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卖全身追索真相之五 /

追索真相之五

说到瞳子会,春花婆婆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可想而知,对于这个瞳子会她是打心眼里害怕。这将徐海城的好奇心高高勾起,问:“这瞳子会究竟是干吗的?”

蒋村长说:“以前山区的巫师联盟……”他在瀞云山区土生土长,自然知道瞳子会。徐海城听完他的介绍,才明白两人为什么这么害怕瞳子会?他眉头微皱,责怪蒋村长:“有这种非法组织的存在,怎么也没见你们村里上报?”

蒋村长叹口气,说:“你有所不知,以前有人举报,结果一家全部惨死,连瀞云市公安局都惊动了。他们查了半年,连死因都没有弄明白,后来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徐海城惊愕:“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那还是一九八几年的事情。后来县政府专门发下红头文件,要求严格禁止这种组织,瞳子会就慢慢消失了。我本来还以为他们已经解散了呢。”

徐海城想到许莉莉记事本上的记录,说:“看来,他们并没有解散,只是转入暗处活动。蒋村长,麻烦你问一下春花婆婆,她知不知道瞳子会的成员是哪些人?”

蒋村长将话转述给春花婆婆,她连连摇头,说:“那可都是秘密,就是内部的成员们彼此都互不认识,而且他们现在也很安分。”

徐海城轻轻“哦”了一声,问:“那他们现在基本处于不活动状态?”

春花婆婆说:“他们也只是暗地里做个祭祀之类,可不像以前那么明显。”

徐海城心里一动,说:“比如在无日谷里举行夜祭。”

春花婆婆脸色大变,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夜祭?那可是他们的秘密聚会,外人不能看的。”

徐海城心里突地跳动一下,问:“如果看到怎么办?”

春花婆婆无肉的脸颊颤抖几下,挤出一个字:“死。”她说这个字时特别用力,像破风箱缝隙里挤出的嘶嘶风声。

徐海城被她的神情与声音所感染,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随即他想起考察团继续前进,并在第二天到达了通天寨,看来他们遇到的瞳子会已经收性,不再像过去那么明目张胆的毒辣。

春花婆婆似乎看出他不信,嘿嘿笑着,整张脸皱成一团,十足像只小耗子。“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过三更一刻,瞳子会杀人用的方法都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比如说这个人忽然发疯,或是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们有的是让人死而且找不到死因的办法。”

徐海城与小张脸色微变,想起被方离的照片吓死的许莉莉,这算不算一个想象不到的死亡方法?

春花婆婆忽然凑到徐海城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警察同志,千万不要得罪瞳子会,千万不要。”

徐海城有些迷惑,虽然他没有听明白,但看懂了她的意思,脸色一肃说:“春花婆婆,不要危言耸听。”

春花婆婆又笑,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狡黠,看起来更像一只准备觅食的小耗子,而低矮的房子就像一个耗子洞。

徐海城与小张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想想也没有其他问题,于是起身告辞。

春花婆婆也不送他们,依然坐在松明灯下狡黠地笑着。走出院子后,小张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只见她还是那样佝偻着身子,盯着他们,目光幽幽。他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小声嘀咕:“这春花婆婆真像一只耗子。”

蒋村长忽然轻咳一声。

徐海城与小张惊讶地看着他,意识到这声咳嗽别有内容。“蒋村长,怎么了?”

蒋村长压低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春花婆婆的替身就是老鼠,所以大家背后里都叫她耗子婆。”

徐海城与小张听得一头雾水。蒋村长又说:“她是卖半身的……”

卖半身就是投师时,要把自己的一半魂魄卖掉。春花婆婆学的那门巫术,投师时要独自一个人到荒坟堆里狂奔急跑,寻找一个小动物。据说发现的第一只小动物就是巫师的替身,结果春花婆婆发现的小动物是一只耗子。这样,耗子就成了她的替身,而她的一半魂魄就算卖了,就会具有通鬼神的能力。

徐海城与小张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卖半身,相顾无言,真是匪夷所思。

两人在蒋村长家里住过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蒋村长牵上自家的猎狗,领着他们来到无日谷。谷内景致如画,但徐海城与小张无心于此,快步跟着那条东嗅西嗅的猎狗。蒋村长在山区土生土长,知道野营的要点,牵着狗顺着溪水往地势较高的地方走去,很快,猎狗一个箭步冲到前面,然后回过头来对大家吠叫着。

大家走近一看,平整的地面上有篝火烧过的痕迹,看来就是考察团当时住的营地了。这营地也没什么好看,徐海城举目四望,回想着许莉莉记事本上的“夜祭”两字,夜祭的地点应该就在附近吧。他正想问蒋村长附近哪里有宽阔一点的平地,忽然听到狗吠声,低头一看,刚才还在营地跑来跑去的猎狗不知道何时不见了。

大家连忙朝狗吠声传来的地方走去,走到一个林子围着的平整地面,中间残留着木柴燃烧的痕迹,灌木丛间挂着供给神灵的神码(黄纸印着神灵骑马的图像),徐海城捡起来,心想这里应该就是许莉莉提到的夜祭地点。那条猎狗站在大石边,不停地吠叫,一边用爪子刨着泥土。

大家都知道猎狗的特性,毫无疑问,土里一定有蹊跷。一会儿,土被刨开一个浅坑,却并没有什么东西。徐海城与小张疑惑地看着浅坑,身边的蒋村长忽然“咦”了一声。

“蒋村长,怎么了?”

蒋村长指着土坑中:“盲蛇。”

徐海城与小张还是不明白,仔细地看着坑里,终于发现浅坑里原来是有东西的,那是一副躯体很小的蛇骨架,七八厘米,蛇头部位有两颗很尖很细的牙齿,像针管一样。看到这支针管一样的细牙,蒋村长脸色微变,说:“原来是盲蛇蛊。”

“什么是盲蛇蛊?”

“那是巫师们养的蛇蛊。”蒋村长低声说,一边还环顾着周围,生怕林里有人偷听般。“盲蛇本来是无毒的,但不知道巫师用什么特制方法养的,这种蛇就变成有蛊毒的了。”

小张想起他忽变的脸色说:“它不是死了吗?你还怕什么?”

“你有所不知,就是因为死了所以才担心。这种盲蛇本身无毒,要养成蛇蛊很不容易,往往一年才能培植出一条,所以巫师们特别爱惜。

而且这种蛇蛊可以活很久,只有当它把蛊毒注入人身体或是动物身体后,它才会死。”蒋村长盯着地上的小骨架说,“我看八成它是完成使命后才死的,才会被巫师埋葬。”

徐海城听他说得十分在理,否则一般的蛇谁会想到要埋葬,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这条盲蛇的死是否与考察团有关?

“你们知道这种盲蛇蛊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蒋村长一脸神秘地问徐海城与小张,两人自然摇头,他不无得意地继续说下去,“最厉害的是,被咬的人根本不知道。”

“被咬的人根本不知道?”

“没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咬了。”

徐海城觉得无法理解,说:“为什么?它不是有蛊毒吗?中了毒还能不知道?”

蒋村长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只有那些被咬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啦,可是他们往往自己死时都不知道是因为被盲蛇蛊咬了才死的。”

“那死时会出现什么症状?”

蒋村长依然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看到盲蛇有两颗毒牙,那就是盲蛇蛊。”

徐海城的脑海里现出春花婆婆的耗子脸,她无肉的脸颊颤抖着挤出一个“死”字。那呲呲声似乎还在耳膜里振**,随后还有春花婆婆的另一番话:“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过三更一刻,瞳子会杀人用的方法都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比如说这个人忽然发疯,自己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们有的是让别人死而且找不到死因的办法。”

“警察同志,千万不要得罪瞳子会,千万不要。”

徐海城心中狂跳一下,瞳子会之所以没有伤害考察团,大概是想到一旦在无日谷出事,考察团就无法到达通天寨,那么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曝光。失踪的不是一两个人,而且又是南浦大学的教授与学生,可能会造成轰动效应,那么一旦展开调查,瞳子会就难免会惹祸上身。但是如果中了蛊毒,又进入深山老林里,谁知道死亡原因是什么?

徐海城越想越心急,恨不得时间倒流到十二天前,当时他也在夜祭现场,并且告诉考察团:你们正身处危险之中。

可是考察团肯定没有意识到,他们当天傍晚到达了通天寨。

蒋村长觉得非常奇怪,考察团既然在无日谷扎营,说明他们不认得去通天寨的路,那后来又怎么找着了呢?在山里迷路比不得城市里有路标可看,有人可以询问,这里只有星星月亮,只有树木山石。

这个问题,徐海城也没有办法回答。但那天晚上考察团确实到达了通天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清晰地写着:4月13日,通天寨,鬼师,卖全身。

〖第五章 卖全身〗

也不知道瞳子会的夜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不过那锣鼓声与咿呀歌声一直在考察团的半睡半醒里载浮载沉。醒来已是4月13日黎明,走出帐篷一看,山林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随山风缓缓流动,像一片乳白色的海洋。

周围的山石树木都隐在白雾里,随着白雾的流动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一种虚幻的感觉涌上方离的心头,山林是存在的,但此刻给她的感觉很不真实。就像昨晚瞳子会的夜祭,明明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总给她一种无法触及的虚幻感觉。

昨晚发生的事情虽然极为惊险,不过大家平安无事,所以心情都很放松。准备早餐时,大家顺便聊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的夜祭,就跟几千年前的巫祭没什么区别,可惜没有录下来。”马俊南揉着昨晚脱臼的脚踝,然后贴上一块膏药。

“是呀,我们回程要是能说服他们拍下来就好了。”向玉良也附和。

一边添柴的王东失笑,心想这个向老师书读太多,有点天真。瞳子会选在深山老林里祭祀,分明是不想有人看到,他还想与人家商谈拍下来?何况瞳子会出名地排外,对待冒犯他们的人心狠手辣,昨晚偷看夜祭被发现,他们只是驱蛇吓唬大家,算是客气的了。不过王东他久混社会,懂得圆滑处事,虽然心里很不认同向玉良的话,却没有点明,只是说:“根本没有人知道瞳子会的成员名单,所以也无法联系他们。”

向玉良摘下眼镜,用手帕小心地擦拭着镜片,依然信心十足,说:“应该可以打听出来吧。”他这么说,王东就不好再说,要想打听瞳子会的成员只有找巫师,但山区的巫师要不是瞳子会的,要不就是听从瞳子会的,谁敢乱说。

梁平慢条斯理地说:“我看接下来,大家都不要再跟巫师过多接触。”

许莉莉啃着饼干问:“为什么?”

“他们对外人有抵触心理。”梁平边说边回想着在松朗村见到师公的情景。

王东赞同他的看法,说:“没错,以前的巫师基本上也就是村寨头头,解放后,政府选出村委与村干部,剥夺了巫师的统治权。好多村寨巫师的地位都降得很低,他们也是人,心里落差肯定较大。”

巫师产生于人类文明的初始阶段,通常巫师也是部落头领,甚至就是当时的王,比如中国古代的禹。巫文化是文明的起源,包括文字都是远古巫师创造的。后来神权旁落,才被正史所遮掩。但巫傩一直活跃于民间,直到现代越来越没落,完全消亡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是大势所趋,无可避免。在座众人都是从事古文化保护工作,自然懂得王东的意思,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瀞云山区的巫师会有心理落差。

大家吃完早餐后收起帐篷上路。白雾在身边绕来绕去,王东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心里暗暗叫苦,本来他就对蟠龙寨到通天寨的路不熟悉,又遇到这样的大雾,现在更是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掏出指南针,辨明北向,带着大家往前走。走了好久,雾消散了,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

抬头望天,全是树叶的阴翳。树叶缝隙里露出的天色也是灰蒙蒙的,太阳好像从来不存在。

大家都感觉到不对劲,怎么也看不到太阳,而且一直都没有离开峡谷。梁平问王东:“王主任,是不是……”

王东沉重地点点头,说:“我想是迷路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心绪并没有多少起伏,只是傻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里只有王东一人曾来过几次通天寨,也只有他认得地形。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声清亮的犬吠声远远地传来。

王东精神一振,放开嗓子,用方言大喊一声:“山里的大哥,我们迷路了,能不能告诉我们去通天寨怎么走?”

虽然并没有回答,但那犬吠声却渐渐地接近,一会儿,一人一狗穿过树林走近。狗是黑色黄斑大猎狗,狗的主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半黑半白,面目阴沉,额头上有条很长的疤一直到眼梢。他的目光很锐利,扫过考察团各人的脸,大家就仿佛被剜了一刀。“你们从哪里来的?”

“蟠龙寨。”

“蟠龙寨到通天寨应该从秋虫谷过,怎么跑到无日谷来了?”

王东惊讶地问:“这里不是秋虫谷?”

老头摇头说:“这里是无日谷,你没看抬头都看不到太阳吗?”

“这位大伯,我们去通天寨,是不是还要折回到秋虫谷?”

老人家嘿嘿笑着,露出烟熏的黄牙,说:“本来是的,不过遇到我,你们就不用走这么多路了,我知道有条路可以去通天寨,就是不好走。”他打量着考察团众人,“我看你们不像山里人,怕你们吃不消。”

“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大伯你尽管带路吧,我们身体都好着呢。”

老头听到南浦大学四个字,眸子微微闪烁,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行,那你们就跟我走。”他说完,转身就走。王东跟上,询问他的名字,老人家说大家都叫他老春头。

老春头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说那条路不好走,确实没错,山路十分陡峭,有好几段是贴着悬崖爬过,吓得方离与许莉莉花容失色,其他人也腿脚发软。老春头就站在前头看着大家胆战心惊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好像在说,我说你们城里人不行吧。

本来预想在中午到达通天寨,结果到达时太阳已经偏西,昏黄的余晖斜斜地照着村寨草丛里的一堆乱石。乱石中间有半截犬首人身的小雕像,其中一个耳朵不知所踪。看来这里曾有村寨标志性建筑,不过已经损毁。

看到这座小雕像,梁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下了,不解地看着他。梁平说:“很意外,我以为瀞云山区的村寨信奉的全是蛇神,没想到还有犬灵。”

经他提醒,大家才留意到这个犬首人身雕像。犬灵崇拜是中国影响比较大的动物崇拜之一,一般存在于渔猎民族地区。

老春头看考察团围着一块破雕像看个不停,十分不耐烦,跟王东说:“反正通天寨也到了,你们自己进去吧。”不待王东表示感谢,牵着狗走得飞快,一晃眼就没有影踪。

大家对着雕像讨论一番,然后才进入通天寨。这一路经过十来个村寨,要数通天寨最为破落,依着山坡而建的石屋不少已经废弃,野草疯长。有些已经没有屋顶;有些只剩下空空的一堵石墙;有些窗棂已经毁损,几个黑乎乎的大洞,风呼啦呼啦而过。

石屋房顶都结着厚厚的青苔,窗户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堵着,或是报纸或是塑料袋,一经风吹,簌簌作响。有几个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在泥里玩,听到脚步声,都好奇地盯着考察团。他们的眼睛黑如宝石,双颊都被山风刮成粗糙的红色。方离与许莉莉掏出背囊里的糖果饼干送给沿途的小孩子,他们羞涩地接过,都不懂得道谢。

这一次大家没有去找村长,而是去卢明杰的亲戚席红芳家里。席家的儿女都已经离开通天寨,只剩老父老母,因为在村寨里生活近一甲子,实在舍不得离开。席家的条件相对而言不错,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木凳木桌,虽然简陋但样样齐全。席父叫席青松,虽然年近七十,身板却很硬朗。他们对考察团很热情,特意宰掉家里的一只鸡做菜。

席青松的老婆准备饭菜时,王东向席青松打听通天寨里的出色猎人,说想找来带他们进入原始森林。席青松面露难色:“村寨里倒有几个厉害的猎人,不过你们要翻过通天岭,进入原始森林,我担心他们不会去的。”

“为什么?”

“猎户即使打猎也从来不越过白骨沟,很少有人进入白骨沟后能回来,大家都说白骨沟有诅咒。”

王东好奇地问:“什么诅咒?”

席青松说:“那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条白骨沟,那是大概二十五年前,忽然冒出来的。有人说这是山里的野人造的,表示白骨沟内是他们的地盘,人不可以闯入。白骨沟刚出现时,村里有几个小伙子不信邪,带着猎枪猎狗进去,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山里有野人?”

席青松犹豫着说:“见过的人都没有活下来,都是大家的传言,不过老一辈的人都说深山里住着人。”听他这么说,考察团队员顿时兴奋起来,猎户们说的野人可能就是迁移到深山里的曼西族,而白骨沟可能是他们为了防止外人无意闯入而起威慑警戒作用的。

“对了,”席青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你们是南浦大学的,我记得以前有个知青叫什么来着,好像也考上南浦大学的……”他拍着脑袋,拼命地从记忆里寻找着一个名字。

梁平与方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钟东桥。”

席青松拍着大腿,说:“对,就是他,很标致的一个小伙子。你们都认识他呀?”

方离与梁平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

“他当时就住在我家隔壁金苟家里……”席青松边说边点燃旱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刺鼻辛辣的烟味令方离与许莉莉皱眉,但两人都不愿意走开,想听老人讲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钟东桥做知青下乡时,大概才十七岁,那时候他就对瀞云山区的巫傩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农闲时就走遍瀞云各个村寨,当时他听说深山里住着人,就很好奇,跟着猎人一起进入大山里。深山里危险重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他与那个猎人失散了。猎人独自一人回到通天寨,大家都以为钟东桥死了,心里十分惋惜,因为他为人开朗易相处。

结果某天晚上,伤重的他被一个姑娘送回席金苟家里,那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大家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是说摔伤后那姑娘救了他,至于到底怎么伤的,又是何地伤的,姑娘又如何救他,他都不肯说。他养伤时,那个姑娘又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在深更半夜,待不多久就会离开。虽然他们很小心,但逃不过左邻右舍的猎狗耳目。刚开始大家以为她是附近铜鼓寨的,后来一打听,根本就没有这个姑娘。村里人觉得她很古怪,就猜想是不是山里狐仙变的?古时候的小说都说狐仙最爱书生……听到这里,考察团诸人齐齐莞尔。席青松说得这么玄乎,也就是想博大家一笑,见状很满意,又抽口烟,继续说。

村里有好事的年轻人决定跟着她去看看,一直跟着到通天岭,她忽然消失在一块大石后。年轻人好奇地走过去察看,结果异香扑鼻,莫名其妙就晕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通天岭山风凌厉,他被吹了一宿,骨头酸麻如同蚁咬,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医治了好久,后来病虽然好了,却落下不能见风的怪毛病。

因为这事,大家越发认定和钟东桥相好的姑娘不是狐仙就是鬼魂,也不敢再去招惹她。后来钟东桥养好伤回城后,还会写信到金苟家,那个姑娘就隔一段时间过来拿信,也会寄信给他。有次金苟偷偷地把信拆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字跟个鬼画符一样。

再后来,忽然一夜之间多出一个白骨沟,姑娘也没再来过。

大家听完良久无语,心里各有感慨。梁平微微伤感,心想自己与钟东桥交好,却压根儿都不知道这段陈年旧情,看来正是这位姑娘令钟东桥终身未娶。方离想起钟东桥家里瀞云山区寄出的信,还有他墙壁里捏着守护诀的女尸,莫非就是这位姑娘?许莉莉与卢明杰则在想,多么浪漫的爱情,山野之中,树丛翠绿,两人心心相印,成为别人口中的传奇。

王东最关心的是能否进入原始森林又平安回来,所以牢牢地抓住了席青松故事里的一位人物:和钟东桥一起进入大山的猎人。“这位猎人是谁?”

“那是以前的鬼师。”

鬼师就是巫师的别称,接触过松朗村的巫师后,王东对这类人就心怀怯意,所以一听就皱起眉来。席青松的下句话,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十年前就过世了。”

这老头说了这么一番话,似乎意兴已足,对着烟嘴吧嗒吧嗒地抽着,鼻孔喷出的烟弥漫得整个房间都是。大家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这番话对考察团的帮助还是挺大的,至少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深山里住着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迁居避祸的曼西族。

方离猛然想起何桔枝说过,她年幼时,爷爷曾带着她翻过几座大山去看傩戏,就在那个时候她见到阿曼西神的面具。她说山极远,要过通天寨。何桔枝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那么差不多她出生时白骨沟就已经存在。他们要进入深山里,肯定得翻过白骨沟,那说明白骨沟的诅咒并没有对他们起效。她隐隐有些后悔,应该在黑水潭时问一下何福海,究竟何桔枝被爷爷带去看戏的地方是哪里?不过当时她已经被吓破胆了,哪记得起这件事?

王东、马俊南、梁平三人坐在一起小声商量着,听席青松的说法,猎人可能不愿意带大家进入深山里,这让三人的心情很沉重。

忽然,抽着烟的席青松一拍大腿,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们可以去找他带路。”

考察团各人齐齐偏头看着他,不知道那个“他”是何人?

席青松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还在责怪自己:“怎么刚才就没想起来呢?看来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他这样自顾自唠叨一番,大家也不好意思催他,一会儿他终于转入正题,“我们通天寨现在的鬼师,年轻时是个出色的猎人,以前他就常在深山里转,经验很丰富……”梁平与王东一听又是巫师,只觉得头都大了,一路上的遭遇,让他们对巫师深怀戒心。不过梁平与王东不在山区生活,并不知道瀞云山区各个村寨巫师的地位虽然普遍很高,但不同村落之间亦有区别,比如松朗村的师公,村民对他十分敬畏且言听计从。而蟠龙寨的巫师水平有限,村民只在请神还愿以及祭典时请他一下。

席青松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他现在还经常到白骨沟附近转转,真是人老脑袋就朽掉了,前几天席二虎还跟我提到他,说在白骨沟那里看到他。我们村寨也只有他敢进入白骨沟,大家都说因为他是卖全身的,法力强大。”他说到最后,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似是怕那鬼师听了去。

许莉莉听得好奇,问:“什么是卖全身?”她修的是民族学,对巫术类并不了解。

席青松是个爱说话的老头,听到她提问很高兴,凑近她小声地说:“姑娘,这个卖全身的,就是要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许莉莉疑惑地皱起眉头,还是没有听明白,魂魄怎么卖掉?

梁平轻咳一声说:“这个卖全身是巫师的一种投师仪式……某些巫师要求投师者卖掉全身的魂魄,具体仪式各不相同。有些要在投师时割破右手臂,将血滴在写着誓词的纸上,然后再把纸烧掉。只有经过这种类似血誓的仪式,意味着他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那么他就可以成为鬼神的人。”

许莉莉恍然大悟。

席青松佩服地看着梁平:“梁教授,你懂的真多。”

梁平微笑,问:“席大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鬼师有多大呢?”

提到这位鬼师,席青松脸色一肃,压低声音说:“比我小六岁,有六十五了。”他可能自己也意识到声音一下子降得太低,跟着又说,“我们这位鬼师很神通的,据说别人提到他,他都会知道的。”

考察团众人又是莞尔。

席青松知道大家不信,说:“真的,不骗你们,鬼师年轻时是附近村寨最厉害的巫师,不过后来松朗村的师公出现了,他比鬼师更厉害。”他一提到松朗村的巫师,王东、梁平、许莉莉三人就脸色一变,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情景像是刀刻般地留在脑海里,而且会时时地自动播放。

席青松看到三人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说:“我看你们能请动鬼师带路事情就好办了。”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盘算请动鬼师的可能性。事到如今,即使他们心里不愿意与巫师打交道,也非得接触一下不可了。刚才大家听到席青松说凡是进入白骨沟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心一下子坠入深谷。难得有一个人敢进入白骨沟,又能安全无恙归来,这让大家对旅途又产生新的信心。两人自然清楚考察团其他人的心态变化。这次考察计划花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少,不能半途而废。

说了这么久的话,席青松的老婆已煮好饭菜,招呼大家过去吃饭。

吃完饭,梁平与王东决定去拜见鬼师,席青松自告奋勇地带路。其他人就留在席家整理背囊,明天就要进入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一切只有靠自己了。虽然大家都经过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但那毕竟是训练,现在是真刀真枪进入茫茫山区,那可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大意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是又紧张又期待。

鬼师住的地方很偏僻,大概巫师都是这样,以便保持自己的神秘感。夜晚的山风很大,吹得席青松手中的松明火把忽明忽暗。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坳,远离通天寨的民居聚集点,黑幽幽的竹林半遮半掩着一幢石头房子,窗子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屋内的灯火。房子外墙的石头缝隙里都长着野草,几处还残留着冬天的枯草。房顶长满绒绒的青苔,火光一照青翠欲滴。

房子就近取材,拿麻绳牵着一圈竹子围成篱笆,篱笆上挂着几株药材。大家还没有走近,墙角狗窝里趴着的一条猎狗嗖地站起来,冲到篱笆口冲着大家吠了一声,似乎是在说,篱笆内是它的地盘。它吠完一声后,就静静地站着,盯着走近的三人,目光充满警惕。

席青松欣然地说:“刚才还担心鬼师不在,既然黑虎在,那他肯定在家。”原来这狗叫黑虎,细看它虽精瘦,但神情却彪悍威风,看得出是上好的猎犬。

席青松站在篱笆口,扬声喊:“鬼师在吗?”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人立在门口,手里擎着一盏松明灯。灯火照着他的脸,黑黝黝的脸上有刀刻的皱纹,眉毛很浓,乍一看眼睛好像是藏在眉毛里。他身材不高,因为佝偻着背就更显得矮,鼻翼两边刀刻般的皱纹,满脸的愁苦之色,让他看起来居然比席青松还苍老。梁平与王东先一看,心里都凉了,这分明是个矮小瘦弱的糟老头,哪有半点猎人的英武?

鬼师抬起眼皮,锐利的眼神终于显露出一丝猎人的特点,他的目光在梁平与王东身上一转,才移到席青松身上,说:“青松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席青松将王东与梁平两人介绍一番,又将来意说明。

鬼师脸色不变,目光又转到王东与梁平身上,上下打量。“你们要穿过白骨沟去老林里?”他口气里有难以掩饰的疑问与不屑,似乎是在说,就你们这群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居然想进入深山里?

王东觉得刺耳,但还礼貌地点点头,说:“希望鬼师能帮忙带路。”

鬼师冷冷地说:“山里除了山就是野兽,你们去干吗?”

王东说:“我们要去寻找一个叫‘巫域’的地方,还有住在那里的人。”听到“巫域”两字,鬼师目光忽然亮了,沉吟片刻,侧身示意大家进屋坐。

房子里很暗,墙上挂着一支猎枪,木质枪托磨得油亮。猎枪旁边挂着一个木制的犬形面具,涂着简单的油彩。堂正中,供着一座犬首人身的小雕像。

梁平看鬼师刚才神色,似是听过巫域这个地方,于是赶紧叫王东问他。那鬼师沉吟片刻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叫巫域,但听我师傅说他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鬼师的师傅自然也是鬼师,他同时还是个出色的猎人。他年轻时和鬼师的父亲是好朋友,两人时常结伴深入大山里打猎。有一次,两人在打猎时遭遇罕见的“幽灵瘴”,所谓幽灵瘴,山里人认为是幽灵鬼怪作祟的毒气,因为它飘忽来去,行踪不定,让人防不胜防。

两人吸入毒雾,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身处于一个屋内,那屋子形状如四方火柴盒,没有窗子,只有一扇门。照顾他们的是一个沉默少言的老人,穿的衣服款式类似于瀞云山区以前的对襟土衫,只是略长过膝,扎根布腰带。老人交待他们,一定不要打开这扇门。他说的是瀞云山区土话,所以鬼师与朋友都以为自己是被某个好心的猎人救了。

幽灵瘴的毒素从体内抽离很慢,两人在小屋里闷了两三天,渐渐地好奇起来,自己究竟处身何地。而且屋外时常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声音非常大,像是巨大物体搅动才会发出的声音。

等到第四天,两人体内的毒素去掉了八九成,两人的好奇心也积累到临界点,于是趁老人不在,决定推开那扇门看看。

鬼师的朋友是个急性子,所以率先走到门口,他先将门推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瞄了瞄,然后身子忽然僵住,似乎变成化石。鬼师觉得好奇,也凑过头想要看一眼,却被他朋友一手推开。“不要看。”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但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鬼师被他朋友用力一推,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与此同时,门忽然开了,朋友跌了出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吸了出去,然后门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的一开一合非常快,大概不超过五秒,鬼师坐在地上,只从门缝边依稀看到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也不知道是黑夜,还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黑漆漆的房间。

鬼师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边想打开门,但他的性格与朋友不同,比较优柔寡断,手握门把时脑海里杂念纷起。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后退,门推开,那老人手捧一碗草药钻了进来,严厉地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开这扇门。

鬼师连忙问自己朋友怎么样了?

那老人说:“他犯了禁忌,所以要留在这里,他让我转告你,照顾好他的孩子和老婆。”他说完,把药递给鬼师,说:“喝下去。”鬼师牵挂朋友,很想多知道点他的情况,但看到老人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接过药喝了下去。再有意识时已回到自己遇到幽灵瘴的地方。他在森林里徘徊良久,也没有明白自己中毒后究竟被带到了何处,只好返回通天寨。

鬼师的朋友已经结婚,孩子刚满月。鬼师编了一个故事,说他老公失踪了。后来鬼师几次进山寻找,都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听起来真够玄乎的,不过王东与梁平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巫域这么容易找着,那么猎人不早就发现了。

原来的鬼师没有食言,一直照顾着朋友的妻儿,并在这个孩子长大后收他为徒弟,同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鬼师朋友的妻子不信,但他儿子却深信不疑,年轻时仗着艺高胆大,几次进入猎人们都不敢去的深山,希望能找到师傅和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不过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还看到树丛中看到过人影……”

不过,每次他赶过去时,声音和人影都消失了。

听他这么说,王东与梁平大感兴奋,于是王东问他:“鬼师,请问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巫域?”

鬼师脸色没有初见时的严峻,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黯然地垂下眼帘,说:“我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其实王东与梁平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说并无推托之意。但是听他刚才所说,年轻时曾经几次到达父亲失踪的地方,肯定熟悉路途,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向导了。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虽然没有明言,眸子里却满是恳求之意。

听到这句话,王东十分高兴,握住鬼师的手连声道谢。鬼师显然不习惯城里人的这种感谢方式,变得很局促。而站在门口的猎犬黑虎冲过来,对着王东龇牙猛吠,只差扑向他的喉管。王东吓一大跳,赶紧松开手,黑虎停止吠叫,但依然站在鬼师身侧凶狠地瞪着王东。

鬼师溺爱地拍拍黑虎的头,它收到主人传达的信息,收敛起凶狠,回门口继续蹲着。鬼师转眸看着噤若寒蝉的梁平与王东,说:“大山可不是你们城里人的公园,你们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郑重地点头。鬼师再无他话,站起来说:“我师傅曾经回忆过当时中毒的地点,还画了详细的地图,我想那个地方肯定离他中毒的地点不远,我现在去拿来给大家看看。”这话让王东与梁平欣喜若狂,有这张地图,事半功倍。

鬼师进里屋,一会儿拿着一张羊皮出来,地图就画在羊皮上,十分详细,包括通天寨、通天岭,以及许多王东与梁平不清楚的地名。鬼师用手指在其中一个地方划一道,说:“这是白骨沟的位置,师傅画这图时还没有白骨沟。”地图的最上端写着聚龙洞,聚龙洞上面画着一个大鸡蛋。鬼师指着聚龙洞说:“师傅就是在那里晕倒的。”

王东与梁平两人对山里不熟悉,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鬼师把地图收起,交给王东,说:“我脑袋里都记着,这地图你们带回去看看吧。”

王东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推辞。大家商量一番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然后王东与梁平向鬼师告辞。找到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又有地图指示,他们心情轻松不少,而且开始幻想着找到巫域。听鬼师师傅的描述,那是个十分奇异诡谲的地方。

回去时经过一间石屋,屋里的人正往外泼水,差点淋了梁平一身,他偏头想看是谁泼水,正好看到窗子急速地掩上,从缝隙中看到是个年轻的姑娘,有些眼熟,不过梁平觉得不太可能,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通天寨,估计那姑娘只是和认识的人长相肖似。

石屋一角正在喂狗的老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正是带他们来的老春头。王东与梁平忍不住又感谢几句,那老人家只是笑笑,低着头继续喂着猎狗。

稍稍走远,席青松惊讶地说:“你们认识他?”他似乎话里有话,但王东与梁平的心思都在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上,没有留意到他语气里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