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用途
①
浴室里挂着三条浴巾,有一条是新的,一定是安德烈又带了小女友来过夜。
安德烈十九岁,大学上了两个学期,女友换了四个。
你见到他便不会觉得奇怪。他一头金发永远蓬松,又玩电吉他。女孩子都为他疯狂。
安德烈出生就是来享福的,他吃奶油不会发胖,喝酒不会醉。
他妈妈也宠这小儿,不要他名列前茅,只求他至少考试前夜翻开书来看。
世上唯一看不惯他的女人只有他姐姐。
“安德烈,不要跑到我房间吃外卖!”
“安德烈,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安德烈,你自己把宝贝吉他摊在地上,现在又怪我踩到它?”
兄弟姐妹吵架是很平常的事,听起来没什么特别悲惨的。
真正悲惨的是,他亲爱的姐姐正是我。
从小我们睡一架双层床,真心诚意把它当城堡。到了我十四五岁,祖屋大翻修,车库顶上加盖一层小楼。于是我们终于有自己房间,又有单独楼梯出入,好不快活。
安德烈那时只有七八岁,“姐姐”前“姐姐”后的,常常来敲我房门。
真是时过境迁。
根据我个人经验,男孩子到了不黏姐姐的时候,就开始让女孩子心碎。
安德烈的历任女友们彼此都相似,长头发,黑眼珠,肥胸脯。
因为这个,人家说安德烈没有恋姐情结。
我长得似麻秆一根,也许是像离开的爸爸。
我独爱成熟男人,也许是因为离开的爸爸。
别人的初恋教他们什么是爱。我的初恋正好相反。
我十五岁时爱上三十岁的物理老师,过程好不快乐,结局好不悲惨。
我痛定思痛,不再追求结局,只追求快乐。
可惜事与愿违。
早前我登陆社交网站,见到前男友即将结婚,还是掉下泪来。
这是与成熟男子周旋的难处,他们一旦作出选择,就立刻迈入另一阶段的人生。
从此他变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再看我分明还是个黏黏腻腻的小孩子。
安德烈与我不同,他永远潇洒快乐。
有新女友来过夜,他就从柜子拿出一条新浴巾来,让她洗完澡好擦身。
我伸手拿起我那块旧浴巾,细细擦干头发。
暑假才刚过半。
昨夜不知是谁。
“安——德——烈——今天晚上妈妈叫我们去外面吃饭,你等下起来不要忘了给车加满油。”
我交代完便想回房间,门却开了。
“他还在睡。我会转告他的,姐姐。”
没想到是个少年,套了条牛仔裤就来。
头发乱成一个鸟窝,脖子上套三条缰绳,大致表达自己是匹野马的意思。
②
那天的晚餐吃了两小时,我盯安德烈盯了起码一小时半。
我们家安德烈,莫不是弯了吧?
弟弟看穿我心思,翘一个兰花指说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人很聪明,脾气也好。
我祝贺他终于找到互补的另一半。
后来我时常见到这少年在家里出没,尤其是开学以后交作业之前。
少了他,恐怕安德烈无法安全毕业。
我也发了姐姐的善心,端茶送水买零食。
这时候我就觉得弟弟仿佛没有长大,还是萝卜样一棵。
我却长成了妈妈。
妈妈仍旧一个人,我也是一样。
我想怂恿她出去约会也觉得底气不足。
朋友问我,你寂不寂寞?这话我也想问妈妈。
但是亲人之间竟然不能像朋友一样谈话。
也许是因为朋友谈崩了大不了换一个,亲人却不行。
寂寞的妈妈总是披一条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寂寞的我只好也披一条毯子。
有时候我梦见袭来一阵龙卷风,把整个小镇都刮跑。
我和妈妈就披着毯子在天上做女英雄。
梦的确是反的,现实里的我就是个孬种,与不熟悉的人一句话也不多说。
有人说这样太冷漠,我辩解是性格。
人们大多是异性恋,偶尔有一些喜欢同性。
人们大多是群居生物,偶尔有一些爱独居也不为过。
我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在图书馆泡着,中午吃一个外卖就在附近的草地上睡觉。
明明和弟弟在一个学校,却从来没有机会碰面。
看到图书馆这一幢巨物,安德烈大概提前十分钟就开始绕路走。
偶尔,倒是会碰见他那个“聪明、脾气又好”的好同学。
走廊,停车场,复印店,贩卖机前,或者秋天的某棵大树下。
他就像一条广告,时常在我的生活里插播着。
我仍旧一个人,他竟然也一样。
“安德烈呢?”我只好问他。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就拿出一包烟丝来卷。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研究隐形材料。”
“什么?”
“隐形材料。”
“魔术那样的?隐身斗篷?”
“跟你说不清楚。”
出了我家的房子,这位好同学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问他要烟来抽,他居然说要告诉我妈妈。
喂,刚刚才成年的人,到底是谁?
③
我打算把气撒在弟弟头上。
裤脚踩破了几个洞,脏衣服乱丢,深更半夜也不睡觉,怎么都是理由。
“你怎么和妈一模一样。”他跺脚。
“还说!我再问你,为什么都没有在学校看见你?”
做讨厌鬼好像也有快感。
“你是文学院!我是物理学院!怎么碰得到!”他跳起来吼。
“狡辩!我天天碰见你那个同班同学!”我也跳。
安德烈突然意识到地球引力不可抗拒,乖乖盘腿坐下。
“姐姐,我和你说,我这个好同学每次勾搭的都是大姐姐,你可不要上钩。”
弟弟抬起头来眨眨眼睛,我感到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从此我尽量避免碰上那位好同学,恶狠狠地,能转台就转台。
要是和弟弟一样大的小屁孩扯上什么关系,我才是疯了。
不知道鱼儿见到鱼钩,会不会也是这样。
听到一池春水里自己猛烈的心跳,然后奋力游开。
但是有一个地方实在避免不了相遇,就是家里。
那位好同学,来我家来得越发勤了。
这个阴险的家伙,装乖装得厉害,说话也好听。连妈妈也被他笼络了去,还做点心给他吃。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久而久之,他像是我家第二个儿子。
一个儿子弹吉他,一个儿子打鼓,玩得高兴了就躲在房间里喝酒。
妈妈最近不知怎么,心情格外舒畅,发现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苦了我做免费保姆。
暑假启用的那第三条浴巾好端端地挂在架子上,像它的主人一样,做了我家的常客。
我在浴室脱得一丝不挂,看见它,竟有些不好意思。
弟弟快要二十岁了,他也是。
④
我伸手擦去镜子上的雾气,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正对一个老男人意乱情迷。
人们拥有什么的时候,就将什么看得很轻。
后来,新陈代谢慢了下来,时间却越过越快。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拿起那条不属于我的浴巾,轻轻拂过身体。
上面有洗发水的味道,和弟弟常用的那支一样。
但是,还有一点别的东西。
我将它捧在面前,小心地嗅着。
像一个犯了瘾的人,拼命想吸进去点什么。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
夜已深了,窗外有虫鸣。
而我,变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
⑤
后来,我还是很喜欢在草地上睡觉。
偶尔,也能遇到那位好同学。
那个好同学看看我,又一本正经地看回他的书去。
我毫不客气,把书翻过来看封面。上面写着——《世界的用途》。
“好大的口气,”我说,“这本书讲什么?”
“讲一个人的旅途。”他顿一顿又说,“我看到你在这儿就坐过来了,你不介意吧。”
一个睡着的人,就算介意也没什么办法。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闭上眼睛。
那个午后就这样度过了,我们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后来,在一个极其偶然的场合,我碰到我以前的老师。
“心烦意乱时看什么书可以平静?”我问他。
他和我说了个名字——“什么?”“l’usage du monde”,他重复了一遍。哦,是了,《世界的用途》。我意识到自己再次遭遇了这个奇怪的名字,也意识到自己再次遭遇了那个已经逝去的午后。
世界的用途到底是什么?我不该轻信一个男孩子的一面之词的。如果我当时能夺过书,亲眼看看这本书里的内容的话,也许会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我不是说我会变得和现在不同,不,我从来不懂后悔。我只是在想那些可能性,在一切看似都已尘埃落定之后,想象那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关于我的,关于他的,关于我们一家的,永未被实现的可能性。
我只是想起来,那天我穿上睡袍,一视同仁地抱起三条浴巾准备拿去洗。地板非常凉,客厅则一片漆黑。我哆哆嗦嗦地摸来摸去,恰恰有一丝光亮救了我。
母亲的房门开了一丝缝,弟弟的朋友从里面钻出来,滑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