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 砂时计

若橙色沙漏的两极两端两瓣。

正着摆,流光漫飞舞。

倒过来,时间滴成海。

若不可逆转的时刻终于悔改。

只愿和你定格在遇见的蔷薇海。

谁知下一秒。

甜蜜变祸害,宠溺随风散。

——By Silence

1

没有半点温暖的光线,残垣上的花枝也早已离散,怎么看都是,五十年房龄以上的废弃老宅。

不,也许更衰老,老到没有《国有土地使用权证》,没有申请杂项执照,没有请专业的建筑师设计师模板师,只是在街头巷尾随便捞回一票苦力劳工,然后一声令下“盖吧”,便手忙脚乱地把一块空地挖开沟壑,横七竖八地铺设管道,立起墙壁,架上大梁和屋顶,再将灰色砖瓦一片片摆成鱼鳞状。

然后,接下来的好几十年,宅子就堂而皇之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凭据却那么的安之若素,有一股占山为王,不可动摇的匪气。任凭屋中人家改朝换代,搬来迁往;也不管屋顶围墙,漏了又补,倒了再砌。

是的,这栋老宅便如此心甘情愿残喘于世间,任张家人在左侧延伸出两间厢房,王家人在屋后辟出一块养鸡场,任白白绿绿的藤蔓植物,嚣张地爬满墙头,然后绽放出一树又一树的耀眼光芒。

于是,这栋老宅有了很好听的姓名,叫做“蔷薇苑”。

成全很多人对于“家”的念想,蔷薇苑。

遥遥地站在十米开外,戚竟默停下了脚步,身形迅速被暗夜吞没。

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此刻的她竟然不敢步进。

十三岁那年的春夏之交,戚竟默第一次随妈妈来到这里。

她已经忘记,之前那个称作“家”的地方,位于哪条街道多少门牌号,拥有几房几厅建筑面积又有多少。

她只记得,那一天她和妈妈一起走了很多路。

“小默,你不会怪妈妈吧?”妈妈的左手拖着行李,右手牵着她,“你爸爸已经去世三年了,这些年,妈妈撑得很辛苦……”

戚竟默没有说话,春末的午后天气已经热得不像话,尚且幼小的她,把全部力量都灌注在右手拖着的一只大皮箱上。

妈妈仍旧苦口婆心地试图宽慰她的情绪:“小默,你放心吧,顾叔叔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是吗?

一个很好的男人,会让他即将进门的妻子,带着她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人拖着一只蠢笨的大箱子,在热天午后顶着阳光,翻越大半座城市,千辛万苦地赶来投奔。

舔了舔嘴唇,戚竟默说:“妈妈,我渴……”

妈妈松开早已汗湿的手掌,把手伸到口袋里挖了半天,然后掏出两枚银色硬币:“去买瓶纯净水吧。”

看着两枚硬币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光线,戚竟默拼命咽了一下口水,濡湿早已干涸的喉咙,然后摇摇头:“还是到家再喝吧。”

因为她知道,两个人从尚且懵懂的八点钟,拖着箱子挎着行李,横穿十四条马路,经历八个十字路口,又将四条街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一直走到烈日灼灼的午后一点钟,走成汗流浃背,面色黝黑的模样,不过是为了省下几块钱乘车的路费。

这一路以来的自己,都没有丝毫抱怨,没必要都已经近在家门口,再花一笔不该花的钱。

是的,这三年来,自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妈妈拼命工作所赚来的全部金钱,都用来偿还之前为父亲治病而欠下的债务。

三年来的一千多个日子,她亲眼目睹了妈妈是如何为了还债而历尽辛苦,任劳任怨。她确实撑得太辛苦,所以,对于妈妈的再婚,戚竟默并无怨言。她甚至隐约期盼,会不会哪一天有神明突然降临,赐予她们母女,以纯洁无暇的依靠。

让人安心踏实,会心一笑的依靠。

只是,会是这个男人吗?

又一条长坡快要走到头,妈妈停了下来:“小默,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戚竟默抬起头,正张狂的光线迅速充盈于她的双眼。迷离眼神中,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座古老院落,只觉得满墙初绽的花朵让洁白更洁白,耀眼更耀眼。

曝光过度的光线中,花瓣纷扬的铁门口,突然闪出一个白背心蓝短裤的黑发少年。

他一边小跑一边冲着屋里大声招呼:“爸,阿姨他们来了!“

然后,他抢过他们手里的箱子,对着她绽开一口白牙的笑颜:“你是小默吧?我叫顾染,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十三岁的戚竟默,瞬间被那袭灼灼光线侵蚀溶解,灰飞烟灭。

——那个白背心蓝短裤留着平头的笑笑少年,你在哪里呢?

四年后的这个黑夜,戚竟默再次站立于不复明媚的蔷薇苑前。

独自面对着人去楼空,荒凉一片。

2

一阵秋雨一阵凉地下到第三四遍,气温终于被拉扯到相当的低度。

不用说夏蝉轰鸣早已消失殆尽,空调机也不再彻夜无休,睡前如果忘记闭紧门窗,半夜必会蜷在床的一角,被**在外的小腿抽筋痛醒。

与气温同步走低的,还有拿到初次月考成绩单后,父母的脸色。

“进校时总分排在十六,才一个月,就滑到了六十。再过几个月,岂不是要倒数了……”老妈哭丧着脸,一副世界要毁灭的紧张兮兮。

“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好好反思下这阵子你都在忙些什么。”老爸把成绩单搁在茶几上,起身进了里屋。

手机突然响起“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韩天曜赶紧把手伸进裤兜掐掉。然后,他继续佝偻着背,在墙角站成一副乖孙子模样。

一辆汽车原来匀速行驶,然后以2m/s2的加速度加快行驶,从加快行驶开始,经12s行驶了264m,汽车在此12s内的平均速度是多少?

“呃……先用公式算出初速度,10m/s,然后加上末速度,除以2,答案应该是……22。哎,直接用264除以12,答案也是22耶……出这道题的老师太无良了……”

台灯下的韩天曜,正要算出当晚的第十二道物理题,手机又在鏖战正酣时突然响起来。

“喂……”看也没看,韩天曜按了接听键。

“干嘛不接我电话?短信也不回啊?”那头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呃……最近有点忙,没,没太注意……”韩天曜撒谎了。

“拜托哎,我给你发了足足有十六条短信,从下午到现在打了八通电话,你居然都没注意?”发泄完的音调逐渐下垂,“不过算了,就是容老大让我通知你,明天下午放学后,顶楼天台开会。”

“呃……可能……我……”韩天曜吱吱唔唔的,“我可以请假吗?”

“别呀!上次那任务咱们俩完成得不错,可能是要庆功也说不准呢!你别扫兴了啊,记得一定要准时出席!”兴高采烈地期盼着,周人麒没等他应允就挂了电话。

“哎……”韩天曜的拇指长摁住挂机键,手机屏幕跳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他伏下头,继续挑战当晚第十三道物理题。

只有枯燥难搞的物理题,才能将麻布般疙瘩的情绪,无声地熨烫平整。

3

也许是第七次的夏日夜晚,清晨时分也懵里懵懂地来过好几次,有时候在下午放学去打工的路上,她竟也会拐个弯来到这里。

鬼使神差的,她尚未来得及分析这一次的能够遇见的几率有多少,惊喜的可能性有多高,她便肉身被意识牵引,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遥遥地站在十米开外,她开过春雨夏花,看过秋月冬雪,看过墙头上无人打理的蔷薇花儿,蹒跚满眼,盛绽漫天,然后花飞湮灭,愈来愈伤眼。

却再也没看见,那个穿着白背心蓝短裤的盛夏少年,穿过空洞无边的寂寞黑夜,一路洒下光灿容颜,走到她的面前。

推开院落的铁门,有“吱嘎”一声异响。

夜风裹挟半坍墙头的白蔷薇,花瓣簌簌,颓丧坠落在戚竟默脚边。她几步碾踏经过一大片早已死亡的干柴,噼噼啪啪的,发出如火焰灼烧的声响。

廊前没有灯。顶端的灯座上结满蛛网,却少了一枚灯泡。每次走到屋前,戚竟默总会想,如果给灯座按上一枚白炽灯泡,哪怕只有二十瓦,眼前的枯朽世界是不是马上灵光再现,言笑晏晏?是不是这已风化龟裂的走廊,便瞬间充盈着丰腴湿润的饭菜微香,团圆声响?

然而她并未有这样的机会,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尚在生长的身高距离老式民宅的天花,仍有不算短的距离。

要是你在就好了。

你的瘦削臂膀仍能轻易举起我,一边歪歪扭扭地把我架在脖子上,一边嘟囔着“你太重了啦”,然后在我的指令下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地移动。

——喂,摸到没有啊?我快支撑不住啦!

——喂,你不要把灰尘都弄下来啊!噗噗噗,弄到嘴里啦。

——喂,你可要当心点千万别触电啊,我可不想被你拖累得英年早逝!

要是你在的话,一定会啰里啰唆却蛮横霸道地架着我,在廊前的这片空地捣鼓出一连串愉悦的嘈杂声。

曾经的我以为,182CM的你减去脑袋的25CM,162CM的我减去小腹到脚心的105CM,然后65CM的胳膊减去肩膀到头顶的31CM——

(182-25)+(162-105)+(65-31)=248。

比亚洲第一巨人高出十厘米的,我加你,是伸手便可触摸到熠熠星辰的甜美高度。

门檐前的薄弱少年,努力承担着骑在肩上的女孩,在夏日的湛蓝光线里捕风捕蝉捕蝴蝶,在某一瞬间,他们打捞到一网兜的笑语蹁跹。

倏忽而至的下一页,焦距模糊嘴脸,黑夜风化容颜,如神赐般珍贵的一切一切,瞬间走远,看不真切。

无数个独自窥探的清晨、午后,或者**,立于废弃蔷薇苑门前的戚竟默,心中的惟一念想,便是在不经意瞥到的一眼中,光线重燃点,往日再浮现。

——你回来,那就好了。

4

从数学题里突然抬头,韩天曜被已经全黑的天色吓了一跳,嘴巴甚至不知不觉张成了规模不小的“O”。

抬手看表,不过是七点过一点点的时间。盛夏正张扬的季节里,这个时间刚好是小孩子披着夕阳余晖,玩得满脸黑灰地回家去,带着余兴未了的微撅嘴角。

“到底是秋天了耶。”夜风轻起,教学楼旁一丛丛的法国梧桐被推搡出“刷刷”声响,让人觉得外面已经是很冷的样子。

韩天曜迅速收拾完书包,关窗关灯关门,步伐轻快地绕过楼梯转角,一路小跑着经过高三年级灯火辉煌的走廊。

看都不看一眼。

走到车棚的时候,却差点撞在几个黑衣人身上。

“喂,你们……”扶稳住差点歪倒在地的单车。

“你确实够忙的呀。”五六个穿着制服的男生一字儿排开,挡住韩天曜要走的路,看不清是谁在说话,“搞到这么晚才回家。”

“呃……学长好。”韩天曜认出他们是蘑菇会的成员,高二和高三的男生们,他低头,“嗯,最近功课比较紧。”

“不至于吧,要是这么点压力都承受不了,我们还真是看走了眼了。”一堆黑制服中,走出一个并不起眼的,是上次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矮个子男生。

“老大,确实这次月考这小子没考好,爸妈和老师都逼得蛮紧的。”有人急急地上前来替他解释,那是周人麒。

“喔,那也不能总缺席咱们的例会呀。”眼镜男生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你看,上次的庆功会都没来,多扫兴啊……”

“老大,我……”在心底盘桓了一大堆理由,韩天曜其实想说的是:我要退会。

辞职愿尚未出口,眼镜男生便摆摆右手,脸上一副既往不咎的大度表情:“算了算了,不用解释了,只要你好好完成接下来的新任务,我们还是把你当成种子成员来培养的。”

周人麒一脸喜出望外的反应:“啊,太好了,还不快谢谢老大……”

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遇见,会不会也被很可笑地分为“三六九等”。

最完美的遇见,是在十七八岁最挺拔的姿态。

早晨七点钟的塑胶跑道上,逆时针的你拿着英语单词书,顺指针的我塞着IPOD随身听,转过最里侧的跑道,走神的我撞上低头的你,两个人却全都急急忙忙地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有太多的“对得起”可以用来肆意挥霍,一声“对不起”只是给故事起个头而已。

次一等的遇见,是彼此心底怀抱着干渴期待的季节。

说不清那种焦灼不安的情绪来自哪里,也许是上一次恋情的失败,或许是一个人孤单太久,也可能是测算下来的生活成本高不可攀,需要有人共同分担。

于是小心翼翼地盘算,思前量后地判断,誓要得出100分的完美答案。

谁说工于心计的人造花朵,不能开出倾国倾城的美感?

再差一个档次的遇见,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屈从”的嘴脸。

始于一次彼此都不耐烦的夜宴,在双方介绍人连蒙带骗的鼓吹下缔结伟大盟约。

两个人都希望这一场虚假繁荣快些结束,余生还有太多平淡生活充满怨怼,不要现在就惹我暴露出掀翻桌面的嘴脸。

是的,还有些人的遇见,一开始就刀光剑影,鱼肉弓箭,然后便一拍两散,初见即不见。

与此相比——

于天台惊鸿一瞥的仓促遇见,到夜店里冷漠无视的嘴脸,然后是楼梯上不留情面的打发厌倦,下一次的会面更是在外力的操纵下变得扑朔诡谲,前途凶险。

为何我们在十七八岁时的遇见,就像出人意料的非典型爱情小说,从第一等的唯美情节,急转直下到最末等的苍凉可怜。

如此这样,不如不见。

我突然有些后悔,我曾遇见你。

“喂,考虑得怎么样。这个任务到底要不要接?”眼镜男生扶了扶镜框,露出了明显不耐烦的表情,“没想到这个叫戚竟默的女生,还是有点花头的,说到三年前的这件事,当时还是引起相当大的轰动啊……这个叫顾染的男生的资料,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你可要想好了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周人麒的表情有点僵硬,一个劲地怂恿着,“容老大还是看上次的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才网开一面的。”

韩天曜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那叠资料,然后递还到眼镜男生面前。

“行,我知道了,我找别人调查去吧。”临走时,眼镜男生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韩天曜,“我,彻底记住你了。”

5

推开门,檐下便穿过薄凉的夜风。

这风鼓鼓囊囊,不知源头在哪,却有永无止尽的野心,刹那间屋里尘埃迭起,往事拥挤。

搬来蔷薇苑的时候,这栋老宅已然残破不堪。

原本围成一圈的气派砖墙已经坍塌了好大一块,幸而上面缠绕的阔叶植物遮掩住些许颓败。而隔离住宅和街道的铁门有半扇已经脱落,晃里晃**起不了任何护卫作用。只有一层的房子是很大,里里外外十来个形状奇怪的房间,却有很多都空置着。

市政规划部门早就发出了搬迁通知:住宅结构老化,已经不适宜人居,在老区改造重建的计划之中,限期做好拆迁安置工作。于是,共处一室的张家李家王家,纷纷领了安置金另寻他路,搬去簇新又方便的居民小区。

只有顾家,依然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甚至抢占了张家的浴室,李家的起居间,在王家的灶台里生火做饭。丝毫不怕,哪天房子被突然推倒重建,或是被暴雨狂风一夜摧毁。

顾家人却那么笃定,就像这座凭证缺缺,来历不明的蔷薇苑一样,继续心安理得,不疾不徐地生活着。

其实,他们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一无所有,无可再失的人,索性天空当棉絮,北风当冷气,过得潇洒、惬意又阔气。

于是,他们反倒是在这岌岌可危的生活中,迎来了新的大小女主人,翻开了生活的新篇章。

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离花哨昂贵的连衣裙,仍然距离遥远;礼品商店里璀璨的八音盒,仍然只能隔着玻璃偷偷打量;一直眼馋的日本料理,每一款的口感还是只能凭空揣摩。

原来的妈妈,每日朝五晚十,身兼数份差事,不分昼夜咯血捞金,为的是偿还给父亲治病的债务。现在的她,仍需每日兢兢业业,否则这个月的水电,下个月的饭钱,随时都有可能青黄不接。妈妈担负起的养家职责,在还清欠债后并未有任何缓和余地,反而升级成照顾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苦不堪言。

而那个,理应被她称作“爸爸”的男人呢?终日躲藏于西边的厢房中,身影不见。

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总之不见他出去工作,也从不见他担负起家务种种,这样的“父亲”要来何用?简直就是寄生虫,累赘鬼。好在这蔷薇苑够大够空旷,他在西厢房中也从不惹出任何动静。安静得,仿佛终日在屋里沉睡。那么,在妈妈和自己到来之前,这个男人依靠什么而生活?

她不得而知。

好吧,就当他不存在吧,或者是脑死亡,于情于理不舍得送去安乐死的植物人,就这么行尸走肉的,让他去吧。

搬来没多久就放了暑假,戚竟默终于能帮上妈妈一点忙。

深夜不足20瓦的白炽灯下,戴着老花眼镜的妈妈常常被各种颜色的丝线晃花了眼,第二天发现黏贴的花纹竟然和图纸上的完全不吻合。

于是,戚竟默对妈妈说:“妈,还是我来吧。反正我除了写作业,也没什么别的事儿。”

妈妈迟疑地看着她:“可是,你的眼睛……“

她笑笑:“这毛病,只针对人,对这样的手工活儿是不会有影响的,你就放心吧。“

十三岁的一整个夏天,戚竟默都在宽敞简陋得像个山洞一般的厨房间料理一日三餐,空下来就做妈妈带回来的兼职,把各色丝线分门别类,按部就班地贴在各自的所在。

通常是中午十二点半和晚上七点钟,她把做好的两菜一汤用托盘装着,然后放在西厢房的门口,敲敲门说:“吃饭了。“

她始终执拗地认为,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她去喊一声“爸爸“。

“喂,醒醒呢。”突然有人拍拍她。

戚竟默一下子从酣眠中惊醒,连忙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啊。”

“呵呵……你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对方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光灿,“我是叫你起来,吃西瓜。”

声嘶力竭的夏蝉突然间停止喧嚣,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有午后清风撩起白纱窗帘,轻轻牵起她额前的刘海。

“可我活儿还没干完呢。”戚竟默指指墙角边堆叠的手工装饰画。她的任务,便是在图纸指定的位置上,黏上相应颜色的丝线。这是枯燥且消耗眼力体力的活儿,想必刚刚的戚竟默,便是在重复无聊的劳作中,不知不觉被蝉鸣声催眠睡去。

“咳,急什么,先吃了西瓜,待会我帮你一起弄。”少年端过一只塑料脸盆,里面是熙熙攘攘半只瓜,切成五六瓣。

“嗯,谢谢,”戚竟默想叫他顾染,临到嘴边又改口成,“谢谢……哥哥。”

如果说,生活有了惟一的改变,便是多了这个叫顾染的男孩儿。

彼时,他是十六七岁的勃发少年。

”异性“这个词语,是校园里界限森严的“三八线“,是生理卫生书上想看又不敢看的那几页,是偶然早熟的几个女生,一下课就窃窃私语的风流传言。

是一想起来,就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

然而她明白,眼前的少年,除了是一个““异性”,更拥有其他更牢固的属性,那便是“哥哥”。

从天而降的这个“哥哥“,年纪相去不算远,却是之前的十几年都涉猎不深的,完全另一个极端的存在。于是,刚开始的戚竟默,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顾染。不知该用哪种声调和他说话,不知有事麻烦他的时候要不要说“谢谢”,不知天黑了下雨了要不要在心底,对他轻轻挂念。

可是顾染,他始终笑得那么温柔好看,随意咧开的嘴角如阳光倾泻,拥有将一切棱角柔化的魔力。

他对她说:“小默,我叫顾染,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他对她说:“小默,先吃了西瓜,待会我帮你一起弄。“

他对她说……

他曾对她说过的每一句,都似温水满溢过原本坚硬如磐石的心脏,慢慢软化,将青铜洗刷成白铁,把锋利磨砺成浑圆。

就像已经时隔许多年的夜,想起自己曾有个哥哥,戚竟默的嘴角仍然笑得很甜。

黑暗中,她穿过空寂悠长的废弃长廊,左边是漆黑不辨形状的西厢房,而右手的门缝则透出些微的光亮。

她轻轻推开门,是月光照在东边房间的窗子上,透过匆匆离散,忘记拆卸的白色纱帘,打在陈旧的木地板上。

“吱嘎吱嘎”,戚竟默几步走到窗台前。

靠窗的空地上隐约还有少年灼热的体温,仿佛青春才刚刚散场。

——哎,这堆红线贴在这里真漂亮啊,好像大公鸡的尾巴!

——不对啦,图纸上写的,这里应该用紫色的线贴啊。

——你就别管了,安心的吃你的西瓜吧!保证给你创作出一幅天下无双的作品来!

——不对不对,还给我吧……啊,你别弄乱了呀!

——哎呀,你看你吃的,西瓜汁都弄地板上了……

月华灼灼。

当中正闪亮的那一小片方寸,是被西瓜汁侵染的金缕线,又把地板染成了闪烁其词的色泽。

年少时浸染的痕迹再轻微,都有着不可磨灭的执拗和坚固。

就像你的名字。挑染过我十来岁单调天空的名字。

顾染,顾染。

不顾染轻愁。

6

心里着实害怕,再次上演视而不见的尴尬戏码。

韩天曜骑着单车,尾随在戚竟默的身后,长达半小时之久。

绕过喧腾熙攘的小吃街,经过静谧安宁的高尚住宅区,又走过晾挂着衣裳裤衩的老城区,韩天曜一路想着,究竟该如何第四次的,介绍自己呢?

天台上的一面之缘。

水滴酒吧里的匆匆一眼。

楼梯台阶上的无心撞见。

这第四次的遇见,究竟该姓甚名谁,怎样说话才妥帖?

如何能够,扳回一城?

一条街转向另一条街的拐角处,韩天曜被潜伏在角落里的戚竟默逮个正着。

“你是谁?干嘛一直跟着我?”

见鬼了,盘算半天,没想到这次竟然被她先发现。

然而意料之中的是,戚竟默果然又是一脸初相见的陌生嘴脸。

终其一生,你将与多少张面容离奇相逢?

如果仅是临街一瞥,每天将会行色匆匆地与1000人打个照面,然后再不相见。在六十亿的人生海海中,这样的几率,基本等同中了四等奖的六合彩。

每一天,一千次中奖机会的四等奖,我们却从未怀抱惊喜或感恩的心情。甚至有时候,我们会对陌生人白眼,与陌生人龃龉,骂一句“缺德”,或者“去死吧”。

到八十岁时,你所遇见的2920万分之一,还能记得几个?

如果是点头之交,对容颜留下深或浅的印象,每天会超过十个人吗?

是的,你记住他的眼角有一粒痣,她的唇边有一道纹,你记住他叫张耀武,她叫李婷婷,当时你还即兴发挥来一句:“从此我们就是朋友了。”

然而,你转过身便删掉他的手机号,把她的QQ头像拖到“陌生人”一栏。

为可能今后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浪费1M的存储空间,都是不值得。

于是,这十万分之一,堪比特等大奖的轨道重叠,也被你硬生生拔离航向,就此别过。

更不要说,你第一次睁眼时面对的第一张脸;你清晨起身时一转头看见枕边正熟睡的脸;你在每天下班的地铁上总会四目相对微微笑的脸;你决计说服自己一辈子也看不厌要看到老的那张脸;你在灰心绝望快乐分享时,心底默然浮现,一直深深思念,却再也不再见的,那一张脸。

这些亿万分之一的璀璨面容,哪一张都值得我们终身铭刻,不可猥亵。

偶像剧里不是说:能和你相遇,其实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而你,却连最起码的礼貌客气,都懒得给予。

遗忘,再忘。

“呃……”韩天曜尴尬得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呀……是你。“刚刚听见他的感叹词,戚竟默就如梦初醒地认出了对方。

仿佛她是某种视力极度弱化,于是听力绝佳的古怪动物,判别东南西北,完全凭借声线。

“哈,果然,我就说嘛,你记性不会这么差吧!“韩天曜高兴得叫起来,因为激动声音略微发颤。

“嗯,当然记得,害我丢了工作的小子。“戚竟默撇撇眉头,”你这次跟踪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出人意料的,韩天曜没有在零碎枝节的话题上纠缠不清,他好像经过了缜密又反复的思考,充耳不闻对方的态度和内容,一鼓作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是……呃,我是想说,你能不能……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7

“等一下。“韩天曜叫住他们。

正准备离开车棚的那几个黑制服男生停住脚步,为首的眼镜少年转过身来。

“怎么?“

““我,改变主意了,”韩天曜几步走上前,从周人麒手里拿回那叠资料,“给我两个礼拜的时间,我一定帮你把戚竟默和这个叫顾染的调查清楚。”

周人麒马上高兴了起来,连声应和:“对,对,这样才对嘛。”

黑暗中,眼镜少年似笑非笑地歪歪嘴角,什么话都没说。

是夜,连续数天的夜风终于带走枝头蔷薇的最后一瓣鲜艳。

今年的又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