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蔺子凉·风与海的约定
能牵着手,哪怕再多走一个路口,也是美好。
一起做梦是快乐。吹风淋雨是快乐。冰冻到唇白眼红亦是快乐。
世界上总有让你上瘾的某种物质存在,明知药性毒烈却甘愿沉溺。
1
从阳光明媚到暮色四合,蔺子凉拎着一袋赤色土漫无目的地走。她早已忘了要去学校的实验室进行赤色土稳定性实验的事,只是失魂落魄地,完全没有看方向地,一直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又能去向哪里。
没有了喜欢的人,没有了朋友,现在连自己的父亲和家都显得那样面目狰狞,最终的避风港湾,究竟在哪里?
也许,就只能一直这么走。
直到,直到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就这么突然看见,仿佛蓝色缎面一般妥帖安睡在自己面前的,一整片汪洋大海。
仿佛熟悉,但又陌生的汪洋大海。
还是一直往前走。
夏日微温的海水浸没脚踝。
还是一直往前走。
海水蔓延到光洁细腻的小腿。
深蓝海水在刚刚暗淡的天空下,仿佛具有无穷吸引力的温暖港湾,吸引着蔺子凉忘记危险,忘记前世今生地往前走。
人和人的交集,回忆,是最宝贵的财富。
如果我,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世界。
既然你们,如此不在乎。
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有人喊。
“蔺子凉!”
并不是很熟悉的声音。
清脆年轻,竭尽全力的,女孩的声音。
蔺子凉回头,岸边并不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飞奔而来。她这才猛然发现,混杂着危险气息的海水,已经浸没到她的腰部。
多年前的恐惧感再次袭击蔺子凉,她的大脑一阵缺氧,双眼发黑,双腿发软。
就快要晕倒。
“小凉!”
飞奔而来的夏锦茗及时抱住她,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岸边。
坐在沙滩上,两个人的衣服已经湿透。因为害怕,蔺子凉一直都在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没事了,没事了。”比她年纪小的夏锦茗,倒像姐姐一般抚慰着她。
“嗯……”
衣服湿了,头发湿了,回过头来的蔺子凉,终于眼睛也湿了。她伏在夏锦茗的肩膀上,仿佛依赖着一个如此亲密的老朋友,呜呜地哭起来。
“起风了,冷吗?”夏锦茗温柔怜惜地问蔺子凉,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不……”
哭了足足有半个钟头的蔺子凉嗓音嘶哑,终于将心底郁积的不快乐倾泻干净,换来的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可以在只见过几次的夏锦茗面前,那么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明明曾经很讨厌她。当作苍蝇当作海水当作情敌一样去讨厌。
现在,却那么安心地信任她。
是自己的世界里,可以信任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还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对了,那个……你怎么会来?”
情绪平静了许多,蔺子凉坐起身来。两个湿淋淋的女孩各自抱着双腿,在夜晚空无一人的海边,肩靠肩地坐着。
“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夏锦茗的语气沉静而缓慢,“他有些话让我带给你。”
“他?”蔺子凉的眼里混杂着期待、担心、不解、好奇,“阿树,他让你对我说什么?”
夏锦茗却笑着摇摇头:“可我刚刚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就不打算告诉你了。”
“为什么?”蔺子凉盯住夏锦茗的眼睛,“是不是阿树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不,阿树没事,你放心吧。”夏锦茗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是我变卦了。”
她抬头看看这个夜晚诡谲幻变的天空,然后对蔺子凉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
2
我第一次见到风间树,是在两年前。
“所以你想说的就是,现在不管哪一家银行,都不肯再给我们进行担保贷款了?”隔着总裁办公室深色厚重的大门,夏锦茗依然清楚地听到父亲歇斯底里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会儿,一下推开门,大声嬉笑着:“Hello,老爸!我来啦!”
办公桌前的中年人正低着头说着什么,被老爸挥手打断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你先出去吧。”
“老爸,发生什么事了吗?”夏锦茗一脸好奇的表情。
“哦,没什么。”老爸招呼夏锦茗在他前面坐下来,“如果有事的话,那也是好事哦。”
夏爸爸在夏锦茗的面前摊开一本相册,笑嘻嘻地说:“女儿长大咯,最近有没有优秀的男孩子追你?”
相册里统统都是一个男孩子的照片。
他白净瘦削,细长的眼睛带着一丝顽皮的神情,微微抿着的嘴角又透露出一股倔强的味道。相册里的他,有时在沉思,有时在微笑,有时是在比赛的领奖台上举着奖杯。
“这是……”
“你还记不记得,老爸的好朋友,风间伯伯?”夏爸爸提醒她,“他的儿子风间树,比你大四五岁,去年才回到秀城生活呢。上次我见过一面,是个挺帅挺不错的男孩子。”
“爸!”夏锦茗毫无兴趣地把相册合上,“难道你怕你女儿嫁不出去呀!”
“小茗,阿树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啊,你们可以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帅哥那么多,我跟每个人都去‘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呀?”夏锦茗的终极武器是撒娇,她拉着老爸的胳膊左右摇晃,“老爸,家族相亲多老土呀,会被别人笑死的!”
如果是以往,老爸一定会哭笑不得地拍拍夏锦茗的脑袋,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随你怎样,你开心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夏爸爸却推开夏锦茗的手,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点燃一支烟,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熙攘的马路。
在空气里嗅到一丝不太明朗的气氛,夏锦茗顿时有些紧张:“老爸,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夏爸爸吐了一个眼圈,似乎考虑了很久,终于说:“小茗,我想你刚才也听到了吧。我们公司,陷入了困境。”
“然后呢?”
“上一个地产企划因为仓促上马,结果中途停工,损失惨重。不光现金链出现了断裂,我们公司的专业资质也受到严重质疑。”顿了一顿,夏爸爸继续说,“换句话说,现在既没有银行愿意给我们提供贷款帮我们渡过难关,公司花了很多物力时间培养出来的工程师也都大量流失。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啊。”
“所以……所以你打别人的主意?”夏锦茗难以置信,“打算卖掉你的女儿?”
“这怎么是叫卖女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夏妈妈悄无声息地进了办公室,“小茗,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懂得分担父母的难处,帮帮我们了。”
她拿起相册,一页一页翻给夏锦茗看:“这个风间树,无论人品、样貌、才干、家世,都相当出挑。我相信在你的身边,也很难找到一个像他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了吧。”
“我知道,妈,可是,可是我不喜欢!”夏锦茗辩解道。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你该知道恋爱和婚姻都是有难度系数的。只有聪明的人,掌握方式方法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夏妈妈的口气温柔了许多,“你相信爸爸妈妈,不会害你的。”
夏锦茗抬起头来看着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女儿,这不是什么阴谋,我们也没有算计他们家什么。”夏妈妈见女儿有些让步,眼睛里闪烁出希望的火花,“这是,强强联合。这是帮你得到幸福的,最快速安全的方式。”
虽然并不愿意承认,只看见他照片的自己从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于是安慰自己,就当一件任务去完成吧。就当自己是为了帮助爸妈渡过难关不惜牺牲自己的宇宙无敌伟大的好女儿吧。
“你就是小茗呀!”
第一次在树妈妈面前出现,夏锦茗穿着清爽简单的白色衣裙,原本时尚挑染的卷发统统拉直染黑,闪亮柔顺地伏在双肩。
夏锦茗听见自己,用以往音量的三分之一的声音说:“阿姨好。”然后附赠超级甜美微笑一个。
从进了这座大宅子开始,夏锦茗就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乖巧的好女孩。因为来之前,妈妈对她说:“风间树的妈妈是个相当苛刻的女人。要想接近风间树,必须先过他妈妈这一关。”
所以,连风间树的面都没见到,还不知道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好男生,还是脾气暴躁的坏小子,就得先去应付他老妈。
显然,树妈妈对夏锦茗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她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赞不绝口:“老夏的女儿果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呀,真是和我们家阿树很配呢。”
夏锦茗脸红了一下,很臭屁地想: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不过呢,我们家阿树的脾气可不太好。”树妈妈若有所思地说,“小茗应该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吧。以后,要忍着点我们家阿树的臭脾气哦。”
什么都没说,夏锦茗就点了点头。
“还有,阿树呢,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因为一些原因……呃,以前一直在汩罗生活的,你知道,我们家有很多产业在汩罗嘛。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回到秀城生活治疗了。”树妈妈看着夏锦茗,意味深长地说,“但那个小子还是很贪玩,一直都想溜回去。所以,你要帮我照顾好他哦。”
什么照顾好他嘛。
潜台词明明就是“你要帮我看住他哦”或是“有任何情况都要向我汇报哦”。
还真的是很奇怪的母子关系。
可是自己呢,怀抱着这样一种不单纯的目的去和一个男生相处,这也是很奇怪的吧。
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耻吧?这么小年纪,却有这么深重的心机。你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当时也很委屈。所以,第一次见到风间树,我就被他的嚣张给气哭了。当时就想,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可是,后来,你知道的,风间树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小子。
忘记是第几次去医院看他了。
每一次,夏锦茗都会带着“亲手制作”的点心。有时候是泡芙,有时候是蜂蜜蛋糕,有时候是巧克力蛋挞。
一开始,风间树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殷勤。慢慢地,夏锦茗发现,在见到她走进病房的时候,风间树的脸上会露出逐渐明朗的微笑。
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直接。
“喏,今天给你带的是,夏锦茗独家秘制的樱桃慕斯哦!”
话音未落,风间树已经接过她递上来的餐点盒,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夏锦茗暗自窃喜。
这个樱桃慕斯,是她在街角的高档西点屋,花了不菲的价钱买来的呢。然后,丢掉华丽的包装,变成了她夏锦茗独门秘制的爱心点心了。
“味道怎么样?”
风间树嘴里塞满了美味的樱桃慕斯,根本没法回答她,只是胡乱地点了几下头。然后,他往病房外瞟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烦死了。”然后迅速躺在病**,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的模样。
看见他的嘴角还沾着一大块红色奶油,夏锦茗觉得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点可笑。
当然,他假装睡觉的原因,想也不用想,那是树妈妈来了。
果然,几秒钟之后,病房门打开。
夏锦茗转过身,用甜美可人的笑容对着门口的树妈妈轻轻唤一声:“阿姨好。”然后压低嗓音说,“阿树刚刚睡着,我们出去吧。”
树妈妈看了一眼病**的风间树,点点头。
“他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就像审讯一样的口吻。
“情绪还算稳定吧,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夏锦茗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辛苦你了。”树妈妈拍拍夏锦茗的肩膀,好像上级领导对下属的认可和鼓励,“你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阿姨,你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说的。”
“好。那我先走了。”
环佩叮当的声响伴着一众陪同铿铿锵锵的皮鞋声,终于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
夏锦茗侧身靠在墙上,轻轻吁了一口气。
多么艰难地,终于,又一次地圆满完成了任务。
仿佛她,从来就不是谁的女儿,谁未来可能的儿媳妇。而是一个间谍,一个陪伴,一个工作人员。
只需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不用投入任何情感因素的,工作人员。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就像007中的反派邦女郎总会对花心不羁的邦德先生情难自控,再高的专业素养,也抵不过朝朝暮暮的坦诚相处吧?
况且,夏锦茗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转身推开病房的门,看见风间树已经坐在病**,用一副轻蔑的神气问她:“那个女人走了?”
“嗯,阿姨见你在休息,就先回去了。”
“有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来?我到花园里去待着好了。”
“阿树,你……你是不是对阿姨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风间树冷笑了一声,“不是误会,是认识到她的真面目。”
仿佛意识到什么,风间树突然噤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好啦,树哥哥,不要不开心咯,我陪你去花园逛逛吧。”
才懒得管你跟她是怎么回事,一个避而不见,一个紧张监视。我只要让你开心,让你喜欢上我就好。其他,我才懒得管。
真的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嗯。
没有任何关系。
一点都没有。
我确定。
你看,其实就是当一个人不那么确定的时候,才会反反复复说服自己去相信。我想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点爱上风间树了吧。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他想离开这里,是因为他厌恶他的母亲。连续两次企图帮他“越狱”离开,全都以失败告终。当然,这也是我意料中的失败。看得到结果的,有预谋的失败。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让他千方百计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挂念汨罗城的海景风光,不是因为他心系日渐壮大的家族事业,不是因为厌恶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更不是因为想要带我远走高飞。
而是因为,你。
蔺子凉,是因为你。
“树哥哥,你在里面吗?我进来了哦。”
并没有回音,夏锦茗推门进去。
仍是意料之中的黑。
黑暗之中,仍能感受到屋里凌乱的情绪。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混乱不堪,倒着的椅子,乱扔的衣服,白色床单胡乱地皱成一团,空气中充满污浊恶心的气味。那是混杂着酒精、灰尘,以及汗液的陈腐气息。
“树哥哥……你怎么了?”
夏锦茗跌跌撞撞冲进房间里,顺着呻吟的方向,她不小心叮叮当当地碰倒了一大堆酒瓶。隐约看见,一个又一个酒瓶,横七竖八占据了地板上大部分空间。酒瓶的中间,正是缩成一团的风间树。
“酒,给我酒……”他在嘟嘟囔囔。
“树哥哥,别喝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酒啊?”夏锦茗赶紧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
“小茗……是你吗?给我酒。求求你!”
“别喝了呀,不能再喝了。”
“给我酒呀。小茗,帮帮我好不好?”他抓住她的手。
“不是我不帮你呀,而是帮不了你!”夏锦茗试图扶他起来,却不得丝毫要领,力气也不够。风间树又跌坐在地板上。
“你能帮我什么?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夏锦茗想要再扶他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树哥哥……”夏锦茗咬紧嘴唇,“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被那个女人发现啊?她为什么死都不肯放我回汩罗呢?”
黑暗中的夏锦茗泪流满面。
是啊,她可以心机沉重,也可以别有用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从一个卑鄙丑陋的配角,一步一步成为幕后的始作俑者?如果说一开始不情不愿地进入这个棋局,是因为要满足父母的欲念,是因为要讨好树妈妈的欢心。那么,如今自己一次又一次亲手导演的这一场场日升月落的戏,究竟是为了证明对于长辈的忠心,还是为了骗取风间树的信任和喜爱?还是想用阴谋来彻底掌控别人的喜怒哀乐,来证明向来受制于他人的自己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夏锦茗都用这一次次自作聪明的把戏,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你是个卑鄙的刽子手。
不,你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刽子手更卑鄙,更残忍。
风间树想要站起来,摇摇晃晃差点扑到夏锦茗身上。
夏锦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
不要靠近我。
不要依赖我。
不要相信我。
树哥哥,是我这么残忍地,一次又一次骗了你,一次又一次粉碎你的梦想。把你从逃出生天的云端,狠狠抛向坚硬无情的土地。
对不起。
看着你这么伤心,我却无能为力。
“小凉……小凉……我想你。”
扑了个空的风间树趴在床沿,因为酒精的效力,他终于变得安静,沉堕进梦乡。
也许只有在那里,他才是自由而快乐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会一直在梦中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也没有问过他。我只知道,在汩罗城,有一个叫“小凉”的女孩子,让风间树神魂颠倒,魂牵梦萦。我只知道,在汩罗城,有一个叫“小凉”的女孩子,是风间树想要挣脱一切,抛弃一切的惟一理由。
谁知道呢?
也许是某一年,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哪条街道,曾经一见钟情;也许是上辈子,你们彼此恩爱终不能厮守,于是约好今生再相聚;也许是梦境中,你们愉快嬉戏快乐无比。
总之,在曾经的某一刻,你们的脑电波,那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从此胶着,不离不弃。
我多么,羡慕你。
我决定,从此不再伤害他。
再也不。
绝对不。
并且,要帮助他离开。
就这么决定。
“阿姨,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在这栋老宅的会客室里,夏锦茗和树妈妈正在交谈着。
“树哥哥整日关在房里,总不是办法。你知道,空气那么糟糕,他又不允许别人打开窗户,拉开窗帘,这对他的康复太不利了。”
“可是,那你说怎么办呢?”树妈妈叹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看不住这小子,总是一有机会就想往汩罗跑。多亏每次都有你帮我通风报信啊。”
“对了,阿姨,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夏锦茗问,“为什么树哥哥一直想回去,你们都不允许呢?他本来不是一直在那里生活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不知道,在,在阿树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一场海啸……”树妈妈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那一次,差一点……差一点要了阿树的命啊!”
顿了一顿,树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都怪那个叫什么小凉的女孩子……”
小凉?
是那天醉酒的风间树嘴里念叨的小凉?
她又是是谁呢?
刚想继续问下去,树妈妈摆摆手说:“别管这些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刚才说,你有个什么建议?”
“嗯。我家在郊区有栋老房子。其实树哥哥老住在这旧城区,空气、环境都不是很好,不如,让他搬出去休养一段时间。我想,那样对他的康复会比较有利吧。”
“可是,万一他又溜掉怎么办?我跟你说,如果他再跑回去汩罗,那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呀!”
“阿姨你放心吧,那边交通很不方便的,没那么容易就溜掉的。”夏锦茗的微笑总是很有说服力,“可以安排一些人在附近的农家住下,但是别在树哥哥的视野范围内出现,如果他起了疑心,反而对他的心情没什么好处。谁喜欢整天被监视着呢。”
见树妈妈还是有些犹疑,夏锦茗扬扬手里的手机:“放心吧,阿姨,我会每天跟你汇报树哥哥的情况,就像以前一样。”
后来?
后来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吧。
在郊外农庄小住养身的风间树,终于在一个夜晚消失不见。
我为他准备好行李,安排好汽车,预订好机票。
在那个夏天即将开始的夜晚,送他离开。
临上车的时候,风间树拍拍我的手说:“谢谢你,小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我摇摇头,笑着对他说:“不客气,树哥哥。希望你这次去,能够找到你的那个小凉。”
风间树愣住了:“我对你提到过她?”
我仍旧摇头:“你的脸上写着你热爱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
车子启动了,我想风间树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他满脸狐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秀城。
去寻找他苦苦思念的幸福。
“你太过分了!”
“啪”的一声,树妈妈给夏锦茗狠狠一记耳光。夏锦茗吃不住她的力气,跌坐在老宅客厅的地毯上。
“我正要找你算账,你竟然还敢搞这样的事情来骗我!”树妈妈甩了一张报纸在夏锦茗面前。
“夏氏企业宣告破产倒闭,总裁夫妇神秘失踪”。
触目惊心的标题。
夏锦茗赶紧拿起报纸,几乎是颤抖着读完一整版新闻。
“曾经在房地产行业获利无数的夏氏企业一夜之间宣告破产……据知情人士透露,近年来,夏氏企业连续数次投资失败,不仅欠下银行巨额贷款,公司内部也管理混乱,多名决策高层人员均被竞争对手网罗……破产消息一经证实,夏氏企业旗下员工以及与之有密切合作往来的企业负责人将其大厦团团包围,却始终不见夏氏夫妇……经由出入境调查部门证实,夏氏夫妇早前已将全部剩余财产转移到国外某银行,并搭乘昨天深夜的班机离开我国……据悉,夏氏夫妇的惟一生女仍在国内,且为著名船坞制造业大亨风间集团长孙的准未婚妻……经由破产一案遭受牵连的多位受害者表示,他们将运用法律武器索赔到底……那么,究竟是父债女还,还是由风间集团接手,为夏氏集团偿清债务,请继续关注本报的跟踪报道……”
白纸黑字。
眼见为实。
人证物证俱在。
亲爱的爸爸妈妈。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夏氏企业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医治。原来你们所谓的“强强联合”不过是“栽赃嫁祸”。原来你们早已打算把我抛弃,把我变成将债务转移到别的家族的一根救命绳索。
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
下定了决心,夏锦茗抬起头来,看着树妈妈眼睛,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承担的,我会走。”
“哼,笑话!想走?怎么可能!”树妈妈的威严完全不可抗拒,“你现在走,外面的媒体会怎么报道?势利公婆落井下石赶走尚未进门的媳妇?还是风间家族搞垮夏氏企业人财两空?你必须留下来。”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而且,永远地留下来。”
“那你究竟想怎样?”夏锦茗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眼泪涌出眼眶。
“你放心,这点债务我们还是承担得起,多养你一个闲人当然更不在话下。”树妈妈的高傲不可一世,“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们风间家族是多么地重情重义。我会想办法,让风间树娶你进门。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一点都不爱你。”
“不,不要……不要这样对待树哥哥,不要……”夏锦茗的精神防线已经全线崩溃,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已经由不得你了。从此以后,你必须为你和你父母的嚣张行为,付出你的自由作为代价。”树妈妈摆摆手,“我累了,你快点收拾东西,去汩罗吧,去照顾好我的儿子。有任何情况,都必须向我汇报。”
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美色、权势、才能、运气……就以为能任意主宰别人的生活、悲喜,甚至生死。他们的精神结界破坏性极强,残忍而坚不可摧。
就好像飞扬跋扈的树妈妈,就好像自私自利的父母,就好像自作聪明的自己。
但其实,这样的人才是最愚蠢的。
因为,没有人会自愿生活在这种人的身边。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会感觉自己被危险包围,都想迫不及待地逃出掌控。只要有任何机会,他们身边的人都会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
他们的身边,终将空空如也,什么都无法留下。
惟有爱,才能让人心悦诚服地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3
“小凉,我的故事讲完了。”
夏锦茗叹一口气,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蔺子凉。
“很没劲,很无聊吧?”
泪流满面的蔺子凉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小茗。不是这样的。”
“虽然有很多问题,仍旧没有答案。”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夏锦茗看起来就像个姐姐般,“但是小凉,我知道,你是幸运的。对于女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被一个人如此深刻地爱着,还要幸福美好了。”
“小茗,对不起。我误会了你。”蔺子凉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种快要被抽空的痛感,能量在源源不断地从某个黑洞中流失殆尽。太过于悲伤的情绪,让她快要窒息。
“不要说对不起,傻瓜。如果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那别人所遭受的所有伤害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可是小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你不是说,他有最后的话想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打算告诉你了,你自己问他吧。”夏锦茗站起身,拍拍因为潮湿而黏腻在衣服上的细软白沙,“小凉,飞机抵达汩罗之前,我给风间树发了邮件。我告诉他,他请求我帮他的最后一个忙,我无法办到。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很快赶来的吧。”
“可是,不是有很多保镖看着他吗?他怎么来得了?”
“小凉,如果有一个人,他的心里是如此地爱着另一个人。这种情感,超越了生死,跨越了距离,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恐惧和退缩吗?”
“请相信,终会有那么一个人,会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来。”
请相信吧。
那个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来的人。
终于会掩藏掉风尘仆仆的疲累,故作轻松地在你面前臭屁一句——“哈哈,我来了。想我了没呀?”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走了。”夏锦茗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儿?”蔺子凉转过身。
看见身后立着的男孩子,两个女孩都愣住了。
面前的这个男孩子面孔苍白,显然在到达这里之前经过了远距离快速度的奔跑。
他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他的嘴唇因为紧张微微发颤,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飘忽闪烁。
他知道自己应该故作轻松。
但是,他仍然无法拿捏得当他的声线。
他听到自己干涩颤抖的声音:
“小凉、锦茗。是我……”
4
我有时会想,老天究竟要我们承受多少痛苦,才能让我们变成一副骄傲满满、百毒不侵的大人模样。
有时也会想,我所不小心遗落的那些动人情节,会不会有人由始至终都呵护备至,从不遗弃。
甚至会怀疑,在我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见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重复着无言的悲伤。
我曾以为,应该没有人会像我一样。
需要依靠满满当当的回忆,才能继续悲伤蔓延的生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5
“小凉、锦茗。是我……”
眼前立着的男子,是曾斗城。
“斗城哥哥。”这是夏锦茗的招呼。
“你怎么来了?”这是蔺子凉的疑问。
喜欢的人站在面前,却完全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厌恶的情绪。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窘况,都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吧。
“我……”
其实也该习惯了吧。
不止一次,不止一种方式。
蔺子凉告诉过他。
“对你没感觉。”
“我不喜欢你。”
“我们做朋友。”
“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
“请不要再找我。”
“不想见到你。”
“讨厌你。”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关系,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步?
然而,有些话,仍是要说出来。
你可以埋怨我不懂相处技巧,埋怨我不会察言观色,埋怨我不知耍弄心机。
你可以面无表情,冷漠待我。
我仍然要把,不管你愿不愿意听的那些话,通通对你说。
调整一下呼吸,曾斗城对蔺子凉说:“是蔺叔叔给我打的电话,他很着急。”
蔺子凉冷冷地垂下眼睑:“着急,应该不会吧。他现在,正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之中吧。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呀。”
“小凉,你别那么任性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少看见曾斗城这么大声说话。
“那又是怎样?你对我们家的事又能了解多少?”蔺子凉有些害怕,她怕从曾斗城的口中,又一次听到让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曾斗城,我说不想见你,并不是因为真的讨厌你。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竟然很害怕你。
我害怕你一次又一次,用真实世界里的残忍,彻底摧毁我所剩无几的梦境。
“小凉姐,别这样。”夏锦茗拍拍她的背,“我知道,有时候真相会让人难以接受,但别害怕,勇敢面对。”
“小凉,你一直对很多事情都有误会,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懂得如何面对。比如,我上次跟你说的,还有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你不应该逃避,不应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知道真相,你可以让我闭嘴,让我离开,永远生活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
蔺子凉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她在不断地说服自己要理性。
好吧,如果说最坏的事情就是让我原来生活的世界粉身碎骨,让我原来相信的、坚持的通通幻灭。
那就让最坏的事情,通通都到来吧。
“曾斗城,你说吧。”
暗黑天空中的浓厚云朵翻涌伴随着湿润冰凉的大风,从天海相连处滚滚而来。
6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拥有最幸福的生活,她的父母都非常宠爱她,照顾她,一直到她十一岁那年。就在那年,她的母亲在出差途中,爱上了一个外国男子。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和劝告,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她的家,离开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你说的是我?”蔺子凉的声音微小而颤抖。
曾斗城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用平静而克制的嗓音,继续述说着这个残忍的故事。
既然,你选择知道真相,那就请听我,慢慢给你讲完。
“十一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从此,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她变得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往,终日流连在海边,与沙滩、贝壳进行着寂寞的对谈。她以为,日升月落的潮汐总有一天会将她的妈妈带回到她的身边。她不相信,自己妈妈会如此狠心,将一切甜美回忆都抛弃。就这样,一直安静地生活到十六岁。”
“你骗人!”蔺子凉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我没有。”
“不可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把我当傻子吗?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小凉,请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曾斗城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坚定不移。
“因为,我从十六岁开始,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
曾斗城的眼睛晶亮澄澈。
“可是,斗城,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呢?”
“那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你把曾经的所有过往,所有快乐和不快乐的事情,通通忘记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夏锦茗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不相信,竟然会有那么多灾难,同时降临到一个人身上。
“其实,我倒是觉得,那算是一件好事。毕竟,它让你忘掉那么痛苦的过去。”曾斗城舔舔嘴唇,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其实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小凉,你对大海那么恐惧,其实是因为……”
“咔嚓!”
一道触目惊心的闪电划破沉寂夜空,伴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遥远的、神秘的、不安的海平面上,一道波浪正在疾风的煽动下,逐渐耸立成一面坚固而可怖的墙面,呼啸着向着岸边席卷而来。
“小凉……斗城……你们快过来!太危险了啊!”远远的,是田丁见和萧零然在稍远处的地方对他们呼喊。
潮水已经蔓延过蔺子凉、夏锦茗以及曾斗城的小腿,三个人却仍然一动不动,僵持在沙滩上。
“小凉,那一次的意外,是风间树,他……”
“别说了!”
蔺子凉的尖叫让这个风起云涌的暗夜都为之颤抖。一直隐匿在心底的不安,即将被残忍的现实来验证。她终于,在曾斗城的口中,听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风间树……风间树!
他终于粉墨登场。
他终于逃脱不了。
他终于被席卷进这一场暴风雨之中。
在答案即将揭晓的一刻,她仍然没有勇气,去坚强面对。
“求求你,别说了……”
一个趔趄,蔺子凉差点跌坐在汹涌的潮水里。曾斗城和夏锦茗同时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冰凉的海水没过双腿。
蔺子凉将朋友们的尖叫和呼喊甩在身后,朝着滔天巨浪迎面扑来的方向,朝着怒吼着的海洋深处——
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逆流而去。
“小凉!快回来,小凉……”
她头也不回。
她越走越快。
疯狂跃动的浪花掩盖她的白色衣衫,浸没她的白皙手腕,濡湿她的披肩黑发。
“小凉!”
惊恐的呼唤终于被滔天巨浪无情覆盖。
7
十七岁的曾斗城第一次去父亲经营的海鲜档帮忙。
从小就和父亲相依为命,曾斗城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看着父亲每天天还没亮就出去进货,一直到凌晨时分才结束营业回到家里,实在是太辛苦了。
曾斗城委屈地说:“不是玩,是想去帮帮你,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老爸笑得特别大声,听得出笑声里的满足感:“行了儿子,你有这心就够了。你给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别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
老爸依然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曾斗城惟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照顾好,认真做作业,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
直到那一天,很深的夜里,已经睡着的曾斗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阿城,快点,你爸爸收摊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都站不起来了!”
毕竟已经上了年纪,每天都要应付这么高强度的体力劳作,积劳成疾的曾爸爸身体恢复得很慢。
可是不工作,就无法养活这个家,就无法供阿城读书。无奈之下,曾爸爸同意曾斗城在空闲的时候,来海鲜档帮帮忙。
有了曾斗城的帮忙,曾爸爸轻松了很多,海鲜档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很多人都喜欢这个诚实憨厚的年轻人。
“这是你儿子啊?现在这么能吃苦的年轻人可真不多啊。你可真有福气啊。”
听到别人这么夸赞自己的儿子,曾爸爸由衷地感到骄傲。
于是,曾斗城每日在海鲜档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担负的活儿也越来越多。除了繁重的体力活,他还要应付日益艰涩的学业。可是,他每天仍旧精力充沛,动力十足。晴天落雨,雷打不动地准时出摊。
有时候,曾斗城一整天都笑嘻嘻的,遇到来买海鲜的老人家,他还会很大方地自动降价;而有的时候,少年总是会若有所失地发个小呆,一空下来就眼神迷离地眺望大海的方向,别人跟他说几遍话,他才回过神来。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的动力之源,就在离他的海鲜档直线距离七十三米的地方,就在汩罗城海滨沙滩东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
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自己第一次看见她。
她穿白色过膝连衣裙,纤细身形在凛凛海风的吹拂下缓缓行走。
有时候,她会在烈日下走上一整个下午,从绵长的海岸线的一边,一直走到另一边。有时候,她枯坐在细软的白色沙滩上,眺望天和海的尽头,一动不动仿似雕塑般坐到暮色昏沉,直到浮涨的潮水浸湿她的单薄衣衫。有时候,她独自在沙滩上抚摸贝壳,写写画画,自己和自己玩着寂寞的游戏。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没见她和谁说过话,从没见她微笑过。她总是那么安静,就像是每一天沙滩上会出现的无声的动物中的某一只。
就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已经怦然心动。
有很多次,他都想丢开正在忙碌的海鲜摊,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对她“嘻嘻”一笑,然后大声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不,不要了。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就那么走到她的身边,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一直到日升月落,一直到她,终于发现他的存在。
可是,可以吗?
曾斗城被海鲜档的忙碌声响唤回神来。
他闻到自己身上混杂着潮湿海风和咸腥海鲜的味道,听到身边的老爸说:“儿子,这里就拜托给你了,我就先回了。记得,早点回来温习功课哦。”
可以吗?
这样平凡的自己。
这样一无所有的自己。
这样如同潮水贝壳般庸碌的自己,真的能让她从此快乐起来吗?
好在,她每天都会在那里,保持恒久不变的姿势。
似乎在等待,等待足够久的时间,等待某一个人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
她的身边,终于出现了另一个男子。从海岸线的另一边,走到她的身边停住。
曾斗城紧张极了,因为她从没跟另一个人说过话。
他想,她会不会跟他说话呢?她说话的声音会不会也像她的人一样,掉落下一地的晶亮水珠呢?而他,又是什么人呢?
三步并作两步,曾斗城狂奔到离他们十来米远的地方,假装成一个无所事事的渔民。
不用假装,自己本来就是。
于是,他听见,他们的对话。
“你好,我叫风间树。”
“哎……”
“我,喜欢你。”
全世界的光芒,似乎都因为风间树的这一句告白,而被聚焦到蔺子凉的身上。
她的脸色就此明亮点燃。
她的微笑从此慢慢展开。
她的世界变得丰盈轻快。
她心满意足地忘掉烦恼,拥有了整个世界。
从此以后。
是的,从此以后,我就注定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保持直线距离七十三米,就这样看着你。成为剧情中永远被忽略的配角,不,是龙套,没有任何台词的龙套。
永远走不近,只能远远看着你。
那时的我,甚至还会安慰自己。
我对自己说:算了吧,就便宜那个叫什么树的小子了。毕竟,他看上去清爽又漂亮,和你更般配一些。哪怕,他也曾经像我一样胆小,一直远远地躲在某块礁石后面,犹疑着要不要上前和你表白,该怎样和你打招呼。
就像我一样,反复操练一遍又一遍。
只是,他比我有勇气,他终于可以勇敢地,走到你的面前。
那样的人,比我更有资格去爱你。
那样的人,比我更有把握,可以天长地久地陪伴在你的身边,做让你幸福的事。
那么,就让我从此消失。
仿佛天明时悄然蒸发的露水。
你不会为它难过,因为你从未在意过,即使它也曾在这个纷繁世界中,那么微不足道地,存在过。
灾难突如其来。
“昨天傍晚,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热带风暴席卷我市。在我市近海地带,热带风暴在短时间内掀起了数十米高的浪潮,将近海地区的部分建筑物摧毁,并且造成数十名尚未来得及撤离的游客失踪。本次热带风暴所造成的具体伤亡人数尚在统计之中……”
“呼,幸亏我昨天去山里送货了,否则还不死翘翘啊。”曾斗城把报纸扔在了一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自言自语,“这雨究竟什么时候能停呢?真是的,要么那么久都不下雨,要么一下起来就跟天漏了似的。”
突然,在曾斗城的心里,浮现出些许不安的感觉。
那个一直在海边发呆的女孩,她会不会有事呢?
不会吧,一定不会。曾斗城安慰自己。
不是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在海边看到她了吗?应该不会那么巧吧。况且,她的身边也有护花使者了。
嗯,一定没事的。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洁白病**的女孩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凉,你是我的女儿小凉。”床边守护着的中年人温柔地看着她。
“你是,我的爸爸?”她很努力,但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当然。”他对她温柔地笑。
“那,我的妈妈呢?”
“她,她已经离开我们了。”迟疑了一下,蔺爸爸这么说。
“嗯?”女孩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关于妈妈的故事,实在很长很长。等以后有时间,爸爸再慢慢跟你讲。你快点休息吧。”蔺爸爸帮小凉盖好被子,起身出门。
靠在病房的门口,蔺爸爸无助地流下两行眼泪。
小凉,我的孩子。你让我如何开口告诉你,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离开我们了。让我如何在你已经全然空白的记忆上,再用刀片切割成残忍的图案?
这一次的热带风暴,夺去了你十几年的青春记忆。
当然,有纯真美好的回忆。但我知道,风暴夺去的,更多的是你想忘而不能忘的,不快乐的记忆。
那么,就让我来营造一个美丽的谎言,来维护“妈妈”这个温暖明亮的词汇,在你心底最原始的美好样子吧。
医院的另一层楼。
“无论花多少钱,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歇斯底里,“他是我们家,惟一的继承人啊!”
医生无奈地说:“风间太太,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由于您儿子这一次溺水时间过长,心脏组织严重受损,以汩罗城的医疗水平,估计很难抢救成功。我建议你们还是跟秀城D大附属医院联系一下,尽快把病人转移到那里进行救治吧。那个医院的心脏治疗技术,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领先水平。早一点把病人送过去,希望也就越大啊……但是,跟您说实话,就算能把命救回来,您儿子的心脏也绝对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不能劳累,不能受到惊吓,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最好是能一直住院观察,您千万要照顾好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啊。”
“我的阿树啊!你怎么那么傻啊,你干吗要不顾死活去救那个女孩啊?你们才谈了几天恋爱啊?今天是你参与设计的游轮第一天下水的日子啊。为什么你不去参加庆典活动,非要跑去找那个女孩呢?如果不去找她,也就不会在风暴到来的时候,拼了命去救她,也就不会把你害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深夜医院的空旷走廊里,回**着树妈妈凄厉悲惨的控诉。
夏天过后的九月,曾斗城顺利考入高中。
他认识了新同学田丁见、萧零然。
认识了新同学,蔺子凉。
见到她的时候,他欣喜得快要叫出声来。
“你……你不是那个……”曾斗城结结巴巴的。
“那个什么呀!见到美女就说不出话来啦?”蔺子凉故意逗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冒着傻气的男孩子。
“哎?”原来是这么爱开玩笑的开朗女生呀!跟之前在海边见到的忧伤安静的样子,还真的是太不一样呢。
“哎什么哎!你叫什么名字呀?”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晶亮整齐的牙齿,非常好看的样子。
“我……我叫曾斗城。”他红着脸说。
“你好,曾斗城,我叫蔺子凉。”她伸出右手,“认识你很高兴,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那个,你那个叫……什么树的朋友呢?怎么没看见他?不在这个学校念高中吗?”奇怪,他应该会跟她在一起的啊。
“树?什么树啊?你在讲什么啦?”她似乎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奇怪啊。
“喂,你们快点过来哦。运动部在进行新会员招募哦!晚了就报不上名了。”田丁见在前面对他们挥手。
“哎——来了!”蔺子凉甩着肩膀上的两个可爱发辫,轻快地跑开了。
“来了!”曾斗城拔腿追赶。
用他,一直努力,却从未追得上她的速度。
拔腿追赶。
8
狂风已经将岸边的部分建筑彻底摧毁,热带树木被撕扯得呜呜呻吟,四分五裂。暴雨也仿佛报复一般地倾泻下来,漫天漫海。而巨浪,也在狂风暴雨的运作下,形成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漩涡,瞬间将接触到的一切生物吞没。
仿佛这个世界被怪兽放在搅拌机中,开到最大马力一阵搅动。早已分不清楚,海和天,雨水和浪花,大风和漩涡。
混沌沌的,一整片的腥风血雨。
蔺子凉仍然拼劲全身力气,往海的深处冲刺而去。
“小凉!”是风间树的声音。
“阿树!太危险了,你不能过去!阿树!医生说你不能……阿树!你会没命的!”夏锦茗试图拉住他的胳膊。
“小凉!别害怕,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浪花没过她头顶的一瞬间,她听见他的声音。
在梦里无数次温柔地呼唤过她。
在她的身边,她的前后左右,她的白天黑夜,那么漫不经心,跟她说过话。
“别害怕,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风间树。
你,真的喜欢我吗?
为什么,你为我做过那么多的事,我却都是从别人那儿听到。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知道,在别人面前,对我温柔体贴小心呵护。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解释那些误会和矛盾,而任由它在我心底扩散成不安。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
你,其实是,那么那么地,喜欢我。
好不公平哦。
你以为,总是凶巴巴地对自己喜欢的女生,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你以为,你不说你对我图谋不轨的伎俩,我自己就猜不到吗?
你以为,你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你一副完全陌生的表情,你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就真的,一点点的印象都没有吗?
你,其实是,那么那么地,喜欢我。
你是在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讨厌。
别人都偷偷告诉我了哦。
你再这样对我。
哼。
我就再也不,那么那么地,喜欢你了。
再幽蓝深邃的海水,我也不会再惧怕。
因为我知道,在我的身旁,总是会有那样一双手,安静存在着。
在我需要时,随时握住。
喧嚣世界,静好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