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夏锦茗·一滴泪的距离02

10

“叮咚!”

还来不及取消自动登录,MSN的小绿人便跳出了萧零然的对话框——

若雨还晴 说:

喂,你这家伙0蔺小凉 说:

(*^__^*)

若雨还晴 说:

还笑得出来呀你!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人也不见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蔺小凉 说:

好啦!别生我的气!

若雨还晴 说:

切~晚了。限你在一个小时之内打车到森林之友来,Nic他们也说想你呢。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蔺小凉 说:

改天吧。

若雨还晴 说:

就我和丁见,没叫斗城。

蔺小凉 说:

哦。好吧。那我待会儿过去。

下线关机,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再次隐匿在黑暗之中。

蔺子凉拧亮书桌上的台灯。

在细弱的光线下,蔺子凉简单换了件衣服,借着光线打量镜中的自己,苍白安静,心如止水的模样。

出了房间,看见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餐。

食物气息在客厅里氤氲开。几乎每天都会闻到的味道,混合着香油、酱汁、生姜,以及新鲜鱼类的腥气。

“爸,我出去了哦。”很大声地叫他。

老爸显然被蔺子凉已经缺席多日的活跃声线吓了一跳,回过头愣了半天:“哦……”

怕他不放心,小凉又加了一句:“零然他们找我,都好久没见面了。我会早点回来的,放心啦。”

“嗯,去吧去吧。”看见女儿脸上的笑容,老爸爽快地挥挥手。

临出门的时候,老爸又跟到门口来,欲言又止的:“小凉……”

“怎么了?”小凉转身看他。

“没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老爸摆摆手,“帮我向小朋友们问好哦。”

人和人之间的问候方式,有很多种。

在街头偶遇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大多会轻轻点头:“你好啊。”

曾经熟悉但很久没见的两个人,大多会瞪大眼睛大声叫对方的名字:“×××!”

曾经有过节的两个人,一个人突然被另一个尴尬地认出时:“啊,是你啊……”

应该没有人,会在见到一群朋友的第三秒钟,脱口而出一句:“拜拜。”

原本的微笑,突然就冷却,仿佛从天堂到地狱的转身在一秒内完成。

不仅仅是面前的那群朋友,蔺子凉自己也被自己的冷漠腔调吓了一跳。可是,冰冷态度就像瞬间蔓延开,让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就此僵硬,蔺子凉只有尴尬地转身要走。

“小凉,你干吗啦!”萧零然赶忙追上来,试图拉住她的胳膊。

“零然,改天我们再聚吧。”小凉转过身,小声说,“我有点不舒服。”

“别这样,好不好?”萧零然把蔺子凉拉到森林之友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不想看见斗城啊?”

越过萧零然的肩膀,蔺子凉看见不远处的曾斗城,正用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看着自己。他并不是特别漂亮特别潇洒的男孩儿,但他有一双宇宙无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很多女孩子羡慕或者动心的澄澈眼眸。

是注视了自己这么多年,却从未被自己认真对焦过的那一双眼睛。

蔺子凉看向曾斗城的一瞬间,他却回避开,转向森林之友深棕色的木质地板。雨水潮气让暗色更暗淡,比他的眼神更暗淡。

“啊哈……”Nic的大声笑终于划破细碎尴尬的空间,“我说你们,究竟要不要开动呢?”

“要啊,要啊,我都饿死了呀!”萧零然一边把小凉往回拉,一边说好话,“乖啦,不过就吃一顿饭嘛。”

“来来,快坐吧,我们都N久没聚餐了。”田丁见在他和曾斗城中间空出的两个位置,两个女孩却谁都没有填补进这个空白,在长条吧台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喂……”田丁见虽不满,却又不敢明目张胆说出来。

萧零然白了他一眼,他马上噤声。

清炒菌类,腌制野菜,红烹野味,还有一坛坛清醇可口的菌露酒,这些曾经让他们大快朵颐,开心无比,打出一个又一个混合着酒味的饱嗝的美味佳肴,今天却集体受到了冷落。

每个人都是客气地、小心翼翼地动着筷子。

“呃……”Nic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沉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是菜不合胃口吗?”

“啊哈哈哈!怎么会!”田丁见突然发出超级大分贝的笑声,只会让现场的气氛更尴尬。

“神经病。”

“喂,你想干吗?萧零然……”借着酒劲,田丁见又往上提高了十个分贝。

“我说你是神!经!病!”萧零然显然不买他的账,“怎么啊,听不懂啊?”

“你干吗骂我啊?”

“我骂的就是你!你说你都是来干吗的,坐在那里屁都不放一个。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来吃白食的啊!”

“谁让你拉着小凉坐那么远啊?”

“你以为我想啊?你问小凉愿意坐你们那里吗?你们就不能坐过来啊?”

两个人的导火线就此点燃。

“啪”的一声,蔺子凉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上,站起身来。

“小凉……”萧零然和田丁见都不敢再大叫大嚷了。

蔺子凉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田丁见和曾斗城面前。两个男孩子都红着脸怔怔地看着蔺子凉,田丁见是因为吃惊,曾斗城是因为紧张。

“斗城,”犹豫了一下,蔺子凉继续说,“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对吗?”

“嗯。可是,曾经是什么意思?”曾斗城的声音干涩。

“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开心的时光。”蔺子凉又转身看向萧零然和田丁见,“和你们,大家,还有Nic。”

轮到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看着她。

“嗯,美好的回忆就到这里吧。”蔺子凉对Nic笑,“你做的菜总是那么好吃。”

“小凉,你是什么意思?”田丁见不解地问。

并没有回答他,蔺子凉仍然看着曾斗城,那个紧张、羞涩、拥有温柔眼眸的曾斗城,一字一句地说:“斗城,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

很明显地,曾斗城眼里的光芒就像被劲风吹倒的蜡烛,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熄灭了。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鼻息都小心翼翼的。

“小凉,你说的,是真的吗?”曾斗城抬起头看着她,史无前例的勇敢,他知道这是他拥有的最后一次勇敢的机会。

蔺子凉深吸一口气:“嗯,是的。”

“你究竟怎么了啊?你就不能给斗城一次机会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你凭什么这样对他?你跩什么跩啊?”越嚷越生气,田丁见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个凳子。

这一次,萧零然并没有制止田丁见的放肆举动,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蔺子凉,一言不发地看着蔺子凉,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从未熟悉过的陌生人。

“没……怎么……就这样吧。”

根本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蔺子凉转身狂奔出了森林之友。

是的,没有人做错什么。

是的,曾经在一起的友情岁月,很开心。

是的,被一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爱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再也不会有笑得特别大声,闹得特别放肆,彼此分享所有情绪的森林之友了,不是吗?

请原谅我,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去伤害你。

如果仍旧这样心不在焉地和你在一起,消耗掉你对爱情的所有美好想象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那才是,最残忍,最无耻,最无法饶恕的,天大的谎言吧。

那么,就让我拿这一句“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刺伤你,离开你,好让你把我狠狠忘记。

风间树,这是在你走以后,我所学会的,最残忍的一句真话。

11

城市里并不宽敞的柏油马路,老式居民楼鳞次栉比地在马路两侧压迫出黑沉沉的光影。就这样沿街晾晒出自家湿嗒嗒的拖把,小孩子怎么洗都永远留着黄色斑痕的外套,看不出性别的松垮垮的内衣裤。看不清来龙去脉的电线在空中交叉出曲折的图案。

一棵树都没有,夏天的阳光却无法倾泻下来,只能绕过空中层叠的种种,在地面投射出明媚的光影。

车子在马路上缓慢前行。只能开得很慢,还要时刻提防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幼童、拿着蒲扇横穿马路的老人,或是洗完菜直接倾倒在马路上的一盆水。有人在路边收旧货,并不庞大的三轮板车却占据了几乎半条路面,你用喇叭叫唤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往路边靠了靠。

“对不起啊,夏小姐,这里实在开不快,多少年一直都是这样。”司机对两个站在路中间闲聊的中年女人按了声喇叭,抱歉地说。

“没关系的,陈伯伯。”坐在后座的夏锦茗笑笑说,“反正也不赶时间。”

然后,夏锦茗转过头,继续看着车窗外低速变换的城市街景。

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的一直都没怎么变呢。

义常福的“百年老店”的铜字招牌仍然是一半锃亮一半沉积着厚厚的黑色污迹,上一个巷子口的石狮子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骄矜模样,每过个三五分钟就能看到建造精致的古老门楼,只是似乎已经荒废许久。这条老街曾是那样地辉煌过。随着城市的开发,市中心的转移,新鲜的、敞亮的、时髦的,重新聚集到这个城市的另一处所在。而陈旧的、古老的、过时的,通通留在了这里。因为有很多古旧建筑,珍贵遗迹,高龄老人,这里终于稳固定型,甚至愈发地发扬光大,成为这个城市里被刻意忽略并遗忘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地苟延残喘着。

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似乎也是坐着不足四十码龟速前行的车,只是,司机似乎是王伯伯,还是林伯伯?而自己的身边,则坐着两个略显不安的中年人。

“小茗哪,是不是他们家阿树不太喜欢你呀?”女人初看并不显老,眉间深深浅浅的皱纹却暴露出她的真实年龄。

“嗯……也没有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做得不太好?”女人显然有点着急,这句话脱口而出。

司机伯伯从倒后镜里看了她一眼,带着一丝鄙夷的神色。女人赶紧说:“喂,我说,怎么还不到啊?”

“过了前面的路口,就到了。夏太太,这路不好走,还是当心点吧。”司机伯伯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我们家的私事,要你插什么嘴!”女人的额上冒出气急败坏的汗珠。

“妈……别这样。”夏锦茗拉拉妈妈的衣服,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司机伯伯看一眼尴尬可怜的夏锦茗,并没有再多话,只是轻声叹了口气。车内又陷入焦灼而沉闷的气氛中。

“呃……”一直没说话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喉咙,“小茗啊,无论如何,就拜托你了。”

无论如何。

拜托。

这是比自己年长二十九岁,比自己高出二十公分的男人对自己亲口说出的话。也是她听过的,他对她说过的,最苍老软弱的一句话。

而这个男人,她称他为——爸爸。

眼泪不知不觉滑落到嘴角,夏锦茗尝到一丝酸涩味道,回过神来。陈伯伯正从倒后镜里用心疼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仿佛考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夏小姐又给阿树带蛋糕了,真是个能干的女孩子。呵呵,能有你陪着阿树,真是他的福气呢。”

夏锦茗努力对他笑笑,低下头来,自己擦掉眼泪。而现在,她身边的位置早已空缺,那两个给予她生命的人早已偏离她的生命轨迹。

两年前,他们曾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后来才知道,竟然都是酝酿许久的谎言。

那些在别人听来肮脏龌龊卑鄙无耻的谎言,却是她声声铭刻在心、每次想起都泪流满面的、最动听的谎言。

最动听。

最温暖。

如此这般的谎言。

果然过了前面的路口,便有点柳暗花明的味道。绕着丘陵地带的环形公路完全不似刚才的柏油马路,白色行道线,路边低矮的栏杆,绿化带里的灌木明显经过精心修葺。

车子又用刚才两倍的速度往上开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幢屋子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来过这里很多次,但每次站在这幢威严古旧的大屋前,夏锦茗还是会紧张得冒出汗来。无论冬春时节,还是微雨午后。

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大屋,那么庞大,似乎在张扬着它的显赫气势。站在门口的夏锦茗回过头看,门前一直蜿蜒到山下的公路悠长曲折,拐两个弯就不见了踪迹。往远处看,是城市老街区逼仄暗淡的空间。

这里,便是风间树的家。

“要不要跟阿树少爷说一声呢?”应门的女孩子怯生生地问。

夏锦茗并不回答,径直往二楼风间树的房间走去。

风间树的房间在二楼最靠西边拐角处。本来为他准备的是最东边的大卧室,他却用“要睡懒觉”这个理由坚持换到西边的位置。更加安静隐秘的角落。

“叩叩、叩叩。”

厚重木材制成的大门被敲击后发出混沌沉闷的声响。

“吱啦——”

意料之中的,纵然是盛夏下午的灼热光线,依然被屋内层叠深色的窗帘遮挡掉七七八八。费了好大的劲,夏锦茗才适应突然暗淡下来的房间。

深紫色帷幕窗帘,浅色油漆家具,白色棉质枕头和被子,屋内的橱柜上看不见什么生活用品和多余摆设,就像是刚刚收拾完的高级客房,一切都井然有序却毫无生气。

房间就像空了很久,没有人存在和生活过一样。夏锦茗却还是很笃信,就在房间靠近弧形落地窗的摇椅上,睡着一个人。

他一定穿着舒服的格子棉布睡衣,毫无声息地沉浸在半梦半醒中。惟有轻微的鼻息和摇椅偶尔发出的“吱嘎”声,才能证明这不是一幅沉睡了千百年的立体画卷。

是的,就像是一幅色调深沉神秘安静的画。而画中的那个仿似被囚禁了一个世纪的面容苍白奄奄一息的王子,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依然还是那个盛夏海边的公主吗?

夏锦茗突然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应该像两年前那样,挟带着干爽愉快的情绪,不自量力地冲进他深不可测的思念结界。

12

“呀,怎么这么黑呀?树哥哥,你在不在呀!”两年前,夏锦茗第一次这样大喇喇地推开风间树的房间。

什么都看不见,夏锦茗摸了半天,“咔哒”一声打开屋里橙黄色的吊灯。

“啊,树哥哥,你在睡觉啊?怎么这么好的天气还闷在房间里呢,对康复不利哦。来,快点起来吧,我们去楼下打球。”

夏锦茗自说自话地走到窗边的摇椅旁,用力晃了晃眯着眼睛躺在上面的风间树。

他明明醒着,却并不理睬她。

“喂,你不会还生我的气吧?”夏锦茗扮个可爱鬼脸。

“唔,没有。”躺椅上的人明显有些不满。

“不要生气啦!上次你在沙滩上昏过去,我……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呀?所以,所以只好打电话求助阿姨啦!”夏锦茗撒娇似的摇晃着风间树的胳膊。

“什么昏倒!哪有,我是睡着好不好!”风间树的白皙皮肤涨红了,身体再孱弱的男生,也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

“好好,是阳光沙滩微风太舒服了,你睡着了!”夏锦茗顺着他说,“可是,我当时又不知道,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没怪你……”风间树咬咬嘴唇,“不过,小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上次我没有……没有睡着的话,你会不会帮我,嗯……逃走?”

“逃走?”

“嗯。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烦人的保镖,离开那个女人,离开这个房子,这个地方……”

她的晶亮眼眸毫无戒备地迎着他尚且不那么适应灯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一秒钟之后,她听见自己响亮而单纯的声音:

“嗯!虽然,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树哥哥想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帮你的。只要我能做到。”

不是这样的呀。

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

我是……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看着你的眼,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因为心虚,夏锦茗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样听上去真挚动人的承诺却点燃了风间树瞳孔中早已微小可怜的火苗。

他有些激动地跳了起来,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好,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我……”

夏锦茗紧张得快要瘫倒在地上。

所以,两年后的夏锦茗再一次推开这个男子的房门,再一次看见相同的布局结构,看见完全没变化的家具陈设,感应到他完全一致的仰卧的方向和姿势,她无比害怕再听到那一句“帮帮我,好不好”。

“树哥哥,你在里面吗?”她小心翼翼地进门。这一次,她没有开灯。

“小茗,是你吗?”是风间树温和的声音,“我在,你进来吧。”

咔哒。风间树开了灯。

“树哥哥,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关系,一直睡一直睡,都不知道睡觉是休息,还是醒着是休息了。”风间树撇嘴笑笑,故作轻松的样子并不潇洒。

“树哥哥……”夏锦茗心疼他。

“呵呵,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年纪这么轻,身体却这么糟糕,很丢人吧?”依然是牵强的笑。

“不,不会。”

向来臭屁的风间树,这一次在绿野旧病复发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少言,原本嚣张的眼角眉梢变得沉默低垂,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个霸气飞扬的男子。

这样的变化让夏锦茗感觉局促,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不过,还好,你一直都陪着我。”风间树站起身来,长时间仰卧让他的身体有些不适,“让你费心了。”

真的改变了,变得客气而陌生。“我……我……”支吾了半天,夏锦茗才说了一句,“没什么,应该的。”

“小茗,从我在绿野晕倒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了?”

“嗯……两个多月吧。”夏锦茗记得很清楚,“在医院就待了一个多月。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不,没有。好得很呢。”风间树仓促地笑,“已经这么久了……”然后又问,“这段日子,你一直都在秀城吗?”

潜台词是——

你可有去汩罗城?

你可有见到他们?

你,可有见过小凉?

她,过得好吗?

风间树,你的闪烁眼神,你的犹疑话语,都泄露了你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你的快乐、思念、紧张、冲动……所有所有情绪的终极来源。

可是,可是我怎样跟你讲呢?

跟你讲,每个人都憎恨你。

跟你讲,每个人都不愿提起你。

跟你讲,你日夜思念的小凉,已经因为你的离开,彻底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跟你讲,她也跟你一样不开心。

怎么能这样讲?

“嗯,一直都在秀城。”夏锦茗没有说谎。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风间树终于问出来,“我没有手机,又不能上网。我联系不到她。我很担心。”

一连串压抑在心底的担忧呼啸而出,如疾风,似劲雨,密度大得让她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小凉她……还好吧。”

“真的?”

“嗯,真的。”

他的狭长眼睛忽而闪烁快乐满足的光芒,忽而流露失落消沉的情绪。

她过得很好,那就好。

像是终于能说服自己,风间树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小茗。”

“……别这么客气了,好不好?”真的没必要这样。只会让她觉得,他离她好远。

“这几年,你为我做了很多。”他陷入了回忆。

“我、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比如,让你从思念中解脱。比如,让你快乐。

“呵呵,好像也是。连续两次企图帮我‘越狱’,都没成功哇。”他故作轻松地调侃。

“啊……”

第一次,是他出院的那一天。

她在他闹情绪不肯出门的情况下给他母亲发短信:阿姨,你们先下去吧。我一定让阿树乖乖回家,放心吧。然后,她带他从荒废已久的安全通道去了月牙海滩。阳光沙滩上,他很快沉入梦境。而她,迅速通知他的母亲,派人来把他们接回家……

第二次,就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请求她,帮助他离开这里。她满口应承,帮他找来了衣服、生活用品、现钞、通讯工具。在一个漆黑深夜,她为他打开反锁的大门。就在他企图踏上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班机时,他的母亲带着一群人在机场把他截获。一同被诘难的,仍然有夏锦茗。而她的手机发件箱里,则是尚未来得及删除的短信:03:28,Mu4323。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不是有意这样的。

那又是什么呢?

明明就是心机险恶,蓄谋已久的。

不是的,树哥哥,我是有原因的。

我……

他知道真相了吗?夏锦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几乎快要跪倒在地板上。

“小茗,你没事吧?”风间树双手托住夏锦茗,把她扶住,“真对不起,那两次,都让你挨骂了,让你为我受委屈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夏锦茗一愣,随即抱住风间树的脖子,嚎啕大哭。

止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止不住地任眼泪肆无忌惮落在他的脖颈后背。

止不住地把这些年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统统发泄出来。

“树哥哥……树哥哥……树哥哥……对不起……”

她哭得已经说不出任何完整语句。

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关于“她骗他”的这个终局。

两年前,她成功地用骗局获得他的信任,然后一次又一次辜负他,欺瞒他。让他越来越信任她,在乎她。虽然,从未爱上她。

不,不能让他知道。

她不是怕他知道后会对她恨之入骨,而是怕他心底对这个世界残存的一点点美好信任,都会被她彻底摧毁。

“乖,小茗,别哭了。”风间树温柔地拍她的背脊,“树哥哥,还想让你帮个忙呢。”

帮忙?

夏锦茗停止抽噎,抬起头来。

“帮什么忙呢?”

夏锦茗的声音在颤抖,她害怕他再一次,再一次那么心无城府地,逼她再一次伤害他。

她害怕。

“别紧张,这一次,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风间树放开她,走到窗前,“呼啦啦”一下子把整个窗帘拉到底。弧形落地窗刹那间被午后三点的阳光倾注填满,细密灰尘在流动的光线和空气中浮沉舞动,屋内的白色家具被赋予温暖的色彩。

“小茗,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逆着光线,他回过头来看她。阳光把他的发梢镀成金黄色,把他的脸颊染成浅黄色。

他就像天神一般神圣而不可冒犯。他的话就像天神的旨意一样不可忤逆。

夏锦茗只能迎着她的天神,讷讷地点点头。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洁白羽绒枕头下,一只小巧的手机正发出微弱的幽蓝色的光线。

收件箱。

一条未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Re:Re:风间树,你在哪儿?!

你这个家伙,终于出现了啊。你这两个月到底去哪里了啊,你快点回来看看小凉吧。

From:萧零然。

上一条已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风间树,你在哪儿?!

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吗?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不能对小凉没有任何交代就走。她已经,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因为你的不告而别!!!

无论你是否爱她,无论你是否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无论你隐瞒了她多少事情。

至少,请给她一个交代,给我们一个交代。

不要让我们都把你当成一个卑鄙的骗子去唾弃。

13

是的。

比月牙沙滩更洁白的是覆盖一切肮脏的雪地。

比雪地更洁白的是穿透一切尘埃的阳光。

比阳光更洁白的是洞悉一切人心的真相。

每个人都想要的,不欺瞒、不隐藏、不别有用心的,真相。

14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凉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田丁见猛灌一大口啤酒,“喂,老板,再来十串海鲜大烤!”

“等一下啊。”

“快点快点!再给我来一扎啤酒!”是萧零然的声音。

“啊!你还喝!”田丁见一把夺过萧零然手里的杯子,“你根本没酒量的,当心喝醉啦!”

“喝醉?哈哈,我怎么会喝醉?我酒量好得很哪!”明显是已经喝醉的口气。

“那还要不要啤酒呢?”烧烤排挡年轻的老板问。

“要!要!当然要!”坐在田丁见的另一边的,是曾斗城。

他已经双眼迷离,思维涣散,醉酒程度比萧零然还要高上十个百分点。

这是夏夜里,三个老朋友并不愉悦的聚餐活动。不开心的原因,都是同一个人。

“别喝了,别喝了!至于吗?”田丁见又去抢曾斗城手里的杯子。

“怎么不至于!”

萧零然和曾斗城异口同声。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

你这个外人,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们的心情!

以上是他们已经打结的舌头所无法表述的潜台词。

“好好好,至于至于……”就像哄小孩子一样。

“你懂什么!”曾斗城吼他。

“少来这套!”萧零然推他。

“喂!你们别这么过分好不好!”田丁见火了,“你们以为我就不难过吗?原本我们在一起那么开心,现在却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我想这样吗?”

平日的田丁见虽然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真的伤心起来,眼眶通红,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啤酒,喝到一半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丁见……”萧零然眼睛也红了。

“好了田丁见,你一个大男人别在这里矫情了。我还没哭,你哭什么?”意料之外的,是曾斗城的冷嘲热讽。

“斗城……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也很想帮你,可是……上次的尴尬场面你也看到了,小凉她……”萧零然想要安慰他。

“行了,别说了!”被戳到痛处的曾斗城发出低沉的吼叫,仿佛受伤却无药可医的野兽,“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我也用不着你们帮我。”

“怎么会不关我们的事呢?我们都是朋友啊……”

“我知道。行了,我回去了。”

跌跌撞撞地起来,曾斗城一个人提前黯然离开。

原本和谐甜美的四人世界,如今变成摇摇欲坠的三人关系。

“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萧零然是在乎这段友谊的。

“是啊,大家都变了。原本简单的相处不是很好吗?”田丁见感慨。

“嗯,我想,在感情上每个人都是贪心的吧。其实有些人的关系就像跷跷板一样,永远只能一人一边,相隔几米的距离,谁也不能试图走到对方的那一边。一旦那样,跷跷板就会倾斜失衡。那样,人仰马翻,连朋友都做不成。”萧零然继续说,“可惜,总是有太多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转身,看见田丁见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支支吾吾地说:“零然,你……你放心,我、我会一直跟你做好朋友的,不会去破坏我们现在的关系……我……”

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急忙撇清关系,萧零然知道他是误会她的意思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对爱情太过勇敢,太过迫不及待,急吼吼地冲锋陷阵;而你田丁见,实在太过小心翼翼。

萧零然叹一口气,对田丁见微笑:“我知道了。丁见,我困了,送我回家吧。”

嗯,是的,这么长时间兜兜转转,却始终看不见终点在哪里。

我,不想陪你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大排档一边架着的微型电视里,正播着天气预报:“据气象部门预测,由于汨罗山的成功爆破,我市雨季的持续时间将明显增强,具体结束时间尚不得而知。专家提醒,近期我市很可能遭受强热带风暴的袭击,并有可能出现海啸、龙卷风等灾难性天气,希望市民小心防范,注意安全,并请时刻关注气象部门发出的最新红色气象警报……”

15

一整个下午,蔺子凉都在房间里待着。

没有室外灼热的阳光,没有流汗暴晒,有的是静谧清凉的一整段不被打扰的时光。

翻半本书,睡半个钟头午觉,感觉实在无聊,起身在自己的房间里走一遍。放很轻盈的钢琴曲子,VOL只调到耳朵刚好能触摸的8。窗帘依旧拉严,就像很多不喜欢热烈光线的人一样。

也很少开灯,皮肤因此更加清凉白皙。

蔺子凉走到书柜前,拿起第二层的一个相框。

虽然,虽然凭借这样昏暗的光线完全看不清楚。但她知道,相片上是湛蓝无边的大海,左边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甜美女孩,右边是一个微笑如大海般神秘的女子。她轻轻搂着她的肩,温柔而有力,在表达她有多么爱她。

那是蔺子凉,和她早已离开的妈妈。

那个噩梦,已经有多久不曾来袭了?

赤脚徘徊在沙滩上的白衣女孩。她在探寻前方天际线是否快要有启明光线,确定右手三千米处的灯塔是否是另一场海市蜃楼。“喂……有人在那里吗?”欣喜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回头,却是白晃晃光线刺痛眼睑,伴随而来的是轰鸣震耳的滔天巨浪,睁不开眼睛,呼吸不到氧气,手足无法动弹,一场没顶之灾……

从哪一天开始,到哪一天结束的,萦绕着她整个少年时代的无休无止的噩梦,终于因为一个男子的到来,被划上完结符号。

可是,却因为那个男子的不告而别,她的人生陷入另一场似乎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

梦是虚幻的梦境,总好过,梦是现实的束缚。

蔺子凉轻轻抚摸镜框,牵起衣角轻轻擦拭。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那么温柔勇敢地护佑着我,永远不会伤害我吧。

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转身的时候,蔺子凉突然看见书柜边的角落里,有一只塑料袋正散发出奇异梦幻的银色光泽。

那是……

蔺子凉弯下腰,扒开地上的塑料袋。

哦,是赤色土。上一次,和萧零然从郊外带回来的赤色土。原本想用来做雕塑作业,可是泥土稳定性实在太差劲,就一直扔在房间里。

等等……

这样一捧并不罕见的赤色土,为什么周身散发出如此迷人夺目的光泽?

蔺子凉打开电脑,机器发出许久不曾听到过的拨号声。

她打开IE浏览器,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赤色土、萤光”这两个关键词。

“赤色土是一种较为平常的泥土材质,在我市的城郊地带较为常见。虽然该泥土质地稀松,土质平常,但如果将它和一种叫做感光四叶草的植物共同存放于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中保存十天左右的时间,感光四叶草中的感光因子将被赤色土充分吸收。赤色土会焕发出奇特的萤光效果,且持续时间相当长。专家称可能是感光四叶草和赤色土中的某种化学元素进行了充分反应,因此会形成这种独一无二的奇特效果……”

原来稀松平常的赤色土,再加上感光四叶草,竟然能生成如此特别的物质。

那么,如此特别的物质,能不能用来制作出“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雕塑呢?

“爸,我要出去一下。”

拎着一袋子赤色土,蔺子凉想去学校做泥土稳定性实验。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对着她围着围裙煲汤的蔺爸爸正在讲电话。

“可是……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不,不是的,是小凉,她的情绪到现在都不怎么稳定,经常整天地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见她以前的那些朋友了。你知道的,以前的那些事,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蔺爸爸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什么,越来越着急的他分贝越来越大,音调越来越高,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站着的蔺子凉。

“不,不是。我当然爱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去跟孩子慢慢讲清楚……”

哗啦——

塑料袋掉在地上,蔺子凉急忙捡起来。蔺爸爸听见声响,赶忙回头。

“小凉……”

“爸爸……”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蔺子凉声音颤抖着说,“爸爸,你是在跟谁讲电话?”

“小凉……”

“你已经把妈妈彻底忘记了,是吗?”

“我……”

“我原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至少存在一种亘古不变的感情,那一定属于爸爸和妈妈……”

“……”

“你很爱那个女人,对吗?”

“小凉,人总要往前看……”

蔺爸爸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多么软弱苍白,可是他迟疑了半天,仍然不忍心说出真相。

“你只要回答我,你是不是很爱电话里的那个女人?”蔺子凉冷冷地,将她上一次伤害曾斗城的决绝勇气,再一次化为利剑,刺向她最亲的人,“已经爱到可以放弃,并遗忘所有过去!”

“小凉……爸爸曾经很爱你妈妈,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呀!”

可是你终于忍受不了一个人生活的寂寞,可是你终于放弃不了世界上太多美好的**,可是你终于还是要亲手,亲手打破我对爱情残存不多的美好想象。

“爸爸,我祝你幸福。”拎着赤色土,蔺子凉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小凉……”

蔺爸爸一阵晕眩,他的身体靠着正冒着热气炖汤的灶台,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落,坐在了地上。

而眼泪,也从蔺爸爸逐渐苍老的眼睛里,一滴滴滑落。

怎么会哭了呢。

好像,好像在那个女人无情地离开自己之后,就很少流过眼泪了吧。

小凉……

眼泪很珍贵。不要为不值得的那个人,流眼泪。

如果说。

眼泪是因为软弱。

奔跑是想要摆脱。

面无表情是冷漠。

那么。

原谅是妥协。

离开是别无选择。

那么。

我变得如此难过如此失望如此残忍如此坚强,都是拜你们所赐。

拜远在天国的你。

拜不告而别的你。

拜纠缠不清的你。

你们所赐。

16

“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任田丁见在后面叫破喉咙,萧零然还是自顾自大步地向前走。

又走了十几步,萧零然回过头,对着一脸沮丧的田丁见喊:“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以后,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了!”

“为什么啊?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啊?”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了啊。”

转过身,萧零然继续走。

就好像偶像剧里总是很要面子的女主角,会在转身后不争气地流眼泪,在心底焦灼不安地呼唤男主角“这个笨蛋,怎么还不追上来啊!”

而男主角呢,有的会在最后一刻勇气大爆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女主角,紧紧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离开我”。而有的在最后关头,仍然会装得很跩地“切”一声,然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一端拥抱,或是从两端分开,是这样的爱情故事,通常会有的结局。

而结局的关键,似乎都掌握在总是不开窍发现不了女主角有多么用心良苦的那个男主角身上。

实在太危险。

而在我的身上,究竟会怎样呢?

这是给予他的最后的机会。

“我喜欢你呀,萧零然!”

是男孩子在后面的勇敢告白。

“你!你上次偷偷亲我,就想这么算了吗?”

是女孩子转过身红着脸的大声提醒。

认识这么多年,就算再笨拙再迟钝再没心没肺,又如何会不知道,一直被我虐陪我笑的你,是一直一直那么羞涩地喜欢着我呢。

并不是偶像剧通常见到的那个结尾。

萧零然和田丁见,就从相隔几十步的距离,一点一点,向中点靠近。

他们终于红着脸庞,面对着彼此的真心。

“喂,你刚才说的不想跟我做朋友,是想要做我女朋友的意思吗?”

“啊!你还跩起来了!”

“你喜欢我就跟我说嘛,你喜欢我又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田丁见,你有种别跑,我揍死你……”

夏日入夜的天空,却并没有因为两个年轻人的浓情蜜意而清明。迅速聚集起来的厚重混沌的云层,预示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