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生桥

这应该就是拉赫曼刚才说的悬崖。徐海城探头看了一眼,下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感觉到一股带着湿气的风往上吹,多半黑暗的深处是地下水,毕竟这里属于喀斯特地貌,这么空旷的山腹应该也是地下水长年累月侵蚀出来的。

良久,于浩说了一句:“走吧。”

陈三好本能地反问了一句:“走?回去?”

于浩斜睨他一眼说:“回不去了。”

陈三好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感觉:“那去哪里?这不是悬崖吗?”

于浩不说话,指了指下面。陈三好一直站得比较靠后,看他手指下面,攀着徐海城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大概在悬崖下方十来米处,有一座天生桥约莫六十公分,细细窄窄的一条,伸进黑暗里,看不到尽头。

这时,又传来之前听过的惨叫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真切,都清晰。吓得陈三好心脏一揪,毛孔倒立,他一连后退三步,直接退回山洞里,才稳下心神。“于少,要不咱们退回去吧,这里太他妈的吓人了。”

于浩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退回去?”

陈三好猛点头,如小鸡啄米。“退回去,咱们整多点炸弹,再来。”

杨月看了脸色不善的于浩一眼,说:“陈师傅,你就别说蠢话了,石门只能从外面推开,就算咱们退回去,也只能在这里饿死了,还不如继续往前走,也许还能找到出路。”

“我包里的炸弹分量够炸开石门了。”陈三好拍着登山包,急切地说。

于浩一步一步地走向陈三好,脸色阴沉,目光锐利。

陈三好琢磨不透他的用意,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背抵墙壁。

于浩一把揪住陈三好的衣领,一向斯文优雅的脸容都变得扭曲了。

“炸弹,是吗?要不要让我把它塞进你屁眼里,让你直接坐火箭回去呀?”

陈三好挤出笑容说:“于少,你别激动,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商量,我有说要跟你商量吗?你一个盗墓贼,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商量呀?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不会认为只有你有脾气,只有你有性格。我告诉你,要想退回去,可以,我直接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你可以直接退回娘胎了。”

陈三好从最开始的慌乱里镇定下来了,他打小在江湖上行走,已经练就能屈能伸的变色龙功夫,尽管于浩揪着他衣领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他还能轻拍于浩的胸口,柔声细语地说:“于少,别生气,别激动,我就是好心好意地提个建议,也是为大家考虑,毕竟,咱们都只有一条命,一不留神都得退回娘胎。你要是觉得不对,直接否决就是了,没必要跟我这个小人物计较。”他抬头看向后面站着徐海城,“徐队长,你过来,帮我说句话。你知道,我这个人嘴笨呀,我真是好意呀。”

徐海城原本想置身事外,让于浩好好地教育一下陈三好,他确实太过分了,稍有不顺利就说要退回去,太不利军心稳定了。他理解于浩为什么突然发火,看到这种穷凶恶极的地形,不要说于浩,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他,也是心里发怵。又听到陈三好这种打退堂鼓的话,心里能不光火吗?

唯有怒气,才能扼杀内心不断壮大的害怕。

但是陈三好既然叫唤了,他就不能不理。

他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于浩的肩膀。于浩也不可能真将陈三好扔回娘胎,因此趁机收回揪着陈三好衣领的手,既卖了徐海城一个面子,又顺便下了台。杨月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着胳膊,以示安抚。

“谢谢你呀,徐队长。”陈三好扯扯衣领,谦卑地说,“于少误会我了,我真是为了大家着想的……”

“行了。别再说了。”杨月烦躁地瞪他一眼,“陈师傅,咱们根本就退不回去,即使炸弹把门炸开了,出路也已经淹了,咱们的氧气瓶根本撑不了那么远的路。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已经落入曼西族人的陷阱里,他们不会让我们活下去的。当然,也许他们根本不是针对我们,他们只是针对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找上门去,也许还能有条活路。”

“杨小姐说的是,以后我绝对不说了,我要再说一次退回去,天打五雷轰,让我直接退回娘胎。”陈三好看着悬崖说,“现在咱们怎么走?”

“爬下去。”徐海城说着,掏出登山绳,绑在牢固的石头上,沿着悬崖放了下去。

之前准备的东西很充足,原以为可以尽情使用,但是进入巫域后,步步惊心,处处遇险,物资已经损耗过半。考虑到后面可能还需要绳子,所以一切从简,只放了两根,六个人分成三批往下爬。

首先爬下去的是拉赫曼和于浩。拉赫曼像猿猴一样,在峭壁上闪挪腾转,个子小身子灵活就是好。于浩因为胳膊骨折,不好爬下去,由小阿里、徐海城、杨月、陈三好四人攥着绳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放,费时良久,将四个人累得出一身汗,最后还靠拉赫曼的帮忙,落在天生桥上。

第二批是杨月和小阿里。杨月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是臂力不错,身子也灵活,爬起来丝毫不费力气,虽然没有拉赫曼那么轻灵,也算是可圈可点了。小阿里就显得笨拙很多,体积大吨位足,不好落脚,一路踩落无数碎石。行到一半时,还踩空一脚,整个人连着下滑几米,看着大家心里直打颤,但他毕竟是雇佣兵训练营里出来的,反应机敏,还不怕死,关键时刻用登山镐扎进峭壁稳住了身子,有惊无险地踩中天生桥。

最后一批是陈三好和徐海城。

陈三好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像被押上沙场的革命志士一样深深地吸口气,往戴着防滑手套的双手吐了一口口水后,握住登山绳,那表情就跟手里拿着的是绞索一样。徐海城摇摇头,在他酝酿勇气的时候,抓住登山绳,往下一跳,双脚稳稳地踩着峭壁。

陈三好吓一大跳,顾不上酝酿勇气,手忙脚乱地往下爬,边爬边嚷嚷着:“徐队长,别着急,等等我。”

徐海城嗯了一声,却忍不住又向下跳了一下。

这下子不仅陈三好惊着了,也把天生桥上站着的四个人吓着了。

杨月惊咦一声说:“徐队长这是干吗?”

小阿里用英文说:“真不可思议,他太灵活了。”

徐海城个子高大,只比一米九的小阿里矮个几公分,身材不像小阿里那样肌肉发达,但也算得上魁梧结实。这样的个头爬峭壁要克服重力因素,是没有优势的,但他刚刚却展示出惊人的平衡力和灵活性。

小阿里还在惊讶:“啧啧啧,他怎么做到的。”

于浩已经从最初的惊诧里回过神,和杨月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陈三好急得声音都拔尖了:“徐队长,徐队长,你别这样,等等我。”

徐海城停了下来,仰头看着撅着屁股的陈三好,眼神里一半喜悦一半忧虑。他受伤后在医院里昏迷两个月,回到家后犯了嗜睡症,怎么睡也睡不饱,一直持续的日常锻炼都中断了,原本以为身体素质下降不少,但到了巫域后才发现,除了嗜睡症依旧之外,身体其他机能居然比原来还强悍了,听力比原来灵敏了,还有原来受伤后有些轻颤的右手居然也不知不觉地好了。原本他就不合常理地活了下来,不合常理地保留了大脑机能,现在还不合常理地“进化”了……这么多不合常理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身体里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陈三好终于追了下来,朝徐海城举起拇指:“徐队长,你简直就是人猿泰山。”

徐海城笑了笑,克制住往下跳的冲动,老老实实地往下爬。

但是下面的于浩却又大声说:“徐队长,陈师傅,你们俩爬快点。”

陈三好刚才被他威胁,嘴巴上服软了,心里还有点拧巴,只他叫唤,小声嘟囔着:“急个屁屁呀,老子偏要慢慢爬。”刚说完,感觉到一滴水落在脸上,他咦了一声说,“居然下雨了,不是在山腹里吗?怎么会下雨?”

徐海城也感觉有水珠落在面上,诧异地抬头看一眼,只见悬崖边站着一个黑影,虽然光线不好,只能看个大概,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半夜到营地偷窥、躲在聚龙洞石头后面的家伙,穿着驾驶员的衣服,连头盔都还戴得严严实实。

他居然潜水进来了,这样子都能潜水进来,真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他站在悬崖边,没有什么其他行动,但是看起来充满一种未知的危险。

“陈师傅,快点吧。”徐海城说完,又扯着绳子往下跳了一下。

“喂,徐队长,急什么……”话还没有说完,觉得有点不对,绳子怎么往上扯了,陈三好一抬头,看到黑影正弯腰拿起自己的绳子。“我靠,这是鬼吗?”顾不得跟于浩别苗头了,急急忙忙往下爬。

黑影拿起绳子用力一抖。

陈三好顿时就撞在峭壁上,嗷嗷地叫着:“我靠,我靠,他想干吗?”

徐海城已经快爬到天生桥,朝他伸出手:“跳下来。”

“不要呀,会死人的。”陈三好连连摇头,话还没说完,身子又撞在峭壁上了,手里一松,身子连续下滑。徐海城攀住绳子,双脚往前一勾,钩住陈三好的腰,阻止他的下滑趋势。

陈三好趁机抱住徐海城的大腿,晃悠悠地吊在他身上。站在下方的小阿里伸手接过陈三好,将他放在天生桥上。徐海城松开绳子,往下一跳,也落在天生桥上。

黑影停止抖动绳子,看着下方的六个人。

陈三好犹有余悸,攀着小阿里的胳膊。“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别管他什么玩意儿了。”于浩大声说,“赶紧走吧,要是他扔个石头,咱们就全不是玩意儿了。”自从刚才发过一回火后,他忽然就变得粗糙了,说话也不拽文雅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心都提起来了,天生桥很窄,只有60公分,要是上面扔下石块,真是躲无可躲。

因为顶灯太过刺眼,反而不利于照明,所以于浩没有开顶灯,只借着那些貌似飘浮在空中的火光,往前走去。小阿里忙跟了上去,然后是拉赫曼、杨月、陈三好,徐海城最后看一眼黑影,也走了过去。

天生桥是一种奇特的喀斯特地貌,水对可溶性岩石进行天长地久的冲蚀后形成天然桥梁。喀斯特地貌里,石柱、石笋、钟乳石、石幔、溶洞、地下暗河等等都比较常见,有些甚至成片成片地出现,像云南石林,像桂林山水。天生桥比较少见,特别是脚下这条又细又窄,像飘带一样的天生桥,不是一条,而是蚀出许多条,纵横交错,无法用任何言词形容,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觉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感觉人类的渺小。

如果于浩等人不是走在上面,而是站在旁边欣赏的话,一定会拿出长枪短炮拍个不停。而现在,大家都只有一种感觉,看着可怕,走上去更可怕,心在颤动,脚在发软,每个毛孔都在收缩。山腹很空旷,风从四面八方兜过来兜过去,一个不留意,就可能将你从桥上掀翻,落进脚下的深渊里。

一开始站在悬崖上,看不清楚下方,现在才看清楚,天生桥下面果然是水,深黑色的水,看着很沉静。倒映着灯火,星星点点,错落有致,堪堪能将周围照个大概。

陈三好晃晃悠悠地走了五六步后,实在受不了,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匍匐着前进。

他回头看徐海城一眼说:“徐队长,你也下来爬吧,安逸多了。”

徐海城谢绝了他的好意,虽然一开始也走得摇摇晃晃,胆战心惊,但走着走着,居然找到平衡。和他同样找到平衡的是小阿里,他的吨位让他不怕风的吹袭,再加上强悍的心理素质,即使面对险境也能如履平地。

第二个趴到地上爬的是杨月,她差点被风掀倒,被小阿里一把攥住后顺势坐到地上,就再也不肯站起来了。拉赫曼个子太小,体重太轻,也怕风吹,于是就蹲在地上前进,像猿猴一样。这个家伙不仅灵敏,脑袋也不赖。

走在最前面的于浩忽然停了下来,其他人依次停了下来。

徐海城低声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有人。”于浩回答道,举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

徐海城探头看了一眼,前面是个圆柱形的悬崖,大概十来平米左右,天生桥的另一端就架在悬崖上。依稀有个黑影,背对着大家,静静地坐在悬崖上,头顶有盏灯,灯光微弱。他觉得这不可能是人,而这时于浩已经从望远镜里看清楚了,说:“走吧,不是人。”

一行人双脚踩到悬崖后,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那个远看像人的黑影,其实是一个人形的铁笼子,被生生地焊在岩石上,铁条上沾满黑色的灰尘,右手托着一个铁灯,灯盘里有一块油膏,烧得只剩下指甲大小,想来不用多久,就会熄灭了。

陈三好凑到铁笼边,伸手摸了一把黑灰,凑到鼻尖嗅了嗅,然后嫌弃地甩甩手。

“怎么了?”徐海城好奇,也凑近去摸灰尘。

陈三好一把攥住他说:“徐队长,你知道这是啥吗?”

“什么?”

“一股尸油的味道。”陈三好感慨地说,“曼西族人对待背叛者,真的像毛主席说的那样,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徐海城还是用手指沾了一点黑灰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呛人的臭味,连忙甩掉,看着铁笼子,隐隐明白它的用途。

火炙,不是说着玩的。

“各位,接下去走哪条桥,大家都说说。”于浩拍拍手,又一个难题摆在面前了,圆柱形的悬崖共接有三座天生桥,除了刚才大家来时的那一座,其他两座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

陈三好扫了一眼说,指着那条一米宽的天生桥说:“走这条,这条宽点,好走。”

杨月白他一眼说:“陈师傅,你乱来呀,哪有这样选的,还是看清楚通往哪里吧。”

徐海城举起望远镜,扫了一眼四周,可惜灯光太暗了,看不太分明。“太暗,看不清楚。”

陈三好说:“大不了走错了回头呗。”

杨月“切”了一声说:“要是有回头的机会就好了,可惜很多时候,咱们根本回不了头,还是看仔细一点吧。要不,打一发信号弹上去吧。”

于浩连麻醉枪都能弄到手,信号枪自然也不在话下。他一点头,小阿里从登山包里抽出一支信号枪,冲着上方就是一枪。信号弹在半空炸开,瞬间照亮了整个山腹,然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往深渊坠落,照出一座座险象环生的天生桥,黑漆漆的峭壁,深不可测的深渊……没看清楚山腹之前,大家已经在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清楚后,更是惊叹得后背发凉。喀斯特地貌在中国不少见,从南到北,广泛分布,雄壮如黄果树大瀑布,秀美如桂林山水,千奇百怪如云南石林,幽静精巧如北京拒马河洞穴……但是这些,在这个山腹面前统统跪了。

这不是说这个山腹有多美,事实上,没打信号弹之前,这个山腹看起来还是挺美的,河水静幽,桥如飘带,灯火如星辰点点。而真正的山腹是很丑陋的,到处都是蚀空的黑色窟窿,大家现在所站的圆形悬崖,上面也布满黑色窟窿,与水接壤的部分已经蚀成细细的一圈,不知道哪天就会断了。而在这些窟窿里面倒挂着无数蝙蝠,密密麻麻的视觉效果,让人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信号弹毕竟不如照明弹持续时间久,很快就落在水里,完全熄灭了,强光带来的视力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大家都有点眼花,眼前一片模糊。陈三好率先回过神来,说:“我觉得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的蝙蝠太多了。这家伙可不是善茬,听说有些品种还爱吸人血。”

“怕啥,说不定陈师傅可以成为德古拉伯爵。”杨月笑嘻嘻地说。

她的心理素质真不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要是成了德古拉伯爵,第一个就要咬你。”陈三好话里有话。

杨月只笑不语,但神情分明就在说,有本事你来咬。

徐海城默默地看陈三好一眼,作为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盗墓贼,他有时候表现得太文艺了,说话偶尔文绉绉也就算了,连吸血僵尸德古拉都知道,从外表真看不出来他是个电影爱好者。

于浩还在为究竟走哪一条路而发愁,两座天生桥通往完全不同的方向,看起来并无差别,但对大家来说,可能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徐队长,你觉得走哪一条?”

“看着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只能赌运气了。”

“这不是赌运气,这是赌命。”

“那也得赌呀,都走到这里了。”徐海城不再多说,趁这难得的空闲,点燃一支烟抽着。

抽了几口,听到陈三好咦了一声说:“那家伙怎么不见了?”

“谁?”

“那个抖我绳子的家伙。”

“不可能吧。”徐海城回头,悬崖上的那个“驾驶员”,在他们匆忙逃离的那段时间,一直站在悬崖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倒是给大家造成一种芒刺在背的无形压迫。

“真不见了,不信你看。”陈三好指着悬崖的方向。

徐海城眯起眼睛看着,一片乌漆墨黑,还真是不见了,不仅他不见了,连悬崖也不见了,而黑色的山体正在逐渐往前推移……陈三好也意识到不对了,咦了一声说:“这山怎么越来越近了?”

“不是山,是蝙蝠。”徐海城扔掉烟头,大叫一声,“大家快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