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002

“最短可以租多久?”

“啊?”房东没听懂。

“我就租两个月,行吗?”

“两个月?”房东伸出两根胖手指。

董佳世点头。

“行。两个月就两个月。这里很快就拆迁了,能租几个月就租几个月吧。”房东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想住哪个房间?”

“我就想要这个有空调的房间。现在太热了,没空调怎么过啊。”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这个房间刚租出去没多久。”

“您这儿租金多少钱?”我插了一句。

“一个月两百。”

“有空调没有空调都是两百?”

“有空调两百四,没有空调两百。”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一个月三百,您把这个空调房租给我。”董佳世接过话茬。

“不行的。”房东笑了,“我和人家都说好了,签合同啦。”他又拿出手绢擦汗。

“这个租客是男的女的?”董佳世貌似不经意地问。

“男的。”

“做什么的?”

“好像是送快递的。”

他是快递员?我们店里有固定合作的快递公司,两位快递员专门负责我们店的业务,我和他们都很熟,他们的体貌特征并不符合张君雅的描述。假设他是新来的快递员,或者其他公司的,我没见过,也就是说,佳萌和这个人是工作上的关系?她想换一家快递公司?不可能,这种事儿她肯定会和我商量。就算是要换快递公司,也应该是去公司谈合作。对象也应该是业务经理,而不是普通的业务员。业务经理也不太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吧。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她来到这里,来到一个快递员的家里,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他一个人住?”

“是的。”

“您能不能帮我和他说说,把这个房间让给我?”董佳世继续说。

“这种事我不好说的。”房东连连摆手。

“如果我自己和他换呢?”

“啊?”

“我的意思是,我先租一个房间,然后和他商量,让他和我换房间,这样可以吗?”董佳世说得很慢。

房东想了想。

“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我帮你看看啊。”房东从他的购物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几页,“一号房间的租户,他叫,许平生。”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和董佳世都在盯着他的笔记本看。我找到许平生这三个字,他们的后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只匆匆扫了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个号码。它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而我已经给它打过无数次了。它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它让我恶心,让我害怕,现在,它让我兴奋。它就是昨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发出奇怪声音的那个陌生号码。我强作镇定,抬头看了一眼董佳世,他也正在看我。他向我点点头,我明白,他也认出了这个号码。

“您把他的手机号也告诉我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和他商量商量。”

“好。”

房东把许平生的号码念了一遍。董佳世给他打过去。

“他关机了。”董佳世收起手机,“这样吧,我先选一间,我们把合同签了,然后我再怎么换就不麻烦您了,可以吧?”

“好。”房东高兴地笑了。

“我就选这间吧。”董佳世指了指右手边第一间,和许平生的房间正对面。是不是真的要租一间房,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知道更多许平生的信息。

董佳世和房东过去看房间,签合同。我来到许平生的窗前,就像董佳世说的,窗帘遮得很死,完全看不见屋内。试着推了推窗户,竟然没有阻挡,窗户没锁。我回头看了看,房东和董佳世已经走进了对面的屋子,低着头站在窗台前,并没有注意我。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的房间,窗帘挡得很严,她也应该没有在看。我悄悄地把窗户推开一个三指宽的窄缝,拨开窗帘,匆忙地向里面瞅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隐约看见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如果有必要,可以在晚些时候从这里进入房间,仔细查看。我轻轻关紧窗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敲了敲玻璃。

我的心很乱。我想让佳萌毫发无损地回来,可是这些指引她去处的线索令我惶恐不已。

房东先走出那个房间,董佳世跟在后面,锁好门,把钥匙揣进口袋。

“我就是想先看一眼那个房间。”董佳世笑着对房东说。

“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房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一样,他那有空调。他又不在家。您正好也带钥匙了,就开门让我看一下吧,求您了。”董佳世搂住房东的肩膀,像亲密的晚辈一样撒娇。

“就看一眼?”房东让步了。

“就看一眼,我们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就看看,什么也不干。”

“好吧。”

我又跟着他们回到许平生家门前。

房东敲了敲门。

“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

人离开的时候只是带上了门,并没有用钥匙锁门。为什么?习惯?忘了?走得匆忙?还是,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无所谓?

董佳世推开门,房间里的汗馊味儿漫了出来。

我憋住一口气,飞快地把房间察看一遍。房间很小,不超过十平米。东北角放着一张铁质的双人床,铺着白蓝格的床单和新的竹凉席,床单的边缘几乎要拖到了地上。床头摆着一个红色的枕头,床尾胡乱堆着衣物。床头右边立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挨着拉杆箱的是没有柜门的床头柜,靠着右侧的墙,上面摆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那个女人和张君雅都提到的电动车停在电视机和房门之间。房门的左边,窗户的下面,是一把旧木椅子。椅子和床之间,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上面有一个饮料瓶子,两个绿色的小塑料盆,一大一小两个碗。一双筷子担在小碗上。还有一袋没开封的榨菜和空调遥控器。对着圆桌的左面墙上装着空调。桌子和床之间的地上有一双灰色的塑料拖鞋,一个绿色的塑料脸盆和一个红色的垃圾桶。地面和外面一样也是水泥地,很干净。还有一把旧木椅子,正好放在门和床之间的通道上,椅面对着床。椅子正上方安装着一个古老的吊扇,扇叶上满是灰尘。

房间算不上乱,但给人感觉很拥挤,仿佛所有的物品都在相互怨恨相互排斥从而导致了某种超越了空间的膨胀。另外,房间里没有任何炊具,他并不自己做饭,能说明什么呢?懒?没有好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态度?电动车应该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却停在家里。他又是快递员,工作也应该用到电动车。那个女人说这两天都没见过他。现在,他人不在,车却在,是不是可以断定他这两天没有回家呢?手机一直关机。快递员工作的时候肯定是要用手机的。他也应该没有去上班,他去哪了呢?拉杆箱还在,说明他没有走远,或者是没有准备,突然离开的。佳萌来找过他,他给我打过电话,也可能不是他打的,但,是他的号码没错。佳萌失踪了,现在他也失踪了?佳萌去哪了呢?他又去哪了呢?他们是在一起吗?他和佳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千头万绪之中,可以肯定一点,佳萌的失踪与他有关。联想到那通奇怪的电话,这个结论激起了我内心强烈的恐惧。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正望着屋子中间那把木椅子的方向出神儿。

“好了吧?”房东问我们。

“好了。”董佳世回过神儿来。

“都一样吧?”

“差不多。”

房东锁好门。我们一起往出走。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啊?”房东问。

“这两天吧。”

“你和他怎么换,我就不管了。”房东笑呵呵地说。

“好的。我们送您回家。”

“不用,不用。”

“走吧,顺路。”

“谢谢,谢谢。”

房东的家就在河对岸的一个小区里。我们一直把他送到楼下。

“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叫许平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房东下车之后,董佳世说。

“这么说,佳萌和他也可能认识?”我的心底震颤不已,也说不清他们认识有什么不妥,只是感到莫名的恐慌与疼痛。

“肯定认识。”张君雅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回头恶狠狠地反问。

“我就知道。”

她幸灾乐祸地瞥了我一眼。我不愿再理她,转头看董佳世。

“也许认识,我不能确定。”

“你和那个许平生是怎么认识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是我们镇上中学里最有名的混子,外号瓶子。经常抢劫我们小学生,曾经劫过我一次。当时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被他拦住了。他向我们借钱,说是借,其实就是抢。我借了。我的同学不借,被他狠狠打了一顿。”

“后来还见过他吗?”

“再也没见过,上中学的时候听说他被抓进去了。”

“他有什么特征吗?”

“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这一点长大了也应该不会变。”

“那天去接佳萌的人眼睛长什么样?”我问张君雅。

“没看见。”她没好气地回答。

既然他是快递员,说不准去过我们店里。我赶紧给店里打电话,问他们前些天有没有不熟悉的快递员出现,他们说有一个,顶替另一位临时有事儿的快递员,只去过一次。我问那个人的眼睛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他们说,就是。

“就是他,他去过店里,只去过一次。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

“回去报警。”他果断地回答。

终究要去墙的另一边吗?

那道本来无影无形的墙在我的意识深处渐渐显出形状。它黑如铸铁薄如蝉翼高耸入云。它的一侧是繁华虚无的城市,另一侧是长满野草蔓延至天际的荒原。野草与墙齐高,随风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仿佛正有一条巨蟒吐着芯子滑行其间。无数的紫黑色藤蔓,或粗或细,交织缠绕,卷曲着爬过高墙,涌入荒原,消失在草叶之下。其中的一根最终到达了荒原的某一处,死死缠住被藏匿在那里的佳萌。藤蔓上的毒须刺进她的血管,贪婪地吸食着她的血液。

即使许平生不是那根藤蔓,也必是它的分支。

他认识董佳世,去过店里一次,佳萌来找过他,如此看来,他和佳萌确实是认识的。是朋友吗?肯定不是。从小就品行不端,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佳萌绝对不会和他交朋友。如果不是朋友,佳萌为什么会去他家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除非,他们在一起,猫。那样的话也就没必要计较平日里的品行问题了。如果真是一起,猫的“朋友”,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没告诉我。可是,如果当时去他家是想一起,猫的话,为什么不先去取猫,然后再去他家呢?这样的话,就可以直接……我回想他家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家和邻居们住得太紧密,不适合进行那种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要另找地方。就算是另找地方,也可以在电话里约好,然后佳萌去取猫,再赶到那个地方,完全没有必要去他家找他。那么去他家里,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情。会是什么事儿呢?这件事儿又跟他的号码给我打的那通奇怪电话有什么关系呢?和佳萌的失踪又是什么关系呢?如果那通奇怪的电话是他打的,他想传达什么信息呢?如果不是,又是谁呢?为什么用他的手机呢?会是佳萌吗?如果是佳萌,那么她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重新整理思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佳萌和他是,猫的“朋友”吗?章白羽是佳萌,猫的朋友,这个问题应该问问她。

我打给章白羽。

“是不是佳萌回来了?”接通电话,没有寒暄,她直接问道。

“没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许平生的人?”

“不认识,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别问了。我还有一个问题,除了你们之外,佳萌还有没有其他的,猫的朋友?”

“应该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现在了解到,佳萌离开家之后,去找了一个叫许平生的人,然后去找的阿猫。我想知道,这个许平生会不会是她的,猫的朋友。”

“肯定不是。”

“为什么?”

“顺序不对啊,应该是先去取猫……”

“这我也想到了,问题是,许平生的家里不适合,你知道了吧?”

“不用去管这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人肯定不是佳萌的,猫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没有。除了群里的人,我没有其他的,猫的朋友。我也不需要。你以为我们加入这个群就是为了找到一起,猫的人?”

“不是吗?”

“当然不是。加入这个群是为了,比如,有时候,那只虫子还没占满我的脑袋,就是那种想做但又懒着动手的状态,就像今天,看看视频是个不错的选择。所有,才会有这个群。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好处,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就是我不需要一个一起,猫的朋友,从来不需要。打个比方,就像你肯定不需要一个一起看爱情动作片的朋友。”

“所以,佳萌也不需要?”

“肯定的。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我比你了解。”

章白羽说服了我。他们不是,猫的朋友,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猫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张君雅捅了捅我的肩膀。

“跟你没关系。”

我闭上眼睛,继续之前的猜想。

他不是佳萌的朋友,不是一起,猫的朋友,仅仅是认识,佳萌为什么去找他呢?佳萌,猫的诱因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会不会是导致佳萌想要,猫的原因呢?佳萌去了他家,然后就去取猫了。从时间的先后顺序看,确实存在因果关系的可能。也就是说佳萌去找他可能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儿。不是好事儿,到底会是什么事儿呢?先不管是什么事儿,佳萌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家。是自己离开的,还是和他一起?离开之后,她去取猫了,阿猫可能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

我给阿猫打电话,没人接听。

“别忘了取钱。”张君雅大声提醒我。

董佳世在前天下午佳萌取钱的建设银行门前停了车。

站在ATM前面,我又想起之前想到的一个问题。佳萌为什么要在去他家之前取钱呢?她去找他会不会跟钱有关?还是说,是取买猫的钱?后面这个问题好解决。我又拨打了阿猫的电话,这一次接通了。

“喂,你好。”他说。

“请问是阿猫吗?”我问。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上午我们通过电话。”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

“对。我又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刚才出去了,没带手机,没接到,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是想问一下,那天佳萌去取猫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就她自己。”

“有没有可能有人在外面等她?”

“没有吧。她是坐出租车走的。好像也是坐出租车来的。应该就她自己。”

“我知道了。嗯……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只猫多少钱?”

“三百块。”

她不可能特意为了买猫的三百块来取钱。我们家的钱全归她管。她带着的现金总是比我多。我们在外面消费也都是她付钱。那天中午吃完饭,买单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边,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钱包。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钱,但可以肯定绝对多于三百,而且,还不是多一点。因为她当时还要给我两百块零花钱,我没要。我还有五百多,足够用了。

“这样啊。还有,我还想求你一件事儿。”

“别这么客气,你说。”

“你知道佳萌为什么买猫吧?”

他犹豫了一下。

“知道。”他的语气并不肯定。

“佳萌现在还没回来,我们准备报案了。到时候警察可能会给你打电话向你了解情况。如果他们问起佳萌买猫的原因,我希望你帮我隐瞒一下,可以吗?”猫这件事儿毕竟是佳萌的隐私。另外,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与她的失踪无关。如果赶上警察是爱猫人士,难免不产生抵触情绪。基于这几点考虑,还是不说为好。

“当然可以啦。其实,这样做是你在帮我。如果他们问我认识不认识你呢?我怎么说?”

“就算不认识吧,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明白了。”

我挂了电话,取了钱,离开ATM机。

现在两个问题基本有了答案。

佳萌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取钱不是为了买猫,是为了什么呢?取钱和去许平生的家里是什么关系呢?取了多少钱,可能是关键,钱的数额越大,事情可能越糟糕。

回到车上,董佳世告诉我他刚刚给雷警官打过电话,他就在派出所,我们可以直接去找他。我一共取了三千块,把其中的两千递给张君雅。她接过钱看也没看直接放进包里,转身开门准备下车。

“和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吧。”我建议道。

张君雅扭头瞪我。

“我们必须和警方说实话,告诉他们是你为我们提供线索,领我们找到了许平生的家。他们肯定要问你问题。如果你现在走了,过后还要麻烦你再来一趟。”我更想借警察之口问出她跟踪佳萌的原因。

她面无表情地拉上了车门。

我们赶到派出所。雷警官正在办公室等我们。彼此也算熟悉了,直接进入正题。我先介绍了张君雅,然后把下午的事情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一点,昨天早上接到的那个奇怪电话就是来自许平生的号码。

“还有,我觉得佳萌去他家之前取了多少钱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认真地记了笔录,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佳萌和许平生的手机号码,还有佳萌的身份证号。

“我现在就去申请查看他们的通话记录,还有董佳萌的银行交易记录,你们先在这等我。”

在我们等他的时间里,他的一位同事来过一次,开了门探进来半个身子,见他不在就走了。张君雅一直在看书,安静专注的表情与我印象中粗鲁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给书包了塑料封皮,所以我昨天才会以为她看的是地图册。董佳世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咬着指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目光轻柔,仿佛正在看的东西极其脆弱,就算强烈一点的眼神也承受不住。我坐了一会儿,不自觉地起身走到窗边。心中有事儿便趋步向窗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习惯。窗户算是房子的眼睛吧,也许我是想借助这个大一点儿的眼睛更清楚地观察这个世界,以期找到一条通往幸福安宁的道路。窗口正对着一个住宅小区,一楼的一户人家里一个男人正在炒菜。我能看清他翻炒青菜的每个动作细节,隐约能听见他手中的木质铲子敲击铁质大勺的当当声,但我闻不见一丁点烟火的气息和饭菜的香味儿。我暗想这就是此刻我与眼前这个世界的关系,没有佳萌,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也就变得寡然无味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找回来。

6点15分,雷警官终于回来了。

“通话记录都拿到了,银行的交易记录没拿到。我赶到银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班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不过,你们放心,申请已经批好了,保证明天能第一时间拿到。”

“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的工作。哦,还有,通过许平生的手机号码查到了他的身份证号,他的资料也调出来了。”

他招呼我和董佳世坐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先给我们看了许平生的资料。

资料有两页,第一页是身份证打印件。许平生,男,1979年3月2日出生,籍贯,广东省清远市阳山县太平镇。因为是黑白打印,又是身份证照,只能大概看清他的面部轮廓,四方脸,宽额头,深眼窝,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

我和董佳世相互看了一眼。

“就是他。”董佳世肯定地说。

“怎么了?”雷警官问。

“这个人我认识。我老家也是在太平镇。他是我们镇上的小混混,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打劫过我。”

“这么说他和董佳萌也很可能是认识的?”

“有可能。”

我们继续看第二页,是许平生的案底。1995年因故意伤害他人被劳教两年。1999年因故意伤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2005年到2007年,在广州,第一次被强制戒毒。2012年再次被强制戒毒,也是在广州。今年3月刚刚离开戒毒所。

他混迹于广州期间,佳萌也在广州生活过。他们会不会在广州相遇呢?如果相遇了又会怎么样呢?许平生会追求佳萌吗?如果是的话,佳萌一定会据他于万里之外。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为什么会离开广州来上海呢?佳萌为什么会去找他呢?

董佳世把许平生的资料还给雷警官。

“接着看通话记录吧,看完我们再讨论。”雷警官说,“主要找许平生的号码,把他的号码还有你们认为可能有问题的号码都标出来。”

他把佳萌的通话记录递给我们,又给我一支红色的中性笔。

佳萌的通话记录从7月1日开始,有两张A4纸那么长。

7月1日到7月25日,许平生的号码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其他可疑的号码。

7月26日,下午3点12分,许平生的号码第一次出现。打入,通话时长2分43秒。

7月27日到30日,他的号码都有出现,都是在下午3点多,打入。

连续五天,同一个时间段打给佳萌,他是在骚扰她吗?为什么骚扰她呢?如果是骚扰,佳萌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董佳世呢?

8月1日和8月2日,他的号码没有出现。

8月3日,也没有他的号码,但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下午2点24分,打出。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没有那个号码的信息。董佳世查看他的手机,也没有。我肯定见过这个号码,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暂且放过它,继续向下看。

8月4日,下午1点18分,那个号码又出现了,打出。没有许平生的号码。

这个号码到底是谁的呢?马上就要想到了,却又让它溜走了。

8月6日,下午4点33分,佳萌给许平生打了一个电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许平生打电话。如果之前他是在骚扰她,她为什么还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呢?

在这个电话之后,4点38分,佳萌又给阿猫打了一个电话。

8月7日,晚上11点25分,阿猫的号码再次出现,打入。就是那通差点害我们吵架的电话。

8月8日,下午4点31分,许平生的号码赫然印在纸上,打入。佳萌离家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果然是他打的。

5点52分,他的号码又出现了,打出。

这一次应该是佳萌下了公交车给他打的电话。

6点29分,阿猫的号码,打出。

6点45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又出现了,打入。

我努力回想这两天见过的新号码,章白羽的、阿猫的、江友诚的,江友诚给我的是名片,他的号码不在我的手机里。我拿出钱包,找出他的名片,对照了一下,真是他的号码。他说他和佳萌最近一次联系是在半个月之前,他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呢?因为他是佳萌的前男友,怕我多心?还是真的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7点52分,许平生的号码再次出现,打入,通话时长3分08秒。这是佳萌接听的最后一通电话。她也没有再向外打电话。

8点整,我的号码终于出现了,未接来电。接完前一通电话就关机了?为什么要关机呢?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没电了?

之后全部是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我和董佳世,没有可疑的电话。

雷警官也已经看完了许平生的通话记录。

“除了许平生,还有什么可疑的号码吗?”他问。

“还有江友诚,我在后面写他名字了。”我把通话记录递给雷警官,“他是佳萌的朋友,昨天我问他,他说他和佳萌最近一直没有联系。显然他说谎了。还有大前天晚上11点多的那个电话,我在后面写了问号。”

“我们能看看许平生的那份吗?”董佳世问。

他把另一份记录递给我们,很厚的一摞,已经做了简要的标记,但我们还是仔细地从头看了一遍。没有新发现。在最后的未接电话中,有一个上海本地的座机号码出现了很多次,雷警官在号码后面写了:公司?这和我的猜想一样。如果真是公司的电话,也就证实了他的确没去上班。

“我可以把这两份记录拍下来吗?”董佳世问雷警官。

“可以。”他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头也没抬。

在我和董佳世拍摄通话记录的时候,张君雅悄无声息地走到办公桌前面。

“我要回家了,如果你有问题要问我,赶紧问好吗?”她对警察也丝毫不客气。

雷警官抬起头,愣了一下。

“差点把你给忘了。真不好意思。”

我和董佳世拿着通话记录坐到沙发上。张君雅坐到雷警官的对面。

他们对话的过程中,雷警官一直面带微笑。张君雅却始终冷冰冰的,能回答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直到最后,雷警官才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的意思是……你是偶然看见的,还是……”

“我跟踪她了。”张君雅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率。雷警官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跟踪她呢?”

“因为无聊。”

雷警官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

“她长得好看。”张君雅顿了一下又说,“又是杜老师的女朋友。”

“杜老师是谁?”

“他。”张君雅指了指我,“杜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风流人物。”

雷警官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意味,笑着瞅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没想到啊。

“不好意思,可我还是不明白。”

“我刚刚初中毕业,暑假很闲很无聊,于是就想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每天找不同的人,跟着他逛,看看他都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我们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算是社会调查吧。当然了这个人必须有特点。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雷警官好像被她说服了,笑着点点头,竟然还流露出赞许的神情。

这样的回答却无法使我信服。我不相信她会靠跟踪人打发时间。昨天她就没有跟踪谁。她跟踪佳萌一定有更深层的动机。

“还有问题吗?”张君雅不耐烦地问。

雷警官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

“没有了。谢谢你。”

雷警官站起来,向张君雅伸出右手。她也站起来,并没有和雷警官握手,转身就往外走,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我送你。”我说。

“省省吧。”

我送她到派出所门前,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又递上一百元车资,她不客气地收下。我们都没说话。我是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根本不想说。被误解的滋味不好受,无从说起的感觉更难过。我希望她能透过我的眼睛看懂我是个好人,就像我希望许平生仅仅通过遥感就能明白如果他敢碰佳萌一根毫毛对于他而言我就是个恶魔,而这两者皆是虚妄。

我走回雷警官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

“江友诚。”董佳世悄声告诉我,“11点的那个电话已经打完了,是一家宠物店老板。疑似许平生公司的那个电话没打通。”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雷警官对着电话说。

等对方说完,他又问。

“她说为什么借钱了吗?”

他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翻动自己的笔记本。

“这样啊。8月8日下午6点45分,你又给她打了一次电话,为了什么事?”

“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

“我暂时没问题了。如果再有问题还会给你打电话,希望你保持手机畅通。”

“好。谢谢你的配合。再见。”

雷警官挂了电话。

“江友诚。他说董佳萌给他打电话是向他借钱。”雷警官拿着他的笔记本站了起来。

“借多少?”我问。

“她想借五万。”他绕过办公桌面对我们靠到桌沿儿上,“江友诚怕不够,给她汇了十万。他没告诉你他们最近有联系是因为董佳萌嘱咐他不要说。”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她借钱要做的这件事儿,不光要瞒着我,还要瞒着董佳世,不然她应该去董佳世那里拿钱。虽然我们买房向他借了钱,但这绝对不是她这次没再去他那里拿钱的原因。他们姐弟俩的钱基本是共用的,借只是我的概念。

“他知道我姐借钱干什么吗?”

“不知道。董佳萌没说,他也没问。”

“具体是哪天借的钱?”董佳世继续问。

“8月3日下午,她给江友诚打电话借钱。”雷警官看着笔记本说,“8月4日中午,江友诚给她转去十万。下午,她给江友诚打电话约他见面给他借条。8月8日那天,江友诚给她打电话是因为他不放心,打电话问候一下。”

雷警官抬起头看了看我们:“关于江友诚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我说。

“对了。”雷警官迅速地扫了一眼笔记本,“那天晚上11点多的那个电话,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他叫毛大平。认识吗?”

“不认识。”

董佳世摇摇头。

“董佳萌在他的店里买了一只猫。她想养猫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许平生公司的电话,暂时没人接,应该是下班了。”

“我告诉他了。”董佳世说。

虽然有些猜想还有待证实,但结论已经清晰可辨,逃避不得。

雷警官清了清嗓子。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们要是有不同意见随时打断我。第一点,董佳萌和许平生肯定是认识的。”他看了看我们的反应,见我们没有异议,照着笔记本继续说,“第二点,从他们打电话的频率来看,应该是在商量什么事情。在这件事情当中,许平生是主动的,因为一直是他在给董佳萌打电话。第三点,董佳萌不想让你们知道她和许平生之间的这件事。第四点,这件事和钱有关。以上这两点是她向江友诚借钱的原因。第五点,8月8日,董佳萌去许平生家里是去送钱。数额我猜是五万,这一点等明天拿到银行的交易记录就清楚了。第六点,我不认为这笔钱是董佳萌借给许平生的。一般情况下,没有道理向一个人借钱然后再把钱借给另一个人。如果是借,也没有瞒着你们的必要。第七点,看电话记录,董佳萌在许平生家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说明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还有,只有事情顺利解决了,她才会有心情去宠物店买猫。第八点,董佳萌离开之后,许平生变卦了,所以才会再次给董佳萌打电话。第九点,我觉得董佳萌的手机应该不是被迫关机的。她是在7点52分接到许平生的电话,8点钟你给她打电话她就关机了,这之间只有8分钟。这8分钟里她应该是在去见许平生的路上……这一点对于案情不是很重要,就先不说了。我想到的就这些。”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目光里闪烁着含糊的期待。

除了第七点和第九点,他的推论和我的基本一致。

“昨天早上那通奇怪的电话呢?你是怎么想的?”董佳世问。

雷警官把目光转向我。

“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我暂时没什么看法。”那通电话里的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带倒刺的飞镖,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不想碰它。

董佳世搂住我的肩膀。

“首先,我要向你们道歉,电话这一点我昨天猜错了。”雷警官诚恳地说道,“那通电话很反常,按理说,他不应该用自己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暴露了。就算他大意了,但他给你打电话总应该有目的吧?可是他又什么也没说。”

“什么目的呢?”雷警官问。

他们的对话启发了我。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管怎么样,那通电话都算是一种威胁,对不对?”

他们点头。

“虽然电话是打给我的,但威胁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佳萌。”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这件事儿,佳萌一直瞒着我,说明她不想让我知道,打电话的人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人已经在他手里了,他还需要用给你打电话这样的方式威胁她吗?”雷警官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心理变态,喜欢这样的方式。或者,其他的方式都试过了,佳萌都没有屈服。”想到佳萌可能遭受的折磨与羞辱,我感到无比的难过和自责。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没有察觉到她有事情瞒着我。

“我觉得他想的是对的。你不了解我姐,多数情况下,我姐是一个十分强硬的人,吃软不吃硬。但是,我姐很爱他的,几乎可以说他就是我姐的软肋。”董佳世对雷警官说。

他的话是事实,也让我更加难过。

“这样也说得通。他没有再给你打电话,很可能是因为威胁起到了效果。如果他拿到了密码肯定会去取钱,明天看到银行交易记录就知道了。”雷警官一面记笔记,一面说。

“我还有一个疑问,一整夜的时间,他为什么到了早上才打电话呢?”董佳世又问。

“这个问题嘛,很好,但太细节了,我们还是不要乱猜了,进一步调查之后,肯定能找到答案。”

“最后的结论呢?”董佳世继续问。

“我的结论嘛。因为还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呢,都是推测。”雷警官谨慎地看了看我们,“我个人认为,他们在电话里商量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们先不做过多的猜想。总之,许平生在利用这件事勒索董佳萌。勒索成功之后,他还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的钱,于是又给董佳萌打了电话。董佳萌也急于彻底地解决这件事,也就同意了再次和他见面,可是,见面之后两个人可能没有谈好,最后……我也不好说,但我觉得许平生主要是想要钱,应该不会伤害董佳萌。”

最后一句话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也就是说,许平生先是勒索我姐,然后又绑架了她。”

“现在还只是推测。明天拿到银行交易记录之后会有更多的线索,我们会展开全面的调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寻找董佳萌的。”

“许平生并没有把我姐带回家里,会把她带去哪呢?”

“这个还说不好。”

“能通过电话定位找到他们吗?”我问。

“关机了暂时还没有办法。”

“许平生的家里可能有线索。”我提醒他。

听他这么讲,我暗暗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晚上我要亲自去许平生的家里寻找线索。不是不相信警察,只是不想等,也等不了。通常情况下,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这次有所不同,与佳萌相比,规矩什么的就像是比较合脚但已经破洞的旧鞋,丢了也不可惜。

离开的时候,我站在派出所门前,望着前方不远处楼宇间淡紫色的稀薄暮光,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雷警官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世纪,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陷入荒芜的永恒,高楼大厦终于得到了它们垂涎已久的生命,变成了吃人的巨兽。我忧伤地想,即使是世界末日,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更糟糕。

4 夜返出租屋

我和董佳世在一家湘菜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虽然味同嚼蜡,但我还是一口气吃下一碗米、一根烤羊排和半盘红烧肉。最后撑到想吐。董佳世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我们心照不宣,必须吃饱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找出尽可能多的线索,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回佳萌。对于案情,我们只字未提,结论就摆在那里,没有新线索加入,怎么讨论都是白费力气。

“一会儿,我还要去健身房。我需要好好想想整件事,跑步的时候我能更好地集中精神。你自己在家可以吧?”董佳世问我。

“可以。”

不管怎么说,偷偷潜入许平生的家里也是违法行为。董佳世还是一名人民教师,这种事情显然不适合他。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计划,不然他一定会要求同去。所以,就算他想去我家,我也要找个理由说服他,让他回家。他这么说,正好省去了我的麻烦。

回到家里,我找出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一双深灰色的运动鞋、一个黑色双肩包,佳萌冬天洗衣服用的橡胶手套、手电筒,还有剪刀和针线,以及两件旧的黑色T恤,一件用来穿,一件用来做鞋套。虽然没有经验,但不能在现场留下脚印和指纹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穿鞋套和戴手套是我想到的最简便易行的方法。

在我缝制第二只鞋套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江友诚。既然他能不问缘由地借钱给佳萌,而且还主动多借五万,我就料定了他会打来电话。我也想和他再谈一谈,并不是要谴责他居然骗我,而是想了解佳萌向他借钱时的更多细节。我总是怀着这样的期望,从一个最不易察觉的缝隙里窥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而一举找到佳萌。当然,这不代表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比谁都清楚,在知道了他和佳萌打电话的原因之后,让我生气的是他作为佳萌前男友的身份。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未能免俗。生气的同时,还有一点伤感。无论许平生用来勒索佳萌的是什么事儿,我都会全然不顾地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把许平生这样的败类彻底赶出我们的生活。我会陪她面对所有的喜怒哀乐,无论他们是源自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本以为她明白这一点。或者,她就是明白,但她还是有必须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事情。

他比昨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拘谨,脚刚迈入房门就开始向我解释和道歉。

“我都理解。并不怪你。真的。”我真心实意地说。他专程登门道歉,让我有点感动。

我们坐到沙发上,我为他倒了一杯水。

“现在是什么情况?警察怎么说?”他问。

“初步推测是绑架。”我不想说得太详细。被勒索这件事儿佳萌连我和董佳世都要隐瞒,肯定更不想让别人知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直没有停止问自己这个问题,也一直没有想到满意的答案。

“佳萌打电话向你借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能给我讲讲吗?”我用一个问题替代了回答。

“就说想借五万块钱,三个月之后还。我应该问她为什么借钱的。”他懊悔地叹了口气。

“问了她也不会说。”

“是啊。”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第二天中午我就把钱给她汇过去了,她马上给我打电话约我见面要给我借条。我不想要,但拗不过她。我正好在家里,她就把借条送到了我家。这是她给我的借条。”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手写的借条,是佳萌的笔迹没错。

“还有,昨天那封信,我觉得可能是我女儿寄的。都是因为过去的事,她肯定没有恶意的,你就别去管它了。”

“她已经告诉我了。我答应她不告诉你,你就当不知道吧。”

我把借条还给他,他推回来,说不要了。我明白他是想表明自己的诚意。

“如果我留下了,佳萌知道了会怪我的。”

他这才收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强调如果需要帮忙随时给他打电话。

“佳萌一定没事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我们握手道别。我一直看着他下了楼梯才关上门。

很明显,他还爱着佳萌。这么一想,心里就酸溜溜的。

我拿出缝了一半的鞋套继续做针线活。刚缝了两针,手机又响,这一次是江若茗。

“我爸去找你了吧?”

“刚走。”

“真对不起,昨天没告诉你佳萌阿姨是前几天来的我家。我主要是为你着想。”

“我理解。”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保证全告诉你。”

我想到了张君雅。她跟踪佳萌这件事儿始终让我担忧。

“你了解张君雅吗?”

“你问对人了。我最了解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了?”

“前天下午,她跟踪了佳萌。”

“这样啊。”

“你觉得她为什么跟踪她?”

她沉吟了片刻。我能听见她身旁有人在说话。

“嗯,告诉了。”我也想到了可能是因为我,可是她具体想干什么呢?

“等一下。”电话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在减小,“我和同学在电影院呢。她的事情说起来还挺长的,不方便当着同学的面说,你明天有时间吗?”

“应该有吧,现在还说不好。”

“如果有时间,我们约个地方见面说吧,我帮你好好分析一下原因。”

“好,那就明天再说吧。”

“来啦。”她对着电话外说,“他们喊我了,进场了,我们明天见面说吧。”

她挂了电话。

我计划11点出门。按照之前估算的时间,到达许平生家应该是在11点50分左右,院子里的人应该都睡下了。

缝好鞋套,距离11点还剩下将近两小时。我决定小睡一会儿,以保持精力。用手机定了10点半的闹钟,躺到**胡思乱想了一阵,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静寂的大脑里闪过一个问题,是不是该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亮了,心想,坏了。接着,一下子就到了许平生家的院门口。门口站着很多人,都抻着脖子往院子里看,董佳世也在。他一把拉住我,斥责说,你怎么才来。我问里面怎么了?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佳萌打来的,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开始找我的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催命一般一直在响,我便急醒了。手机还在响,我的意识还没能走出梦中的情境,以为电话就是佳萌打来的,抓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了。

“你在哪呢?”我焦急地问。

对方只发出一个类似呢的音,就像咬了舌头一样,把后面的声音吞了下去。

直到这会儿,我的意识才完全脱离了梦境回到现实。看了看屏幕,原来是章白羽。

我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做梦了。”

“梦到佳萌了?”

“算是吧。”

“要不继续睡吧。我没事儿,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佳萌的消息。”

“不睡了。还没有。”

“已经立案了?”

“嗯。”

“警察怎么说?”

“很可能是绑架。”

“妈的。”说完,她又赶紧解释,“不是骂你,就是想骂一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我感觉到一丝温暖。

“继续找。”我勉强想到这样一种回答。

“明天我们还去找阿猫吗?”

“去。”从时间上来看,佳萌是在离开阿猫的宠物店之后失踪的,和阿猫聊聊总归是必要的,“不过,时间还说不好。我再联系你吧。”

“好,我就在家等着,你定了时间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接你。”

“就这么说定了。”

做梦的时候急出一身汗,又洗了一个澡。10点半,闹铃之后,董佳世打来电话,我们互相安慰鼓励了几句。

虽然知道肯定是关机,我还是忍不住拨打了佳萌和许平生的号码。如若不打,就无法安心出门。

11点整,我换上运动鞋,背上双肩包,关了灯,锁好门,离开家。

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许平生家所在的弄堂前下车。没有风,闷热。弄堂里没有路灯,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有几只蟋蟀在叫,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我从包里取出长裤和T恤穿到身上。没有事先穿好,一是怕热,二是不想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注意。

穿好衣服,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放轻脚步走到那个院落门口。扒着门廊向里张望。窗口全黑着,有人在打呼噜,像在吹口哨。看样子,大家都已经睡了。我穿上鞋套,戴上手套,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许平生家窗前。我并不紧张,自己也觉得纳闷。靠着墙蹲下,再次确认住户们都睡着,才站起来,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拉开了窗户。窗口是长方形,大约一米高,半米宽。窗台有一米半高。用双手按在窗台上,撑起身子,抬腿,跪在上面,直起身子,双手扶住窗框,蹲起来,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屁股朝里,脸朝外,从窗帘的外侧把脚先送进屋内。之所以选择这个姿势,是想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我记得窗户下面有一把椅子,用脚尖试探着踩到椅面,确定椅子很平稳不会晃动,才落下重心。站好之后,轻轻地拉上窗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在我想转身走下椅子的时候,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地顶到了我腰眼上。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别动。”说话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十足的恶意。

我嗓子发紧,心跳加速,浑身冒汗,肌肉像灌了铅,想动却动不了。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到这一点,屋里可能有人。我后悔不迭。

“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后。”

我只能照做,同时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试着猜想身后到底是什么人。是许平生的家,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是他吗?他一直在家?还是回来取东西?我来这不就是为了找他吗?找到他就能找到佳萌。这么一想,又有了勇气。

“你是谁?”我勒粗了嗓音,让自己听上去很强悍。

“你是谁?”对方凶狠地反问。我后腰的刺痛感在加剧。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佳萌现在在哪?”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应该是刀尖的硬物就离开了我的身体。

“你怎么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责问。

我长出一口气,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失落。

他打开手电,照着我的脚下,扶着我走下椅子。刚才憋一股劲儿,硬撑着,现在劲儿泄了,脚有点发软。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我们走到床边坐下。

房间就像一个已经馊掉却还在蒸煮的笼屉,又黑又热又难闻。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董佳世光着膀子,身上溜滑,全是汗。他也戴着橡胶手套,右手拿着一把尖刀。

“先把刀收起来。”我小声说。

他把刀收到身旁的包里。

“腰没事吧?”

“没事儿。”挺疼的,还蜇得慌。

“我看看。”

我扭过身子,背对他。他撩起我的衣服。

“扎破了。真对不起。”

“没事儿。”

太热了,我也打算脱了衣服。他拦住我。

“别脱了,这就走了。我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箱子里面也找了?”我记着有个拉杆箱。

“找了,里面只有几件衣服。”

我拿过他的手电筒,照了一圈,东西全摆在原位,看不出被动过。

“要不再搜一遍?”我不甘心,恨不得把整个房间翻个底儿朝天。

“真的没必要了,相信我。”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

“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拿着手电筒为他照亮,他穿上T恤,挎上包。

“走门。”他小声提醒我。我也记着呢,下午房东没有用钥匙锁门。

“等一下,先看看外面的情况。”我走到窗边,扒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比屋里亮,空****的,看上去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仔细听,那个像口哨的呼噜声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带着嘲笑和炫耀的腔调。

他已经摸索着走到了门前。

“没人。”我横跨一步走到门边。关上手电筒。

他打开门,我先出去,他跟在我身后,“嗒”的一声关上门。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臭烘烘的小院子,心底涌起一股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比起惋惜或者同情或者失望,恨更多一点。

我们走过那条河,走过房东老头儿所住的小区,又走了很远。中间遇见一辆出租车,我想招手,董佳世说,再走一会儿。后来,走到一处路边的小广场,有几条长凳,我们也有点累了,便坐下休息。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喝水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要事先商量一下,然后,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他的表情很严肃。

“生气了?”

“嗯。但不是对你。”

“那是对谁?”

“我自己。”

“不是因为我没和你商量就来了?”

“为什么我不能来?”

“因为你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能理解。我确实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大学期间,他们那一届外语系英语专业只有九名男生,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才和我这个数学专业的人住到了一起。最初的一年,我们交往不多。他很忙,很神秘,晚上通常不在宿舍,上午回来睡觉,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他都没有回家。我找了两份家教,挣点零用钱。他还是那么忙,晚上外出,早上回来,上午睡觉,下午再出去。我总是喊他吃午饭,如果他起不来,便给他带一份。作为回报,他每天都带早饭给我。时间长了,我们才渐渐熟悉了,成为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晚出早归的原因。他有一份工作,在酒吧做服务生,另外还有若干份家教,最多的时候有七份。

“你怎么做得过来?”我忍不住问他。

“做不过来啊,所以现在只留下三份。”他笑答。

也是在那个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了佳萌,印象很深:这么漂亮。但想法也仅限于此。后来问起佳萌对我的第一印象,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撒娇说:“你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佳萌就是在那年冬天辞了广州的工作来到上海。

暑假过后,学校为迎接教育部的考核,要求学生必须住在宿舍,学生会的人员奉命每天在熄灯后查房。如果抓到三次逃宿,便要开除学籍。

“酒吧的工作先别做了。”公布通知的当天,我劝董佳世。

“没事的。”

“查到你不在怎么办?万一真开除呢?”

“等他们检查之后我再爬出去。”

“爬出去?怎么爬?”

“从窗户爬出去。”

“不行,太危险了。”

“放心吧。三层楼不高的。”

我不放心,第一次就跟着去看他怎么爬。学生会检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厕所(一楼和二楼有护栏)。他钻出窗户,站到外窗台上,走到最边上,抓住排水管,顺着排水管爬下了楼。虽然他动作敏捷如猿猴,但终究是不能让人放心。万一水管断了怎么办?下面是水泥地,即使三楼不是很高,摔下去也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我去买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尼龙绳。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天爬下楼之前,我们都要把尼龙绳的两端绑在我们的腰间。他往下爬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用身子抵住窗台,按照他下爬的速度给他一点点地顺绳子。就这样爬了一个月,教育部的考核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直都很顺利。然后,有一天,傍晚下了雨,排水管很滑,他向下爬的时候,脚没蹬住,惊叫一声,掉了下去。绳子开始飞速地往下滑,光用手根本拽不住,我赶忙把绳子在胳膊上挽了几圈,用膝盖抵住墙,身子往后坠,双手攥紧绳子往上拉。绳子滑出去大约五米长,最终还是被我拽住了。他总算没有掉到地上。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看着他安全地站到了地上,我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两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那之后,他辞了酒吧的工作。

“我保证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一定和你商量。”

“谢谢你。”他没来由地说。

“为什么?”我很纳闷。

“所有的事。”

“我们是一家人,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他低下头,慢慢地转动手里的水瓶。

“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像以前一样爱我姐。”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露出只有迷路的小孩儿才有的惊惶无措。

“因为我会更爱她。”

他别过脸去,好像对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答案有种油嘴滑舌耍小聪明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耍贫嘴。”

“我知道。”他拉长了声音,好似不耐烦地回答。

我探过身子去看他的脸,他仰起头,路灯下,他的眼睛里闪着晶光。

“这两天我总在想小时候的事。”他抹了抹眼角,“爸妈去世后,我和我姐没事就去山上采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采回来给阿婆看,让她挑出毒蘑菇,然后,我们再把那些毒蘑菇拿到路边踩个稀巴烂。半年下来,我们认识了几乎所有的毒蘑菇。之后,我们就开始专门收集毒蘑菇,继续拿到路边把它们踩烂。”他望着前方空****的街角,仿佛小时候的他和佳萌就站在那里。

佳萌十岁那年,他们的父母死于毒蘑菇中毒。当时,他们姐弟俩都在奶奶家,幸运地躲过了那次可怕的意外事故。这件事儿他们两人各给我讲过一次,而采毒蘑菇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姐说,如果我们把毒蘑菇都采光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吃到它们了。阿婆却劝我们说,别采了,白费劲,毒蘑菇是不可能采光的。”

“然后呢?”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教大家辨认哪些是毒蘑菇哪些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些毒蘑菇和好蘑菇真的很像,稍不细心就可能认错,不然我爸和我妈也就不会死了。”

“只能细心点了。”

“是啊。”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姐突然醒悟了,毒蘑菇确实采不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过山。”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佳萌和他上山采蘑菇,又把毒蘑菇在路边踩烂的画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恨,却又不知道应该恨什么。

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

“我们回家吧。”我建议道。

“好。”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