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ilence:静默之章

早已是吐气变白烟的季节。

纵然是下午三点钟,呵在向阳玻璃窗上的水汽仍会凝成一片模糊光影。因挤逼而温暖的活动室,与徒有其表的阳光普照的校园,就被这停歇四秒半钟的雾气瞬间隔离,然后从四周向内心迅速消失离散,好像内外都是一般温暖。

这就是冬天了啊。

水汽消散后,窗外枯黄的树叶便在温吞日光下愈发期期艾艾。明日葵发了一会呆,转头看着眼前桌上的会员登记表。

“嗯……苏子年,这次的社团活动还是要一个个电话通知?那些说过要退社但还没办手续的,还需要通知吗?”

没有回应。

“咦?”明日葵抬头,刚才他还在。她站起身,视线越过高低错落的仪器道具,果然看见黑发少年垂首伏案,正钻研冬季星空地图。

“喂——”提高了二十个分贝,拖长了八个节拍,明日葵的招呼带着些戏谑的成分。

果然有了反应。

后知后觉之神。

游离状况外之神。

苏子年抬头问:“嗯?怎么了?”

“哦,我说,社长,还需要叫他们都来参加活动吗?一定会说,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的吧?或者是,都要期末考了,我可不敢再晚上溜出来了。”想到和这些意兴阑珊的“天文社社员”打交道,身为社长助理的明日葵便燃气无名怒火。

社员们有的以学业为借口,有的以时间为理由,有的迅速办理退社手续,有的甚至拒接电话不回短信,路上遇到了也是一副“我什么时候参加过这种滑稽的社团”的嫌恶嘴脸。

社团成员大浪淘沙,只剩下十几个真正沉迷与闪烁星空的成员。

节节衰败的人气,究竟是因为什么?

总不能说,曾经在萧又其领导下火到爆棚的天文社,所有的活动就是“参观天文馆”、“了解望远镜构造”以及“每周看一部有关外星人的科幻电影”吧。

“呃……”苏子年也许压根没有意识到天文社目前的状况,他想了一会儿说,“以前说不来的,就不要通知了吧。人少点才好,不然仪器也不够。”

“嗯,”明日葵站起身来,把手上的名单扬了一下,“那就不用电话通知了,就是刚才来开例会的十来个人。”

“哦。”苏子年点点头,继续低头看图。

“这样下去不行的吧,这才大半学期,从天文社离开的那几个人新组织的占星社,据说会员人数都比我们多了哎!”对这个双耳不闻窗外事的社长,明日葵是又好气又好笑。

“哦……占星?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可惜我不懂,否则是不是也可以来个本周主打星?来讲讲最近最易观测的星球。”苏子年一副积极思索的模样,“这样会不会更有吸引力?”

“呵呵……”明日葵被他的活学活用打败了,禁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苏子年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

比如为什么总有人毛手毛脚碰倒仪器。

比如为什么原本坚持的社员纷纷离开。

比如有那么多课外活动可以参加,明日葵却总是陪着自己,呆在这个太过安静的小小活动室。做着琐碎的事务,研究枯燥的宇宙。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很多。他也未曾想过要去弄明白。

很多尘封在脑回体里的记忆元素,他宁愿被禁锢封存,永不见天日。

“嗯……没什么。”这个静默的男孩子,总是会有干净得让人心疼的眼神,明日葵抬头看墙面上的钟,“差不多了,该走了。”

“哦。你回家吗?一起走?”苏子年收拾星空图的时候,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问了一句。

“啊……”正在把记事簿放进书包的明日葵,如同在漫不经心的归途中突然瞥见天际彩虹,那是如撞见六合彩大奖的几乎难以承受的兴奋感。

于是她飞红了脸颊,轻声说:“嗯。”

如此不咸不淡的同学关系,到今天算来,有一百多天了。

如此若离若离的社团关系,到今天算来,也有七八十天。

这一两千个小时的相处中,几乎时时事事均是她的主动,他的不置可否。仿佛他的眉眼唇角天生只为说那一个孤单乏味的词汇。

“哦。”

代表的意思是,好还是不好呢?

是心花怒放,还是委曲求全呢?

更不要说,会出现超过十个字的祈使句了。

“我们一起……吧。”

这样的句子,未必代表他心花怒放,但至少相处愉悦,愿意有向别处延伸的可能性吧。代表他牢固执拗的结界,终于轻扯开小小一角,让她探头进去,小心张望。

明日葵满心欢喜,脚步轻快地跟着苏子年走出活动室。

苏子年迈下第一级楼梯。

明日葵锁上活动室大门。

下沉两米的转角处,呼啦啦地涌上来数十个喧闹热烈的少年。

仿佛升腾的热浪。

汹涌着,席卷着,回旋上升。

处于队首中心地带,正和右边叫做崔锦榕的女生开怀说笑的,正式魔术社最有人气的女王,颜咫遥。

苏子年便似被施以“曙光女神之宽恕”,瞬间达到绝对零度。抬起的右腿便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不再踏下。

颜咫遥抬头看见逆着光线站立的男生,一时没有辨认出他是谁。太过耀眼的光线让她皱皱眉,然后和崔锦榕一左一右地从男生身边绕了过去。

呼啦啦的,魔术社的汹涌潮水,示威一般的,淹没过单薄的两个人。

啊。是他。苏子年。颜咫遥转头看他。

苏子年却头也不回,几大步跨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嗨。”离自己还有十米远的距离,萧又其跳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

“哎?”从自己鼻尖五十公分处径直经过,萧又其一脸莫名其妙,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

“喂!”背影已经离开快要十米,萧又其急冲冲地跑上去,拍他的肩膀。

男生回头,带着一脸莫名的神气,他摘下耳塞问:“什么事?”

“你没听见我叫你啊?”萧又其气呼呼的,“那你至少看到我了吧?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过分的!”

“哦,没注意。”苏子年站住了,看着萧又其的眼神冷淡又漠然,“找我有事?”

“晕,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萧又其感觉有点窝火,还是尽量保持冷静的语调,“你回家?一起走一段吧。”

“你也回家?不上晚自习?”苏子年问。

“不,要上的。我有事要问你。”萧又其摇摇头,“没关系,我待会再回来好了。”

“就在这儿说。”

省略主谓宾的句式。没有任何语气助词的句式。简单到不能再缺乏任何成分的句式。

是饱含着不耐烦的语气,带有命令色彩的口吻。

萧又其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他瞪大眼睛看着苏子年,舔舔嘴唇。

“就在这儿说吧,省得你来回跑了。”

苏子年又补充一句,气温稍许回升。

“你和颜咫遥究竟怎么回事?”轮到萧又其态度强硬,这种僵硬的相处实在让他感觉不爽。

苏子年低头,并不回答。

“喂,我问你话呢!”萧又其碰一下苏子年的右手臂。

“没什么。”苏子年小声说,“最近我们都太忙了。”

“少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原来你们天天同进同出,现在这样子,太不正常了!我倒不信你天文社是真有什么重要的观测活动!”停了一会儿,萧又其说,“不会真的是你变心了吧?”

变心?

苏子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变心?”

“呃……你喜欢上别人了啊。好多人都这么说的,上一次,我送颜咫遥回家的时候,有女生小声指着她说她被你甩了,她都哭了……”萧又其叹了口气,揪着眉头逼问,“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

“怎么不说话了?你真要把我急死了!”萧又其扳过他的肩膀,探头看一直低头不语的苏子年。

苏子年却猛地抬头,双眼瞪成最大直径的圆形,是为了蓄积更多的泪水,好不让它们轻易掉下来。

“苏子年,你……”萧又其被他突变的情绪吓到了,怔怔说不出话来。

“你们永远都喜欢听说!喜欢听别人说!永远都在传递着听来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们不是情侣!从来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什么变心被甩的说法,统统见鬼去吧!”

震耳欲聋的吼声。

应该是萧又其听到过的,苏子年所发出的最大分贝。然后,脸颊涨得通红的少年拔足狂奔,留下尚未缓过神来的萧又其。

苏子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冬日覆盖凉意的校园里。

萧又其反应迟缓地吸了一下右鼻孔里流出的晶亮痕迹,然后打开手里一直拎着的保温桶,“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抹抹嘴角,萧又其才恢复一点元气,开始“嘀嘀咕咕”:“真是的,怎么跑这么快。我等你半个钟头冻得要死,不过是给你带了煲了一晚的乳鸽汤啊。”

朝向南面的窗子一整晚都紧闭着,屋里的空气由刚才的沁凉慢慢变微温,然后变成让人头脑混沌不清的污浊状。好像左鼻孔吸入,右鼻孔呼出的,都是氧分子早已被消耗殆尽的一团垃圾。

萧又其坐在书桌前,第N次在昏黄台灯的温暖下,慢慢合上眼睛。脑袋向前冲了一下,萧又其第N次清醒过来。

抬头看墙上的钟:23:44。

桌子上铺展于眼前的化学课本:第二节,水的电离和溶液的pH。

从晚自习后的十点钟坐到现在,依然是心不在焉的同样的页码。

眼前的分子式幻化成颜咫遥和苏子年倔强固执的脸庞。一个沉默着摇头,一个摇着头沉默。任自己上窜下跳左激右将,也无法让他们顺应自己启动的话题,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颜咫遥会一直看着他,然后叹气,说:“我也不知道。很突然的,就这样……?”

他接着问:“你们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没理由这样啊。你有没有找他问过?”

颜咫遥说:“没有。我觉得没必要,如果他想说,他会说吧……对了,我们还要去吃夜宵吗”

如果他想说,他会说。

从颜咫遥的反应看来,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可是,按照她的单纯性格,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么,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并且,是不愿被曝光,不愿去面对的事实。

所以,才会装得如此轻描淡写地惦记着夜宵。

而苏子年呢?

瞪着含泪的眼睛对他吼:“你们永远都喜欢听说!喜欢听别人说!永远都在传递着听来的事情!”

看上去非常委屈和愤怒的样子。

应该不是他们口中形容的“负心汉”、“花心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自己怎么会脑子烧糊地拿那样的话去刺激他!

可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恶性事件,让原本形影不离的他们,突然变成从此陌路,彼此嫌恶的两个人?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没有逾越友谊的界限,萌芽出爱情的花朵?

萧又其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都怪这温吞的空气和恼人的难题让自己越琢磨越沉闷。

他站起身,把窗拉开一条缝隙,冬天凛冽的空气仿佛河水般流泻进来,清凉的味道直冲脑门,精神为之一振。

萧又其把头探出窗外,是这个城市十二月的晴明夜空。

南方夜空的猎户座,是晶莹瑰丽的白色亮星,以及诡谲魅惑的红色亮星;东方夜空中,可以看到全天空中最亮的那颗天狼星,而全天空中最为暗淡的那片银河铺展其中;西北夜空中的昴星团、御夫座,最为壮观的“冬季大六边形”。

如果此时此刻,能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在手上,便可在浩瀚星海中肆意畅泳,而不仅仅是在脑海中勾勒一幅壮阔图景了。

有人披了件外套在他身上,萧又其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妈妈。

“妈,还没睡啊。”

“嗯,过来看看你。在干嘛呢?”

“看书看得头晕了,换口气。”

“是啊,是得劳逸结合。最近老师都说你很用功……”萧阿姨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继续努力啊。”

“嗯,会的……”

然后,是彼此再无话的沉默。

“……对了,”萧阿姨问,“今天的鸽子汤,怎么又带回来了?不是说带给朋友的吗?”

“嗯,发生点小状况。我们……吵架了。”萧又其吱吱唔唔,不知道该怎么说。

“吵架?”萧阿姨一脸严肃地看着萧又其,“什么朋友?不会是女朋友吧?小其啊,你怎么这么不让妈省心啊,刚从那些花里胡哨的爱好里把心收回来……”

“妈——不是,不是啦!”萧又其觉得自己已经够没有头绪的了,老妈还要进来添乱,“是男生!男生……”

萧阿姨看着儿子的眼睛许久,然后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晕!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嘛!也不听听清楚就在那儿胡乱猜测。不会又有大嘴八婆跟老妈瞎说了什么吧?

“你们永远都喜欢听说!喜欢听别人说!永远都在传递着听来的事情!”

萧又其的耳边又响起苏子年怒气冲冲的控诉。

的确,传递八卦的那些人,还真是有够惹人烦呢。

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该问个清楚。

可是,又觉得,这样会很怪。

毕竟,对方是用冷淡眼神,用坚硬话语,用刻意保持距离的走路姿态,在对自己说:

行了。话说完了。就这样了。没什么了。不要再靠近了。

然而,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

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和他在天台看星星。

在楼道里她下楼,他上楼的偶遇。

父母叫嚷着“不要和那个脾气古怪的男孩子一起玩”,自己却仍固执地坚持着。

有关他们之间的流言,他和她都不以为意,仍用他破旧老气的单车驮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清晨黄昏。

有关谎言和欺骗,早就在这两个内心纯挚的少年身上,相形见绌。

于是,冷战后的很多个夜晚,颜咫遥都是把电话拨了又掐,把短信打了又删,然后在回忆里洗刷着两个人的过往,一个人流眼泪。

她只是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问他原因,自己究竟该如何开口。

“我们怎么会不好了?”

——太肉麻的台词。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太卑躬屈膝的姿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如果,他们的关系曾经是情侣是恋人是夫妻是父女是生死相依紧紧捆绑的共同体,那么她颜咫遥可以撕破脸皮放下尊严不顾一切地去质问去纠缠去盯梢去调查去作天作地。

可是,他们的关系,只是一个楼道里的邻居上下层的距离,只是“很运气的竟然可以和你同学三年也许未来可以继续同学三年”的朋友关系。

而朋友这样的关系,是比亲情爱情更为脆弱和自由的。

亲情是割舍不断的。爱情是需要负责的。而友情呢?今天形影不离的双生花,明日里是彼此视而不见的陌生人。

感觉不对了,情绪不好了,连一句解释的必要都没有,就可以亮灯散场了。

所以,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自己要习惯的,不过是另一辆单车,另一种风格的陪伴。

颜咫遥的脑海中浮现出嬉皮笑脸的萧又其,马上破涕为笑,心情指数直线上飚。

这个长不大的小朋友,总是得意洋洋,元气十足的样子。曾经和苏子年在一起的小心翼翼**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自由自在和随心所欲。

永远不用在离家几十米远的地方急急忙忙地从单车的后座上跳下来,假装成各走各的样子,逃开大人责骂的眼神,各自回家。

永远不用担心下一句话是不是会说出不该提到的过往,而看到他受伤后回避的眼神。

永远不会在一起呆一整个下午都没说过一句话,连空气都闷得快要馊掉。

那么,如果,这一次冷战的对象换作是萧又其,自己也许可以大大咧咧地冲上去给他后脑勺一下子,然后他大吼一声“干嘛啦,很痛哎!”两个人就嘻嘻哈哈地跑到哪里去玩了。

那么,如果,十二岁那年在天台上遇到的看星少年是萧又其,自己也许早就因为笑太多而满脸爬满深刻笑纹了吧。

那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书桌旁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颜咫遥从那么多的“如果”中回过神来。

是萧又其的短信:“周日有空吗?一起去星相馆吧?”

世界上真的会有心灵感应吧?

当我在想你,你便听得到。

当我在想你,你便到来了。

颜咫遥摸摸自己不知是因为暖气还是因为开心而涨红发烫的脸颊,然后给萧又其回信息:

“嘻嘻,好呀。不见不散=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