只理解为女生间的勾心斗角,触及夏秋底线的是唐韵伤及无辜。

许多年后,王旗才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对夏秋影响深刻。

从超市货架上取下一升装的洗发水放进推车,王旗看了眼身后无动于衷的夏秋:“你不是说洗发水也用完了吗?”

“我头发不是一直爱出油吗,必须去美容院买特定的那种控油的。”

王旗望着自己的朋友,突然有点出神。

是的,她记得,夏秋从小就是偏油发质,自己也是。曾经一起在寝室水房洗头时不止一次相互倾诉需要每天洗头来保持清爽的烦恼。

如今自己每天朝九晚五,工作时一刻休息也没有,回到家总累得直接睡着,出门前匆匆洗个头,连吹干都来不及。而夏秋用着在美容院买的高级洗发水,穿着剪裁出色的名牌衣裙,全身每一处配饰都透露着出众的品味。

但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彼此的秉性早已深知,即使表面上似乎已变成两个世界的人,夏秋的一双鞋相当于王旗一个月工资,而这样的鞋她每个颜色都买了一双,可是王旗却从未感到两人的友谊因此而改变。

到这个年纪,女生们固然也会攀比,但并不会像男生们那样见面除了聊车房身家便没有其他话题,她们依然和小时候一样能讨论共同喜欢的明星和影视剧、一样热衷于八卦、一样冷嘲热讽拉帮结派。真正能使友谊受挫的绝不是在选择洗发水时无法一致,而是身为朋友选择阵营时态度不够坚决。

所以王旗只是稍稍走神了零点几秒,就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拿洗发水之前的话题:“说起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赫连和唐韵以前说过禾多丑,所以她们才不对劲啊。”

“赫连唐韵说没说过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是你和她们闹别扭在先的啊。”

也许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一个“我不知道”,一个在嘴角泛起的弧度,全成了疑窦,让王旗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她揣测着朋友这个“不知道”只是“不记得”的意思还是在暗讽什么,尽力保持不动声色,咽着口水轻描淡写地纠正着对方的认知:“什么呀!之前我和她们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激化矛盾的应该还是禾多那件事吧。你大概没印象了,也难怪,那次篮球赛你是没参加的。”

高中三年,夏秋是校女篮队员,体育课上的篮球教学对她而言是小儿科,因此期末分组进行“友谊赛”时,老师也自然而然将她排除在外,让她在场边计分。就是在夏秋缺席的这场比赛中,班里对立的两派女生将平日暗地滋生的勾心斗角演绎成了明目张胆的大打出手,无论老师怎么吹哨都无法阻止她们以指甲为武器决胜负,篮球赛演变成一场群架,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每个女生在下课时都收获了茅草堆般的头发和伤痕累累的胳膊。

夏秋只是个旁观者,但是课后与王旗、李禾多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看她们处理伤口的事她没忘,同时她也记得受伤没那么严重的唐韵和赫连蓬头垢面地拿着篮球去归还,她们是一路望着自己的方向走过去的,比起仇恨,目光中似乎更多的是无奈,那时候夏秋也没有听见一个声音果断地告诉自己“你必须和她们绝交”。

“唔。我记得。不过虽然那时候大家打、成、一、片,但现在大家还是打成一片了。这就是所谓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小时候太较真有点可笑呢。”

王旗看着夏秋沉默了十几秒,直到她的笑容在脸上变得僵硬。

“怎么?”

“我们什么时候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诶?”

“真不敢相信你连这么明显的对立都看不出来。”

“在我看来只是‘相爱相杀’而已,‘相爱’还摆在前面,又不会像以前那样较真到打架的地步。”

“那只能说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自控能力有所提高。”

“我不理解。既然这么互相讨厌,早就可以‘相忘于江湖’,但你们还不是‘不离不弃’。”

“因为我们属于同一个圈子。就像你和尹铭翔分手了,即使觉得尴尬也不得不见面一样。我们都在这个圈子里,不是因为我们多喜欢对方,而是希望让对方看见自己过得比她更好。”

夏秋把左手中的购物袋换到右手,挑了一个让人相对轻松的话题分支:“我和尹铭翔不是打架分手的,所以我们不怎么尴尬。”

她实在无法无视王旗的处境,抛出几句虚情假意的吹捧。她不知道王旗是怎么做到如此豁达洒脱的,除了王旗本人以外,任谁都不会认为她过得比唐韵更好。

[四]

相比起唐韵,王旗更讨厌赫连,因为在她眼里,赫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叛徒。

高中的第一次班会,主题是保护地球家园,班导师希望用新颖有趣的形式使大家受到教育,为了腾出表演环保小品的空地,全班兴师动众将前半个教室的课桌搬去走廊。王旗和夏秋当然不会去扮演造型滑稽的鲸和熊猫,因此顺理成章地搬着座椅挪到后一排的赫连身边。

王旗第一眼就注意到从前一直坐在她身后的这个女生有两条又白又直的大长腿。赫连翘着二郎腿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坐在她另一侧的夏秋五官无可挑剔,可气质和赫连相比简直像个男生。从那时起,赫连的“女人味”就给王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多年后她比赫连本人还无法面对赫连发福的现实。

女高中生的友谊其实并不复杂,王旗主动示好,赫连很快就与她惺惺相惜。虽然两人的关系从未达到过“相约去厕所”的亲密度,但至少是相处融洽的朋友。然而,女高中生的友谊也有一定法则,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要和朋友的敌人做朋友。正当所有人都认为王旗与赫连关系不错时,赫连选择了唐韵的阵营。

王旗不闻不问不提赫连的名字,装作毫不在意她的去留,久而久之就真的毫不在意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王旗不对赫连的选择依据好奇。明明是朋友,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叛变?

夏秋知道答案,她觉得赫连一定和自己同样崇拜唐韵,不,按照她的行为来判断,她应该比自己更崇拜唐韵。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只不过两人崇拜的理由完全不同。

王旗也许至今仍没有发现在与唐韵较劲时她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除了两个相对神经大条的女汉子闺蜜,班里其他女孩在选边站的时候必定会有赫连这样的考虑——哪个阵营看起来更高端大气上档次。比起一个在课余凑在一起吃光明冰砖、玩连连看的小团体,她们当然更喜欢那个周末相约喝下午茶、做美甲的小团体。这就是虽然王旗为人直率爽朗,在女生中的人气却远远不如唐韵的主要原因。

赫连为了尽快和唐韵成为闺蜜,甚至买了一条和唐韵家的宠物一样品种的狗——如此,她就可以比其他小跟班似的女生们获得更便利的途径来增进与唐韵的友谊,她们可以一起在绿地遛狗、可以带各自的狗狗去宠物会所美容、可以有更多共同话题……总之没过多久,赫连极尽巴结之能事,终于如愿成为了唐韵的闺蜜,之一。

夏秋崇拜的却不是小资姑娘这部分的唐韵,而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女王唐韵。

高一时的运动会,学校规定每个班级走方阵经过观礼台时都要搞点创意,班导师是偏循规蹈矩的人,建议大家画些口号牌放些小气球交差便好,不要弄得太劳师动众,更不要造成安全隐患。

到了开幕式的当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全体班委都焦急地等着送气球来的店员,他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一个半小时,有惊无险地赶到后又坐地起价,说自己为了赶时间打车过来,需要在气球总价的基础上再加100元打车费。夏秋管班费,秉着不要误事的原则,二话不说就要掏钱,却被唐韵拦住了。

唐韵把夏秋挡在身后,下巴抬高了五度:“我们不管你乘什么交通工具把气球送来,只要求你按时送到。可你现在迟到一个半小时,居然还有脸问我们要打车费?你给我拨通店里电话,我倒要问问你们老板,他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店员原本只是侥幸觉得学生钱好赚,能多要点就多要点,没想到小姑娘口气也厉害得很,怕被老板知道,态度立刻软了不少,一边强调天气热跑这么远的路途不容易,一边把100元车费改成双方均摊:“就50。你看,我送这几十个气球也确实挺辛苦不是?”

面对店员不断擦汗求同情,唐韵毫不动容:“别跟我讨价还价。你辛苦自有辛苦钱赚,我倒要问问老板,他有没有付你工资,凭什么他该付的工资要我们来出?我当初和他谈的是一口价,没有这么些额外的路费杂费,该给的我们会给,不该我们给的算不到我们头上。”

夏秋们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对从容淡定不动怒的唐韵佩服得五体投地。与菜场买菜司空见惯的讨价还价拉锯战不同,唐韵十几岁模样,端的却是三十几岁御姐的架势,不愠不火,有理说理,掌握着对方的心理节奏,让对方什么空子也钻不成,杀手锏要留到最后。最后,唐韵还是和卖气球的老板通上了电话,不仅车费免谈,连气球钱也给打了九折。

这是夏秋亲眼目睹的一次谈判。

夏秋不在场的成功谈判还有很多次。

学校理发店在唐韵的争取下给这个班的女生集体打八折,给班级话剧演出制作服装道具的商家在唐韵的要求下返工无数次,到了高二,学校食堂在生活保障部部长唐韵的威逼利诱下将菜价降了两次。她聪明能干、步步为营、没有办不成的事。夏秋完全能够想象在那些谈判中,唐韵的女王风范。

在夏秋心目中,做一个女生领袖的条件并不是像王旗那样广受男生们爱慕,而是得有这份担当。她由衷地钦佩唐韵的能力,只可惜碍于闺蜜无法与她做朋友;她从来没有想与唐韵为敌,她与唐韵同属一个圈子的唯一理由是希望能得知唐韵过得很好。

没有人能永远过得很好,哪怕是唐韵。

[五]

高中三年,唐韵一直有男友,也是大家的同班同学。由于唐韵在夏秋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以至于每天看见她男友,夏秋都想吹声口哨表示轻蔑,这样的男生怎么配得上女生领袖呢?

他尖嘴猴腮,高度近视,瘦得像豆芽菜,数理化英成绩都不好,整个人气质像古代穷困潦倒不得志的酸秀才。除了一米八几的身高让他走在唐韵身边时稍稍能撑点场面,其余百无一用。有时就连这身高也打了折——他还略微有点佝背。

任凭夏秋怎样腹诽,她的女神还是打定了主意和这废柴在一起。

要不怎么说夏秋晚熟呢。直到高三,她才发觉在“女王蜂”和“雄峰”的实际相处中,“女王蜂”反而占劣势。

唐韵父母都是外企高管,从小养尊处优,因为发育较早,高中时已给人成熟美艳的感觉,再加上成绩优异为人机灵,深得老师喜欢……可这些都抵不过“酸秀才”是个官二代,高三时家里跟班导师打个招呼就能轻松拿到加分。在这个班级,对“酸秀才”嗤之以鼻的恐怕只有傻乎乎的夏秋。

唐韵极尽所能讨男友欢心,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来之不易的恋情,却还是无法阻止考上不同大学后男友离她而去。分手后两年同学聚会,男友没出席,唐韵到场了,有点发胖,只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依然和从前一样梳着高高的马尾,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在女生中鹤立鸡群。酒过三巡,唐韵承认一直单身的原因是忘不了前男友,场面让王旗都觉得有点心酸。

唐韵是所有同学中唯一家庭在最短时间内遭遇最大变故的人。高考一结束,父母就离婚,各自成家。唐韵在法律上是被判给母亲的,但母亲再婚后很快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自然再无暇顾及唐韵。同学大聚会这时大概是唐韵一生中的最低谷,家庭破裂、恋情破碎。

大学毕业后,唐韵进入外企,以离奇的速度在公司扶摇直上,不到一年就被提拔为副总级别的主管。没过多久,她调往北京,据说是由于顶头上司对她有好感,她为了躲避潜规则申请去北京跟着女上司工作。故事进行到这里,夏秋对唐韵崇拜得更加五体投地,她自食其力又不畏强权,简直是新时代女神的典范。直到几年后有一天,女生们聊起了唐韵所在的公司。

“上周五实在太有劲了,隔壁公司一个合伙人和包养的女人分手价钱没谈拢,那女的叫面包车带了全家浩浩****来楼下闹事,我们全部跑去围观了。合伙人不敢下楼,让他秘书全权代表去谈判。那女的开价分手费400万,秘书还价到300万,一次性付款。”陈萱边笑边爆八卦。

“……中国好秘书。”

“哈哈才不是呢。他们公司的人爆料说,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被他香港的老婆发现,而是为了讨好他的另一个二奶——竟然就是去谈判的那个秘书。”

“这公司也太乱了吧!”

“一向乱!他们公司的女人基本都是靠身体上位的啊。”

“也不能一概而论吧。我记得唐韵就是这公司的,她可是靠实力的啊。”

夏秋话音未落,闺蜜们都转过头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她。

“怎么了?”

“你居然认为唐韵是靠实力的?一个女的,家里没权没势,23岁做到副总,开兰博基尼,靠实力?夏秋你看多了心灵鸡汤吧!”

“诶?可是……”

没等夏秋想出证据证明唐韵的实力就被禾多打断:“你以为唐韵为什么被调去北京?”

“唐韵和大老板的关系差点被人家老板夫人发现,所以得赶紧弄走。因为之前的不正常提拔,唐韵现在不上不下,根本没法跳槽,跳槽到别的公司铁定得减薪降级。”

夏秋瞠目结舌。

王旗拍了拍她的肩:“世界上没那么多童话。就算有,也轮不到唐韵这样运气奇差的。”

不知为什么,夏秋难过了起来,比自己被潜规则还难过。她无数次早晨醒来刷微信,看见唐韵在两点多发的照片配以文字“终于收工了,做会展真累啊”。不可否认,这是自己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优秀、最努力的,她值得更幸福更成功的回报,本应该是个例外。可这就是她生活的世界,无法超凡脱俗,无法成为童话。

[六]

我们总是对他人的生活充满幻想,希望自己厌恶的人过得比自己悲凉,或者希望自己欣赏的人获得自己无法企及的美满。为此,我们时常会脑补出很多戏剧性的细节或是借口。可惜大部分时候,现实总是不尽人意,他人的生活和我们自己的没有太大区别,一样波澜起伏,一样水深火热。

夏秋一直很注意避免朋友们对自己误解。她有半面墙柜的爱马仕,但和闺蜜吃饭时从来不带。与最亲密的人相处,夏秋并不需要戴任何面具、贴任何标签。当她拎着看不见logo的手提包出现,闺蜜中没人会当面询问淘宝链接、背后嘲笑土包子没品味。

但夏秋忘了一个人。

情侣这身份会让人误以为足够亲密,但却忘了异性之间终归还有些话题没那么聊得来,前男友对你的了解也许还不如家住你隔壁的同性邻居。

经过近两个月的观察,尹铭翔依然看不出夏秋有正经工作的迹象,终于忍不住趁夏秋不在场的小聚会时偷偷问禾多:“你跟我说实话,夏秋是不是……高官的情妇?”

“啊?”正忙着点菜的禾多经过五秒才反应过来对面的男生问了句什么,她扬着眉毛笑着抬起头,“你开什么玩笑!”

可是男生脸上的神情找不出开玩笑的蛛丝马迹。又过了好一会儿,禾多才意识到他根本不在开玩笑。

空气凝固了数秒,她突然感到全身所有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李禾多站起身,跨过餐桌,举起手中厚重的菜谱对准尹铭翔的脑袋一顿暴打:“混蛋!你把夏秋当成什么人了!夏秋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男生毫无招架之力,餐厅的店员赶紧上前来拉架,在场的朋友们虽不明所以也急忙投身劝架大军,禾多被大家拖开老远还挣扎着企图用脚踢尹铭翔。场面乱成一锅粥。

而当事人夏秋是半个月之后才听说这场混战的。

那时她笑得有点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