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曲城和陈年第一次碰面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肯德基。那个时候我和曲城已经熟到不行,除了内容经常会让人啼笑皆非的小班教学,也会时不时出来吃个饭聊个天。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正排队点餐的曲城,他慢慢地开始变成我生命力最常出现最重要的人之一,之所以要加上个之一,是因为毕竟还有陈年在。

真是想谁谁就出现,我无意的将视线转到门口,赫然看见陈年和一个与之年岁差不多的中年女人一起走了进来,陈年甚至还很绅士地替她推开了门。他不是说有课的么……从来没有想过陈年也会说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要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面对这样的局面,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也想要这样……曲城端着托盘往这边走,却敏锐的发现了我眼神的凝滞,顺着我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也无法控制的呆立在了原地。与此同时,陈年也看见了我。

这场景多像是肥皂剧中蹩脚的三角恋,但事实是生活永远技高一筹,这比三角恋有意思多了。

“梦梦……”

“我们走。”我在陈年张口并要走过来的瞬间突然拉起曲城的手跑了出去。托盘摔在地上,可乐撒了一地,冰块噼噼啪啪响成一团。

我知道我又引起了别人的注视,可是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上去大大方方叫一声“妈”?

坐在离肯德基不太远的路边,手里拿着曲城给我买的巧克力。他说吃巧克力既解饱又容易恢复心情。“谁心情不好了,你没看到么,我都快有妈了。”

“没准只是同事呢,你就不能搞清楚了再做反应,冲动误事,知道么?”

“对对对,又是我的错,”心里的那只脾气暴躁的小兽又抬了抬蹄子,伸了伸犄角,随时准备挣开锁链了,“可我永远都做不到你这样,什么事都从理智方面考虑,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做不到。而且你也不是我,你凭什么说我错?!”

事实上我的心还留在肯德基里,陈年根本没追出来,那么他在里面做什么呢?点餐,面对面坐下,熟络的聊天,也许也会说起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根本没去留意因为我的话而沉默下去的曲城。

许久,他突然开口问我:“这样开心啦?”

“啊?”我一时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走,跟我走。”他抓起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把我拉起来朝前走,我不明所以的想要摆脱,他却把手转了一下,与我的手指交叉起来。紧紧的,十指相扣。

我突然变安静。

阳光下扣在一起的两只手,都是白皙细长型,看起来那么的……般配。其实刚刚从肯德基跑出来时我应该也是拉着他的,只是太过慌乱,忘记了去感觉。是这样和谐的,温度不高却无法忽视的,细腻感觉。

“喂,你又把我拉回来干什么?!”一直到又被他拉回肯德基门口我才忍无可忍打破了这种和谐的沉默。

“你就站在这儿看,你不就是想知道你爸爸在这干什么吗?”

我诧异的抬起头看曲城,他到底是哪里和别人不同,眼睛还是心?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窗子里面的陈年正和那个气质很好的中年女人聊着什么,我听不到,但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有那么一丝刻意的……谄媚,我的心里顿时一阵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塞几块冰进去。“走吧……”我转过身对曲城说,突然发现我们的手还是拉着的,话就凝结在了喉咙口。他也尴尬起来,慢慢把手放开,插进口袋。

我没有揭发他的脸有一点红,因为我害怕他也会报复性地揭发我。

“喂,当心——”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曲城突然伸手把我拉向他,与此同时一辆后座绑着几根塑钢的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过,甚至挂到我的衣服,“你发呆能不能分分地方,哪天要是在大马路上我可不拉你。”

“你怎么这么爱教训我……”我嘟囔,抬起头却看见他眼里无所遁形的担心,“如果在大马路上……你真的会不管我吗?”

曲城愣了一愣,他干净的脸上有一种柔和的锋芒,烙进我的眼里。过了几秒,他轻轻吐出一个字,“会。”

我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弄得缩了起来。

回到家用凉水洗了把脸,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脑袋里像是有个蜂窝,嗡嗡嗡的无限恐怖。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拨了一圈又关上,结果发现全然想不起刚刚看到了什么。歪着头看着桌子上摊开的英语复习材料,因为是周六曲城一大早就跑来帮我上课,而恰巧陈年说今天有补课,如果不是中午我饿了,吵着要出去,大概也不会遇到那样的情景。也不会看到他冷漠的一面。

他说会。我会不管你的。原来我纠结的竟是这句话。

躺到自己房间的**用枕头蒙住头,心里反而更加鼓噪。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不大情愿的接通:“沈超出事了。”

“啊?你说什么?”我猛的从**坐起来。

“你快点过来吧,在学校这儿,快点。”曲城的声音还和往常一样清淡,却凭空多了一份急促,听得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好,我马上过去。”

等车花了十分钟,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时,我如坐针毡。曲城确实见过沈超一次,那次我去给他送落在我家的笔记本,正在门口等他下课时,沈超看见了我。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是一出内容丰富的舞台剧,“挺漂亮啊,”他伸手摸我的头发,“从良了?”

我厌恶地把头偏向一边,闪开他的手,“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活着。”

“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躲我呢,上次你踢的那脚可是痛了好一阵。”

“谢谢夸奖。”

“走,去叙叙旧呗。”说完他揽过我的肩膀,我恶狠狠的把他胳膊推开,“我明白告诉你,沈超,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所以别再死皮赖脸没完没了了,行么?”

“那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好,嗯?”他俯身贴近我的脸,几乎额头碰额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干什么?!”曲城这时候从学校里出来,一把把沈超推开,把我拉到了他身后。我看着他穿着肥大校服依然遮不住的清瘦骨架,轻轻笑起来。他觉得可以保护我吗?

“给你本子,去上课吧。我没事的。”

沈朝上下打量了曲城一圈,然后挑起眉毛看我,“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

“沈超,这是咱俩间的事,你给我闭嘴。”

曲城听见我的话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的是谁,也明白了我正处在的是怎样的局面。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突然伸手环过我的肩膀,为了止住我诧异的表情,手在我肩上微微用力掐了一下,“和我回学校待会。”

一种亲昵的姿态是可以给人冲击的,我也跟随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收起了刚才的刺。余光中看见沈超一直在看着我,企图在我脸上找出破绽,但是我是笑着的,那种自然到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

“谢谢,”进了学校后曲城立刻就放开了我,我坐到操场边的树下面,“你去上课吧。”

“你也上来上一节吧,你的学籍毕竟还在啊,然后放学一起走。”

“我在这儿等你放学,去吧。”

后面的事情曲城并不知道,在他转身上楼之后我还是出去找了沈超,我觉得事情有必要彻底解决一下。否则一定还会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尤其是,现在居然把他也卷了进来。

出了学校,发现沈超就坐在门口等着我,他知道我肯定会出来找他的。

“送小男朋友回去上课了?”

“不是男朋友。”

沈朝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不屑地笑了笑,“承认怕什么,我又不会找他麻烦。不过你真的喜欢这种好孩子型的么?”

“我说了不是,信不信随你。沈超,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放了我?”

“跟我,我就不信我得不到你。”

“就这件事不可能。”

“好,”他站起来很随意的拍拍身上的衣服,“那我找时间去问问那小男孩,他怎么得到你的。”

“沈超,”我走过去凝视他的眼睛,“你敢对他怎样,我杀了你。”

大概是我说的太认真,沈超居然失神了一下,紧接着他低下头笑了。“这样啊……看来这次你是玩真的。”

我还来不及辩解,他竟然转身就走了。

那之后我并没有听曲城说过沈超,大概他没有去学校找过什么麻烦,我渐渐也就忘了那件事。可这次,曲城怎么会知道沈超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公车居然堵在了半路,我心急如焚,却搞不清自己在急什么,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害得我神经立刻绷紧。“喂,你现在来第六医院吧。”依旧是曲城的声音。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去医院?!”

“你过来再说,快点。”

“那你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谁受伤了……”

曲城在那边顿了一下下,然后声音突然柔软下去,“我没事。”

我的心终于放下来。

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在担心他而已。

赶到医院第一眼就看见曲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两只手按着膝盖,头垂得很低。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暗淡的他。抬起头向远一点望去,走廊的尽头是亮着灯的手术室。

“怎么了?”我跑上去蹲到他面前,“到底怎么了?”

“沈超在里面。”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在路上看见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毫无胜算,所以想想点办法帮帮他,没想到越帮越忙,最后还要他保护我……”我注意到曲城身上一片一片的血迹心里一阵阵惊慌,“那你有没有事?”

“没事,我只是觉得……”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无法继续,只是死死闭着眼睛,好像在抗拒着什么。许久他站起来对我说,“我先走了,他醒过来应该……”

正在此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在那一瞬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我抬起头看曲城,知道他也和我一样。

沈超死了。那把刀无意却干脆地割破了他的大动脉。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失,竟是这样无声无息。顷刻间想起曲城曾经说过的“我们都无法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那段话,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悲凉。

只不过相比较我仅有的一点点伤感和惋惜,曲城要激动得多,他靠着墙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是我,如果不是为了推开我,他不会被那刀子划到……如果我送医院再及时点……”

“不是,不是的,这和你没有关系,谁也不能怪你的。”我尽可能地安慰他,企图打消他的负罪心理,可是他依旧拼命的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言语在一个人脆弱的时候,自责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沮丧的时候,都会显得无力,我突然非常的想要拥抱他,可是我的想法最终也没能支配行动。

我不敢。我竟然会不敢。

其实,反而是曲城让沈超在生命的最后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是在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天他的爷爷过世了,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网吧手机关机的他,居然没有见到从小最疼自己的爷爷最后一面。那一天他故意惹了那一地界最无赖的人,故意将战火挑至最浓。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曲城会出现,而且会想要用那纯净却无力的善良拯救他。

只是在推开曲城的那一瞬他是否是想起了我当初那认真的恐吓呢?人事已去,我也拒绝再去纠缠于那些曾经,希望它们也能够和生命一起入土为安。

我想我终归是个内心坚硬的人。

沈超死后一个月,曲城始终无法释怀,我终于了解了他的那种近乎无畏的善良。他面对那种人人避之不及的局面先去报警,然后又想去拖延时间,他在那样的时候居然根本没去想自己会不会又危险。而在结果出来之后,他还会自责于自己没有做到。新闻里下河去救落入冰窟的儿童的见义勇为者,依旧会对着摄像机说:“水下太冷了,根本游不过去”,大都还是努力一下下后,最终还是因为时间太久打捞上来已经没有呼吸了。人们总是会在保证自己生命安全的情况下,再力所能及的予以别人善意,不是么?

如果曲城不是这么想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会对我说,我不会救你。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突然的冷漠究竟代表什么。

初三上半学期快要结束时,我的功课好像终于有了一点起色,至少脱离了和题目互不认识的阶段。那个家教老师总是当着我的面对陈年说:“你家姑娘挺聪明的,一讲就会。”每当这个时候陈年就会露出舒心的笑容,只是我一想起肯德基里面看到的事情,心里就像堵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其实我一直在等着陈年主动找我谈,我觉得只要他找我,我并不一定不能接受一个人来充当“妈”这个角色。就算不能接受,我也可以当作她不存在。可是陈年没有,那天他回来与我见面后什么也没说,一切都还和平常一样,仿佛所有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讨厌这样子的他。

曲城依旧会上我家来给我讲英语,可是那些语法句式他讲时我都很明白,过两天再做题时却依旧不知道怎样入手。然后他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一遍一遍加深我的记忆。有的时候我会很烦,很没有耐心,把书一扔就跑到沙发上一个人生闷气,每一次曲城都看着我不说话,他知道不一会儿我会自己坐回来的。他的好脾气让我错觉于他不会和我生气,所以当他真的对我发脾气时,我第一次慌乱得只剩下伤心。

“你知不知道我帮你上课浪费自己多少时间?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正在发呆的我回过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冲着他继续脑袋一片空白。

“我先走了。”说完他把桌子上属于他的东西收进包里,转身到门口,“陈梦,你倒是该想想你自己想干什么。”

“喂,你……”我猛的清醒,站起来追到他旁边,“对不起,刚才我确实在想别的事,以后……”

“没有以后了。初三下学期我大概没有时间过来了。”曲城说这话时就像说“晚上吃什么饭”一样平静,我看得出来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大概一直苦于如何开口。

“可是……”

“我们之前又约定的,不是么?”门关上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我自己,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涂着绿色油漆的门,身体里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感觉。被遗弃感,寂寞感,空洞感。

原来我真的耽误了他的时间,他只是忍无可忍了而已。也对,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讲课也是无偿的,他又随时喊停的权利。只是……我摸到脸上凉凉的一片,打开门追出去。

从我家到车站要走一站地的路程,应该还来得及的。我拼命朝车站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想我到底要说什么。就在我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站牌的时候,曲城要坐的那趟车从我身边开过,情急之下我只好追过去用力的拍打它的铁皮外表,司机好心的把速度放慢,朝我挥手,意思是这里不是车站不能停车。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怕如果我现在不坐上它就再没机会赶上了。于是我趁它减速的瞬间冲到了它的正前面,正巧这时司机踩了油门,我闭上眼睛前一秒看见了司机吓到的脸。

可是我没有感觉到被撞击的那种钝重的痛,我只感觉到了一阵晕眩,自己好像真的倒了下去。睁开眼睛,看见车里惊魂未定的司机正在呲牙咧嘴地骂我,我耳朵却失聪般的什么都听不见,骂了两句之后他猛踩了一下油门就走了。这时我才看见和我一起摔在地上的曲城,他的胳膊挡在我身下,才让我没有直接接触地面的疼痛。“对不起……”我站起来发现身上除了有那么点轻微的痛,没有什么大碍,伸手想要拉他,他却打开了我的手。动作中的冷,让我僵在原地。

“陈梦,让别人担心,让别人为你受罪,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什么,可是他也不知道他的话正像吸血虫死死黏在我的心上。曲城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就想走,我却看到他手掌和手肘上大片的擦伤。“你……”我跑过去把他的手拉起来,“对不起。”

“够了,别再随随便便说这句话了,一点擦伤没事的。”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柔软的安抚,我的眼泪却掉下来。我的手在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到灰色的地面,和泥土混在一起。

“对不起……”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过路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我知道这场景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可是该怎么办呢,我永远都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哭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能够抬起头了,我一鼓作气对他说,“你走吧,你说得对,我就是只会让别人担心,谁和我有关系谁倒霉的。手要记得快点擦药。再见。”说完我故作洒脱的擦过他的肩膀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曲城说话不算数,他救了我。

我转过身想要看他走没走,却意外的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还不等我抬头,那个人略显小心的用手臂环住了我。

准确的说,我撞进了一个让我安心的怀抱。

我们的第一次拥抱,我将眼泪落满了他的肩膀。

那一年是我们的十六岁。

当然,在我少有的能够够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不是不清楚,陈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只想要默默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帮我扫清路上的碎石。可是我总是不领他的情,太过固执和一意孤行,所以很多时候他也不确定自己做得对是不对,也跟着我走了很多不必要的弯路。比如,他给我找英语老师的事。

没错,那次遇到的阿姨,就是陈年拜托再拜托给我找的英语老师。人家本来就很忙,平时上课,六日在外面还有办提高班。可是这么简单的事陈年却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所以他单独找了曲城谈。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坐在马路牙子上,我问曲城。

“你爸爸很爱你。他怕如果愣是把老师找来,你会不接受。”我沉默,“陈梦,别再倔强了,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对你好的人,你自己也不好过,不是么?”

“就算是他去找你,让你不要再来了,你也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吧,搞得我……”

“我也想直接说,可是……除了这样,我说不出口。”

我把他的手抓起来,手心朝上,轻轻地吹。“你等会儿我。”

我跑到最近的便民药房,买了一包棉签,买了止血药,然后又在外面买了瓶矿泉水。“再不弄干净的话会感染的。”我一点一点用棉签把伤口上面的土和血迹擦去,“应该会疼哦,疼的话……”我抬起头,他的脸突然靠近,有一点点温热落在我的唇角,稍纵即逝。

天很冷,还在刮风,我却感觉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像是要爆炸,我低着头半天都没有抬起来。在时过境迁之后我想起来才明白,只有第一次这样青涩的亲吻,才会笨拙的连唇都对不准。可是过后很久我想起来这一幕,心里依旧柔软得可以拧出泪来。

我很顺从的接受了那个新老师,也很努力学习。其实一直以来让我甘心转变的人,就只有曲城而已,从一开始就是他将我从那个通往死路的路口推离,然后带在身边,告诉我,“你要为我变得好起来”。我终于发觉自己最大的结症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付出,我无法通过别人来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总是空落漂泊。可是现在,当我决定要为别人而活,在做这个决定的瞬间,我就感觉到身体里蓄满了全新的力量。

是他,让我重生。

但是谁会相信我和曲城明明已经知晓了彼此的心意,有过短暂的拥抱,轻浅的亲吻,却没有认真说过“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他不说我不了解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还没有那个自信。

我怕我不配。浴火之后重生的如果不是凤凰,那么会不会是烧黑了身体的乌鸦。

所以我在心里和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如果我能够考上高中,就用力去抓住眼前美好的一切。但假如……我会退出他的生活,退回自己原来孤身一人的狭小空间。

曲城说:陈梦,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伤人伤己呢?他从来都叫我“陈梦,陈梦”,全名全姓。可是为什么听着他的声音,我甚至会觉得这个叫“陈梦”的人应该是个颜色透明的甜美女生,有着和他一样的明亮光晕。

初三永远有着让人措手不及的迅疾,天越来越暖,我就越来越急燥,每天除了吃东西出去倒水,几乎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和陈年的交流只是他上下班开关门的声音,有时候他会过来敲敲门,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随口答,他便离开。

我甚至觉得他只是想确定,我还是在的。

夜已经深了,桌子上的电子表刚刚跳过四个零的那一秒。又是一天。我揉揉已经消极怠工,对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失去分辨功能的眼睛,站起来打开房门,客厅漆黑一片,我抬眼正好对上妈妈的遗像。无法否认,我是像她的,只是她更加温润一些,而我干枯潦草。突然我听见了陈年房间里有动静,下意识的想要躲回屋里,却已经来不及,陈年打开门看见我愣了一下,“梦梦,天天熬太晚也不好,去睡吧。”

“正打算睡,”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玻璃杯,“想喝水?”

“嗯,嘴干,我倒点水拿进去,你去睡吧。”

也许是光线问题,那一夜我看着陈年,第一次觉得他老了。犹豫的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我来吧。”

把水交给他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我想他大概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只是我们相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各自回了房间。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就听见了破碎的声响,在夜里刺耳到惊悚。我飞奔到陈年的房间,看见刚刚还完好的那个玻璃杯变成四分五裂的残骸,水和玻璃片混在一起,在墙上反射出冷光,陈年捂着头坐在地上。“爸,你怎么了?!”

“我没事,衣服口袋里有药,你去给我拿来就行。”

我赶忙去翻那瓶药,又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来,扶着床沿站起来坐到**。“梦梦,你去睡吧。地上先这样,明天我收拾。”

说不出“我在这儿照顾你吧”,甚至连一句“你自己注意些”都开不了口,我狠狠咽了一个唾沫,还是静静退了出去。刚刚那瓶药还留在我的手里,借着灯光看清原来是治疗高血压的药,那么刚刚他倒水是为了喝药吧。

我不敢想像假如我已经睡熟,那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躺到**,满满的睡意竟然全部散去,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去想我和陈年的感情。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成长的全部条件。他待我温和,从不逼迫或暴力施压。他应当好家长的代表,可为什么我却无法与之亲密。我从来叫不出“您”,更说不出关怀的话,甚至连在一起看电视都坐在沙发的两端。可是……我想我并不是不爱他。我的生性疏离已经到了冷漠的境地,竟然连至亲都无法打破。

不自觉的想到曲城,我对他的依赖命中注定般的坚决,他仿佛就是我生命里缺少的温暖甜蜜的那一部分,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完整。拿起手机给他发信息,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还没有睡:“你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他回过来:“学你,发呆。”

“咱们年级前十名也会发呆啊。”

“陈梦小姐,我要采访你一下,深更半夜来损我很有意思么?”

我看着手机笑,本来已经编辑好的“刚刚我爸爸犯高血压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换成,“我明天去学校上课。”

“全学校男生听见你这句话都会很兴奋的。”

“你去死!”我把手指从发送键上移开,又加了一句,“你也会兴奋的喽?”

手机背光20秒陷入黑暗,然后再也没有亮起来。

只有我知道,我一夜都没有睡。

转天早晨我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走进厕所看着小小镜子里那个面色暗淡的自己,用凉水洗了好几把脸,转身要出去时,一直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兀自落了下来,撞到洗手池,然后玻璃溅得哪里都是。我承认我被吓到了,这简直就是“魔镜魔镜,谁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人,然后镜子碎了”那个笑话的现实版。陈年走过来看到这场面也呆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墙上那根满是铁锈的钉子,又看了看地上镜子边缘的塑料壳,说:“可能是太久了,挂钩的地方裂了。这镜子还是和你妈妈结婚时她买的呢,回来我再给你买一个吧。”

我退回客厅,脑袋里依旧回**着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于是那一天,我还是没有回去学校,也没有打开手机。一直到晚上临睡前,我终于忍不住按了开机键,一条信息也不存在。

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做一个敏感过头的人呢?

真正回学校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从衣柜最里面找出那套只穿过一两次的校服,想了想还是化了一点妆,为了遮盖自己苍白的脸色。我在发烧,前一天晚上我被那些物理题弄得要发疯,然后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就睡在那堆物理题中,窗户吹进来的风让那一页页白纸黑字发出似笑非笑的音色。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又因为低血糖兼发烧导致的头晕摔倒在地上,我想自己支撑着站起来,试了两次居然没有成功。那一刻我从未有过的感到害怕和绝望。

陈年在外面做早饭,依旧是老三样,白米稀饭,面包,煎蛋。

到教室门口时里面已经在上课了,时间分明没有过去太久,可是眼前的一切变得非常陌生。那个语文老师还是老样子,喜欢把手交握在后面,在教室里溜来溜去。曲城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认真做着手中的卷子。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陆续开始有人发现我,他们诧异的眼神又让我有了想逃的冲动。这时候语文老师发觉了大家的**,透过门上的竖形窗子看见了门外的我,她的脸上也顿时写满了惊讶。我想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

沉默地走进教室,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我的桌椅已经被当成废物放到了教室后面的角落,我走过去把它们分着搬回原先的位置。桌面椅面上都蒙着厚厚的灰,桌肚里俨然成了垃圾箱,小食品袋,饮料瓶,甚至还有鼻涕纸。四周的眼光直直戳在我的身上,我咬着下嘴唇埋头收拾,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整个教室维系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好像所有人故意将呼吸都放轻,在这样的氛围下我随意动一动都会显得无比刺耳突兀。

整整一包面巾纸都用烂,桌子还维持在一抹一手黑的状态,我向四周搜寻,根本找不到抹布的踪影,再说也不可能去找谁借。心里寂静得好像一座坟墓,我蹲在地上面无表情,手却在书包带上默默收紧。“喏,给你,”一只熟悉的手伸过来,是一包满满的纸巾和一瓶水,曲城蹲下来,把水倒在一张纸巾上塞到我手里,“先把椅子擦干净坐下,下课再去找盆接水。”说完他把东西放在地上,趁机在我耳边极其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我相信那些对这个场景乍舌的人都只能看见曲城偷偷对我说了什么,可是绝对听不清楚。

他说,你真是好样的。

很多时候曲城就是我的向导,他总是以一种干净果决的姿态将我从一个僵局中解救出来,让有拥有短暂的勇气。纵使短暂也弥足珍贵。他丝毫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异样眼光,他比任何人都勇敢。我用他给我的纸巾和水把椅面擦干净,站起来却依旧免不了眼前一黑,我只能闭上眼睛站上一会儿,然后坐下用剩下的水喝了退烧药。就在这时收到他的信息,“你怎么了?”

“没事,低血糖而已。”

“早上没吃饭么?”

“吃了,没事的,一直都有一点。”

这句话说完,那边就再没有回过来。仔细想一下,似乎每一次都是他那边先行结束对话。除了一些必要的问答,很少会有长时间的闲聊。我握着手机的手松了松,然后随手把它丢进了包里。

下课后我找来盆和抹布仔细把桌椅擦干净,把垃圾扔掉,然后走去曾经很熟悉的班主任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还是喊了声“报告”。

“进来。”班主任烫了新的卷发,转回头看见我脸上还算镇静,“我刚听说你回来了。”

“我想和大家一起复习。”

“这样……没问题啊,不过我们已经开始第二轮复习了,你确定你跟得上么?”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因为就我之前的脾气来看,听完这句话应该会立刻摔门出去,那样在办公室其他老师面前她也很难堪。

但是——“我想试试看。”

回到教室走回自己的座位,竟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块巧克力和一包水果糖,我向四周望了一圈,发现许多人都往这边看,看起来他们都知道是谁放的。当然,我也知道。撕开一颗水果糖的包装,把它放到嘴里,立刻充满水蜜桃的香甜。我自己摸了摸额头,退烧药好像发挥了作用。

“你回来了啊……”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吓了我一大跳,我扭过头发现——

——李思思。

从那件事之后我就拒绝再见这个人,之后也真的再没有遇到过,可是此时想起已经过世的沈超,竟然意外的发觉心里早已已经没有什么怨恨了。“嗯,你还好么?”

面对我的泰然自若,李思思显得更加不自然,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直直的看着我。我发现她和之前不大一样了,更加瘦,眼睛微微水肿,显得特别憔悴。然而她看着我的表情又那么让我捉摸不透,好像有剧烈的喜悲藏在后面,此刻先都化成隐忍。

“你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知道他死了么……”

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让她这样失魂落魄,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更没想到沈超的死竟然会给她这么大打击。“我知道。那是意外我们都没有办法,你就……”

下一秒一片混乱,有的女生都尖叫起来,因为李思思突然用巴掌截断了我的话。因为根本没有防备,所以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我甚至听见了耳鸣。李思思站在我面前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滚,好像挨打的是她一样。我以为紧接着她会歇斯底里的冲我喊些什么,可是她只是哭的发抖,然后第二次举起了手。

“够了,”在她第二个巴掌落下前曲城挡在了我的座位前面,“这事要怪就怪我,跟她没关系。”

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心算了一下这是他第几次出面保护我。所幸的是李思思第二个巴掌并没有落下去,她刚才那一下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

“陈梦,你是个冷血动物,你不是人!”李思思看着我和曲城,半天只颤抖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嗓子哽咽的快要吐不出完整的字,之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去哭了。

我懂的,她一定是从知道消息的那天就一直强忍着心里的难过,她只能在同样认识沈超的我身上用仇恨来转移心里的疼痛。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正式交往过,但就算有也只是给自己的折磨更深一些,地下恋情的最大特点就是,无人可以分享,也无人可以哭诉,当一切结束,多冰冷的结尾都要自己吞掉。

这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她没办法一个人担当。毕竟她不是我,不是在她眼里冷血无情的我。

“痛不痛?”曲城从老师办公室借到毛巾和热水帮我敷印记明显的脸,他的手隔着毛巾放在我的左边脸颊上,依旧可以感觉得到。

“还好啦,你去上课,我不能拐好孩子逃课的。”

曲城拧着眉毛看我,完全不理睬我笨拙的玩笑,“喂,搞那么严肃干什么,人在江湖混挨两巴掌算什么,是不?”

他还是不说话。

“去上课去上课,我马上就回去,”我把毛巾从他手上接过来,推他出水房,“我自己来就行了,喂——”

“在一起吧,”好像怕我没听到一样,“在一起吧,我们。”

从没想过会是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为什么是这种时候。我不着痕迹的与他分开来,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曲城沉默地看着我,我想他是懂的。末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朝教室走去,我听到他说:“我很怕过了这个时候我又会没有勇气。”

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在我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我不能忍受他因为愧疚或同情和我在一起,更不愿他之后视我为拖累。毕竟我们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应该足够我变得更好。电视剧里不是常常这样演么,女生希望能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和自己最爱的人牵手。

虽然是在还无法预言以后的年纪,我依旧在心中笃定,他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春夏的味道开始明显的时候教室后面的黑板写上了距离中考还剩100天。每一天放学之后班长会去后面把数字改掉,从三位变两位,然后越来越少。心上悬挂着一个点滴瓶,每一天都有东西在疯狂注入,知识,以及烦躁紧张的情绪,而每一天也都有东西在溜走,但那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曲城一模的时候语文考了109分,英语考了112分,在全区都可以排得上名。我看着老师夸奖曲城时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手上勉强及格的卷子被指甲划破。“恭喜。”我走到他座位前摆出一张开心的脸。

“你很厉害了,”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开心,仰起脸看我,“有多少人每天上课都没有及格呢。”

我牛气地说,“那当然。”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学校角落,我将那一张张试卷撕成不能再小的碎片,一捧又一捧扔上天,再看着它们变成夏天里的雪,全部打在我的脸上。

中考那天我和曲城分在两所不同的学校,但距离并不远。前一晚我还是过了零点才睡,并没有什么紧张,倒是转天路上的那些家长让我有了这是个很重要日子的感觉。到了那所陌生学校的大门口,时间尚早,考场还不开放,我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竟然看见曲城的身影从远处靠近。

“你怎么来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考场么?”

“时间还够,来看看你,”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了再进去,省得晕场,而且对脑子好。”

“总给我糖吃,你就不怕我吃成猪啊?”

“没事,猪我也挺喜欢的。我走了,考完给我打电话。”

我站在原地咀嚼着他言语中的暧昧,如同口中的巧克力一样柔滑得注入心脏表层,开始发挥它的效用。我随着巨大的人流涌进学校,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一切规规矩矩有条不紊,犹如一匹平整的绸缎。

那个分数通过信号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完全无法信服。我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拨打那个号码,可是那个讥笑似的数字始终都没有变过。比一模二模低五十多分,我的语文机读卡居然没有读出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虽然我多么不想这样认为。

我知道曲城也查完了我的分数,因为考试后他特意问过我准考证号码,作为交换我也知道他的。当我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分数我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完全是为了炫耀而存在的三位数字。查完分数之后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抱着膝盖倚着门坐在地上,恢复一种拒绝所有人靠近的姿态。曲城的第三个电话打来时我按了关机,而陈年在外面敲门叫我出去的声音在我听来竟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那么不真实。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天亮起来的全过程,但是却是最模糊的一次。天空充满大大小小的波纹,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溺在水中。袖口上都是泪水一直没有干透,脸上紧绷得好像能够提取出盐粒。我爬到床边翻出包里还剩下一半已经有些融化的巧克力,一股脑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只在舌尖徘徊了一下下,却在喉咙留下了经久不去的苦。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物极必反。当你越孤注一掷将一切都贡献给一个希望,你才越怕输。可是没有谁能够保证自己百分之百不会输。

“梦梦,你把门打开,你得吃点东西。”天刚刚亮起来陈年又来敲门,我麻木地看着那道门突然举起包狠狠砸上去,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书,笔袋,水瓶,还有那张过了期的准考证通通掉在地上。房间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我想像不出陈年的表情。

门铃声在这时响起来,我听见陈年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的房门口,“叔叔,我……”

居然是他。桌子上的表显示时间6:35。

“来,进来,你来劝劝她也好,”陈年让曲城进屋,“从昨天查完分数之后就一直待在里面,没吃没喝,哎……”

“陈梦,把门开开,”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从前我是多么迷恋遵从,“你这样有用么?!”

没有用,我知道。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冰凉的地上,从门底下的缝隙看着他白色的运动鞋。没有用,但我至少可以选择不去做一个漆黑的影子黏在他身后。

“陈梦……”

“滚……滚,滚!”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门外的他喊出这个字,然后原本以为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的眼睛再次疯涌决堤。

门外许久的沉寂之后曲城冷冰冰的甩下一句话,“你要是想当鸵鸟随便你!叔叔,对不起,我先走了。”一声有些巨大的关门声结束了一切。

但是鸵鸟也有鸵鸟的倔强,我愿赌服输。

当天晚上我就打开了房间门,陈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见我立刻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挥挥手,“饿了,想吃饭。”厨房里是做好却动也没动的饭菜,我热了热,搬到桌上和陈年一起吃。他一直都在不安地盯着我看,似乎等待我开口说什么,可我无话可说,只是一切恢复原状。

一个连线都没有上的分数只能上一个职专,所以报志愿的那天我没有去,连毕业证都是陈年帮我拿回来。手机里面曲城的号码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彻底对我失望了吧。

“恭喜你考上市重点高中。”然后将他的号码设上来电拦截。

恢复原状吧,忘记“在一起”那句虚妄的话。

漫长的暑假之中,除了陈年有一次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那个教你英语的男孩子……”,曲城这个人真的就好像从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样。可是明明心里的一个位置被占满了,挪不走,丢不掉,沉甸甸的无比辛苦。临开学前的那一晚我又失眠,坐在**把包里一次次塞满东西,再一次次倒扣在**。第三遍的时候一颗不知何时遗落在不易发觉角落里的水果糖突然掉落在我身上,我捏起它暗暗用力,想要抬手扔掉,却最终还是放在嘴里,用牙齿拼命咬碎,那些甜蜜的汁水迅速冲进胃里。

与身体里那种叫寂寞的毒素相抗衡。

我报的职专距离家很远,所以我开始住校。其实这一切都是我一早计划好的,陈年也没有多加阻拦,只是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小心些,与人和善。开学第一天陈年也上班,所以我一个人提着巨大的行李箱倒了两趟车到了学校门口,刚一下车我就把行李箱扔到一边,蹲下去吐了。夏天拥挤的车厢,满是燥热和汗味,我忍了又忍才没在车里吐出来。“没事吧,”有一个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蹲下轻轻拍我的背,“吐出来就好了。”

我无法置信的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曲城。

为什么他总是看见我最狼狈的模样,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没事,”我用水漱了下嘴,拿纸擦干净,“你怎么在这儿?”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学校离这里步行也就十分钟?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我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巧合,转念又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曲城伸手摸我的刘海,“只要我想找你,你躲到哪里我都找得到。”

心中所有为抗拒而设的屏障,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才发现其实里面全部都是塑料泡沫,形同虚设,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去死,谁要哭了。”

曲城抿着嘴微微的笑,笑容明朗得如同清晨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曙光。

“那……”他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在一起,现在可以了么?”

原谅我,就算我对上天发了誓,此刻我也会选择承受任何报应,绝不愿让他的手空落无着。缓慢的把手交到他的手上,慢慢的十指相扣起来。后来我从一些女生嘴里才知道,原来恋爱中的所有小细节都有特殊的意义,十指相扣的意思是,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多美的四个字。

我对陈年说我想参加春季高考时,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却仍是能够看出有多高兴。原本以为大学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一个词,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去和谁打什么赌,可是我的想法永远都会被曲城改写,他对我说“考上大学吧,否则我也许会去别的城市上大学”。

“那假如我考上了,你就会留在这儿?”

“可以考虑,”看我一脸失望的表情他拉过我的手,“才高一哎,你想的是不是早了点?这一次你有三年,重新开始,来得及的。”

我点头,然后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他那么瘦,让我有一点点心疼。

第一学期要结束时又到了冬天,我的生日就是在冬天。陈年曾经对我讲过,妈妈生我的那天下了三十年未遇的大雪,积雪厚得阻碍了所有交通工具,他就是在那样的天气推着借来的三轮车愣是把即将分娩的妈妈送到了医院。记忆里我从来都没有正式过过生日,那一天和平常没有不同,只有陈年会给我做一碗面。

生日的那天正是周六,我从宿舍**坐起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一片银白。其他几个室友早早就出去玩了,我穿好衣服靠着墙背语文课文,突然听见曲城的声音,他在楼下大喊“陈梦,陈梦”。

放下书跑下去却找不到他的人,正当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时,眼睛被一双很凉的手蒙住。“喂,我知道是你。”

“朝前走,拐弯,慢一点,好,”曲城没有放下手而是指挥我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走路,“一,二,三——”

眼睛被释放的瞬间我看见宿舍楼后一大片没有被践踏过的雪地上用蜡烛拼成的——陈梦,生日快乐。

“你……你很恶俗哎,”一束束微小的火光在一整片冰天雪地里摇曳,看得人心里涌动出温暖,我冲动的转过身跳到他身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了,我一直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