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02

“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尽可以问我。”

“也不算是疑问,就是有几个小问题。”

“尽管问。”

“你和佳萌是朋友吧?”

“对,我们是朋友。”

“认识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我经营一家服装厂,她曾经是我们厂的采购主管。后来,她去了广州,我们联系得就少了。”

四年前,佳萌离开上海去了广州,这件事儿我知道。但离开的原因我并不清楚。那时候,我和董佳世读研二。一年后,我们毕业,工作,一起租房子。她从广州回来开网店,和我们同住。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最近有联系吗?”

“最近一次,”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半个月之前吧,在街上偶然碰到过一次。聊了一会儿,她说10月份你们就要结婚了。恭喜你啦。”

是的,我们计划在10月16日结婚,酒店都已经订好了。

“谁会用你们的地址给我们寄信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他微微仰起头,想了两秒钟:“没有。你认为这封信和佳萌的失踪有关?”

“我也不能确定。也不能确定佳萌就是失踪了。”

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儿,他和佳萌曾经是恋人。他对佳萌的了解,关切的眼神,诚恳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态度,无不说明这一点。这也应该是佳萌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原因。

他们曾经是恋人,可是他有女儿,按照他女儿的年龄推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所以当初佳萌才会和他分开。为了彻底忘记这段感情,佳萌去了广州。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半个月前,才偶然相遇。有人知道了,害怕他们旧情复燃,于是寄了这封信,算是提醒或者警告。因为某种善意,或者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且认为地址已经足够起到警示作用,所以只寄了空信封。谁会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呢?江友诚的妻子。这封信是江友诚的妻子寄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莫非他们已经旧情复燃了?佳萌为了避免解释或者争吵的麻烦,决定先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以冷却我们的关系?

不可能!

会不会是江友诚的妻子找人绑架了佳萌?

我看了看江若茗,她一直在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她的样子很乖巧很可爱,就算为了她,她妈妈也应该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儿吧?如果她当真绑架了佳萌,也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佳萌的失踪应该与这封信和这家人没有关系。对于江友诚和佳萌的旧情,我有点吃醋,但也仅仅是吃醋。不能当着江若茗的面验证我的推测。董佳世一定知道他们的关系,离开之后向他求证就可以了。就算我的推测错了,我已经认识了他们,如果有必要,可以随时再来。既然是这样,也就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佳萌阿姨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江若茗安慰我。

“对的,她肯定没事的。”江友诚赞同地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问题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来。江友诚也跟着我站起来。

“给我留一张名片吧。如果我想到什么好联系你。”

“我没有名片,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吧。”

他摸了摸裤兜。

“我的手机放在客厅了,麻烦你写下来吧。”

江若茗跳下书桌,走到另一边,拿出笔和纸递给我。我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江友诚说。

这句话是在暗示我给他打电话吗?

“好的。谢谢你们。”

“佳萌阿姨回来了,你们一起过来玩。”江若茗说。

父女俩送我到门口。我蹲下换鞋的时候,感觉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衬衫后襟。这一次肯定是暗示。一定是江友诚也想到了那封信是他妻子寄的,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讲明,所以暗示我在楼下等他,想跟我解释清楚。

我下了楼,并没有走出楼外,以防被他女儿看见引起她的疑心。

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有人下楼,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是自己蹲下的时候露出了**,人家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看见,才拉了我的衣襟。

就在我左猜右想的时候,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踢踏声。

江若茗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迈着小碎步跑下来。

被她发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得意地笑了,我才明白,拉我衣襟的是她。

“我还怕你没感觉到已经走了呢。看见我是不是特别惊讶?”

“是挺惊讶的。”

“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她开门走出楼外,站在她爸爸的宝马车旁向楼上看了看,然后向我招了招手。她开了车锁拉开后车门坐进车内。我快步走出去,从另外一侧上了汽车。

车内并不热。她脱了拖鞋,蜷起双腿坐在车座上,肩膀轻轻依着靠背,背挺得笔直,微笑着看我。

“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封信是我寄的。”她的眼角堆起歉意的细纹,嘴角却藏不住得意。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完全猜错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或者佳萌阿姨提个醒。”

“提醒什么?”

“如果是你看到,就是提醒你看好自己的未婚妻。”

“你知道她会失踪?”

“当然不是。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我没懂。”

我真的糊涂了。

“我直接说,你受得了吗?我不太会委婉的说法。”

“说吧,不管什么事儿,我都能接受。”

“真能?”

“你尽管说。”

“你自己就没感觉吗?”

“你指什么?”

“我爸和佳萌阿姨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他们曾经……”

“很相爱。”她抢先说道。

我猜的也并非全错。她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恋情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前一段时间他们又见面啦。”

“不是偶遇吗?”

“我认为不是。佳萌阿姨又来我家啦。”她同情地望着我。我以为是因为佳萌失踪了,她才这样看我,原来是另有含义。“其实,也没什么。”她换了一种暧昧的语气,“她以前经常住在我家的。”

她来他家里小坐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友诚隐瞒这一点也许是顾及他们之前是恋人,怕我多想。可是,佳萌之前住在他们家是怎么回事儿?

“你妈妈呢?”

“去世了。佳萌阿姨住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妈还活着,住在医院。后来,她跳楼自杀了。”她故意用一种徘徊在冷漠和轻佻之间的语气说。

“对不起。”她的语气越是不严肃,越让人难过。

“没关系。对于我妈来说,也算是解脱。”

“为什么这么说?”

“她精神不太好。”她抿紧嘴唇,摆出一副拒绝同情的神态。

“你恨佳萌吗?”

她摇摇头。

“我小的时候见过我妈妈发病的样子,骂人,打人,砸东西,很吓人。所以我曾经很不负责地想,如果佳萌阿姨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想法也在变,而且,我和我爸,还有外公一起生活得很好,我希望一直这样,不希望再有变动。”

“我明白,你放心吧,佳萌和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那样最好。如果这封信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没有困扰。”

现在唯一困扰我的事儿是佳萌到底去了哪里。

“你还有问题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这个啊,说起来话就长了。首先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在初中部。今年初三。开学就升高中了。我在学校里见过佳萌阿姨去找你,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其次呢,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认识你,包括初中部的学生。还有,我同桌就住在你家的前一幢楼。想不知道你的地址都难。”

她所说的所谓学校里的名人对我是莫大的讽刺。我的学生顾淑淑自杀后,学校里流言四起,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便是我在学校出名的原因,也是我选择离开学校的原因。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位好老师。我和顾淑淑从小就认识,我了解她。你不可能喜欢那种女孩儿。”

“谢谢你的信任。”至于她对顾淑淑的评价,我不想多说。我不喜欢议论死者。

“你会把这封信的事告诉佳萌阿姨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还是告诉她吧。我挺喜欢她的,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觉得她应该珍惜你,珍惜眼前的幸福。另外,如果我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原谅他。他最大的问题是多情、优柔寡断,不懂得拒绝。天秤座,没办法。”

后面的两句话别有深意,我权当没听懂。

“我替佳萌谢谢你。”

“你真是好人。佳萌阿姨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无论如何,我希望她能早点回来。”

“谢谢。”

“还有,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信是我寄的。害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半天时间,他知道了,肯定生我的气。”

“他总会猜到吧?”

“等他猜到再说。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没带手机。如果我知道了有关佳萌阿姨的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

她告诉我手机号码,我给她打过去,又让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我得上楼去了,我爸还等着我拿菜上去做晚饭呢。刚才忘了拿了。”

她先下车,向楼上看了看,确定她爸没在阳台,我才下车。

我躲到树下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心里觉得滑稽,感觉自己躲躲藏藏的样子就像是她的高中生男朋友。

她从汽车后备厢取出一个装菜的环保袋。

虽然她说是忘了,但我却觉得她是故意落下的。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站在楼下,她就想好了要下楼和我说信的事儿,下来取菜是个很好的借口。

下午的那个怪女孩儿拎了一个塑料袋从对面楼里走出来。

江若茗向她挥了挥手:“喂猫啊?”

怪女孩儿冷漠地点点头,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你同学?”我小声问江若茗。

“算是吧,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和我同级,但不同班,叫张君雅,是顾淑淑的表妹。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难怪中午她会那么粗鲁地对我。也算情有可原。

“我上楼了,再见。”

“再见。”

我站在小区门前的树荫里等出租车。已经24小时了,佳萌到底去哪了呢?本以为这封信是找到她的线索,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又忍不住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关机。

“你来这就是为了找她?”有人在我身边气势汹汹地问了一句,吓了我一跳。我“啊”了一声,把说话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张君雅。

“你有病啊,叫什么叫。”她一脸厌恶地呵斥我。

“我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我试图解释。

“别废话,你找江若茗干什么?”

她的无礼让我感到厌烦。我的女朋友失踪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既然她不想听我解释,我也无须理她。只盼着出租车快点出现,或者她自己知趣地走开。

“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们什么关系?”

“你们说了什么?”

“她是你另一个秘密小情人儿?”她用了儿化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刚刚认识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小情人儿。我在找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失踪24小时了。你满意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喜悦,随即被轻蔑取代。

为了摆脱她,我开始沿着马路向东走。她紧紧跟在我身后。

“你女朋友失踪了,你来这干什么?”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之前见过吗?”与其让她问个不停,不如我也问她几个问题。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我们班找过顾淑淑?”

“在你决定做什么事儿之前,要先动动脑子,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特别,黑眼珠又大又黑,几乎与瞳仁一个颜色,雾蒙蒙的。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你最好小心点。”她停住了脚步。

“小心什么?”我也停下来。

“总之小心点就对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小心点。是威胁,还是提醒?小心什么?和佳萌有关吗?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小心什么?你知道什么?”

“松手。”她停下,侧身,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我松开手。

“到底小心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赶紧滚吧,这里不欢迎你。”她歪着头瞪我。

看着她蛮横骄纵的眼神,我断定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受和难堪,才顺口说了一句狠话。

坐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前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上楼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没有信,拿上水费账单。到家,洗澡。烧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觉恶心,赶紧倒掉。给董佳世打电话,讲了讲在江友诚家的经历。

“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我讲完,他感叹说。

“是啊。”我无意义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没和你说过江友诚吧?”

“没有。”

“想知道吗?他的事。”

“你想说我就听听。”

“那我就给你讲讲。”

原来在江友诚和佳萌认识之前,他妻子已经病了两年多,情况时好时坏,进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诚深受其苦。就连他的岳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他和自己的女儿离婚,但江友诚始终没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诚才开始考虑他岳父的建议。后来,趁着他妻子病情好转,他岳父把道理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时候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离婚。可是,就在他们计划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他妻子跳楼自杀了。江友诚和佳萌都特别内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开了。

他讲完之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三秒钟,算是对死者的哀悼。

“哦,对了,那个怪女孩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烦的原因了,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说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现。”

我擦了地,洗了换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淑淑的影子开始在我意识的角落里徘徊。她幽幽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顾淑淑是我的学生。那是我执教的第二个年头,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开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长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扫除时她干活最卖力。这在漂亮的女学生中实属罕见。我的感觉是,她在竭尽全力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扫除结束,她主动找到我,自我介绍说:“老师你好,我叫顾淑淑,顾客的顾,淑女的淑。”她的头发染过,在阳光下泛着葡萄红。眼睛很亮,画了眼线——我以为是画的。我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更积极主动才行,不然的话,老师可能会很少叫到你。”

“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认真地回答。

她没有什么幽默感,我后来才了解。

“老师,我的眼线不是画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动找我可能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她是我认识的唯一天生有眼线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画的也没关系,女孩儿多少要学学化妆。不过,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化妆的,所以,最好还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画的,”她闭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还在吧,一点也没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吗?”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里,我会一直是你的班主任,只有彼此信任我们才能友好相处。”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说“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假设句呢?简直就是诅咒。

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去。这些往事的片段随着夜色聚拢而来。我朝空中挥挥手,它们就散去一点。当我收回手时,它们就继续聚拢,直至把我团团围住。我坐起来,信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网,玩小游戏,我几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只是利用手上的机械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而驱赶在脑海中飞来舞去的伤感旧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图标,才明确了目标。也许能从她的QQ上找到一点关于她一天未归的线索。

她设置了自动登录,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的QQ有两个分组,一个是亲人组,里面是我和董佳世;一个是好友组,里面有123个联系人。加入了一个QQ群,群的名字是神游人精英会议群,属性是资料分享。群里一共有5个人,管理员叫开奔驰的穷人,另外三名成员分别叫手术菜刀、小老百姓和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留言。查看群内聊天记录,空白。群里也没人说话。没有线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发里,任凭往事和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顾淑淑很勤奋,加之直觉敏锐,成绩一直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她在班级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干部调查情况,他们全部跟我打马虎眼:“没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后来,恶毒的流言才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她人品有问题,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时就堕过胎,等等。不知道这些谣言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每一条都传得有模有样。它们就像漫天的臭气,无孔不入,难以阻挡。我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谣言四下传播。如果强行辟谣,情况可能会更糟,可是,作为她的班主任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找她谈话,给她讲了我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学四年级时,我因为嫉妒一位女同学成绩好,编造了一条愚蠢的谎言,说她们家爱吃癞蛤蟆肉,结果一家人都长了癞,她的腿上都是癞疙瘩。这条谣言很快传播开来,很多同学信以为真,再也不愿意接近她。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成年之后,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羞愧难当。

顾淑淑说:“老师,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学,早就原谅你了。”

“再见到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我觉得该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只要一路认真快乐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种说法吗,经历皆财富。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会随口说,大概可以。然而,对于她,联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我说,是的,只要勇敢乐观,人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

“老师,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介意吧?”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一位有经验的老班主任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和自己的学生做朋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并不相信这句话。

顾淑淑是坏女孩吗?不是,肯定不是。只不过,她认识了一些坏朋友。她说生活重新开始,可能就是要摆脱那些坏家伙,可惜,她没做到,或者说她的“朋友”没有给她机会。高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三个社会小青年找到学校,溜进教学楼,把她叫出教室,在走廊里辱骂她,殴打她。当时,班里是自习课,我在办公室。董佳世正在隔壁班讲课,听见辱骂、哭喊声,急忙出来阻拦。一个小青年不由分说从后面给了他一刀。医生说,如果向右偏一寸就会刺到肾,那就糟糕了。

学校要开除顾淑淑。她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她哀求我说:“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是认识那些人,可他们不是我找来的,我想和他们断绝来往,我想好好学习,我不能被开除,不然,我就毁了。老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险些也哭了。学校难道不就是一个允许学生犯错并且帮助他们改正错误的地方吗?所谓的教育是教人永不犯错,还是教人犯错之后要吸取教训勇于改正?更何况整件事情当中顾淑淑也是受害人。我和董佳世还有她的父母一同替她向学校讲情。我说:“如果开除她,请先开除我。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犯了大错,首先是我教育的问题。”董佳世说,如果开除她,他后腰的一刀就白挨了。就算是为了他的刀伤,也不能开除她。她被记了大过,留了下来。

教师节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老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我爱你。佳萌看见了,火冒三丈。她并不是小心眼爱猜忌的人,主要是对顾淑淑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她,她弟弟就不会无缘无故挨上一刀,差点送了命。她要给顾淑淑打回去,让她说清楚,为什么说她爱我。

“我爱你能随便说吗?”她气呼呼地问我。

“现在的小孩儿都乱说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好说歹说把佳萌拦住了,没有给顾淑淑打电话。如果没有这条短信,顾淑淑出事的那天晚上佳萌可能会更通情达理,我可能就会去找顾淑淑,或者我俩可以一起去。

“老师,现在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收到这条短信的时间是1月4号的凌晨两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两天。佳萌说:“不能去,是你的学生怎么啦,老师又不是110,随叫随到。她也不说什么事,我知道她叫你去干什么?再说了,现在都几点了,她也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生活。”她帮我回了短信:好好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淑淑的明天再也没有到来。天亮之前,她用一条领带把自己挂在了自家楼下的斜树枝上。

佳萌会因为那些话和那条短信内疚吧?本来都没有错,却因为顾淑淑自杀了,一切就变得不那么正确了。江友诚妻子的自杀也是这样。

我感到内疚,时多时少。

在给我发短信之前,顾淑淑给她的“老公”也发了一条短信。“你不能这么对我,孩子确实是你的。”对方回:“就这么对你怎么了?你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警方帮他证明了。DNA验证,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已经六周了。他叫辛玉麟,我们学校高一(5)班的学生。顾及学校的声誉和这个男孩儿的“前途”,知情各方封锁了相关消息,对外界宣称,顾淑淑是因为抑郁症才自杀的。据说,辛玉麟的家里有些权势,顾淑淑的父母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她爸爸还是不依不饶到学校大闹了一番,堵在教室门口,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不配做老师,道德败坏,猪狗不如,人面兽心,学校应当立马开除我。在我请求学校不要开除顾淑淑的时候,他还满脸带笑地夸我是好老师,应该当校长。我的学生为我打抱不平,赶他走,甚至要动手揍他,被我拦住了。我并不委屈,被他骂一顿,心里也好受些。如果当时我去找顾淑淑了,她可能就不会死。她信任我。把我当成她唯一的朋友。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我没有及时赶过去,我辜负了她。可是,他在骂我的时候也应该有所反思,为什么她最后求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可是她的爸爸。他是怎么做到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自己始终高高在上的?我想不通。他失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伤心,需要发泄,把我当出气筒,也算是我最后帮顾淑淑的忙。可是,他越骂越脏,越来越逼近我所能容忍的底线。“你将来要是有女儿,她就是公共厕所。”他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顾淑淑。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甚至只是一味地恨她、怨她,嫌弃她给他丢了脸,他的心里塞满了恶毒和肮脏。我一直劝自己忍耐,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先是用黑板擦砸他,接着跳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不是董佳世和学生们强行把我拉开,后果难以想象。谁都有恶魔附体的时候。我为此感到难过。

他并不服气,站起来之后,继续骂我,还威胁我:“我操你全家,你们一家都他妈给我注意点。”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家里只有佳萌,现在她失踪了,会不会与他有关?

我打电话给董佳世,告诉他我的疑虑。董佳世说,他没这个能耐,不然也就不会到学校闹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说得有道理。

“别胡思乱想了。看看书看看电视,要不就干脆睡觉。我姐一定会回来的。要是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过去陪你。”

“不用。我困了,一会儿就睡了。”我真的有点困了。

3 神游人精英会议群

我躺在沙发上,困意蚕食着我清醒的意识,白天经历的片段不停地在脑海里闪回。陌生号码的骚扰电话,一封没有内容的信,一个粗鲁的怪女孩儿,江友诚和他的漂亮女儿,有关顾淑淑的往事。信已经不是线索了。骚扰电话太诡异让人捉摸不透。毫无头绪的一天。佳萌到底在哪?

我睡了,却又不是真的睡了,身体可能是睡了,意识的一部分还执拗地醒着。我闭着眼睛,外部的声音模糊地传进我的耳内。楼下的汽车声,谁在吹口哨。张君雅问,你来这干什么。天上有飞机飞过。猫叫,喵、喵、喵。江友诚说,就算她生气了,也不会离家出走。邻居的小孩在走廊里跳绳。QQ消息的提醒声,一声、两声、三声。邻居的电脑声音怎么这么大,不可能是邻居的电脑,那是谁的呢?是我的。我清醒了,坐起来,等了几秒钟,又响了一声,是iPad,是她的QQ。

我拿起iPad。群里有人说话。

开奔驰的穷人:这个周六聚一下吧。有新东西。

小老百姓:好啊。很久没聚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最近忙得不行。是时候刺激一下了。嘻嘻。

手术菜刀:周六是哪天?

开奔驰的穷人:明天。你这日子咋过的,今天周几都不知道了。

开奔驰的穷人: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绝对过瘾。

手术菜刀:明天你就说明天呗,说什么周六啊。我在写论文。过得昏天暗地的,苦逼啊。

开奔驰的穷人:你来吗?博士。

手术菜刀:来,当然来,再不爽一下就憋疯了。

开奔驰的穷人:董事长在吗?

董事长是佳萌的QQ昵称。

却爱天凉好个秋:可能不在吧。她应该忙着准备结婚呢。以后可能也不会来了。

开奔驰的穷人:真是的。结什么婚啊。本来就人少,现在人更少了。

手术菜刀:她结婚我们要不要随礼?我是穷人。

手术菜刀:我怎么问出来了。董姐,我不管别人,就算我穷死,也肯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敢不敢再虚伪点。

开奔驰的穷人:我才是穷人。

手术菜刀:滚。

开奔驰的穷人:德行!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用。她不准备大操大办。

小老百姓:你们聊吧。我去给女儿讲故事了。明天见。

开奔驰的穷人:我什么时候能有女儿啊?

手术菜刀:只要你想,我马上给你介绍,从本科到博士,儿科妇科泌尿科应有尽有。保证你明年生女儿。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这儿有几个实习生,肤白貌美,给你介绍一下?

开奔驰的穷人:好的。我周日去泰国,等我回来还没变性的话,我们就操练起来。

手术菜刀:妈的。你不是穷吗?又出国玩。气死我了。不说了,继续苦逼论文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有钱人才敢说自己穷。

开奔驰的穷人:不就是旅游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时候大家都有时间了,我请大家崇明岛一日游。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诚意。

开奔驰的穷人:洗澡睡觉啦。明儿见。

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的群呢?聚会,刺激,过瘾,爽,是这个群的关键词吗?从聊天内容推断,开奔驰的穷人是聚会的组织者,是个有钱人,经常出国旅游。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女的,工作很忙,和佳萌比较熟悉,知道佳萌要结婚了,还知道她不准备再参加这个群的聚会。为什么不参加了?手术菜刀是博士,应该是医学院的博士。小老百姓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女儿。是什么共同点让他们加入这个群呢?群的属性是资料分享,什么资料可以让他们觉得过瘾刺激爽呢?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了,找一个人问问吧。却爱天凉好个秋是最佳人选。

双击却爱天凉好个秋的头像。

董事长:你好。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在啊,最近怎么样?

董事长:我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男朋友。

却爱天凉好个秋:哦,你好。

董事长:你和她是朋友吧?

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啊。我们是好朋友。我要参加你们的婚礼的。她人呢?

董事长:怎么说呢,我和她失去联系已经超过24个小时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啊?!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开玩笑。

董事长:不开玩笑。我上她的QQ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找到她。

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婚前恐惧症什么的,逃婚吗?

董事长:不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认识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认识。但我知道你。我们常常聊起你。你叫杜鸣,对吧?

董事长:对。求你件事儿,我和她失去联系这事儿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也许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呢。我不想她的朋友都知道,会让她觉得难为情。

却爱天凉好个秋: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尽管问吧。

董事长:最近有没有见过她?她提到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或者人吗?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们有半个月没见了,我最近比较忙。也没打电话。没说过什么特别的事。

董事长:这个群是个什么样的群?我看你们还有聚会。

却爱天凉好个秋:就是一个普通的群啊。

董事长:不是吧?

我截了开奔驰的穷人在群里说的第一句话给她。

董事长:新东西是什么?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什么。

董事长:那是什么?

她越是支支吾吾,我越是好奇。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不能告诉你。

董事长:为什么不能说?是违法的东西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是。就是有点特殊而已。

董事长:涉及隐私?

却爱天凉好个秋:嗯,涉及隐私。

董事长:会不会和她的失踪有关?

却爱天凉好个秋:应该不会吧。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等她回来,你问她吧。不过,我劝你最好别问。会让她觉得难堪的。她已经决定不来了。

会让她难堪,到底是什么呢?

董事长:如果她回来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不是想打探她的隐私,我只是在找线索。

却爱天凉好个秋:哎呀,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吵架了?

董事长:没吵架。就是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能多少透露一点吗?关于这个群的信息。

却爱天凉好个秋:真的没办法透露。你不要想太多,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她不想让你知道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有男朋友的话也不会告诉他。如果我告诉你,她会生气的。她真的失踪了?

董事长:千真万确。你可以打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打一个试试。

等了三十秒。

却爱天凉好个秋:真的关机了!

董事长: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的群?

却爱天凉好个秋:太难为人了。我们这个群的信息对找她会有帮助吗?报警了吗?

董事长:算是报了,不过还要等。不能确定是不是有帮助,希望会有。我不想放过一点线索,想尽快找到她。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明白。可我说不出口。真的。

董事长:明天你们聚会我可以参加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不建议你去。

董事长:我还是想去。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想去。

却爱天凉好个秋:那就去吧。

董事长:有什么条件吗?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参加你们的聚会。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条件。我们聚会的地址,江西北路11号丽香别墅24号。在西郊。你自己来看看也好。

董事长:你的名字和电话,可以告诉我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叫章白羽。

接着是她的电话。我也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了她。

董事长:不会因为我要参加你们的聚会,你们就不看新东西了吧?

董事长:当然。

却爱天凉好个秋:除了关于群的事,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董事长:好的。谢谢你。

却爱天凉好个秋:群的事,不是不想告诉你,真的是,我有我的苦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说出来是这么难。

董事长:至少你告诉了我聚会的地址。我直接过去,会不会招惹其他人?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会。我会提前和他们打招呼,你尽管去吧。你来自己看是一回事,让我自己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董事长:真的谢谢你。她失踪的事,还要请你暂时保密。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懂,你放心吧。真希望你明天不用来。

董事长:我也是。

却爱天凉好个秋: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董事长:一定。

却爱天凉好个秋:如果她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她的。

董事长:嗯,好的。谢谢你。

却爱天凉好个秋:88。

董事长:再见,晚安。

却爱天凉好个秋:晚安。

我再次给董佳世打电话,把刚刚的发现告诉他,他也不知道这个群是干什么的,也没听说过章白羽这个人。

“也不好乱猜。”他说。

“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吧。”

“章白羽说,涉及隐私,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回来再向你汇报情况。”

“也许你明天根本不用去呢。”

“希望如此。”

挂断电话之后,我在阳台站了很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像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肃然地站在我面前,逼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心里一簇簇的野草在疯狂地生长。

佳萌,你到底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