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再不可能是一张白纸

我在“城池”唱歌的时候最轻松的就是在台下和老板聊天,老板是个三十出头年纪的男人,虽然开的是娱乐场所,人却喜静,气质里还有那么一点儒雅。我不想加场的时候他不会逼迫我,轮到别人唱时我走下台,他会在角落里给我点一杯饮料,对我说我哪里唱得不好。

我才知道,原来“城池”是一个故事。

“它的意思是守护。”

虽然年龄差距并不到一辈,但他的爱情故事我听起来还是觉得很遥远。当年那个姑娘怀抱着对舞台的憧憬,每一天清晨都在阳台上勤奋的练声,唱那些在当时并没有很多人听的歌。住在对面楼的他是唯一听众。“后来呢?”

“她现在是一对双胞胎的妈妈,”老板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就像讲别人的故事,“十八岁那年我决定出去打拼,许诺几年后回来给她一个天下,只是最后她还是没有等我回来,和别人结了婚。”

我哑然。原来,这只是一座空城。

“那天你唱歌时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她,”老板突然又开口,看见我的表情很无奈的摇摇头,“小姑娘别害怕,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要是有,你现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儿么?你有男朋友吧。”

我微微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爱情的味道,而且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看我这么年轻能有什么故事,”我举着漂亮的酒杯,装出无辜的口吻,“我可是白纸一张。”

“不谙世事的孩子总是喜欢把自己说得很复杂,而经历过很多的人才会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懂。可是那些往事是会在身上留下痕迹的,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来,一张白纸上只要写过字就不可能再恢复成一张白纸,特别是你无法换一张新的。”

究竟要一个人走过多少陌生道路经过多少寒冷人事才能说出这样了然的话。三十出头有正当生意,酒吧只是副业,或者说只是纪念,却没有家人,至今未婚。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然后睡在酒店。

“想听什么歌吗?”我问他。

“老一点的歌会么?”

“说来听听。”

那天晚上老板点的歌里有一句词是这样唱:“你说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们就厮守到永远”。假如谁也说不出它永远究竟有多远,那么它就随时都可能到期,可为什么即使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守着一座空城。

我在“城池”干了一个月,总体还算平静,虽然也曾有过醉酒后的客人死命要我陪酒的事,但最后酒吧的看场都会帮我摆平。我拿到一个月的工资时发现里面多了五百,我去找老板,他很随意的说:“就当是你陪我聊天的工资。放心,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我站了一会儿,默默把钱收进口袋,“谢谢。”

这笔钱我不能直接给绍凯,只能先存起来。这么久他还没有发现我半夜出来上班的事,因为我几乎都是在他晚上不回来的时候出去,唯一有一次冒险在他睡着之后偷偷跑出去,然后天亮前又偷溜回来,可能他白天真的太累了,睡得很沉,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揣着那一叠钱回去,走到门口习惯性的掏钥匙,抬起头却发现没有那个锁在外面的大锁头。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手在口袋里握紧。正在这时,门开了,想跑已经来不及,绍凯与我面对面的站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进来吧。”他什么也没说,侧身让我进去,他冷静得让我有点害怕。

“绍凯,我……”

“困么?困就进去睡吧。”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却不着痕迹的躲开,走了出去。我的手僵在半空,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一样。

我,又让他着急失望了吧。

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很整齐,他回来都没有睡的吧。我躺上去,却禁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想着等我醒来再哄哄他应该就没有关系了,终于沉沉的掉进了梦里。

我一直都很爱做梦,几乎每晚都会陷进不同的梦境,有时候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也有的连我自己都好奇于它的出处。梦里面我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两排都是高大的白杨,让路显得更加漫长。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都磨出了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在我到绝望时突然看见了前面绍凯的背影,我高兴的大声叫他,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用力都出不来声音,腿在这时候也突然像被钉在地上无法动弹。最终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声音。

“绍凯!”掐着自己的脖子醒过来,万幸的是自己还能够说话。惊魂未定的坐起来看时间,发现自己竟然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傍晚,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起身出去走到阿毛小哲的房间前敲门,“绍凯,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一会儿阿毛来开门,“梦姐,凯哥还没回来。”

“还没有?!”梦中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我转身朝门外跑,“我去找他。”

“哎,梦姐,”阿毛拉住我,“他只是去找亦哥了,没事的。”

“可是……”我还是想出去,却看见绍凯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事。怎么了?”他伸手揽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回屋里,“你不用担心我的。”

“你生气了是不是?”其实不用问也知道,除了生气之外他不可能这样和我说话,“其实……”

“我没生气,别乱想了。”绍凯静静打断了我想要编造的谎言,又打开门想出去,“我去抽根烟。”

“就在屋里抽吧,没关系,”我不想让他找机会离开,低头却看见他手里已经快要变空的烟盒,“你怎么又抽这么凶?!绍凯,你生气你就说好不好,你别这样。”

“呵,我要生什么气,”他摇摇头,“你不喜欢抽烟,我出去抽。”说完他把我一个人关在了门里面。

明明刚开始平稳安宁的生活又有变冷的趋势,可是假如我对他说实话,他会了解么?我走出去,看见绍凯坐在门口抽烟,他好像又瘦了一点。“绍凯,”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梦儿……你去找过孙亦,对不对?”许久他把我拉到身边,轻轻吐出这句话。

该死的孙亦,叫他不要说不要说,居然还是说了出来。我在心里暗暗骂他,却不得不承认,“是,对不起。”

“傻瓜,对不起什么啊,”他摸摸我的头发,“走吧,到屋里去。”

我和老板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两个星期,我在家里做饭等绍凯他们回来,还和以前一样打打闹闹,晚上他依然习惯性的环着我睡,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枕着他的胳膊静静看着他。其实他算是个漂亮的男人,轮廓硬朗而分明的脸,眯起来坏坏的眼睛,应该会迷倒很多小女孩。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都不会变心的呢?在黑暗里我因为自己这样傻的小心思而偷偷笑起来。

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我会难过吗?会介意吗?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冬天。春节前两个月超市是最忙的,绍凯他们几乎每晚都无法回来,于是我把一星期三晚改成了每晚。无法否认,我喜欢“城池”的环境,虽然是很小的酒吧,却有着自己的小情小调,除我之外,其他唱歌的女孩子也都是声音轻灵,很少时间会放那种吵闹的舞曲。但正因为这样,除去一部分老客人之外,“城池”的生意总是比不上别家。

“下面我要唱的是张先生点的歌,《爱情》。”后面的音乐刚刚响起,点歌的张先生突然走上台来拦住我:“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保持着标准性的微笑。

“再加一句,这首歌送给我们的陈小姐。”他的话刚一出口底下起哄似的响起了掌声,我有些发懵,知道又碰上了难题,只好赶紧说,“张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陈小姐,我请了你几次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找空档跑掉,今天我上台请你,你还能不给面子么?一会儿下了台我请你喝两杯酒,不会很长时间。”

“张先生,我是真的不会喝酒,不想扫您的兴,才……”

“别吊我的胃口了,谁信你只是个唱歌的啊。我去和你们老板说今天你的钱我出,走吧。”说完他竟然伸手往台下拉我,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搜寻老板的身影希望他能够替我解围,却看见台下的中央位置一个人正在静静看着我。

那一刻,我看着绍凯深不见底的眼神,拼命挣开了那个男人的手。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让人的脸都显得不太清楚,环绕的射灯又把五官照得诡异而扭曲。我和绍凯就这样台上台下相对着,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还不死心的拉扯我,我很担心绍凯会冲上来打他。可是大概也就有一分钟,绍凯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绍凯!”我什么也顾不得,从台上跳下去追出门拉住他很冷的手,“我和你回去,我们回去说好不好?你怪我,恨我,骂我都行。”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一寸一寸将手抽出去,“陈梦,难道你还不明白,看见你这样,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居然叫我陈梦。为什么同样的两个字他叫起来显得那么冷漠。我朝着他的背影用力的叫了几声,可是他一直到消失于我的视线都没有回头。背后酒吧看场的人出来问我,是不是有麻烦,他的手刚碰到我的肩膀,我蹲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出了声音。

“你没事吧?”一个犹豫的轻浅的男声从我的头上方传来。

我被记忆里熟悉的那部分击中,抬起已经哭花的脸模糊的看见了一个脸庞柔和的男孩子,他的目光清澈如一面湖。

“你回来了是不是……”我突然紧紧抱住他,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喂,你……”

只顾着沉溺于自己幻觉中的我并没有看到,远处走了一半又迅速折返回来的绍凯看着这拥抱的一幕,默默的闭起了眼睛。

“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哭泣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我猛地放开了面前的人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我眼神更加的无辜。怎么可能是他呢……我定睛去看眼前的男孩,应该还是学生,很像那时我们的年纪。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没事。”

“哦,那我走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要询问姓名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深呼吸了几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我扭身走回酒吧,老板好像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看见我招手让我过去。“没事吧?”

“没事,我今天晚上就到这儿行么?”

“行啊,这样,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随时欢迎你来玩票。快去把男朋友追回来,这才是正事。”

“谢谢您。”我忍不住对老板微微鞠了一个躬,转身推开门往家的方向跑。这条路并不算很近,但平时慢慢走也没感觉有什么,可此时才突然发觉它的漫长,跑到家门口时已经气喘到不行。

“绍凯……”轻轻推开门,只有琴房亮着灯,我小声叫他的名字走进去却看见阿毛小哲和孙亦。人居然都在,我有些奇怪,可是暂时顾不得问,“绍凯呢?”

“陈梦,这么晚你去哪儿了?”孙亦走到我面前,语气里也满是疑问。

“先告诉我绍凯在哪儿。”

“你不是去找你了么?你们没遇见?”

我站在原地只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倒下来,他没回来,他真的没回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看着孙亦想张嘴却开不了口。

“陈梦,你怎么了?”他们三个人都发现了我的异样,“发生了什么?”

“我……我要去找他!”转身太过生硬竟然站立不稳,我靠着墙身体慢慢滑下去,“帮我找他回来啊……”

“什么都别问了,”孙亦看着蹲在墙角的我,转身对小哲阿毛说,“咱出去找找阿凯,这俩人估计是闹别扭了。”

他们出去后巨大的寂静围拢了我,我抬起头茫然的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房间不一样的地方。原先空白的一面墙被喷上了五颜六色的涂鸦,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却可以看出中间的字:丫头,生日快乐。在那面墙底下的一个椅子上放着还没有打开盒子的生日蛋糕。我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想像着绍凯赶回来想要给我惊喜的样子,最初的时候他一定还一边准备一边说服自己我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

这一次我伤他有多深啊。

来离城的第一年绍凯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那时是我们几个人最混乱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庆祝生日这种奢侈的事情。然而第二年,我依旧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生日是哪天,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他却突然拿着吉他进屋坐在我对面,在我满是疑问的眼神里给我唱《灰姑娘》。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绍凯的唱歌的声音和说话不大一样,有一点轻微的哑。听到这句时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却听到他用一种平时不会有的声音说,“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竟然呆住,完全手足无措。所幸的是他用吻帮我解了围。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我已经坐不住要跑出去时他们三个回来了。“陈梦,你说你们到底怎么了?周围我们找遍了都没有他的人。”

“我出去找!”

“不行,”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阻止我,“这么晚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怎么办,他不是小孩子了,赌赌气明天也许就会回来了。”

“你们不知道,这次不一样的,不一样,”我看向那面墙,“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谁也别拦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好,那至少找个人陪你去,这周围这么背静,一个女孩太不安全。”

“不要,我要一个人找到他。”说完我穿起衣服就要出去,孙亦赶紧拿手机给一个人拨电话,然后打手势让我等一分钟,撂下电话后他对我说,“我给你找了个朋友,他开车载你出去找,这样也方便是不是?”

我点头,想说谢谢,孙亦却早一步做了个“stop”的手势。

坐在孙亦朋友自己改装的车子里在离城深夜的街道上慢慢寻找绍凯的身影,陌生的男孩子,染着黄色的头发,大概是因为好奇一直不停的问我话,我却没有搭话的心情。要在一座城市找一个伤心的人有多么难,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恍惚中想起了曲城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只要我想找你,你躲到哪里我都找得到”,才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话。

“呃……你能不能想想要找的人可能去哪儿,我们有目的性的找会不会好些?”身边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开口。这样麻烦人家,就算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抱怨吧,我只好抱歉看着他,心里却根本理不出头绪。

绍凯,你在哪里呢?

“你知不知道距离火车站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家快餐店,名字……名字我不记得了,如果知道能送我去那儿么?”

开车的男孩子想了一想,竟然点了点头,“大概就是那儿了,这里我熟。不过这么晚了去快餐店干什么,还这么远,饿了么?”

我又不再说话。那是我们初始的地方,我很想过去看看。

开了半个多小时,夜里的马路那么清净,他开车的速度让我有一点害怕,幸好还是平安到达。那间快餐店还在,也依旧是24小时营业,我下了车站在窗外对他挥手,“你走吧,我一会儿打车回去就行。”

“不行,孙亦那小子肯定得跟我急。”

“我会和他说的,你回去吧。”

一路上他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了,肯定是有事情。果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那你自己注意点,我先走了。”

和除夕那天有一点不同,快餐店里有了几个客人,刚刚下班的职员,和玩到半夜来吃夜宵的男孩女孩,我像那天一样去买了一个汉堡坐在当时的那张桌子边只咬了一口就再吃不下去。当时为我买汉堡的人现在在哪里呢,原来同样的食物在不同的情境下味道也会不同。

一个人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走到街上沿着便道漫无目的向前走。幸好我能够确定绍凯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否则我想我现在一定会疯掉。朝快餐店右边走了十分钟后我又折返,打算走左边,就在离快餐店还有三步时我看见绍凯坐在台阶上安静地抽烟。

已经没时间去管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甚至连那根燃着的烟都已算不得阻碍,我跑上去扑到他的怀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着陆。谢天谢地,真的是他。

绍凯大概根本没想到我也会来这里,一时间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慌忙把手里的烟扔掉。

“当心烫到你。”

我突然从他怀了把身体抽离站起来看着他,发狠似的打了一巴掌过去,我的右手立刻震得麻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怕找不到你……”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一样,依旧没什么表情,站起来伸手摸我的脸,“别哭。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哭。”

“绍凯你别这样行不行,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行不行,”我按住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生怕他会离开,“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也行。”

“我怎么可能打你,我不会和我爸一样。”

一句话终于让我了解了他的心被我伤得多重,我竟然把他心中好不容易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开。“对不起……”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胳膊用力到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对不起,我们回家好不好?和我回家吧。”

“好,回去。”他低头轻轻吻我的发顶,“不哭了,我跟你回去。”

折腾了几乎一整夜,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孙亦他们三个果然都没有睡,一直在等我们,看见我们一起回去时孙亦走过来猛地一拳打在绍凯脸上。“你小子多大了?!离家出走到现在还玩儿!”

“孙亦!”我护在绍凯的前面,“是我的错,真的都是我的错……”

“我不管你们两个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瞎折腾。”孙亦看了样子一个比一个憔悴的我和绍凯,“要接着打还是要怎么样,先进去睡觉,睡醒再说。”

走回屋里绍凯让我躺到**睡觉,我小心翼翼摸他的脸,一晚上居然被打了两次,“痛么?”

“没感觉。睡吧。”

“你和我一起睡。”

绍凯看了我一会儿,他那种寂寂的神情让我心慌,幸好他还是躺下来把我抱到怀里,“放心,我回来了就不会再走。我保证,一定比你晚离开。”

可是神经没办法真正放松下来,依旧是紧绷的感觉着他的每一个微小动静,被他抓着放在胸口的手能够触摸到他的心跳声。那么慌乱,和我一样。

是第一次吧,我们这样相拥着却各怀着心事,谁也没办法睡去。

其实有很多的小细节我总是有意的去遗忘,三年的朝夕,在外人看来已经类似于夫妻的生活,绝对不会仅仅几个片断就可以概括。争吵的,感动的,痛苦的,沉默无语的,那些细碎的堆叠如同蛋糕上散满的奶油碎末,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却在蛋糕吃完之后最容易被忽略。

我用手拿着一块蛋糕举在绍凯嘴边上,“你吃。”

“你吃吧,你看你弄得一手都是。”

“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行。”被我缠的没办法,绍凯轻笑起来,我就觉得他笑里面有内容。将信将疑的刚咬了一口想要递给他,他突然靠过来用嘴把我嘴角的奶油舔走,速度之快让我心跳都停拍,“还挺甜的。”

“你……讨厌,谁让你这么吃的……”脸红的转过头去看见角落正端着两盘蛋糕狼吞虎咽的那两个人一直往这边偷瞄,“你们看什么看啊?!”

小哲指着我和绍凯边摇头边说:“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地球人啊,打得快好得也快。”

“要你管,”我拉绍凯站起来,“走,我们回屋去。”

“记得把窗帘拉上啊……”

这该死的小哲一句意有所指的话搞得我脑子里开始乱七八糟,落荒而逃似的回了房间,轻易地就被绍凯按到墙上,“说,你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我……什么也没想……”漫长的越来越滚烫的亲吻短暂停歇之后,我只好投降,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任由他胡作非为,“还是把帘拉上吧……”

我一点也不信绍凯没有生气,可是当他决定把情绪藏起来,我竟然发现自己毫无办法。我们的关系中被我亲手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在爆炸前拆掉它,更不知道会不会一个不小心直接被它炸得四分五裂。

“梦儿,我要回安城一段时间。”

我“噌”的一下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我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像一只受惊的猫。绍凯有点被我的反应吓到,伸手把我揽回去轻轻拍,说,“你别激动,我又没说不回来。你别怕。”

“你知道我害怕还吓我……”我像孩子抱着巨大娃娃一样抱着他,“你回去做什么?”

“梦儿,和我一起回去吧。你不想回家的话我们还在一起。”

我没注意到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挣扎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好”字已经涌到嘴边,最后却依旧是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绍凯强行板正我的身子,让我直视他的眼睛,“遇见我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回去?”

措手不及之下,炸弹“轰隆”一声,爆炸了。只剩下满心回**不去的鸣响。

“……没什么……”

“好,”他放下我,坐起来穿衣服,“我过完年走。”

我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绍凯,你给我时间好不好,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他镇定地把我的手掰开,最后留下的话让我傻傻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我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么?那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对你很重要吧。”

我用手捂着脸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阴冷像是病毒,甚至可以感觉出它们渗进毛孔的过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么?

那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早已经不在了啊。

这是一个貌合神离的新年,比起去年的灰暗,这一年明明要和谐很多,我的心却终日惶惶不得安宁。可是无论我何时抬头去看绍凯的表情,他都像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对我宠爱备至,就如同那天的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一样。

这样的绍凯让我陌生,从前那个他已经被我伤透,不会再回来了吗?

整个除夕夜都在喝酒,到最后头晕就倒在绍凯身上,恍恍惚惚间感觉到他把我抱回屋里,盖好被子,却没有留下。我实在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自己睡过去。

第二天被鞭炮的声音吵醒时还以为是邻居家,却发现声音近得有点离谱。穿起衣服跑出去,发现他们居然买了很多花炮来。“买这些干什么?”

“玩啊,敢点么?”

我疯狂摇头。“没事的,来,”绍凯把手里的烟递给我,让我拿好,抓着我的手靠近那节小小的引线,我本能地向后缩,却拗不过他,确认点着之后我捂着耳朵飞快的躲进他的怀里。在巨大的声响中,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不在,你要自己学着做很多事,我真的不放心。”

我抬起头却看见他在看远处。谁都不知道刚刚的那一刻,我曾错觉于那句话是出自曲城的嘴。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戒不掉的幻觉。

“绍凯,我有话和你说,回去好不好?”鞭炮声掩盖了我说话的声音,我只好提高声调再说一次,“我有话和你说!”

绍凯看了我一眼,拉着我走回屋里。“说什么?”

深吸一口气将肺灌满,就好像空气里真的会有“勇气”那个成分一样,但是除了更加的感到缺氧之外没别的。“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让你走,你能不走么?”

“笨丫头,我说了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说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就是不让你走!”我也不想把这种无赖的样子拿出来,可是除了这句话我也想不到别的。

绍凯突然低下头笑了,他用特别陌生的语调对我说:“那好,给我个理由。”

“理由……”

“对,给我个能让我留下的理由。说不出来,是么?”他看着我的眼睛,一步一步逼近我,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到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有感情,可是……我输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伸长胳膊抱住他,“你为什么要对我有感情呢,为什么……”

“陈梦,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残忍,”绍凯推开我,“我们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吧,也许在一起太久了,该分开想一想了。”他转身要出去之前,我冲到了他面前,“别说你对我多有感情,我不相信,我不想听!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在骗你自己!我就是残忍,自私,不懂事,我不会爱任何人,所以你们最好快点把我扔下,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我……”

巨大的摔门声截断了我歇斯底里,双刃剑一样的话。你们都别爱我,要我自生自灭好了。

只是我没想到绍凯走得那样快,我只是哭着睡着,仅仅三个小时,他就悄悄离开了。醒来的瞬间看见枕边他放下的纸,刚刚干掉的泪痕又被覆盖。他在我睡着的时候进来过,他有对我说过什么呢。

“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一个人睡盖好被子,做不了的事情找人帮你,不要乱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的,每一次你害怕或是难过都会用这样的办法,把自己弄得更伤。傻丫头,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不哭不害怕,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绍凯!”我握着那张字条用力去砸小哲他们房间的门,直到把他们吵醒一脸茫然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就知道连他们都不知道绍凯走的事情,“没事了……你们去睡吧。”

又要下雪了,天冷得吓人,我抱着肩膀站在院子中央,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假如绍凯不在了,那么我和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我也该离开才对。可是……世界这么大,我要走到哪里,才能丢得掉这么多的记忆,才能找得到弥补这些伤害的药方。“梦姐,”会这么喊我的只有一个人,我缓缓回过头去,看见阿毛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满是担心的看着我,“我说了你别着急,凯哥他……好像走了。”

“我知道。”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想试图安慰我,却没想到他对我说:“梦姐,你知道他最近为什么总是躲开你么?他病得很厉害,上班的时候一直在咳嗽,可是在你面前他能忍就忍。昨天晚上还烧到39度,他根本不敢让你碰他。”

冷风让我的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脸则根本丧失知觉。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自己知道的了解的从来都是别人故意做给我看的。

“去火车站找他,应该还来得及的,”阿毛叫醒了头脑一片空白的我,“你放心他这个样子一个人走吗?!”

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跑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看见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得愣了一愣,“小姐你……”

“去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