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树

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总会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来。

壹 风间树·拖鞋骑士来袭

夏末白云被打散形状,或是幻化成雨,蒸发成水汽。

和你一起去过的夏天,是此生最美的风景。

1

爱情小说里的莽撞男主角,总是急匆匆地骑一辆破单车跳进镜头里,和女主角撞个满怀,也撞进女主角天花乱坠的心脏。最受欢迎的男主角的基本要素,可以概括为:不需要很有钱,但一定很帅气;不用很稳重,但一定很体贴;很受全体女生欢迎,自己却不知道;其实是性格木讷迟钝,却给人跩到张扬的印象。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爱情小说里的男主角类型。

骑士,有时候也会穿着拖鞋,按着门铃突然出现。

2

——叮!叮!

——咔哒。

——呃……你好。不好意思,我是刚搬来的,就住隔壁。

——啊,你好。

——请问,你家有电笔吗?家里插座好像没通电。

——欸?请稍等一会儿啊。

——好啊,麻烦你了。

电笔可以待的地方,有储藏室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有卧室床底下塑料储物盒的最底层,有厨房矮柜第二层最靠右边的空位,哪怕是玄关处堆放杂物的储物袋。这些都是电笔可以待的地方。

蔺子凉确实按照正常人类的思维在上述场所进行了惊天动地的全线地毯式搜索。所谓惊天动地,也不过就是把储藏室抽屉统统铺在地板上,或者把塑料储物盒里的零碎摊了一地,抑或是在厨房不小心撞到抽油烟机尖利的角,最后邻居也帮着把玄关挂着的储物袋检查了一遍。

“欸?我记得明明是有的啊。”蔺子凉放弃了寻找,一脸尴尬地说。

新邻居更尴尬:“对……对不起,害你把家里弄得那么乱。”

蔺子凉回过头,看见身后自己在不过三五分钟内缔造出来的杂乱神话,脸上露出的表情既有“害你等了那么久却还是帮不上忙”的抱歉,又有“犯得着这么殷勤地翻箱倒柜,难道稍微帅点就会心智错乱”的懊悔。

这样千言万语的矛盾心理归结成一个表情,就是“你这个新邻居还真是很麻烦人”。

仿佛拥有读心秘术,新邻居挽起袖子说:“我帮你一起收拾吧。”

“呃……”

蔺子凉应该会一直在心底烙刻着这天。

不是因为傍晚开始天空下起黏腻且持续到九月的雨。

不是因为五月四号这样一个小学初中不用过,高中年年重点过的所有青年人的节日。

也不是因为第二天的傍晚要考自己最头疼的哲学课程。

而是,那个花了半分钟走过来,一秒钟按门铃,八分半等待电表出现,十一分钟跟她一起收拾杂物的新邻居。

离开的时候,他鼻子上亮起几粒汗珠,俏皮又不经意地说:“我叫风间树,住C栋,有空过来玩。”

半分钟后,C栋的可视区间电话响了。

“哎……我是B栋的,就是你刚刚来过的。”

“啊,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电笔就在储物盒里啊,你刚才收拾的时候没看到吗?过来拿去用吧。”

“呃……谢谢。我在便利店买到了。”

“哦。不过,我的强力胶找不到了,刚才翻东西,把一个盒子摔裂了。”

“……”

“嗯,就在你帮我收拾完之后。”

“你的意思是……”

“啊,不是说胶水被你偷偷拿走了。”

“那……你的意思是再让我去你家帮你找找吗?”

那天,是哲学考试前一天,离她二十岁生日还有二十四天,新邻居风间树去她家借电笔,却弄丢了强力胶水的日子。

这是五月四日星期六,风间树搬来汨罗城古洛海景公寓C栋的日子。

3

古洛海景公寓位于汨罗城东南方向。

最南一栋公寓离海岸线三百四十八米直线距离,1cm比2000m的地图上忽略不计。

最西一栋离汨罗山四千六百二十二米直线距离,1cm比2000m的地图上两三厘米。

蔺子凉居住的B栋在公寓群的中间位置,风间树迁入的C栋就在B栋南边一点点,不到五十米的直线距离,地图上无法标注。

可是,就是这短短五十米的距离,蔺子凉也不愿踢踏着拖鞋过去,而是宁愿用一个区间电话把风间树再次召唤过来。以致于再次去B栋加入“强力胶失踪恶性事件”破解行动,并且终于在床下中部发现失踪物的风间树,在回家的时候一直叽里咕噜地纳闷:“哎……这个小凉,怎么还是净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个夏季的汨罗城,发生的远远不止一件。

“为改善本市常年干旱的灾害气候,筹备近十年的气候改造计划于今日正式启动。今天上午九时整,由市长先生亲自点火,一声轰鸣将城西的汨罗山分割成两半。从此,一直作为本市形象标志的汨罗山将起到切实为市民服务的作用,很有可能彻底解决我市常年干旱缺雨的状况……”

把筷子搁在桌上,爸爸嘟囔了一句:“真是有趣啊,炸一座山就能下雨了?”

“哎,下雨?讨厌啦!”蔺子凉“咕嘟”咽下去一块凉拌海葵菜,几步跑到窗边,却看见透明玻璃窗外有一点两点的水滴,然后变成一丝两丝的雨线,逐渐浓密、拉长,在几分钟内变成赤条条的雨水,冲刷着玻璃窗。

“啊,真的下雨了。”爸爸也过来看,“看来咱们这儿的气候真的要好转了。”

“难道全年下雨,就叫好转吗?”蔺子凉一脸“旱灾是灾,水灾同样刻不容缓”的鄙夷表情,把老爸晾在一边。

4

网络上的MSN脱机消息提醒蔺子凉:明天下午两点坞桥见,一起去取材。别忘记啊。

“喂,零然,我明天……不想去了。”

“哈?身体不舒服呀?”

“嗯……不是下雨么……”

“欸?下雨你干吗哭丧着脸,要知道,一年都没几次,比下雪都少见欸。”

也许连绵不绝的雨水将要蔓延过整个夏季呢。萧零然怕是认为“偶尔和好朋友淋着小雨去取材,走在乡间小路上把心里话儿说出来”是多么绿油油的“最新款友谊万年青主题壁纸”。

“好啦,好啦,就当是陪我去啦。明天见,安!”萧零然就这么自说自话挂掉电话。

讨厌海水=讨厌游泳=讨厌沙滩=讨厌穿比基尼很好看的同龄女生。

讨厌海水=讨厌下雨=讨厌伞、雨衣和胶皮防水鞋=希望牌雨具联营厂快点倒闭是最好。

卧室里朝向南边的窗帘拉得紧密。小凉走过去,想要拉开窗帘,迟疑了一下,手还是停在了那里。她把耳朵贴在窗帘上:“不是吧……好像真的没有停下的意思。”

与此同时。

市政厅的金色宴会厅,数百家媒体对准举着香槟酒杯的市长一阵猛拍。离地面三千米左右的大气对流层,雨云愉悦又高效地制造着一场场夏季雨。洼地旁边的居民区,十来个懵懂孩童嬉闹着在雨中打水仗。

汨罗市有史以来的干旱气候终于在今年五月四日划上完结句点。却只有蔺子凉如此意兴阑珊,睡梦里的小凉依然会发出“我不去了啦”或是“好烦的雨天哪”这样凄惨的呢喃。

5

“阿嚏!”萧零然打了个大喷嚏。

“萧零然,这里到底是哪里?”三步并作两步,小凉追上前面的零然。

“我哪里知道啊?”一副废柴模样的零然。

“你不知道?从坞桥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走啊。阿……阿嚏!”小凉也感冒了。

在斜风细雨里走了将近三个钟头,两个女生终于从还算市区的坞桥走到了完全不见人烟的绝对荒山。完全没有见识过细雨强大的穿透功力的两个人,虽然打着伞,裙摆和手臂还是被淋湿了,就连发梢和脸颊都被覆盖上了一层凉凉的水汽。

“我真的不知道嘛,他们都说沿着坞桥向西的马路走,就能找到那种赤色土呀。”零然完全一片茫然。

“我就说等天气好了再出来找嘛,下这么大的雨多烦人哪。”听见了小凉的抱怨,老天就像恶作剧似的又拧松了一点水龙头,雨势突然大了,两个女生“啊啊”地叫了两声。

好不容易稳住了伞,零然瞪一眼小凉:“等天晴了?下下周就要交作业了,我们俩连原材料都没有准备好,更别说测试性能、稳定性、成型温度等一系列的实验了。还要确定主题呢,还要制作成型呢,还要撰写说明论文呢!你觉得雨停后再弄来得及吗?”

下下周要交的“创新泥塑课程”的学期作业,是被小凉自己一天天拖到今天的这步险恶田地。三个月前零然约她讨论主题,她说“还早还早”,两个月前导师要看她提纲,她说“还在酝酿中”,一个月前同学都准备好材料,她仍说“不急不急”。天生神经大条的性格,害得零然被她一起同化成盲目乐天派。时至今日,她居然还胆敢提议“雨停了再从长计议”。两个人脑子里浮现出导师拿鞭子不停抽打两个人一圈圈旋转的画面。

“啊,我不要变成陀螺……”

就好像于暗处的一道光线,于冰冷时一阵暖风,于烦躁时一声抚慰,于饥饿时一块巧克力。定定地,两个人同时看见前方三十米处的土坡上,微雨中盛开着大片乳白色的单瓣花朵。那正是只有赤色土上才能栽种、抽芽、开放的花朵啊。

“啊……出现了!”

于是,从船厂开车回家的风间树,在离市区仍有三公里的地方,遇见了一片狼藉的蔺子凉和萧零然。

彼时,两个女生浑身湿透,正吃力地拎着两大马夹袋赤色土,伞早已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蔺子凉的白色运动装泥斑点点,萧零然的丝薄衣裙则被雨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

“啊,你们这是刚盗墓回来吗?”

关上车门,蔺子凉一副“我和你根本不熟”的表情,程式化地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萧零然,这是,我的……邻居,风……”

“风间树。”他很有风度的样子,“很高兴认识你。”

“哈?新!邻!居!”萧零然接过风间树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脸一边大惊小怪,“果然富人区连邻居的档次都很不一样哎!”想到自己家的邻居都是四十岁端着饭碗蹲在墙边吃晚饭的欧吉桑,或者是流鼻涕穿污脏短裤追着嬉闹的小鬼头。同样是男人,为什么区别可以这么大。

“呵呵……”风间树笑起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马屁很受用,很得意,于是很好心地借花献佛,“小凉确实也很可爱的。”

“小~凉~哇,都叫得这么亲热了。”零然开始挤眉弄眼。

“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没跟你说过。” 蔺子凉叫了起来。貌似之前说过的话也不是很多。

“呃,你家门牌上……哦,不、不是,是在你卧室看见作业本……”风间树开始胡编乱造。

“连卧室都进去过啦?”零然一副白烂的花痴模样。

“风大树!请你说清楚!你是进去帮我找强力胶水!不要让别人误会了!”

风间树和萧零然一起斜睨她,脸上写着“我们又没说发生了什么什么,你自己YY到不行却赖在别人身上”。

“喂,这个叫风间树的邻居还真是很帅咧。”萧零然附到蔺子凉耳边,小声说。

有吗?此时此刻的蔺子凉,在这辆本田车的逼仄车厢里,在他右后边的座位上,能够看见的,只是一个有着浓密黑发的后脑勺。嗯,抬眼向上看,道后镜里是一双有着深黑瞳仁的眼睛,眉目分明且沉静,让人联想到一张好看的脸庞。

“你……做什么?”风间树猛然看见蔺子凉的脸出现在他右边脸颊不到10cm的地方,且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危险啦!不要影响人家开车!”萧零然把她拉回来。

风间树向右打方向盘,避开迎面疾驰而来的三厢大货车,脑门上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蔺子凉,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呃,你家的电笔还没还给你。”风间树回想起昨天明明已经买了电笔却还是被勒令前来拿电笔并且附赠寻找强力胶然后收拾储物箱的无敌大头奖,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蔺子凉却不答话,有些低落地看着车窗外面半明半昧的天气。初夏的雨水仿佛给城市拉下了一道灰色幕帘,把整个天与地笼络在一片潮湿的心情中。车窗玻璃里面是模糊的水汽,外面是打在玻璃上拉长的雨丝。远远的,是淡灰色的——海岸线。

海!岸!线!

“喂!风大树,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回家啊。”

“为什么不从滨里道走,要从近海路走?”

“滨里道?那是绕远路吧,要多十五分钟车程的。”

“不绕!到我家比较近!你是送我还是送你自己啊?”

明明B栋到C栋,即便穿着拖鞋也只有半分钟的路程,用卷尺皮尺直尺量都只有五十米的绝对距离。为什么要花十五分钟绕过整片丘陵的滨里道会更近呢?

“调头!”蔺子凉发出斩钉截铁的命令,“不然我跳车了!”

萧零然和风间树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果然不该在下雨天叫小凉出来啊。这个女人的脑壳已经被刚刚开始的雨季给闷坏掉了。

“听见没有?停车!”蔺子凉大声叫着,因为消耗了大半天的体力,因为淋了大半天的雨,因为这闷湿季节让空气中氧分子锐减。小凉一阵头晕,仿佛看见一大片浅灰色海水漫天汹涌而来,一个波浪覆盖过她的头顶。她在水里拼命挣扎,终于让脸颊浮出水面。雨水,是如水管爆裂一般的瓢泼大雨,拼命地往嘴巴、喉咙、鼻孔、眼睛里倾倒。

还来不及分清沙滩与近海,东西与天地,又一个浪头嚣张地把她吞没。

6

每个人的字典里都有“绝对”以及“从不会”这样的字眼。只是有的人把“绝对”当成“相对……尽量……”来履行,把“从不会”当成“基本不去那样做”来执行。“1+1=2”的亘古真理也早已被人们附加上“如果……那就不一定……”的定语,篡改成各种各样想要的版本。

1是1,在蔺子凉的心目中却被极其严谨地贯彻着。

比如她从来不会在任何可能睹物思人的时刻(中秋节、春节,或是情人节),提到会让爸爸黯然神伤的一个人。再闷热或是阳光普照,也不会打开卧室的窗户,甚至窗帘。亦不可能去到风间树新迁入的古洛海景公寓C栋串门,哪怕真是只有区区五十米。

去C栋的路,蔺子凉从来没走过。她在出了家门之后,左转是去学校,右转是去市中心。绕过多十五分钟车程的滨里道,看明秀山色,也不是那么枯燥。

总之,她是绝对不会去C栋的,亦不会路过经过或是遥遥眺望。

却在从学校回家的右转路口,再一次遇到拿着电笔前来归还的风间树。

“小凉姑娘,你不要看见我就一脸菜色好不好……”

“哪、哪有!”

“我来还你东西。”风间树把电笔递过来,“顺便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收拾的吗?”

小凉瞪他,意思是“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风间树不知趣,“为什么你非说滨里道比较近,明明是近海路更快啊……”

难道海里有怪兽啊?还是患上了距离计算错乱综合症?

“嗯?莫非你是想跟我多待一会儿?”风间树挑衅地耸耸眉毛,一副臭屁可恶的模样。因为咧嘴,嘴角红色的淤痕微微撕扯,风间树疼得捂了一下嘴角,很可怜地喊:“哦哟……”俊秀脸庞连抽搐都很好看。

“砰”的一声,小凉关上了家门。留给风间树的,是她过了这许多年仍旧单薄未伸展开的背影。这是他在刚刚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几乎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思念的那个身影吗?

黏腻的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天气预报说,雨季这才刚刚开始。

7

尽管有人声鼎沸的海鲜大排档,价格便宜味道鲜美,每桌消费满一百元送新鲜扎啤。或者是优雅的旋转寿司餐厅,食物饮料随意自取,人均八十八元。或者年轻人常光顾的时尚酒吧,音乐轰鸣灯光闪烁,happy hour时段啤酒买九送九。可是,每次的聚会,却偏偏都是在靠近汨罗山的参院道上的一家叫做“森林之友”的小餐厅。

没错,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森林之友”。推门出去,除了森林里的点点磷火什么都看不见,一不小心还容易撞到大摇大摆逡巡而过的野鹿群和兔子;菜式也是地道山林野味,配农家自酿的独创菌菇烧酒。用蔺子凉的话来说就是:“能跟朋友们在空气新鲜的地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多么心旷神怡的一件事啊。”

“可是每次来这里,我都要在路上耗一个多钟头。”男生曾斗城抱怨着。

“嗯,堵车的话心情就更加郁闷了。”萧零然补充,“尤其是今天还下雨。”

尽管在老板老板娘面前大剌剌地抱怨饭店偏僻,两个人拿起菜单还是风卷残云地一阵狂点,恨不得把这里贩售的所有菜式都一一吃遍。

“唉——某些人还真是没诚意呢。”小凉吸着杯子里的饮料,看得出来她的情绪不是很高涨,“为什么请客的人还不来呢……”

“小凉,你看看菜单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曾斗城把菜单递到她面前。

“啊呀,讨厌啦,我还没点完呢,”萧零然拍曾斗城的背,“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殷勤!”

“什么啦!哪有啊!”这个男生对于蔺子凉的好感从认识的第一天蔓延开来,越过高中三年的炎夏隆冬,直到今日依然没有丝毫降温。有趣的是,不知道是缺乏勇气或是预感前景不甚明朗,这个一直很努力的渔家少年一直小心遮掩心底满溢的爱慕——纵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嗯,我无所谓的,你们点吧。”小凉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她又不是感官迟钝退化的花花草草。

“哦……”曾斗城又把菜单收回来。

缩手的一刹那,看见他手臂上的一小块淤青。

“还没退掉啊。”小凉伸手抚摸,一副温柔的模样,“是不是还很疼啊?真的很抱歉。”

仿佛冰块触碰到火苗,那样透一激灵的反应大得把另一个当事人吓了一跳。一秒钟脸颊绯红,曾斗城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的啦。”

看着这小子从懵懂少年一直到今日略有成年男子气色的脸颊,蔺子凉心底想要说的除了抱歉还有感谢。

其实,斗城算是挺好看的男孩子,黑亮瞳仁,坚挺鼻梁,瘦削嘴唇。栗麻色半长直发,波板一般的瘦弱身材有时候混杂着墨鱼的淡淡腥味和海水的清新咸味。右边脸颊有黑色泪痣,笑起来毫无心机的模样不知迷倒了多少酷爱阳光的女生。印象中的曾斗城,总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

除了,那一次……

记忆中惟一一次与自己有关的天崩地裂。

“哇,这个淤青是心型的哦。”老板娘小尾一边端上可口的野菜拼盘,一边开斗城的玩笑。

“天哪,娘子。真的是不得不说出来的秘密欸。”老板Nic也凑热闹。

“老板,我们退菜……”小凉伪翻脸。

“在说什么那么热闹啊?”“森林之友”的木头门被打开,终于进来了第四个客人。

“丁见,你来啦。”萧零然迎上去。

“是哦,有人请客,偏偏最晚来。老板,你说是不是要让某人今晚放放血呢。”曾斗城嚷嚷。

“不好意思,田丁见小弟主要是为了等我。”第五个客人也随后出现了,“大家好,我叫风间树。”

“嗯,这是我假期实习的船坞公司的副总,才刚搬来没多久,我带他一起来玩玩,大家不介意吧。”田丁见拉出一张椅子坐下。

“哎……”萧零然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啊……”曾斗城不小心撞到了胳膊。

“噗……”一口果汁,被蔺子凉集中火力地喷射到了风间树的衬衣上。

8

“停车!让我下车!”

一辆本田商务在快到近海路的路边戛然停住,蔺子凉没有打伞,也没有拎任何塑胶袋,打开车门跳下来,气呼呼地往回走。

“小凉,你怎么了啊?”零然在车里喊了两声,对风间树说,“你快去问问她怎么回事呀。”

风间树也跳下车,在后面喊:“蔺子凉,你怎么了啊?”

听见风间树的喊声,小凉反而加快步子跑了起来。

“哎,小凉,你怎么啦?”路过曾斗城摆在路边的海鲜摊仍没有停歇,她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对她做了什么?!”曾斗城甩掉手上正在收拾的鱼仔,一个撑手越过鱼摊,一个只手很帅地拦住了风间树。

“你躲开。”不是第一天烦你了。

“你再说一句!”曾斗城一个拳头直勾勾地捣了出去。

萧零然等不到两个人而急匆匆找来,蔺子凉听见后面打得稀里哗啦又折回来。两个女生站在两个抱着翻滚在一起的男生旁边喊:“住手!住手!……”三分钟后,两个人终于分开来。只是鱼摊早已七零八落,风间树吐出一口混杂着血丝的口水,曾斗城揉着被撞了好几次的右手,而蔺子凉和萧零然身上满是泥水。浑身湿透的四个人站在雨中互相打量。

“你们俩有杀父之仇啊,出手那么狠。”萧零然想不明白。

“我、我以为他想对小凉……”这是曾斗城说。

“……”风间树只是瞪了曾斗城一眼,没有说话。

9

“哈哈哈……原来你们……早就不打不相识了。”田丁见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好啦,丁见,别这样。”萧零然悄俏扯他的衬衣袖子。

“田丁见为什么要因为找到假期实习单位请客呀,好奇怪的理由。天气真不好,我要先走了。”蔺子凉拎起包起身。

“我的海鲜档明天的货还没准备好呢,没准儿又要忙一个通宵了。哎,我也要先走了。”曾斗城跟在蔺子凉身后也要出门。

“啊……真要退菜了。”Nic傻眼了。

“明明就是近海道更近,”有人在身后挑衅,“你不是地理差到这种程度吧,真是莫名其妙。”

正要出门的蔺子凉和曾斗城停下脚步。

“你还真是个霸道的公主,所有人都得顺着你的意思。”风间树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连回家都必须按照你制定的路线吗?”

曾斗城突然翻身过来,一把拎起风间树的衣领:“你又想尝尝我的直拳,是吗?”

风间树一把扯掉他的手,慢悠悠地说:“我跟田丁见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兜转了好几圈才到这里。丁见说有个固执的朋友特别有意思,除了在这里聚会,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肯去。蔺子凉,这个固执的朋友,就是你吧?”

曾斗城又要扑上去揍他,被田丁见拉开。

在这之后,“森林之友”陷入了奇怪的尴尬之中。

Nic端着刚炒好的菜站在吧台前。

小尾抹着桌子的手停了下来。

萧零然的果汁喝了一半,捧在手上。

田丁见拉着曾斗城,一前一后的力道刚好平衡,静止在那里。

风间树,默然不再说话。

而蔺子凉,被风间树用高于五十分贝的大嗓门教育一番的蔺子凉,怔怔低着头,只有泪腺在体内某处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运作。

“对不起……这真是不太好的习惯呢。”突然抬起头,蔺子凉努力笑着说。

“小凉……”萧零然走上前想要安慰她。

“哎,零然,对不起,害你跟我一直拖着雕塑作业。”

然后又转向田丁见:“勉强你每次都来这个你不喜欢的餐厅。”(Nic和小尾好尴尬。)

对曾斗城也鞠躬:“对不起啦,害你为我打架,为我担心。”

“还有,你这位新邻居。没有借给你需要的电笔,还让你帮我收拾东西。你让我搭顺风车我还跳车,真的是个不领情的人呢。对不起!”蔺子凉看着风间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但是我——讨厌你!非常非常!”

忍不住大滴大滴落下来的泪水,蔺子凉转身飞奔出餐厅。

“小凉!”曾斗城推开田丁见追了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愣了一会儿,风间树说:“我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田丁见说:“好像……是有点吧。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她。我看,你自己才是少爷脾气。”

萧零然说:“小凉家庭条件好,喜欢别人围着她转。可是,这些并不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啊。这是她的习惯,作为朋友的我们也一起习惯不就好了?”

“呃……她这样跑出去,荒山野岭的。”风间树咽了一口唾沫,“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不会!”另外两个人一起摇手,“那个曾斗城蛮横得能徒手劈死一头熊呀。”

“是啊,领教过了……”风间树一头汗。

“嗯,况且这小子是小凉的绝对死忠,”萧零然一副羡慕表情,“数十年如一日地爱戴有加啊。”

“哪有那么夸张啦!”田丁见拍她脑袋,转头看见风间树在恶狠狠地喊:“老板娘,上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

路人甲和萧零然的关系叫做擦肩而过。萧零然和田丁见的关系叫做青梅竹马。田丁见和曾斗城的关系叫做两肋插刀。曾斗城和蔺子凉的关系叫做一厢情愿。蔺子凉和新邻居风间树的关系——

在今天晚上,被蔺子凉当着众多人的面,定性为“讨厌”。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词语:讨厌。

当你在公共汽车上被人不小心踩到脚时会说“讨厌”。当你被喜欢的男生耍弄时会说“讨厌”。当你早上想要赖床却不得不起时会说“讨厌”。

可是你,可曾被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用泪眼瞪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讨厌你!非常非常!”

你一定没有遇到过,这样让人非常非常沮丧的事情吧?

10

“在科学家的精密计算下,汨罗山裂变后的山势将极其有利于水汽囤积和积雨云的聚合,从此将改变我市多风少雨的气候特点。这也是继海啸之后,我市科学家在气象学中的又一项创举,是人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博弈取得的又一次决定性胜利……”

“啪”的一声,爸爸关掉电视机,嘀咕一句:“以前也说过战胜了海啸什么的,不还是照样……人和天斗,怎么可能斗得过……”

蔺子凉没有接话,只是闷闷地低头扒饭。餐桌上的咖喱鸡、爆炒海菜、小海鲜汤被安静地陈设在那里,很少有人去碰。

“怎么了?菜不合胃口吗?”爸爸看得出来蔺子凉的心情并不好。

“嗯,没啦,在琢磨作业的事呢。”小凉勉强笑笑,放下碗筷,“爸,我吃饱啦。”

“哦。小凉,我明天要飞东立城出差几天。公司有个大项目,非去不可。”爸爸掏出一些钞票放在桌上,“要是赶不及你的生日,你就给自己买个礼物吧。”

“好,知道了,老爸注意安全。”

“咔哒”一声,小凉转身关上房门,留下年迈但仍俊朗的老爸,对着墙上的照片轻轻叹一口气,然后起身把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剩菜倒掉。

“哎,真的只有五天就要过生日了哎。”小凉看着日历,“真希望过生日之前能放晴呀。”

那样,那样就能过个快乐的生日吧。

十五年之前的生日,是和老爸老妈一起过的。五岁的小凉获得了人生中第一次绘画比赛的冠军,老爸老妈在生日上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公仔娃娃。她还记得老妈说的话:“小凉,以前不是买不起这个娃娃,不过才三百多块钱。只是你要知道,人生获得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礼物,其实都是不容易的。每一丁点儿的回报,都需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个眼睛大得吓人的公仔娃娃,至今还被小凉很好地保存着,因为来之不易。

五年前的生日,是和老爸一起过的。想到要单独和老爸一起开party,开始还怀着忐忑不自在的心情。打开黑洞洞的家门,礼花和歌声同时响起,所有的亲朋好友送上礼物和祝福,突如其来所有的温暖让十五岁的小凉感动得流出眼泪。在泪光中,她看见自己的老爸抱着手臂站在墙角,一脸宠溺的表情。

去年的生日,和萧零然、曾斗城、田丁见,以及可爱的老板Nic和老板娘小尾,一起在“森林之友”庆祝。那时刚刚发现那个餐厅不久,老板和老板娘就大方地挂出了“包场,闲人莫入”的牌子,为他们做最鲜美的食物。她还记得曾斗城被他们捉弄地戴上了超大蝴蝶结,涂成巨卡哇伊的模样,被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田丁见说:“从此以后,这小子就是你的保镖了。谁欺负你,你大叫‘小曾曾’他就会出现的。”萧零然说:“你需要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会出现的!”那夜大家都喝了很多酒,然后坐在餐厅门口的木桩上,模拟门前经过的各种动物行走的样子。

呃,那么,今年的生日……

蔺子凉走到床前,耳朵贴在密闭的窗帘上仔细听,外面零落的雨声仍未停歇。她叹气:“唉,看样子真是要滴滴答答下个没完了。何况,何况还多了那个讨厌的家伙!”

与此同时,正在船舶公司加班的风间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没错,他就是那个——被讨厌了的家伙。

至于被讨厌的程度——

E.G.1:

手机响。

“哎,小凉吗?我是田丁见。晚上森林之友一起聚餐,我请客。嗯,对,对。风间树啊?他应该也有空来的吧。喂,喂……怎么挂了呀?”

E.G.2:

古洛海景公寓C栋。

“叮咚!”

“谁啊?”

“我,风间树,还你电笔。”

“……”

五分钟过后。

“咦?怎么还不开门?”

再按。

“咦?怎么没声音了?电池没电了?”

电池被蔺子凉拔了。

E.G.3:

汨罗城最高级的“萝琳西点屋”。

“喂,那个风间树托我跟你道歉欸,说真的是因为误会,他不该说你是自私坏脾气的大小姐。”萧零然吃一口cheese蛋糕,“他让我请你吃最贵最好吃的西点,以表达他最诚挚的……啊,你干吗都吐出来啊!”

E.G.4:

……

总而言之,在蔺子凉的字典里,“绝对”这个定语被冠在了“讨厌风间树”这个短语的前面,并打算从今以后严密执行下去。

风间树从工作中抬头,眼前浮现出这个娇弱却固执的女孩,无奈地笑着摇头。

蔺子凉也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MSN上萧零然的小框跳了出来:蔺子凉,创新雕塑课的作业大后天交!我们怎么办?

“啊……”

接二连三地,蔺子凉又打了好几个喷嚏——创新雕塑课作业,这是眼下比风间树更让人讨厌的冤孽啊。

而风间树,则爆发了当夜最为响亮的超级彪悍大喷嚏。

“哎,风间,没事吧?”田丁见伸了个懒腰,“要不要吃点药?”

“呃,没事没事,放心吧。”风间树摆摆手,“你早点回去吧,不过是课业实习,犯不着这么拼命的。”

“不啊,看这些船舶构造史蛮有趣的。”田丁见看墙上的钟,“那这两本书借我带回家看啊。”

“好,路上当心点。”

“嗯,你也早点回家。拜拜。”

“呃……丁见,那个,你那几个朋友,最近有空出来一起玩吗?”

田丁见一头汗:“哎……这个……他们好像都很忙吧。嗯,对对,好像是忙什么创新雕塑作业,麻烦得很呢。”

“哦……这样子?”

“嗯,没错没错,就……就是这样子!”

11

的确是这样子。

汨罗海洋大学不慎增设的雕塑系不慎召入的两个女学生此时此刻正在教室里进行着各种可行性实验。在那个阴雨恼人的天气从市郊费劲力气搞来的赤色土,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用啊!在蔺子凉和萧零然数日取消发呆聊天等重要过吃饭睡觉的事项而挤出来的时间里,作业的基本形态已经完成。可是,作业被送进烧窑烧制定型后再拿出来一看——裂啦!

“反正剩下的赤色土只够再做一个模型了。”

“那如果又裂怎么办?”

“我就把我家青花瓷花瓶交上去吧。”

“……”

“啊。”

“怎么样?”

“裂了。”

“……”

“也没时间去弄土了,就等着学期成绩不及格吧。”

“换一种方法试试?”突然有男生的声音,“在制作过程中,要尽量使冷却速度放慢,最好采用随炉冷却或玻璃杯冷却的方法,这样可以起到防止瓷裂的作用。”

“哈?风间树?”兵荒马乱中,竟然没发现有不速之客悄悄站在她们身后,蔺子凉和萧零然一起叫出声来。

“不如这样做试试看吧。”风间树自信地说。

“真不好意思啊,零然,我说要来找你们,风间树说很久没见到你们了,所以要一起来……”田丁见说。

“带我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风间树敲他。

“来倒是没关系,一个外行汉还乱插嘴。哪儿那么简单啊?”萧零然白他。

“呵呵,你们试试就知道了。”风间树还是一副很跩的模样。

“试试?要是这个再弄坏,就没有材料了。我们的作业来不及交上去,你负责啊?”蔺子凉说话了。

“不会的,试试便知。”风间树的态度坚定得让人发指。

“我问你,如果再烧坏了,怎么办?”蔺子凉瞪着他,眼神里的冰霜企图把他瞬间冻住。

“那我去拖100斤土回来,给你们慢慢实验。”

“好。”蔺子凉说着就要继续实验。

“等一下,那如果成功了呢?”

“你想怎样?”

“我想要你,送我一个独一无二的雕塑作品。”风间树挑衅地看着蔺子凉微微涨红的脸,“记得,一定是从原料到造型,从颜色到意义,都必须是世间惟一,独一无二哦。”

12

对于恋人来说,“世间惟一”对应彼此真挚美好的情感;对于古董收藏家来说,“独一无二”代表欣喜若狂的收获;对于蔺子凉来说,“世间惟一+独一无二”=即将付出的惨痛代价。

——叮!叮!

——咔哒……砰!

——喂,蔺子凉,犯不着这样吧。

——对不起,主人不在家,有事请从门缝里抽张纸自己留言。

——呃……你要知道,我不是来找你要答应我的东西的。

——咔哒。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得到了这个男人的明确表态,蔺子凉恢复了之前对他的蛮横样子,反正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个不谙世事刁钻麻烦的小公主。

“请问,你什么时候交货呀?”门刚打开,这个男人就摆出上门收租子的地主嘴脸。

想要关上门已经来不及了,风间树一只脚挤在了门缝里。

“你不是刚说不是来要雕塑的吗?刚考完试,让我清净几天行不行啊?”索性打开门,让他进来,“或者,你看中这里什么东西,随便拿走好了。喏,那个花瓶是明朝的,你左手边的,够独一无二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放暑假她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就是怕这个家伙利用这个理由变本加厉地臭屁,之前一时赌气答应做雕塑已经让她够头疼了。

“不……好意思,是我忍不住得意,一时嘴快了。”风间树的背后冒出萧零然的脑袋。

“唉,也别怪她啦。她向来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笨蛋。能得到优等成绩,不宣扬到全天下皆知才怪呢。”然后是田丁见的宠溺表情。

“你这个家伙……”萧零然推开田丁见的脑袋。

“总之……欠我的债你慢慢还,”风间树一下拉起蔺子凉的手臂,“现在跟我们一起出去玩。那么好的太阳,不要宅在家里浪费掉。”

“去哪里玩啊?”

“曾斗城租了阳伞和冲浪板在海边等我们呢……”

“不去。”

“砰”的一声,蔺子凉用力关上门。门外的三个人,听见她在里面反锁门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风间树极其不解。

“虽然我猜到有可能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蔺子凉,你关门也不用那么大声吧。”田丁见揉着耳朵,不满地嚷嚷。

13

暗夜里并没有光线。

赤脚徘徊在沙滩上的白衣女孩已无心恋战贝壳和寄居蟹。她在探寻前方天际线是否有快要启明的迹象,确定右手三千米处的灯塔是否是另一场海市蜃楼。“喂……有人在那里吗?”欣喜听见背后有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回头,却是白晃晃光线刺痛眼睑。伴随而来的是震耳轰鸣的滔天巨浪,睁不开眼睛,呼吸不到氧气,手足无法动弹,又一次的没顶之灾……

汗水涔涔地叫了一声,发现是一场梦境,却仍然心跳不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蔺子凉翻身起来。

屋子里也是没有光线的。

室内温度29度半,已是炎热夏季的开端。一整排硕大玻璃窗紧紧关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如层叠波浪般覆盖。蔺子凉想了一会儿,停在窗帘上的手仍没有勇气将它拉开。

宁愿就这么闷热着吧。

去厨房用龙头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仓促狂乱的心跳镇定了不少。回房间的时候,蔺子凉蹑手蹑脚,担心吵醒似乎已经入睡的爸爸,却仍不小心撞到餐桌旁的木头椅子,发出“咣当”一声。蔺子凉疼得龇牙咧嘴,仍尽量忍着不叫出声来。

从那夜开始,爸爸的睡眠就一直不太好,说不定已经把他吵醒了吧。

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老爸不安地翻身或是起身开灯。蔺子凉才突然想起:老爸上周就飞东立城出差了,还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呢。

墙壁上的钟敲打出零点的节奏,潮水任性涨退。

14

“呼,小凉不在,好没劲哦。”萧零然嚼着葱烤鱿鱼,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哎,也就是她不在我们才能在这里照顾斗城家的生意呀。”田丁见伸手,“五串墨鱼丸。”

“我倒宁愿去森林之友。”曾斗城不买账地瞪他。

“你……不识好赖,当心我们吃霸王餐。”

曾斗城是个勤奋的男孩子。高中毕业以后,自知没有太多读书天分的他没有像周围的朋友们那样去海洋大学,而是在海边摆起了海鲜排档。白天和老爸一起看摊子,晚上把鱼摊拾掇拾掇,添上炉灶,摆起简易桌椅,就变成了最新鲜的海鲜夜排档。夜排档用料新鲜,分量很足,正对海滩,成为很多人夜晚消遣的好地方。他很用心地每天做到下半夜,然后把第二天的货准备好,才回家睡觉。他老爸六点钟准时开早市,曾斗城中午一点左右来接替老爸,再一直忙碌到凌晨时分。

不怕辛苦,他想要趁年轻多挣钱。可是让他郁闷的是,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一次都没有光顾过他的路边摊。他多希望能够看着她的长发被海风掠起,吃着他亲手为她做的沾上芝麻和酱料的海鲜烧烤。

“为什么小凉好像一直特别讨厌去海边?从高中到现在,都三四年了,也没见过她穿过泳装。可惜了那么好的身材……”田丁见说。

曾斗城和萧零然一起瞪着他。

“哦,我开玩笑的。”吓得田丁见赶紧解释。

“她其实也很喜欢吃海鲜的啊。是不是讨厌我啊,所以不愿意来这里。”曾斗城超郁闷。

“喂,你小子紧张了啊?”田丁见故意逗他,“都憋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憋出口啊。”

“你!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整天跟我嘟囔萧零……”

“喂!!!你瞎说什么啊,还有外人在场呢。”田丁见的小心思被当众揭穿,跳起来捂住曾斗城的嘴。

应该听明白了那未说出的话吧,萧零然的脸红了。认识这么长的时间,她和田丁见的关系已不能用“默契”来形容了。就像曾斗城对蔺子凉的偏爱人人看在眼里,当事人却总是忽略。是什么让他们对未来心存那么多的不确定?

“呃,过几天小凉要过生日了,你们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庆祝方式?不要跟我说去游乐场坐过山车,或者森林之友吃菌菇长寿面啊。”萧零然转移话题。

“那不如来个海滩狂欢派对,怎么样?”刚才被定义为“外人”的风间树终于从啤酒和烤串中抬起头来,说话了。

“绝对不可能!”另外三个人齐刷刷地摇头否定。

15

不得不出门采购的傍晚,蔺子凉在古洛海景公寓的行道边,再次邂逅风间树。

彼时,蔺子凉拎着四五个袋子,跌跌撞撞地往家走。那是她下周的全部粮食和今晚单人派对的所有道具。

“你不是怕见我到这种程度,所以才躲到晚上偷偷摸摸出来觅食吧。”风间树横在路中间,挡住她的去路。

蔺子凉并不理睬,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一起去玩吧。”风间树小跑两步,抢过她手上沉甸甸的购物袋。

“不了,你们去吧。”与他有过的几次交集都很不开心,为了避开这个并不喜欢的人物,连朋友们都不得不暂时疏远。

还来不及用光火的眼睛瞪他,蔺子凉一下就被风间树横抱在胸前,然后自顾自地走起来。那几大袋东西被零散地丢在了路边。

“你干什么?放开我!放下!”从未和他贴靠得如此之近。这么近看上去,风间树的脸部表情扭曲邪恶,就像一个丧心病狂的午夜色狼。蔺子凉奋力扭动了几下,发现挣扎已是徒劳。

“哼,干什么?带你去过生日!”风间树把脸凑得更近,与蔺子凉四目相对,“拜托,你买那些蜡烛、面具、玩具,难不成是想一个人窝在家里开生日party?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被拆穿自己孤傲又可怜的小小意图,眼泪一下子涌进蔺子凉的眼眶:“你就是来嘲笑我的,是吗?嘲笑我脾气太坏没有朋友,嘲笑我家人太忙没人关心,嘲笑我连二十岁的生日都找不到人一起庆祝?风间树,我们没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你老跟我过不去?”

被她这么一吼,风间树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多么想这样一直一直抱着走下去,保护下去,这个叫做蔺子凉的女孩。

见他不说话,蔺子凉更生气:“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啊?我真的不想跟你们一起去玩。放我下来好吗?谢谢你。你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看见前方有小区保安巡逻而过,蔺子凉正要开口叫唤:“哎……”风间树就把头低下来,在她的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啊……”突出其来的吻嚣张地覆在额前的刘海上。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蔺子凉的汗腺和心脏同时开始疯狂运作。

而小区保安正好看到这对“疑似情侣”的温情一幕,笑着摇了摇头,就走开了。

就像吸烟过后,神经总是先兴奋再抑制。就像爱情开始,头脑总是先热情再冷静。就像炎热夏季喝一口特调冷饮,总是先畅快淋漓,然后再惬意回味。被他用大大手臂圈起来的蔺子凉,同时也被他霸道的热情彻底驯服,再也不作任何无效挣扎,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接连滑落。

风间树一个侧身,把曾斗城的左勾拳避开,然后嘻嘻一笑把蔺子凉放下来:“这不是小凉生日委员会全体成员布置给我的任务嘛。让我务必要把小凉带过来。”

“谁让你抱她的啊!”曾斗城一脸吃醋的样子,又转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小凉,“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蔺子凉扭头看身边站着的挺拔男子,他一副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刚才的那个吻,是与保安恶搞的一个玩笑,还是风流少爷瞬间即忘的浅淡示好?于他的心目中,刚才的那个吻,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平常举动吧?就像寂寞疲惫时夹一根烟,或是表达友善时拍一拍别人的肩膀。

那个在眉间留下的印记,其实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可是,哪能就这样算了?蔺子凉笑着对曾斗城摇摇头,然后一脚踹在风间树的小腿上。

“大家都在等你们啦。”萧零然抱着一堆东西跑过来,“丁见已经准备就绪咯,快过来吧。”

过来?去哪里?

突然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绵软沙滩,而前方黑压压的,竟是看不见边际的,夏天的海!

啊——

转身想要跑,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牵住。这样倔强不容分说,自然是风间树。

“小凉,听我说。”风间树扳过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有一种从未流露过的认真,“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恐惧大海的原因。”

我的事情?蔺子凉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萧零然和曾斗城都对她点点头。

“小凉,我告诉风间树你妈妈的事了。”萧零然小心翼翼地说,“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们都不希望你走不出来。”

妈妈?妈妈……

怎样都控制不出夺眶而出的眼泪。水份饱含回忆,一滴滴打落在夏夜松软的沙滩上。

16

“爸爸,妈妈真的是今天回来吗?”

“是呀,小凉耐心再等一会儿哦。妈妈乘坐的航班今晚就要着陆咯。”

十岁的蔺子凉和老爸忙活了一个下午。放钟点工一个大假,父女俩分工合作,洗衣拖地,整理房间,亲手做了一桌好菜。出国公干三年的妈妈,今天终于要回来啦。

一切就绪,按捺不住兴奋心情的父女俩打开电视机,消磨等待重逢的时间。

“下面插播一条本台记者刚刚收到的消息:由加奈国飞到本市的MS3721次航班在我国近海上空突遇暴风雨天气。由于机长应对险恶天气经验不足,在紧急迫降过程中不幸遭遇风暴中心,飞机在海面坠毁,飞机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遇难。下面是具体遇难者名单……”

嗯?十岁的蔺子凉还不明白电视机里漂亮女主播读的新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看见坐在身边的父亲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瞪着电视机屏幕,脸色由红润变蜡黄,直到失去血色。

那些消瘦苍白的日子。

午间新闻播报,我恨你。场外记者姚雪茵,我恨你。新闻主播章容容,我恨你。经验不足的机长,我恨你。暴风雨,我恨你。大海,我恨你。

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妈妈,我,想念你。

17

“小凉,别哭了……”萧零然心疼地揽过瑟缩在回忆里的蔺子凉,任她伏在自己的肩头放肆流泪。

“小凉,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消失。也许过一条街,也许眨一眨眼,那些曾经熟悉在乎的音容笑貌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我们会懊悔为什么之前没有再多留恋一分钟,再多亲密一会儿。可是,不在就是不在了。伸出手去,那个人还是不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了。可是,拥抱时的美好感觉,永远烙印在你的心底。”停了一下,风间树继续说,“小凉,坦然面对已经失去的拥抱,珍惜身边触手可及的美好。勇敢点,好吗?”

初夏喧嚣的海岸线,依然有很多人在玩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吃着烧烤,甜蜜恋人在海水中追逐嬉闹,温柔娴静的母亲为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砌一座沙雕城堡,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对经过的比基尼美女吹起口哨。夜晚来临的海边其实清凉美好。

可是,可是……

“小凉,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曾斗城涨红着脸说,“我……我以后教你游泳吧。学会了你就不会再害怕大海了,其实冲浪潜水都很好玩呢。”

“嗯,小凉,一切都慢慢来,慢慢习惯和适应。只是你,别再抗拒。”萧零然微笑着说。

“喂,我要点火啦!看这边哦!”不远处的田丁见大声呼唤。

3!

2!

1!

砰!

橙红色烟花在夜空灿烂绽放。

“小凉,生日快乐!”

沙滩上的孩子们发出兴奋的尖叫,男生女生们发出羡慕的惊呼,而蔺子凉的双眼则再一次被她讨厌的水汽濡湿。

只是这一次,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因为温暖氤氲生成的**。

“讨厌啦,不要哭啦。”萧零然拉着她的手说,“这是我和丁见送你的超sexy比基尼,希望你穿着它谋杀掉所有男人的眼睛。”

曾斗城递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小、小凉,这是我亲手为你制作的海陆刺身总汇,里面有很多你最喜欢的海胆刺身……”

吓?!这个礼物可真是别出心裁。可是比起风间树捧上的一大包灰绿色的奇怪物质,这就不算最匪夷所思的生日礼物了。

“喂,给你的。生日快乐,祝你以后别再对我那么凶。”

“这是……”

“嗯,这是我前几天潜水时在近海处挖出的海泥。”

“海泥?!”

“对啊,这种海泥在近海三百多米处的海底,形成大约一米多宽的狭长地带。由于潮水混带着各种深海动植物的尸体,在近海处搁浅因此形成了这种非常特别的海泥。”

“这种海泥异香浓烈,可塑性极强。”风间树丝毫没有留意到大家流露出的怪异眼神,继续得意洋洋地说,“最奇妙的是,它会随着气温、湿度的变化而改变颜色哦。”

“可是,你弄这堆散发着尸臭的烂泥给我做什么?”蔺子凉一脸要扁人的表情。

“靠,你不会忘记你欠我的东西吧。那个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雕塑!”

“……”

这个风间树!

“你们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啊?赶紧过来啊。篝火晚会开始啦!”一直在忙活的田丁见已经点燃了沙滩上的篝火。

“来啦来啦!”

“我贡献好吃的章鱼烧,带我一个吧。”

“我们也想参加!”

快乐美好的气氛吸引了大家,无论男女老幼,都自发加入到这一场夏夜沙滩狂欢派对中来。嬉闹着,舞蹈着,尖叫着,歌唱着……青春,在这个夜空下尽情燃烧。

如果五岁的生日代表温暖,十五岁的生日代表偿还,去年的生日代表友情,那么,今年的,这个二十岁生日,则代表——纪念。

是的,是的。

天空中让星辰都失去光辉的烟花,沙滩上让恐惧变成温暖的篝火,身边让烦恼都跑开的你的笑脸,收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生日礼物,都仿佛胶卷成像一般地深刻烙印在蔺子凉心底,被结结实实地盖上日期,打上主题,保存在记忆的相册中,永远不会褪色。

青春的,绝版纪念。

左手牵着风间树,右手牵着萧零然。蔺子凉随着欢腾雀跃的人潮不知不觉靠近海水一遍遍在沙滩上踩进潮湿分界线。

当光着的脚丫突然触碰到初夏夜晚有些凉意的海水。

就像老化的机器被潮气浸湿而短路。一秒钟就爆出的火花、烟雾、糊味。

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呼叫,蔺子凉便丧失知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