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向晴空·晴天有时落泪

我们终不能插手彼此的命运。

这一双单薄幼小的手,绝不可能弹劾天体,覆雨翻云。

1

偶像剧和映画里念念不忘的场景。

晨曦微光中,满脸泪痕的女孩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大声呼叫:“我爱你——再见——”

起风天台上,闲散少年胡乱仰卧,啃着红豆面包,看天空云卷云舒,想青春无言心事。

漫漫樱花雨,恋人执手相看,云朵变幻,誓言飞往永恒里。

……

那么多**、平淡或唯美的场景,都是你有关天空的回忆。

但你一定没有遇见过,对着天空讲冷笑话的女孩吧?

而且是没完没了、极度无聊、无人应和、自己却哈哈笑到流泪的女孩。

向晴空却遇见过。

2

“真是衰,怎么好巧不巧被邱道长给抓了个正着!”一个面容俊逸,身穿白色医师制服的年轻男子懊丧地将通往天台的铁门一脚踢开。

空旷中有风一跃而起,穿过洞开的门,从男子的双腿边绕过,顺着楼梯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徒留下被撩拨得“吱嘎”作响的铁门,还在心神不宁地摇曳着。

“呼……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个没有唠叨没有监视没有说教的自由自在的地方,那一定就是这里了!”

男子长吁一口气,一脚踏上“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住院大楼的顶层天台。他胸前佩戴着塑胶名牌:向晴空(脑科见习医师)。

作为国家最高医科学府“国立疑难杂症医科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向晴空在毕业前夕收到了数家一流病院和大型科研机构的offer。经过一番权衡,向晴空顺利进入现在这家病院的脑科实习。

而之所以最后会选择这家医院,则是因为……

其实在念书的时候,向晴空就有个绰号叫“开脑手sky”(还好不是“开膛手Jack”),可见他的“脑外科缝合技术”有多么的精湛。在学校期间,他担任第一助手,辅助教授、医生完成了若干个超高难度、在世界上都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大型手术。虽然并不是主刀,他的临场反应和娴熟技巧,仍获得了从执刀医生到协同护士的交口称赞。

总而言之!向晴空已是国内医学界最被看好的超人气新星之一。

然而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外形俊朗身材颀长能言善辩气质卓越智商一流近乎完美的向晴空,其实是个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兴趣缺缺的懒散家伙。除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这家伙给人的印象大多是“懒散”或“傲慢”,成天都是“哈欠连天”,与人交往“爱搭不理”,做起事来“没精打采”,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兴奋点的无礼又迟钝的白痴。

不,对于向晴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

那就是……

手术ing?!

No!(手术也能勉强算是聚精会神认真完成吧!)

其实是……

搭!讪!美!女!

是的,他之所以最终决定进入相对冷门待遇一般的“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的脑科工作,就是因为——

这家医院是出了名的“医学界美女集中营”!

于是就在刚刚,总算进入“见习期第三日”的他,已经第六次因为“无心钻研本职工作,严重影响护士工作”这一罪名,被拎进监督医师的办公室,给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那些基本功练习我闭着眼也能做到超完美一百分,每天的病床巡视都有值班医生还要我跟着干吗,与其对着那些老掉牙没新意的病例浪费时间,还不如忙里偷闲和我的工作搭档搞搞联谊加深感情……”向晴空一边在宽敞天台上闲**,一边不服气地嘟囔。

“为什么都已经第三次了,小摩还是不答应和我约会呢?难道骨感美女对我的魅力有免疫?那么下次还是换圆润型的Peachy……”

天台四下开阔,只有一方小型水塔遮蔽视线。向晴空径直走到边缘地带,俯瞰整个医院。虽已临近初夏,晨风仍有些凉意。

“上早班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向晴空打了个哈欠,将敞开的白色制服轻轻收紧。

然而身后随即飘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由于台风肆虐,导致商店招牌被风刮落,当街并排行走的五人不幸被招牌砸中……”

什么?五人被招牌砸中?!救命啊!大清早的,医护人员和设备仪器都严重不足,千万别出这么严重的事故啊!

冷汗“噌”地冒上额头,向晴空转身想要下楼待命,前方却又飘来一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下文——

“……但是只有三人被砸伤,请问这是为什么?”

哈!只有三人受伤?那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等等!什么叫“请问这是为什么” ?

“喂,我说,受伤就受伤,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这院内广播的用词也太奇怪了吧……”

不对啊!顶楼天台怎么会有院内广播?而且!这无风无雨的大晴天哪里来的台风呀!

这真是……活见鬼了吧!

刹时间,各色以医院为背景的鬼事怪谈纷纷钻进向晴空的大脑,一缕冷汗沿着他的脊背向上攀爬。

“是谁……在那边说话?”终于弄清楚声音的来源,向晴空战战兢兢地向前方的水塔走去。

“因为……”

他那声哆嗦的询问竟然有了回应!这下他终于分辨清楚,那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因为……那是麦当劳的招牌呀!”清脆欢快的声线一路上扬,隐约含有笑意。

“哈啊?!”向晴空大惊失色,他佝偻着身体,沿着水塔墙沿慢慢向前行进,并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就知道你想不出答案!因为……麦当劳的招牌是‘M’啊,所以只能砸伤三个人嘛!你看你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真是笨死了!”她那娇嗔的语气中,却又有着挡不住的悲哀。

向晴空终于看清隐匿在水塔背后的,果然是一枚纤弱女子的背影。她正站在天台边缘,朝向阳光尚未企及的西南方,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喂……”原来虚惊一场,向晴空没好气地叫她,“我说你天还没亮就一个人在这天台上讲冷笑话,有意思吗你?”

然而她并不理会他,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

向晴空又往她那里挪了几步,正要再说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看见,就在那女孩的正前方,被她身体遮挡住的正前方,还有一张轮椅,上面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苍白男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的女孩讲着并不好笑的冷笑话,任晨风撩动他额前垂坠的黑发,任露珠濡湿他眼角细密的睫毛。

那两弯紧紧闭锁的睫毛,表明他正处于深度昏迷中。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了?”向晴空向前一步,看清男人轮椅上的吊牌:风间树。

“啊……你就是……”向晴空蓦然想起,自己刚来这家医院的第一天,就听邱医生说过,这里不久前刚接收了一例“心肺功能障碍继发型假性脑死亡”病患,这种病症的发病原因是由于心脏功能极度受损而导致大脑假象性死亡,目前这种病例在国际上都较为罕见。邱医生还告诉他,等他通过了见习基础训练课程,就会考虑让他进入临床研讨委员会,参与到第一线的治疗中。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到了这种状态之下的他。

那么,他身后的女孩应该就是……

——听说这小子来头不小,否则那个女孩怎么会如此死心塌地,跟着这个几乎没得治的人?

——那个叫风间树的家伙,家里有上亿资产,可惜是废人一个,好像还和家里断了关系,什么都捞不到呢。

——难道都是这女孩养活他?可住院费加治疗费,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吧,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哟。

……

那些从未留意过的流言蜚语,此刻却那么清晰地凸显在脑海中。

“你是……”向晴空的心中竟莫名平添出些许敬意,昔日的“搭讪小王子”此刻风采尽失,变得木讷羞怯。

然而女孩却像从未感受到他的存在般。亦或是此刻在她的宇宙里,只有她和轮椅上的他,还有天,和地。其余万物,皆可遗弃。

她的目光深邃迷离,远眺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光阴尽头的彼岸。

“你看见了吗?越过这清晨白茫茫的水汽,在西南往南的沿海地带,那里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虽然汩罗城终年潮湿多雨,海边常有飓风海啸,但那里也有我们的朋友,和我们共同的记忆。只是有些往事,你我都已记不起……”

她的喃喃自语,是在说给他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就像烈日当空的大晴天,突然下了一场太阳雨。这边光线仍旧明媚耀眼,那边雨丝却已百转千回。向晴空的眼角眉梢,竟被突然濡湿,陷入一场没来由的感动中。

他那毛茸茸的情绪,被她的温润声线妥帖熨烫,内心回归一片宁静。他的双脚不自觉地向后退,深怕打扰到她和他最甜最暖的小世界。

离开天台之前,向晴空听见女孩努力上扬着声线,把冷笑话说得像云朵一样好听。

“有一颗豆,跌倒了,它气馁,情绪低落。这豆就是我,有什么能鼓励它站起来呢?答案就是你!因为有一样东西,叫‘猪鼓励豆’。风间树,你听见了吗……”

“喂,风间树,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孩陪着你,你这家伙怎么还舍得不醒过来呢?”向晴空在心底轻声说。

这是“搭讪小王子”向晴空,第一次遇见那个叫蔺子凉的女孩。

没有一句交谈,搭讪完全失败。

3

“病人脑电波基本稳定,脉搏和心跳保持低速状态,目前生命迹象仍旧微弱,没有苏醒的可能。”做完本日的例行巡检之后,邱医生下了结论。

一众见习医生频频点头,向晴空竟也在笔记本上认真填写着记录报告。自从那次在天台的偶然遇见,向晴空便格外关注起这个病人,不仅从此再不缺席每天的巡检,甚而开始积极关注治疗的进度。只是……作为一个见习医生,有太多实质性的核心内容,是无法参与其中的。

“风间树……”他的嘴里轻声念叨着,眼睛看向病**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他沉堕进那么幽深的睡梦中,究竟是什么烦扰让他宁愿长睡不醒?

一抬头,向晴空的目光迎上病床边的蔺子凉。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到病房中巡检,然而每一次都会遇见她。有时候她兴高采烈,容光焕发,那是她听到他有所好转的消息。有时候她面目苍白,无精打采,那是她刚刚结束了一天疲累的学业。有时候她絮絮叨叨在说着些什么,他知道那是她在给他讲冷笑话。有时候她伏在床边昏然入睡,然而她的手,却仍然紧紧握住病**的他,用抵死不松开的力气。

而此时此刻,她眼神空洞,仿佛什么都再也无法进入她的世界。

是的,日复一日的坚守和失望,又有多少人能够咬牙挺住?

“邱医生,今天的结果还是和昨天一样,对吗?”她的语调平静冷淡,却仍透露出一丝期盼。

“很抱歉,小凉,目前……我们仍旧无能为力。”邱医生摇头。

“嗯。”她那么顺从地点点头,好像早已坦然接受这一切。

“蔺子凉,你不要……”心头蔓延过一丝疼痛,向晴空试图安慰她。

“没关系。”她竟然抬头看着他,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虽然勉强,但倔强的微笑。

然而向晴空的嘴唇竟有些哆嗦,“搭讪小王子”瞬间丢了潇洒,涨红了脸颊,说不出一句话来。

“咦,向医生今天是怎么了?不像平日里能言善道的他啊!”有人揶揄他。

“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让风间树恢复健康的!”

如同游戏中的角色长按“O”键终于储存满了能量,紧接着向晴空狠狠按下“×”键,将豪言壮语倾泻而出。

说完后,自己都因为兴奋和害羞,而不停地猛搓着双手。

然而邱医生却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说:“如果光靠信念和善意就能救人,还要医生干吗?”

“谢谢你。”蔺子凉被这份好意所感动,眼中竟隐约有了泪花,“你……是新来的实习医生吧?”

“邱医生,求你了,就让我加入临床研究委员会吧!”

医院拥挤喧闹的走廊中,向晴空紧紧尾随着刚刚做完手术的邱医生,一路苦苦哀求着。

“不行。”邱医生摘下口罩,对他第一百零六次深深摇头,“要我对你说多少次,不完成基础课程,不通过院内资格考试,是绝不可能被允许加入的!”

“可是,我的技术绝对过硬没问题啊!去年那个TIA手术,我可是第一助手啊。就算在咱们医院,估计都没几个人能……”向晴空急不可耐地想要说服他。

“听着,向医生,”邱医生突然站定看住他,一字一句清晰有力,“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医生,光有高超的技术是绝对不够的。要进入临床研究委员会,你需要用你的行动去证明。”

然后他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径自离去。

“那我应该怎么去证明啊?喂,你别走啊,邱医生……真是的!”向晴空懊丧地一拳狠砸在墙壁上,“我是真的很想帮她啊!这样还不够吗?”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充满**和挑战、赢得无数荣誉和尊敬的、很有前途的职业’?”

向晴空的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冷冷声线。他不禁身体一颤,回过头叫道:“哥,你怎么又来了。”

“来看看自己的亲弟弟有什么问题吗?”那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的男子,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走上前来,轻拍弟弟的肩膀,“看来,向医生的职场生涯并不是很顺利哦。”

“哥,我的事不要你管。”

“怎么样?要不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我的IT公司跟我一起干?”向舞川同样再一次试图说服对方。

“哥,要我对你说多少次,我很热爱也很擅长这份工作,我不想改行。”

“呵呵,做哥哥的我还不了解你?你这小子向来浑浑噩噩大大咧咧,怎么可能喜欢这么细致繁琐的工作?”

但是,要如何让你知道,现在的我,遇到他们之后的我,已经不是你所了解的那样了……

4

虽然我一直是一个“总也找不到人生的重心和方向”的家伙,老天却如此偏爱,慷慨地赐予了一点点天赋和一点点小聪明,便轻易取得其他人付出数倍努力都未必能获得的成绩。

但是,仍然有人会说:“有什么了不起,那家伙只不过有个什么都帮他安排好的哥哥罢了。”

是的,如果用“优异”这个词来形容向晴空,那他的哥哥向舞川简直就是“传奇”——

体貌俊美,心性高远。白手起家,历三年之时打造上市IT公司,担任总裁。

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七岁!

向晴空常常在想,也许哥哥便是他命中注定为之牵引的那颗恒星。

这么多年来,这个比他大五岁的兄长,如指明的灯塔,似导航的仪器,处处成为他被比较的对象,被激励的方向。

……

——妈,这次学年考我得了全班第一欸。

——是吗。你哥哥有入围数学奥赛最终PK喔,晚上一起去帮他庆祝一下!

……

——小空,你真运气啊,有个这么优秀的哥哥,他一定很照顾你,什么都会帮你做好吧?

——是啊,家里有了这样一个宝贝,爸妈对你压根儿就不会管太多吧?

……

——不要这么说啊,其实向晴空也是那种很抢眼的男孩子嘛。

——要怪就怪他那哥哥简直神奇得不像人,如果我是他,早就不堪压力离家出走了吧!

……

——喂,你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你是向舞川的弟弟,对吧?

……

散落于沿途的记忆,俯首皆是这样的片段。

刚开始向晴空尚能咬紧嘴唇,固执地坚持着:不是自己不够优秀,而是哥哥太过优秀。

然而慢慢地,就像烈日笼罩下的幼苗,就算生长得还算茁壮,当它一仰头只看到遥不可及炫目灼烧的强光,一低头只瞥见自己孤单惨淡不值一提的暗影,无论如何都会慢慢泄气低头,蔫败下去吧。

是的,这些年来,向晴空任由自己从最开始的蓄意叛逆,到后来的惯性对抗,从最开始刻意不与哥哥走同一条路上学,到后来终于背道而驰彼此越行越远。

后来的他不得不承认,之所以选择医生这个职业,一是因为自己确实还算有些天赋,不用花太多力气便能轻松搞定,二是实在想要离哥哥的职业和生活远一些,再远一些。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4

初夏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降落一场凉雨。

“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住院部的顶楼天台上,站着一个独自淋雨的俊朗青年。肆无忌惮的雨点揉搓着他的黑发和皮肤,他却安静注视着城市的西南方向,丝毫不为所动。

——要进入临床研究委员会,你需要用你的行动去证明。

眼前出现邱医生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我会再给你一些时间,请你好好考虑。

耳畔响起哥哥向舞川充满期待的劝说。

——谢谢你。

脑海中浮现蔺子凉苍白憔悴的脸庞。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浑浑噩噩的家伙了!”向晴空对着天空大喊出声,“我真的好想帮帮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啊……”

身后的铁门突然被撞开,护士小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口。

“向医生,邱医生让我通知你赶紧去六楼病房,因为……因为风间树,他突然出现了苏醒的迹象!”

5

“脑电图平直,经颅脑多普勒超声呈脑死亡图形,体感诱发电位p十四以上波形消失……”惨白的电脑荧光幕前,是向晴空聚精会神的脸,“虽然各项指标都和真正的脑死亡相差无几,但实际上是由于心肺功能受损而引发大脑皮层活动的低迷,因此可以算是人在潜意识中的一种自我保护,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真正的脑死亡。”

他飞速敲打着键盘,时不时拖动鼠标滑轮,眼睛在屏幕上逡巡浏览,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有用的信息。

“所以,如果尝试着治疗恢复他受损的心脏,是不是就有可能让他处于假死状态的大脑回复正常?那么,是不是要和心脏科的谭医生探讨一下?”

他的双眉拧紧,丝毫没有留意到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经“当”的一声敲过了十二点。

“唔……”向晴空终于感觉疲累,他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起身去自动贩货机买一罐咖啡,好支撑他挑灯奋斗的下半夜。

午夜的医院走廊,已经不能用“安静”这种程度的词语来形容了。撤走了白日里的喧嚣忙碌,徒留下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那深灰色的死寂中,漂浮着不知多少夜不能寐的痛楚灵魂。

——咔哒。

漆黑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向晴空的汗毛一凛。

“哎呀,别那么疑神疑鬼嘛,其实这是我往自动贩货机里投币的声音呀。”向晴空嘻嘻一笑,按下“炭烧咖啡”选项。

——哐当。

又一下更为夸张的撞击声。

“哈哈,都说了别那么胆小嘛,咖啡掉进取货处当然会有声音咯。”向晴空扮个鬼脸,将咖啡取出来。

——哧啦。

够了!

谁不知道这是你拉开易拉罐吊环的声音,随即响起的应该是“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吧!

然而……

——吧嗒,吧嗒,吧嗒……

不绝于耳的拍打声从深邃走廊的尽头传来,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仿佛被灌注了一千吨水银,那脚步声沉缓疲惫,又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每一步都走得潮湿粘腻。

“不是吧……”向晴空捧着咖啡不敢喝,更不敢回头看,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吧嗒,吧嗒,吧嗒……

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直打哆嗦的向晴空身后停住。

“妈呀……别杀我呀……摸我也不行……更别和我搭讪……我对女鬼没兴趣呀……”向晴空屏住呼吸。

然而他的身后却突然没了动静,既没有那可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任何的呼吸声。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秒钟。

向晴空轻轻舒一口气,正要呷一口咖啡,后背却突然被一个钝物给碰上,带着湿润的触感和微弱的温度。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响起了气若游丝的声音:“给我……咖啡……”

“哎呀!女鬼跟我讨咖啡喝啦!”汗毛直竖的向晴空一下子跳起来,正要拔腿狂奔,却突然觉得那声音实在是非常之熟悉……

他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果然是!

“不用每次遇到你,都非要把我吓得半死吧!”向晴空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惊魂未定的情绪,“蔺子凉,你大半夜的干吗?”

“我……”蔺子凉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塞给风间树几枚硬币,“帮我买罐咖啡吧。”

借着贩货机白花花的光线,向晴空终于看清楚眼前的女孩:湿漉漉的黑发垂坠额前,瘦削的脸颊上,是她失神的眼和苍白的唇,有水滴顺着她的鼻翼滑落。而她的格子衬衣和深蓝牛仔裤,以及那双白色帆布鞋,都已被水浸透了。

一抹尖利的疼痛袭上心头,“外面下雨了?”他装作很疲惫地抹一把脸,也顺势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嗯,是啊,走在半路突然下了阵雨,只好一路跑来了。这里的夏天可真是讨厌。”蔺子凉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为什么不拦辆的士呢?”向晴空把硬币塞进贩货机。

“一晚上打工挣来的钱,全花在打车上,没这个必要吧?”女生抿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着她倔强好胜的表情,怎么就越发地心疼呢!向晴空懊恼地摇摇头,把贩货机里取出的东西递给她:“快把头发擦擦干吧。”

“咦?压缩毛巾?我好困呀,我要咖啡。”

“嗯,咖啡喝我的好了,”向晴空把在手上捏了半天的“炭烧咖啡”递了过去,看着她犹豫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啦,我还没喝过,也绝不是想用咖啡来跟你搭讪。”

“呵呵,谢谢。”蔺子凉忍不住笑了。

接过咖啡的瞬间,她的指尖感受到了他的微温。

6

昨夜尚是暴雨滂沱,今日便已阳光明媚。

然而比初夏天气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倾泻于周遭的纷扰流言。

——真的好失望哦,原来向医生真的是这种人。

——我觉得是那个女生有问题吧?还以为是至死不渝感天动地的痴情种,还不是见到帅哥就犯贱?

——不过在医院里就那什么什么,也太夸张了点吧。不过反正她男朋友已经脑死亡,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的好可怜哦。

……

刚刚结束上午课程的蔺子凉拎着保温桶,疾步穿过“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的住院部长廊。那些充盈四周猜度闲言,宛若利剑一般刺入耳膜,她却根本无暇理会——多痛都不想理会。

一上午的雕塑材质课程,蔺子凉都在进行“赤色土稳定性实验”。试了好几种辅料配方,不是粘合剂的粘性过强,就是整体可塑性较差,或是极易与感光四叶草发生不稳定的化学反应。一下课,蔺子凉又赶回宿舍,匆匆取来小火慢炖了一上午的龙骨莲藕汤。她甚至连头发也只能随便挽在脑后,脸上和手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清洗干净的赤色土碎渣,便急忙赶往医院。

她只是担心汤会凉。

只是怕他醒来看不见自己,会心慌。

一推开病房门,蔺子凉看见向晴空正站在风间树的病床前,低着头对护士小摩说着些什么。一看见她进来,他们便马上分开,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怎么了,是阿树他有什么情况吗?”

“这……”小摩吞吞吐吐,被向晴空盯了一眼之后便彻底闭嘴,低着头迅速离开了病房。

“没什么,我只是问小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向晴空开始挤眉弄眼。

“哦……”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咦,看得出来你很失落嘛。放心啦,小摩没答应我,你别吃醋了哈哈哈!”向晴空拼命耍宝。

“扑哧”一声,蔺子凉笑出来。

“喔哟,你终于笑了。”向晴空无奈摊手,“虽然你不吃醋我还真蛮失望的。”

蔺子凉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转身看向病**的那个人。

雪白的床单下,躺着的依然是无知无觉的他。他的双眼无声合拢,仿佛这世上的纷扰快乐全都再与自己无关。有时候又觉得他睫毛微颤,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因为在室内待了太久运动太少,他的脸颊愈发的苍白,瘦削双唇紧紧抿着,仿佛是在和谁闹着脾气。

她忍不住抚摸他额前的黑发。

风间树,你醒醒,请你醒醒。

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时光仿佛回转到天台上的那个初遇清晨。向晴空突然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局外人,离她那么近,却什么都不能做,如同身处千里之外,只能遥遥守望。

“风间树……他……”向晴空差点脱口而出。

“他怎么了?”

“他的病……没什么进展,”向晴空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不过,他的病情还算稳定,这已经很不错了。”

“哦……”看着她眼中的光燃亮又熄灭。

突然有护工推门进来,看见沉默伫立的两人和病**的一人,急忙红着脸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却在转身出门前狠狠盯了一眼蔺子凉,眼神中写满猜测和不屑。

她却只是呆呆看着病**的风间树,丝毫不以为意。

“小凉,”他头一次这么叫她,“昨天晚上的事……真是对不起。”

“昨晚的事?”她莫名。

“嗯……没什么。”他再一次将想说的话咽回去。

向晴空真是憎恶自己现在的样子。然而他也终于明白,在这个女孩的眼里,所有与风间树无关的事,她一句都听不进去。所有与风间树无关的人,她一个都看不到。

既然她的眼中只有你……你这小子,还真是狠心得可以!不过你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给揪起来,我不会让你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7

院长办公室。

“所以,这个《关于风间树病例尝试使用‘冰冻疗法’的可行性分析报告》,是你写的?”院长大人合上一叠文件。

“是的,”向晴空点头,“就目前国外的一些治疗案例来看,这种方法虽然有风险,但成功率还是很高的。所以,我想试一试。”

“唔……”院长大人右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向晴空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邱医生,他的双眼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他只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院长大人,你看我是不是能够加入风间树这位病人的专项临床研究委员会呢?”

“呵呵,”院长大人轻笑出声,将报告搁在写字台上,“小向啊,关于你的专业素养,我想我们都是知道的。可能在我们医院里,甚至在我们国家的脑科研究领域,你都能算是第一流的人才……”

“嗯嗯。”向晴空有些兴奋地摩挲着双手。

“只是……最近在医院里,有些不太好的传闻啊。”院长大人顿了顿,眉宇拧成结,“关于你的传闻。”

心里“咯噔”一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本来嘛,年轻人喜欢交朋友,也没什么打不了的,只是……”院长大人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如果把病人的家属也给牵扯进来,我们就要重新衡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了。”

“我……”向晴空嗫嚅着双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应该就是昨夜发生的那件事,现在几乎是整个医院的话题中心。

结束了深夜咖啡馆工作的蔺子凉,冒着大雨在午夜时赶到了医院,正好碰到了通宵工作的向晴空。看她已经浑身湿透,向晴空便把她带到医生办公室,让她换一套自己备用的干净衣服,同时帮她把湿掉的衣服撑好晾干。当穿着向晴空的衬衣的蔺子凉正在办公室里擦头发时,另一个值班医生蔡医生正好走了进来……

于是谣言四起。

加上向晴空原本就给人以“喜欢搭讪擅长搭讪不搭讪不能活”这一根深蒂固的印象,以及数个颇有姿色的脑科小护士添油加醋的控诉,“午夜办公室桃色事件”被夸张地渲染出数个版本,其中最有戏剧色彩的一个是:有人说自己亲眼看见他们当着病人的面亲热,把刚刚苏醒的病人又给气晕了……

其实向晴空对这些无稽之谈并不怎么在乎,他只是担心蔺子凉会承受不住。后来他发现对于这些流言,蔺子凉早有一套自动过滤系统,这让他既放心又失落。

没想到现在,由于自己一时疏忽带来的麻烦竟然愈演愈烈,甚至化身成横亘眼前的巨大岩石,让自己跨越不得。

“怎么了,向医生,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院长大人盯了他一眼,“你知道,这种事情无论在哪个医院,都是绝对违反医生道德标准的。由于反响极其恶劣,按照医院规定,等你见习期满我们将不会和你签订聘用合同。”

“院长大人,我……”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热心,竟然会被颠倒混淆成一场噩梦,向晴空根本无从解释,“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邱医生,我想你会同意院方的做法吧?”院长大人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邱医生,征求他的意见。

“我……”邱医生终于开口。

向晴空心里一阵打鼓:完蛋了,这个邱医生向来看自己不爽,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自己扫地出门了。

“我……昨晚我也在场,向医生和那位病人家属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邱医生说道。

什么!我没听错吧?!向晴空瞪大眼睛看着邱医生。

“邱医生,你……”院长大人也同样是一脸莫名,“你确定?”

“是的,昨天晚上,我和向医生一起留在办公室研究风间树的病情,那个叫蔺子凉的女孩来医院的时候我也在场,所以……”顿了顿,邱医生继续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别人虚构杜撰的。”

“怎么会是这样?那就是说,蔡医生是在胡说八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院长大人气得直跺脚,“这不是在糟蹋医院声誉吗?到底是何居心!我这就叫蔡医生过来问个清楚!”

“可能蔡医生没看到我吧,当时我在里间做实验。”邱医生沉吟道,“当然,向医生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否则也不会给人这样的误会。总而言之,还是我对科室里的见习医生们关照得不够,所以这都是我的责任。”

“哎……怎么能怪邱医生呢,算了算了,这事我就不予追究了。”院长大人摆摆手,“不过,进什么临床研讨委员会的事,为了避嫌,还是算了吧。”

“不。”邱医生的声音干脆坚定,“向晴空这个人,我要定了。”

“哈啊?”这一次向晴空没忍住,吃惊得当场叫出声来。

“邱医生,你……这是为什么呢?一个见习医生,再怎么优秀也不至于这么重要吧,值得你这样去为他争取?”

“我打算试一试向医生的治疗方式,也就是‘冰冻疗法’。如果向医生不参与其中,那就成了科研成果剽窃。对于医院来说,这个纰漏要比现在的所谓‘丑闻’要严重得多吧?”

“可是……”院长大人顾虑重重。

“就病人目前的状态来看,这是唯一可行的治疗方式了,”邱医生说道,“况且,如果因为避嫌而不让向医生参与,不正表明他们之间有什么吗?别说向医生了,这让病人家属以后怎么待下去呢?”

“好,看在邱医生的面子上,我就破一次例,”院长大人咬咬牙,下了决定,“向医生,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

一直没说话的向晴空,早已感动得眼中晶亮一片。

院长办公室门外的幽深长廊。

“邱医生,为什么?”

走在前面的邱医生脊背已经微微有些弯曲,他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光有高超的技术是绝对不够的。你知道,医生还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我……”向晴空答不上来。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邱医生背对着他,却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我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向晴空惭愧地说道。

“不,我在你身上看到的,”邱医生重复道,“其实并不是你的手术技巧有多高超,也不是你的临床判断做得有多准确,更不是你的分析报告写得有多精彩……而是,你牵系在病人身上,为他全心付出的那一颗心。”

那一颗,全力以赴的心。

8

拉开“重危高等病房”的门,便有一股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然而夹杂其中的,还有花朵的淡雅馨香和糕点的清新奶香。

向晴空兴冲冲地闯进来,想告诉蔺子凉自己将会加入“风间树临床研究委员会”这个好消息,却发现她并不在病房。然而她的背包仍搁在桌上,保温桶的盖子也没盖好,里面的热汤隐隐散发出热气。

“不是上课的时间,也不可能是在打工,小凉她去哪儿了呢?”

向晴空走到窗前,又下雨了。猝不及防的雨,宛若谁突然决堤的悲伤。

9

顶楼天台。

“哐当”一声,天台的铁门被人一脚踢开。

“小凉!”

果然是在这里!向晴空连忙撑起伞,跑向呆立雨中一动不动的蔺子凉。

虽然头顶暂时有了一方晴朗天空,然而肆虐雨点仍然跟随风势,打着旋儿拍打在两个人的身上。

“小凉,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向晴空向前靠近一点。

“我……我在看我的家。”蔺子凉没有回头。

“你的家?”向晴空不解,“这里能看到你的家?”

“嗯,”她点点头,“就在那边,飞过那片海,越过那座山,我的家就在那边。”

向晴空哑然失笑,前方是滂沱迷蒙的一片,哪里可以看到?

“唔……是吗,”他小心翼翼回应她,“是不是想家了?”

往昔岁月娓娓道来,就算天寒地冻仍能感觉温暖。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向晴空第一次打探起她的过去。

“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再留在那里了……什么……都不能再把我们分开……”蔺子凉的声音迷茫又坚定,“那些流言也好,或是课业太紧打工太累也好,只要老天不把阿树带走,那就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不,就算老天要带他走,我也会跟着他,陪着他……”

“小凉……其实,风间树他……”向晴空心痛至极,忍不住想要告诉她:风间树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或许很快就能回到她的身边了。

然而,眼前的人却像电池突然耗尽的玩具,瞬间变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冰冷塑料,瘫软倒下。

“啊,好烫。”向晴空一把接住湿淋淋的她,手里擎着的雨伞被狂风掀翻,打了几个滚消失在天台的边界。

斜靠在他肩膀上的蔺子凉慢慢睁开眼睛,她的表情委屈又倔强:“可是,我觉得我,就快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小凉,你发烧了,你需要治疗,我这就背你回病房。”

“向医生,你总是这么照顾我,谢谢你。但是,还是别麻烦你了,别人看到了又要到处去说些什么了,这对你不好。放心吧,我自己能行。”她挣扎着站起来。

“别,别跟我这么客气,”向晴空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不,向医生……”她转身要走。

“别叫我向医生,叫我晴空好吗?”他竟然有勇气拉住她的手。

“晴空……”蔺子凉转过头看着他,嘴里喃喃地念。

滂沱暴雨中,向晴空看不清她的眉眼,看不清在她脸上肆虐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勇敢又坚定。

“小凉,我……让我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