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真的一天

春天起风的时候,世界就变成一个子宫。柳絮能飘到的地方就是柳树的子宫,蒲公英能飘到的地方就是蒲公英的子宫。这话听起来并不严谨,人们却对这种偶然不以为意。他们穿行在随意飘散的植物种子里,坚称要寻找命定的爱情。可是这种坚定一旦持续了二十六年之久,就会被认为是一种固执。

今天是特别日子,昏暗的房间里一切就绪,灯光、音乐都有了,只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嘟起粉嫩嘴唇。阿真轻轻吹灭最后一根蜡烛,尽量不让口水喷到蛋糕上。好了,单身的第二十七年开始了。

阿真并不觉得自己固执,只不过爱情对她来说就像奥运圣火,一旦点燃就绝对不可以熄灭。

偏偏这世上许多体能过硬的无情人,无论爬墙还是灭火都迅猛如消防队员。

至于遇到渣男的几率,看看在场这一圈抛家弃子跑来为她庆生的女友们便知。现在倒是一个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对着一块蛋糕欲拒还迎的,失恋的时候还不是黏乎乎全都哭成鼻涕人儿。姐妹四个,平均每人两个失败的前男友,也就是说在她的迷你交际圈里就均匀分布着八个渣男。偏偏是这群越挫越勇的女人,日日劝阿真如此这般:“阿真,快快去见男人。”

“阿真,速速去告白。”

“阿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一想到这个阿真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时不时就熄灭一次的爱情,哪里还是象征奥林匹克精神、消灭战争带来和平的圣火?无非是普通的运动会而已。喏,无非是大家放个小假,一起做做运动。女友们轮番恋爱着,又相继失恋,一个哭,一个笑,一个累,一个醉,处处响起出发的枪声,时时传来结束的哨音,让阿真身心俱疲,不禁想向《动物世界》发问:人类为何没有固定的**季节?

即使是这样跌跌撞撞,当年一群糙妹,也都从恋爱的起跑线上出发了。唯有阿真一个,没有跳过高,没有冲过刺,没有在一分钟内用筷子夹起过三十个乒乓球。她默默退到了观众席,接着一路攀登上了主席台,终于活活熬成了一个评论员。

运动员们……噢,不是,女友们都走了,阿真刷完最后一只锅,打开厨房的窗子。天气渐热,雨水也多,有孤胆小虫努力飞到五楼。它背后城市夜空亮如白昼,随处是人形怪兽——它父母实在不懂忍下繁殖冲动。不过总体来说,阿真吸一口气,总体来说,二十七岁的夜晚与别的夜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还是要洗碗。有恋人的夜晚,大概会和一个人的夜晚略微不同。那个人的出现,也许会像是有人往这空中泼一团墨,为她画出一条银河,造出一个宇宙。若实在点不亮星空也造不出宇宙来,起码能抹干锅碗瓢盆,一一塞进碗柜去吧。

这天晚上,阿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头戴橄榄枝,身披白睡袍,蹲在路边烤乳鸽。一队光着脚跑步的男人从她眼前掠过,健壮的小腿黝黑发亮,乳鸽也是。“再不吃我就老了!再不吃我就焦了!”乳鸽尖叫。阿真醒来,只凌晨四点半。天哪,二十七岁的第一天,已经醒得和外婆一样早了吗?阿真躺在**猛摇头,隐约觉得又疼又痒,用手一摸,脖子后面接近头皮的地方似有一片小疙瘩。

“没事,是病毒性疱疹。”医生淡淡坐下,“只是位置长得奇怪,一般人长在腰腹、口唇或私处。”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扫了阿真一眼。

阿真方才直起腰来把凌乱的头发拨乱反正,一接到这眼神急忙回应:“没,没,别的地方都没有。”

“我是医生,你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治疗。”那男医生不屈不挠。

“真的没有!”阿真坐定,抓紧包包,聚目凝神。啊,向丈夫解释自己并没有出轨也不过如此吧。

两人对视三秒,医生笑了出来,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爱,头上瞬间“叮”一声长出了男主光环——那是金色的圆环,切切实实地悬浮在医生头顶五厘米处,时不时地抖动一下,像是要避开坚硬的发胶。圆环的中间镶嵌着两个浮夸的大字:男主。

带着光环的医生慈祥地嘱咐阿真,要每日三顿上消炎药水,患处不可用手接触……“不过你这个位置倒是隐藏很深,”医生瞥了一眼这神经紧张的患者,她的头发又多又黑,到冬天可做豪华披肩,“若你有爱人,不要让他亲吻你患处,以免感染。”说着又笑。

阿真看到那男主光环人已痴傻,听到这句更如小学生般绷直身子回答:“没有!没有爱人!没有亲!”阿真不顾脸面不可自拔地盯着那个写着“男主”二字的光环,几乎如宫女般倒着退了出去。只见诊室的门上金光闪闪几个小字:皮肤科,吴达彬。

天……啊……

至于后来是如何通过那翘着十八条二郎腿的拥挤过道,如何挤进停着两副轮椅的医院电梯,如何穿过熙熙攘攘堪比汽车总站的候诊大厅,阿真全然不知。在二十七岁的第一天,上帝怜悯这个从来都不敢行动的女人,给了她再明确不过的指示。

阿真站在医院门口,面前是一条马路:有提着饭盒匆忙赶来的妇人,有放学结伴回家的小学生,有骑着三轮收废品的大伯,有排队买包子的上班族。不过一切都不重要,阿真想着。这些人的头上通通都有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路人”。“路人”“小学班主任二姨”“办公楼保安情妇”“早餐店B2 桌常客”,阿真饱受刺激,感觉很难好好正视这个世界。一顿浑浑噩噩的低头赶路之后,终于回到自家小区。

熟悉的地方总归能带来一些安全感吧?她刚要松一口气,结果下一秒就差点晕过去。只见通向公寓的花园石子路上隐约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激光的箭头,下面标着“回家”,而通向出口的水泥路上则出现了另一个箭头,下面写着“约会”。

阿真脑中浮现世界名画《奥维尔教堂》。年轻时乱看,还认不出是教堂,只当是一座乡村豪宅,门前两条V 形岔路,一条通向正厅里的丈夫,一条通向偏门里的园丁,那妇人的心该是何等犹豫。此刻阿真的天空也变为深蓝色,密云压顶,公寓楼阴沉如斯,而伊自己便是那分岔路上的妇女。一边是生活了四年的单身公寓,冰箱里尚有昨天剩下的糖醋小排,进门即可解开内衣翘起脚来看电视剧;另一边,阿真望向箭头所指,不知对面是何珍禽异兽。但是,但是,但是是约会啊!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她从来都只知其能指,不知其所指。

阿真想起吴医生可爱笑容,明明还是个大男孩。不过,万一那男主光环是真的,岂不是终于给她拣到正确的人选,成功的恋爱,安稳的人生?若你也在场,见到一个握紧拳头表情肃穆低头赶路的女人,请不要惊慌。这段路程对她而言,如传递奥运圣火般真正神圣庄严。

阿真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停下。就是这里了。

一个亲切和蔼的女人迎面就问是否参加今晚的电影沙龙。阿真被领到楼上傻傻坐好,见墙壁上临时放下一块幕布,周围红男绿女,一个个长得像是天生要来咖啡馆看电影。阿真身上还穿着简单的白衬衣,不由有些局促。而且盼来望去,就是不见吴医生。

客人落座完毕,电影立刻开始,是一部波兰影片,叫《与安娜的四个夜晚》。形容猥琐的奥卡拉萨是一个烧尸人,长期窥伺住在家对面的女人安娜,不惜研制迷药侵入安娜的家,却只是为她缝补大衣,给她涂脚趾甲。

阿真看得要落下泪来。单身了这许多年,不代表不曾动过心。埋藏在深处的爱意,从来都只拿自己的泪水浇灌。

对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甚至甜蜜过一个明确的亲吻。毕竟想象中的爱人永远完美,想象中的爱情不会变质,一个人的暗恋才能永远掌控在自己手中。阿真太害怕这幻境被打破,也太害怕一颗心会被放在空中甩。但是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安娜办生日酒会,奥卡拉萨在自己家中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端起一杯酒轻轻祝福他的爱人。阿真闭上眼睛不忍看画面,脑中却想起自己。十七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自己、二十三岁的自己,乃至现在二十七岁的自己,永远躲在小小角落远远看着轻轻叹着苦苦想着默默念着——那个毫不知情的爱人。

“小姐。”身旁传来一个声音。阿真睁开眼睛,已是泪眼婆娑,模模糊糊见到面前一只白净的手,递来一张纸巾。她赶忙擦了鼻涕眼泪连声道谢,一看那人,眉目朗朗,面带善意,头上写着两个字:“男二”。阿真忍不住笑出来,这设定也未免太配套。

那男二先生凑过来问:“我长得好笑吗?”

阿真觉得耳朵又红又痒,似有蚂蚁在爬,“你长得好看。”平时绝说不出口的笑话也来了。毕竟男二,是会拜倒在她的A 字裙下的吧?

“这片子太阴郁,还好有美人夸奖,不然我今晚要郁闷而死了。”那边厢也不示弱。

此时幕布上奥卡拉萨回到自己的家,习惯性地向窗外窥探,却发现安娜的住处已被夷为平地。阿真倒不像他那么绝望了。影毕,男男女女纷纷起身,也有的兀自感伤。

男二先生向她眨一眨眼,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我们下去再喝一杯吧,直接回家睡觉真怕要梦到那个烧尸人。”

他站起来,比阿真高一个头,穿着简单的T 恤和牛仔裤,背挺得笔直,手臂健壮。他真像一缕阳光,照得她心中亮出一块空地。又也许是因为灯光昏黄,看谁都特别勇敢善良。阿真半推半就,把自己扔进一个沙发,好像一把摔坏的提琴,再也不用绷紧她的弦。

今晚的气氛一如这个慵懒座椅,是布做的,是朴实的,又不能说不醉人。男二先生很会聊天,只怕是情场高手。

但是这并不重要,毕竟男二总归是有他存在的理由。阿真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可以非常迷人。

其实这件事身边的女友们轮番对她说过:“阿真,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何没有男朋友?”

“阿真,你很苗条大可穿修身裙。”

“阿真,你只要做到不拒人千里之外。”

哦,是吗?阿真转动咖啡杯,歪头认真看一眼男二先生。他正讲得热火朝天也忍不住顿了一下下,眼睛里闪烁光芒。噢,可能真的是这样呢。阿真如握法宝。

“安晨!”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男二先生抬眉,“我还以为又要被我们吴医生放鸽子。”两人热烈击掌,像是很久没有见了。阿真战战兢兢回头,那人果然是吴达彬。

“你也知道我们做医生的哪里有准时下班这一说……咦,你不是,黄永真小姐?”吴达彬咧开大大笑容,“没有爱人,没有亲亲的黄小姐。”

阿真看着男主和男二欢聚一堂,只怪这篇故事为何不是《哈利·波特》,不然她一定立刻瞬间移动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们认识?”安晨顿住,头上的男二光环闪烁其词。

“也不算,今天白天刚给黄小姐看过诊,印象深刻。”

吴达彬眨眼,看起来也丝毫不讨人厌。

“你都知道黄小姐没有爱人,已是快我一步。你不知道,我刚刚试探了很久都没好意思问。”安晨摇头。

阿真快要手脚**。老天爷,你到底什么意思?

“别别别,现在开玩笑也就罢了。一会儿可别乱说话,不然我会死。”正说着,门口又翩翩走来一位丽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友舒怡,这是我的好兄弟,人民警察安晨。”

阿真定睛一看,犹遭雷击。那女人的头上分明也有一个光环,那光环上分明写着“女主”。分明是她闯进了别人的故事啊!阿真在心里打自己一个巴掌:这么爱当女主,为何不去公安局改名叫自己“玛丽真”?

那三人热络聊起天来,阿真轮番看着伊头上的光环,男主是吴达彬没错,只不过女主不是她而是舒怡,那么安晨……这个照亮她心中空地的男二先生,其实也与她毫无瓜葛吗?阿真惊觉自己的伤心其实是因为这个人。

安晨像是注意到她情绪不对,频频丢来关切的眼神。

越是如此,阿真越是觉得自己丢脸丢到了外婆家。好一场自作多情的所谓邂逅,好一场竹篮打水,好一场空!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灰姑娘被打回原形的时候也没有如此难堪,马车变回南瓜至少还能煮粥喝。

她把冰冷的水拍到脸上,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抬起头来,忘掉什么男主女主,明天又是原来那个矜持的好阿真……阿真看镜子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并不真切。突然,她瞪大了双眼……

阿真走出洗手间,已是另一副心情。安晨远远扯着脖子搜寻,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吴达彬和女友见状又是一顿取笑。

阿真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才吸气提臀地走过去。安先生反倒懒洋洋把头搁在沙发靠背上看她。她想起小时候在路上偶遇的小狗也是这个眼神,让人想好好给他做一顿红烧肉。

“哎,送我回家好不好,警察先生?”阿真丝毫不敢看其他二人的表情。

“当然可以,保护市民是我的责任。”安晨的眼睛里简直有一条银河。

阿真窘得胡乱道了个别就转身朝门口走去,还好背后紧随着一个沉稳脚步、一双坚定眼神,这让她露出真心笑容。她知道自己头上也有两个字在闪闪发光。

珍爱生命,远离女主。

亲爱的男二先生,我是女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