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我飞翔得太久,我想回到地面,像L一样俗气而明亮地长大。
L在QQ上跟我说他要结婚了,问我要不要去。
而在过去的三年里,每次返乡如有机会我肯定会跟L见面。
第一次他带我去打台球,他像是一条泥鳅一样在水中灵巧地游来游去穿行在那些狭窄弯曲的小巷之中,挑开一张沾满油腻的帘子,然后就是一屋子的烟雾缭绕和三五个相熟的人,跟读中学的时候一样,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第二次是去他的学校找他,他人模狗样地穿着教师工装,看见学生跟他问好会点头示意,午后两点懒洋洋的阳光里,一副学生样的我站在他面前,一瞬间觉得他好陌生;
第三次因家里有事,我搁置下手头的工作奔回北方,中途去找了他一次,他引我去喝酒,喝到最后我们两个人架在一起勉强站立,然后跑到一中门口去撒尿,我们好像说过很多话,但我记得的却很少,他送我回到他在县城的另一幢房子暂住,他回他父母家休息,走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看我,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他又俗气又明亮地笑着,阳光得无与伦比,他的笑、他的举手投足、他眼睛里燃烧起来的小期望……这一切细小的快乐连缀而成的幸福海,与我的寂寥孑然构成了强烈反差,我在他关好门,脚步声渐渐行远地响在耳畔时终于溃不成军。
我和L不一样。
我拒绝长大,我贪恋少年时光,即便弥漫在整个青春期的都是迷惑、压抑而无法言说的悲伤,我也情愿去跟飞往永无岛的彼得·潘做朋友,而不愿意变成穿西装打领带满脸皱纹的成年人;
L不一样,他纵情恣意,他浑身充满力气,年少时他挥鞭打马肆意驰骋,他嘲笑世界,想以一己之力挑战全宇宙,他曾头破血流但从不退缩,我走在L的身后,走在他高挑瘦削的阴影里,沉默不响,我想像L一样耀眼,我也想像L一样平凡无奇,我努力伪装着自己用以证明跟别人没什么不同,我的身体里不曾藏匿着一个叫做换生灵的家伙。
我和L有说起自己的梦想。
浓厚的暮色里,我跟L双脚蹬在铁制栏杆上,不远处的操场上,调皮的体育生拿着用来灌溉草坪的水管追逐着同学喷射,女孩子的声音尖锐而动听,男生则是得逞之后嘻嘻地笑,不时溅过来的水滴让我跟L不得不侧身躲避。
我鼓起勇气说,L,我想当一个运动员。
“噗!”他发出奇怪的笑声,“完全没有运动细胞嘛,你。”
趁着天光未灭,男孩子们在享受着篮球带来的乐趣,L打球也是一名好手,个子足够高,打起球来动作也算灵巧,每次比赛总是引来一群女生围观。
“什么项目的?”他挑挑眉毛,“篮球、足球还是游泳?”
“什么都行。”我郑重地说,“只要是运动员就行。我喜欢比赛场上的那种刺激,就像是飞了一样。”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
其实我在说谎,我只是想像L一样成为闪光灯下的焦点,成为众人面前千呼万唤的那个名字,破茧成蝶,脱胎换骨,成为L,成为不一样的自己。
有天晚上我在宿舍里跟李云浩比打架,我打不过他,还被他咬了两口,小臂上全是鲜红的牙印。
L带我出来,在操场上迎着风慢跑,他说你打不过李云浩的,他力气比你大。
我不吭声。
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那是我第一次抽烟,两个燃烧的猩红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被烟草的味道呛到,他就笑笑说,你看你一副孬种的样子。
L很多时候都这样。
有次他动手打架,把那人踩在地上猛踢,专门朝脸上踢,血从那个人的鼻子嘴巴里猛烈窜出,而L那天穿的白球鞋就变成可怕的暗红色。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他问那人服不服,他人将身体蜷缩成一张弓,说哥你别打了,我服,从此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跟小Y搭讪了。
L就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他回头看见一脸惨白的我说,你看你一副孬种的样子。
没人知道我的做贼心虚,但我还是怀疑L打那个人是在做给我看。
小Y是L正在追求的女孩。她漂亮到让好多男生动心。
我知道L在追小Y。
我就跟小Y说,你不要理L,他是坏人,他抽烟、喝酒还打架,还干过很多坏事,砸老师家玻璃,考试作弊,还有事没事往录像厅里钻。
小Y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那是我所不能企及的夏。
摸清了老师家所在那个单元后,你举着石头喊123,然后寂然的夏夜里,剧烈得像是爆炸的一声响,你迅疾地拍我的肩说快跑,刺耳的咒骂声从身后腾空而起,道路变得倾斜而陡峭,我用尽气力踩住你的脚步不被落下;
在人群熙熙攘攘的水房旁边,你要小Y跟你在一起,她不肯,你用力地把小Y推向身后坚硬的水泥墙壁,你两手圈住无路可逃的小Y,并趁她的叫喊声还未发出时堵住她的嘴——用你的嘴;
掰开铁路两侧的铁丝网从洞口爬进去,然后踩着两根泛光的银色铁轨朝远处走,你说好想就这样一直走,将乏味的一切抛到脑后,前往新的星球;
拉我翻过墙壁绕过民工的监视,跨进建筑中的工地,一口气爬上顶楼,大风鼓起我们的白色衬衫,你张开双臂,微微闭上双眼,仰望天空,轻微的眩晕让你兴奋,你告诉我,这是飞翔;
你愤怒地把厌恶的那门课的教材从五层楼的教室扔下去然后不偏不倚地砸中教务主任,然后佯装无视地坐在座位上,教务主任拎着教材冲上喊走了另外一位我们都无比憎恶的男生,看着我迷惑的表情,你转过脸来朝我挤眉弄眼;
三更半夜你可以徒手爬上二楼,摇醒睡梦中的我,坐在我床边讲刚刚在录像厅里看见了班级里新来的物理老师。
小Y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做这些事时的L身旁,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没有L手脚灵活,逃跑的时候跟头绊脑,有次L被人围攻,却因为那个人的拖累被堵在了死角,那些人手里的武器是小木条,初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其实是从板凳上卸下来的,一头还带着钉子,砸向身体的时候钉子会狠狠地戳进肉里。
我藏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看那些人朝双手护住头的L拳打脚踢,像是虐待待宰的羔羊。
一生之中迸发或者耀眼的机会对于有些人来说就那么几次。
比如选秀舞台上的最终登临王位的超级PK,或者足球场哨声吹响前临门一脚的绝杀,这些都足够酣畅淋漓的快意,L从不缺乏,他的整个青春期就仿佛巨大能量的瞬间释放,任何时刻看过去都带着危险的速度,世界贴着他的耳边飞速掠过,留下尖锐的呼啸。
他不缺乏刺激不缺乏快意甚至不缺乏给阳光灿烂的青春这几个字做美好的诠释。
而我则永远只是暗地里行走的孩子,是L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把我带上阳光地带,晒干一身沉重的潮湿。
我知道L对于我来说是不能抵达的岸,他与我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我们说话,我们跑动,我们某段时间里天天腻在一起,我稍微探一下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衣角,我们的灵魂大声呐喊,却谁也听不见谁,这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我只是喜欢上他的少年恣意,我只是想贴在他身边感受到青春的速度和锐意。
只有那么一次,我仿佛成为了L,我从黑暗中跳出来,手里举着一根木棍,朝那几个人的后脑勺一通猛砸,先前被欺负得像是羔羊的L跃身而起,跟我一起参与了反击。
很快,那些人落荒而逃。
之前仿佛被附体一样的我现在被抽空了灵魂,我两条腿软得连站都站都不稳,我扶着墙,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泪。
嘴角还带着血的L推搡了我一下,照例说,你这个孬种行啊,你,喂,你哭个屁啊?
L为表酬谢带我去看黄色录像。
他盯着屏幕上的那些画面聚精会神,眼睛里有明灭的光,嘴角微微张开,偶尔会笑,我在L跟屏幕上那些画面之间来回切换,好像是什么地方出错,我甚至听见了齿轮运转时咬在一起的喀嚓声响。
高速运转的机器溅起耀眼的火花跟迸发出震耳的轰鸣,然后一切停止了,整个世界一片寂然,我只看到那些肮脏的画面不断幻化成四散的星辰砸向我跟L的瞳仁。
中途我起身。
我说,你继续看吧,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
L身体里不曾藏着一个换生灵。
或者说,L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成为一个俗不可耐的凡人。
我从未喜欢或者亲近过L,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平凡无奇的男生,如果说有耀眼的传奇,那也仅仅是通过我的眼睛,他是我对自己的投射,而L这个人其实是我倾尽一个少年的全力对于这个世界的抵抗,他是那么无辜地被我推到那么高的位置,我想L他也一定很累很辛苦。
他终于可以放下姿态庸俗地活下去,活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他后来还打电话来要我参加他的婚礼,我看了一下工作日程表,密密麻麻的工作安排中间唯独他婚礼的那两天空出了洁白的一块,而我不假思索地说,真对不起,L,我那天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
我决定与他背道而驰。
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每个少年在青春期都会有这样一个朋友的陪伴,他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迥然不同,他们有一天会跟自己挥手告别。有人因此悲伤,有人却并不在意。
其实那都不是爱,爱的获得或给予要从自己开始。
决定跟L告别的那天,我开始努力地热爱自己,从最肤浅地爱自己的身体开始,眼睛、眉毛、额头、鼻子、嘴巴、手臂、肚子、**、肾、脾、股骨、脑沟、肾上腺……这是独一无二的我。
我飞翔得太久,我想回到地面,像L一样俗气而明亮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