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mask:面具之章

好像曾无数次在梦中瞥见的瑰丽场景。

沉寂夜空无风无光,隐约感到暗涌流动。毫无预兆的一瞬间,不知是哪里天机突变,艳色火花四处迸射,点点星火四散而开。你以为要被流星之火灼伤,却发现秒速1000M的火焰在距离你下眼睑30CM的危险地带急速冷却消失,化作烟雾和气味,从此不见。

连“啊”的一声尖叫在他的眼中都显得狡猾多余,充满做作的腔调。

因为当他满脸汗水找急忙慌地奔跑到你面前,惊魂未定的你除了吁一口气,然后摆摆手说:“没什么。”

你还能怎样呢?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只等你做出铺天盖地的反应,让周围的人被牵连震动,然后便迅速地烟消云散,好像从未撼动过你的神经一样。

很快的,你连自己都会怀疑。

怎么了?有那么可怕吗?值得那么大惊小怪?还是怀抱着其他目的?

曾经的流星火花最终不再心有余悸,连色泽和气息,都那么连根拔起地遗忘干净。

于是你会笑着说:“当时真的好幼稚,竟然会对那件事情,那么较劲。”

连当事人的嘴脸腔调这些基本要素,都满不在乎地,再也想不起来了。

星相馆里的“火流星撞击地球实验再现”这一活动,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参加。

大多是紧紧依偎的男孩女孩。

男生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走,一起去感受下天空的奥秘吧。”

而女生呢,则是半是期待半是害怕:“会不会有危险啊?吓人吗?”

然而观赏之后。

则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喘息声,心脏铿铿锵锵的跃动声。

男生女生都一样,惨白着脸庞回还人世。

就在星相馆4D演示厅外的广场上,被日光照耀着苍白容颜的颜咫遥,突然看见在十七八米远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两个抚着胸口喘粗气的,大熟人。

男生的表情有点僵硬,显然被4D影像逼真的画面震动了神经,平素习以为常的各种宇宙图景一旦逼真展现眼前,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而女生呢,则是一副“上当受骗,再也不来”的尴尬表情,一脸凄惨的模样,沉默不语。而右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扯住男生的左边袖管。

男生是苏子年,女生是,明日葵。

啊……

颜咫遥下意识地往后退两步,“火流星撞击地球实验再现”的X展架遮住她的身形,穿淡蓝色帆布鞋的双脚公共视线仍可触及。

她噼里啪啦地发短信:“萧又其,我都看完空间4D展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来?”

隔了好几分钟,他的短信才回过来:“对不起,我临时有点事,要晚点来。”

颜咫遥在电话这头咬牙切齿:“什么嘛,约了我,自己又迟到!”但是发出去的短信却是:“嗯,不着急,路上当心点哦。”

萧又其却又没头没脑地问:“看见苏子年没?”

“看见了。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我聪明吧。嘿嘿,我待会过来哦。”

很奇怪哎。

看似透明简单的萧又其,却经常说些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的古怪对白。

颜咫遥撇撇嘴,给他发短信:“我在星相馆底层的麦当劳等你。”

“刚才那个火星撞地球,真的很逼真啊!”缓过劲来的明日葵,终于开始兴奋地回味起刚才的奇妙感受。

“是火流星。”苏子年纠正她,“我们回去?”

“不要啊,难得来这里一次,我们还是好好逛一逛吧。可别浪费那么贵的票价哦!”明日葵拖着苏子年继续寻找星座馆、星空馆,想要把这里仔细搜寻一遍。

“嗯,好。”

说实话,如此热爱天文的苏子年也没来过这个星相馆。

一是票价昂贵,自己的零花钱都存着买需要的天文望远镜和其他工具。

二是星相馆大都挤满了看热闹的市民,每个人都在对花里胡哨的天文奇景指手画脚,殊不知他们所见到的模拟演示只是广袤宇宙中最为普遍的事件,就好像我们随手丢一块砖,便激扬起电光石火的无限尘埃。

一惊一乍,少见多怪而已。

纵然是这样,本着对天文学的热爱,苏子年带着明日葵一个展馆一个展馆地参观,并尽可能详细地把事件发生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用明日葵的话讲:“作为天文社的社长,你有义务让你的社长助理也成为半个天文通吧。”

好像就怕苏子年意兴阑珊地拒绝她。

呵呵。

她又怎么会知道,那亿万光年的宇宙万象,纵然在苏子年心底早已演示过无数遍,也不会看得厌倦。

“喂,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两个钟头后,萧又其在颜咫遥身后拍她。

颜咫遥并不转头,专心地看着眼前那杯早已续杯三次,并且冰凉乏味的咖啡。显然她因为他的迟到而极度不爽,歪着头不说话。

“咦?”萧又其左右打量了几眼,“苏子年呢?没跟你在一起?”

“他怎么会跟我在一起?”颜咫遥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的包,“走了。”

“去哪?”没等萧又其反应过来,颜咫遥就推门出去了。

“天都要黑了,还能去哪?”颜咫遥气呼呼地大步向前走。

“等等我啊。”萧又其追在后面喊。

什么嘛!

这个小子,也太不靠谱了吧。

自己约我出来,却从头到尾缺席整个约会。

功课太多?

单车掉链子?

临时被老妈抓住出不了门?

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样的理由!

颜咫遥站定了,纠结着双眉,瞪着双眼,定定地看住萧又其。

“苏子年没跟你在一起啊?”萧又其却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他!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颜咫遥忍无可忍,什么狗屁无厘头的破性格嘛,“萧又其,你到底想干嘛?”

“没啊,你不是说刚才碰到他了吗?”萧又其还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是碰到他了!他看他的展!我看我的展!为什么要一起?”颜咫遥快被逼疯了,“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后,转身就走。

萧又其,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你们男生的出牌规则呢?

为什么你们总会忽然洗牌,有时候又忽然认输呢?为什么你和苏子年都是这样,有时候那么靠近,有时候又那么陌生而遥远呢?

就好像,天空中,这么近,又那么远的星子呵。

两颗星之间肉眼所见的十厘米,却是终其一生都无法接近的十亿光年。

眼泪顺着眼角,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各位亲爱的天文爱好者们,市立星相馆的闭馆时间就要到了。请您在悦耳的音乐中就近寻找展馆出口离开星相馆。感谢您的光临,也欢迎您再次来到这里,感受宇宙星辰的无穷奥妙……”

然后,响起英国作曲家Gostav Holst的交响乐史诗《The planet》。仿佛漫步广袤宇宙的音乐符号,带着人的思绪一路游走于太阳系行星之中。神秘诡谲的海王星,欢乐雀跃的木星,以及魔术师一般翩然的天王星。

于是,冬日微薄的光线便在这跃动的音符中逐渐收敛,离散。夜之星辰接踵上演,另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出人意料的,在这昏黄与暗淡交替之时,在这散场人群杳然无踪之时,市立星相馆的正门口,同时诞生了四声充满意外、疑惑、紧张或是尴尬的呼喊。

“啊……”

最先发现对方的,是萧又其,他扯着嗓子夸张地大叫:“啊!苏子年!明日葵,你也在啊!”

然后是明日葵有些心虚的声音:“啊,是啊。苏子年同学说,一起来星相馆观摩学习一下。”

颜咫遥的声音则充满了等待之后的疲惫感:“啊,你们好,是要回去了吗?”

而苏子年,则愣愣地盯着星相馆右侧大门的出口处,一个穿着本馆工作服的中年女子,正缓缓地向出口处走去。

“啊……那是……”

苏子年的声音颤抖又胆怯,充满了不确定的质疑声。心中无穷的问号涌现眼前,然而,他却并没有勇气直奔向那个背景。也许轻易地一拉扯,便会抖落一地的真相。

毕竟,那只是个背影而已。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门缝里瞄了一眼,萧阿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不打扰儿子学习,萧阿姨还戴了无线耳机。

萧又其吁了口气,轻轻关上房门,继续讲电话。

“什么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人在装傻。

“你啊!”萧又其有些着急,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不是我把星相馆的4D演示票给你,让你给苏子年的吗?”

“对啊,我给他了啊。”那头的声音并不否认。

“那你怎么也去了?”

“啊?你没说不让我去啊。而且,是子年同学跟我说,让我一起去的。他说我天文学知识还不够,多看看有好处。”

“哦。”停了一会儿,萧又其继续说,“明日葵,你知不知道苏子年和颜咫遥吵架了?”

“哦?是吗?苏子年从没跟我说过。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感觉他们最近有点不对劲了。以前总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最近都没怎么在一块儿了。”明日葵撒谎了。

“嗯,是啊。不过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谁都不肯说。不过,我想一定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吧。”萧又其已经快被这个问题困扰致死了,“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你问问苏子年吧。”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的。”明日葵答应得很干脆,“不过,萧又其学长,你都高三了都这么忙了,怎么还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是不是你对颜咫遥……”

“哪有啦!”萧又其着急忙慌地否定,却在电话这头涨红了脸,“你和苏子年才……”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八卦,萧又其赶紧改口:“好了,不说了,我们保持联系,先挂了,晚安。”

“咔哒”一声放下电话,明日葵对着桌上的电话机愣了好一会儿。

我又怎么会如此木讷粗心,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早就因为某种原因而分道扬镳了呢?

就像你,萧又其,如果你的心底没有颜咫遥,又为什么要劳心费神,为他们制造一次又一次相处和解的机会呢?

对不起,萧又其学长,我对你撒谎了。

我是有把你花一周零用钱买来的市立星相馆的入场券交给苏子年。

但是,我又用了自己一周的午餐费,为自己买了另一张。

当我把两张票递给苏子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眸中惊喜的光线。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叔叔给的两张赠券,周末一起去看吧?”

嗯,如此轻描淡写,如此不动声色。其实我多么害怕当时苏子年的电话会响起,那头的你问他“有没有拿到我拜托明日葵带给你的门票?”

然而,当时我的耳朵能够听到的一切声响,除了冬日北风吹过松针时的“沙沙”声,便只有眼前这个温柔安静的男孩子,用他好听的嗓音说:“好啊,那就一起去吧。”

然后,他把嘴角完成一道好看的单薄弧线,轻声说:“谢谢你。”

呵,不用谢。都是托了萧又其的福,我们才能有一次又一次,靠得更接近的机会。

萧又其学长,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心机沉重的女生吧。

因为我,真的做不到,像你那样潇洒大方地,希望朋友间和睦美好,永远都在笑。

抑或是你,怀抱着十二分的把握,认定颜咫遥和苏子年之间,并不是表象上的登对情侣?

是的。他们并不是情侣。绝对不是。

因为颜咫遥深深喜欢着的,是你啊。

你一定知道吧。

而你一定不知道,或者你一定猜不到。

苏子年深深喜欢着的,是颜咫遥啊。

嗯。

我以一个女生的直觉向你保证。

就是这样的。

没错的。

所以我,才会如此战战兢兢地布置局面,表演剧情。

萧又其,快乐简单的你,一定一定,不知道这些如此深刻起伏的,情绪暗流吧?

其实我是多么的,羡慕你。

而电话线的这一头,在萧又其的一声“晚安”之后,萧阿姨面色凝重地放下了电话听筒。

怎样的境况可以算作是,不会再见的两个人?

人天相隔,永世分离?

冷酷诀别,刻意躲避?

迢迢千里,再遇不易?

还是。

视而不见,相对无语,穿越彼此,只见空气?

在每一天中,他们有那么多次遇见的机会。

居民楼,她上楼,他下楼的擦肩。

教室里,她回头,他抬头的瞬间。

操场上,她跑步,他捡球的一瞥。

有那么多次遇见的机会,是以往的一声:“Hello。”

妥帖又愉悦的一声“Hello”。

如今被置换成仓惶无措的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寻找另一处落脚点,用故作喧嚣的声响,躲避视而不见的尴尬。

他们,就可以这样硬生生的,把原本根深蒂固的痕迹,轻易抹去。

“阿姨。”敲了两下门,苏子年轻轻推开房间门,“您休息了吗?”

在一起生活很多年,苏子年却一直和阿姨一家人保持这种在其他人看来会有些奇怪的尊敬。不,应该说是矜持的距离,刻意的生疏。

房间里灯光昏暗,隐约可以看见橱柜上,写字桌上,椅子上,床沿上,挤挤挨挨地摆满各种杂物。衣服,过期报纸,用过的塑料袋,一些食物……杂乱无章地占据着房间里的角角落落。

**仰卧着打算入睡的姨妈姨夫,立刻披上棉质睡衣,倚着靠背坐起来,反馈给苏子年同样客套正式的询问:“没关系,请问有事吗?”

“嗯……阿姨,你能出来一下吗?”苏子年咬咬嘴唇,然后说,“我有些事儿想问问您。”

姨妈和姨夫对视了一眼,姨夫说:“来来来,快穿衣服呢,孩子等着呢。”

苏子年关上房门,穿过漆黑的客厅,打开阳台的落地窗,一阵冬夜冷气流泻进屋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拉拉好,别着凉了。”阿姨把一件厚重棉大衣披在苏子年身上,然后向双手呵了一口气,搓了搓,“这天气还真是冷啊,没准儿要下雪了吧。”

“嗯,阿姨你看,这天寒地冻的气温,连夜空都晴朗得特别凛冽。”苏子年抬头看着阳台外面的冬日夜空,辽远深邃,满溢着快要冻结成冰霜的水份,“其实这样的气候,反倒是观星的好时间呢。”

“就知道你要说到天文了。”阿姨怜爱地看着苏子年,“这孩子,跟你妈以前一样,一到半夜就往阳台上窜,一抬头看那些星星就像着了魔似的,好像天上有金银财宝,有马戏表演一样……”

是啊,深邃夜空,闪烁星子,对于沉迷其中的人来说,不就如同金银财宝一般珍贵,如同马戏表演一般精彩吗。

提到苏子年的母亲,姨妈深色黯然,闭口不提。

“阿姨,我妈她,过得还好吗?”吁出一口气,在苏子年仰望星空的姿势前幻化成一道白色水汽,如同魔术师释放出的微小魔法痕迹。

“啊……我不是说过,我们,一直没什么联系吗。”姨妈的回答吱吱唔唔,犹疑闪躲,“她早就离开这个城市了。”

“可是阿姨,我前两天好像看到她了。”苏子年一直看着阿姨,用那么冷静的语调说话,仿佛在随意询问着完全与他无关的闲人琐碎。

“不可能!傻孩子,你是太想你妈妈了。她一定不在这里生活了,早就离开了,甚至有可能,都不在国内了。你别胡思乱想了啊……”姨妈想要结束这场有些尴尬的对话,“外面太冷了,早点进屋休息吧。”

“阿姨,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苏子年追问。

“子年!”阿姨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惊觉自己分贝太高了,阿姨深呼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压抑自己有些及的激动的情绪:“我早就跟你说过,你爸妈都是对于天文学极其热爱的两个人,他们是去追逐梦想,外面的条件非常艰苦,而且没有任何生活保障。餐风宿露,四海为家。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你留在我们身边的,他们也不想这样,可是……”

叹了一口气,阿姨说:“你爸妈一直都觉得非常愧对你,所以每个月都会给你寄生活费,说会一直寄到你工作为止。他们还是很爱你的啊……”

阿姨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子年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原来的疑惑纠结,慢慢冷淡舒展,也许是这冬季快要零度的天气冷却了他的情绪。

他实在不忍心再继续为难阿姨,让她为了体恤他的心情,编造出一段又一段的美丽谎言。

“阿姨,我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的。”苏子年又转头看星空,“我说要跟你说个事儿,就是这个周末,是学校天文社本学期最后一次观测活动,是凌晨两点的冬季流星雨。全体社员会去学校后山通宵观测,所以我那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哦,那好,记得穿好大衣,准备些热水,千万别着凉啊。”阿姨拍拍苏子年的肩膀,这是她伸手能够轻松企及的高度。

然后,她回屋休息了。

静默辽远的夜空。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都在我们遥不可及的星天外,上演一出又一出绮丽、梦幻的星座宫神话。

让苏子年最为念念不忘的,是关于双鱼座的神话之一。

古罗马神话传说中,爱与美之神维纳斯和她的儿子小爱神丘比特,有一天在河边遭到妖怪的袭击,母子俩赶紧跳入河中,变成两条鱼逃走。大约是怕母子走散的缘故,两条鱼中间有一条带子相连,共同组成了双鱼座。

所以,都说真正母子之间,就算相隔再遥远,也是心手相连,也会心有灵犀。

于是,当我看到你的身影,纵然是模糊背影,心脏却如触电般疯狂跳动,眼泪也试图夺眶而出。

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冲上前去,拉住你工作服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叫一声“妈妈”。

因为这个词汇,对于我来说,早已陌生到不敢触碰的地步。

因为我,再次面对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却再也记不起年幼时,你陪着我一起在星空中逡巡而过的,那双满是温柔微笑的,明亮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