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刘朝阳又一次离开了孤儿院。走出孤儿院时,他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警察在盯梢,在确定没人之后,才提着一包东西走出孤儿院。

他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刚好遇到了收早摊回来的李淑萍。李淑萍有些艰难地推着三轮车在上坡。坡虽然不高,但依然很费力气。

远远看过去,李淑萍瘦得吓人。自从刘腾飞失踪之后,她的饮食起居就彻底乱了,饭吃得少,觉也睡得少,但为了生计,还是坚持着出小吃摊。

刘朝阳跑过去帮李淑萍推车,李淑萍能稍微轻松一点。

这个坡虽然不算陡,但整个海拔却很高,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半个夏安城,另一边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林,还能够看到海边苍茫的海雾。

李淑萍站着歇息了一下,看着海的方向。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跟你爸,还有你哥就住在那边。”

李淑萍指过去,刘朝阳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在他看来,就是一片看不到头的树林而已。

“我们就住在海边那个小村子。你爸打鱼,我带着你哥,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后来渔村的人搬走了,我们就来这里了。”

“为什么搬走?”

李淑萍摇头,说:“不知道,就是突然通知让搬走,说要建个码头。可是我们搬走了,那里还是没建成,我们也回不去了。”

刘朝阳看着李淑萍,她看上去很憔悴,却又怀有希望。

刘朝阳问:“妈,你在想什么?”

“想你哥。警察都说了,你哥回夏安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哥现在还是通缉犯。”

“你哥不是!”

李淑萍看着刘朝阳,有些生气。

“起码现在是。”

刘朝阳很认真地说。

李淑萍不知道该说什么,低着头,欲哭无泪的感觉。

“也不知道你哥现在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晚上冷不冷。”

刘朝阳淡淡地说:“我哥很好。”

李淑萍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感觉呗。一个娘生的啊。”

李淑萍也没怀疑,轻叹了一声,准备拉着车走,看到刘朝阳提着包,问:“你去哪儿?”

“我去给程兰上炷香。”

李淑萍想起了那个胖胖的女孩,电视里有播过,她知道程兰跟刘朝阳的关系很好,心里也唏嘘了一番。

“哦。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走了。那你早点回来。”

刘朝阳点了一下头就下了坡。

路的尽头是丁字路口,左边是朝着墓园的方向。程兰尸检完成后,没发现什么异样,就被火化下葬了。

刘朝阳来到墓地,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下山。刘朝阳上来后,看到程兰墓碑前放着一小束紫罗兰,那是程兰生前最喜欢的花,看来送花人和程兰的关系不一般。紫罗兰旁边还放着一盅茶,茶叶圆润,里面放着一小瓣柠檬。刘朝阳以前没觉得程兰爱喝茶,对于那个女人是谁,他也没兴趣去追问。

程兰的墓碑上贴着她减肥后特意拍的照片,笑得很甜。

刘朝阳从包里掏出一小袋巧克力,一个一个地剥开,放在墓碑面前。剥到最后一颗的时候,他举着对着墓碑说:“这一颗,是我的。”

刘朝阳把巧克力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你就安心睡在这儿吧,谁都不会知道你的秘密。”

刘朝阳提着包离开,脚步匆匆,像是有急事。

出了墓园,他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进一片树林,正是当初张林追赶刘腾飞走进的那一片,四周都是低矮的灌木和乔木,枯枝败叶扫在脸上很疼。刘朝阳猫着腰,一路小跑,穿过了树林。

树林的尽头,自然是那条烟花柳巷。

上一次张林来的时候,这里的店面都还在正常营业,可是围剿毒贩的任务失败之后,这里也被警察突袭了,发现了大量的毒品存货,也是毒枭的大本营之一。这里的人要么被警察带走,要么就自己逃走了。没过多久,这条街道已经荒凉得有些怵人。

刘朝阳从那面矮墙上跳下来,直接走进了最靠里的那家店。

已经停水停电了,屋子里黑黑的,但是刘朝阳很熟悉这间屋子的结构,直接走进了里屋,来到了11A。

**的被窝里蜷缩着一个人,听到有人进来,噌地一下就蹿起来往刘朝阳身上扑。

刘朝阳倒也镇静,把带来的包打开。原来那个人是要扒刘朝阳的包。

里面是馒头和一些菜,那个人显然是饿坏了,也顾不得脏,就直接用手抓着吃。刘朝阳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吃得很香,觉得屋里太黑了,就拉开了窗帘,让一丝亮光透进来。

刘朝阳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说:“慢点吃。”

那人抬头朝他笑,有点傻。是个女孩,头发虽然乱糟糟的,可是看得出烫染过,脸上还有没洗掉的眼影,跟脸上的污渍混成一片了。

女孩吃完了之后,就躺进被窝接着睡觉,刘朝阳把吃剩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提出了屋子。

外面有人刚好进来,一袭白色碎花裙的女人。

“你来了啊?”

白衣女人也提着吃的,看来她不知道刘朝阳来了。

“姐。”

刘朝阳叫了一声。那个白衣女人是丽红,那个在姜态和柳权被杀案中都出现过的应召女郎丽红。

丽红问:“她吃过了?”

刘朝阳点点头。

丽红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一边,说:“那就留着下次吧。”

刘朝阳看着丽红,问:“你见到我哥了吗?”

丽红摇摇头。

刘朝阳叹口气:“也不知道我哥现在怎么样。”口气像李淑萍一样。

丽红摸着刘朝阳的脑袋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你哥是个大人,他知道照顾好自己。”

刘朝阳突然想起来问:“里屋的那个人是谁啊?”

丽红摇摇头:“你哥只说照顾好她,没说她是谁。”

丽红像是想到了什么,说:“我来的路上看到报纸,说你哥想闯进市长家里行凶。”

刘朝阳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丽红,说:“你信?”

丽红说:“当时屋子里有人,看到了说是你哥。”

刘朝阳一脸的不置可否。

丽红看着四周说:“还别说,这里还真是藏人的地方,谁会想到有人待在这里啊。”

张林跟着张青松在城南区密集隐秘的巷子里走了很多个路口,终于在一个大院的门口停下了脚步。院子里有一栋老旧的厂房,外墙被喷上了好多漫画涂鸦,能清楚地听到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张林看着太阳比对了一下方位,这栋厂房的外面,就是城南区另一半的中心大道。

张林和张青松在这栋房子的北面,周围只有小道,显得很是偏僻。

张青松拉开旁边的一扇小门,门上的铁锈散落了一地,那是个地下通道的入口。张林跟着走了进去。

一开始是黑的,但很快就有了亮光。蜡烛的光。

地下的空间很狭窄,角落里打着地铺,用废旧的大衣和棉被铺着厚厚的一层,上面躺着一个人。

那就是张青松的哥哥,张青桦。

在蜡烛的映衬下,张青桦面色显得很难看。他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躺着。张青松站在旁边,看着张林。

张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看到张青桦手上拿着一把枪对着自己。

张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起双手。

张青桦头不能动,乜斜着眼角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咳,然后手臂支撑不住,放了下来。

张林惊出了一身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张青桦轻轻掀开自己的黑色西装。张林看到他的腹部有一摊血,伤势很严重。

那是枪伤。

张林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

张青桦看了看张青松,说:“你上去帮我看着有没有人来,我跟张警官说几句话。”

张青松不愿意上去。张青桦忍着痛,抄起身边的一个玻璃瓶子就砸了过去,张青松这才怯怯地跑了上去。

看到张青松上去之后,张青桦努力地挪动着身子,让自己靠在墙上。

张青桦看着四周,笑了笑说:“这里太简陋,也没地方让你坐。”

张林预感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很严重,听到张青桦这样的语气,自己也不免干笑了几下,感觉有些尴尬。

“张警官,我能信任你吗?”

张青桦盯着张林的眼睛。

张林看到张青桦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过来,自己接了过来。

是张林写的,塞在张青松家门下的那张纸条。

“我能信任你吗?”

张青桦又问了一句。

张林点点头。

张青桦把枪放在身边,看来并不打算用了。

“你知道我这伤是谁弄的吗?”

张青桦接着说:“你们队长的枪法,是我见过的警察里最准的。要不是我个子矮跑得快,他真能要了我的命。”

队长,指的是吴河,张林猜得到。

张青桦似乎看破红尘,像在交代遗言。

“我听说,市长的情人被一个叫刘腾飞的威胁了,现在满城都在抓他。”

张青桦笑了一下:“这婊子还真的什么谎话都敢说。”

听到张青桦嘴里吐出这两个字,让张林有些无法忍受。

“你住嘴!”

张青桦看着张林,笑着说:“你急了?你就是王晓雨青梅竹马的那个男人了?”上下打量着他,“嗯,你长得不错。听说你很有正义感,警察局里你这样的可没几个了啊。”

张林想,张青桦刚才那句脏话,其实是在告诉自己,威胁王晓雨的人不是刘腾飞吗?自己之前也有疑问,刘腾飞跟王晓雨什么关系都没有,怎么会去威胁王晓雨呢?可是王晓雨亲口说是刘腾飞啊。

张林耐住性子问:“你找我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张青桦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张林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刚跟张青松做了交易,知道了马双双和程青的秘密,现在又要做交易。

“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你知道吗?你拿什么跟我做交易。”

张青桦冷静地看着张林说:“就拿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

张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张青桦指的是什么。还没等他说话,张青桦就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柳权、左大立、程青……还有,你们吴队长……”

张青桦看着他,似乎成竹在胸:“你查柳权的案子的时候,是不是一肚子疑问,但是找不到突破口啊。”

“你知道些什么线索?”

“先商量好交易再说。”

“你想要什么?”

张青桦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现在这样,要么自杀,要么就等着警察把我抓走,我没什么想要的。”

“那你要我做什么?”

张青桦看着张林,说:“我要你保证我弟弟不被牵连。”

“你弟弟?张青松?”

“他还是个孩子。”

“可是他好像跟姜态被杀的案子,还有马令的死有关。”

张青桦摇摇头说:“他跟这两个人的死毫无关系。我弟弟崇拜姜态,他一直都想跟他练拳击,而且他也没那个本事杀人。马令的死就是意外,网上曝出的那些事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马令……”

“他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他只喜欢用那些奇怪的方式玩自己,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怎么解释自己在案发时间出现在奥华大厦?”

“我弟弟告诉你马双双和程青的事情了吧?”

张林点点头。

“马双双虽然是马令的儿子,但是马令压根就不想要这个儿子,你知道吗?”

张林不明白,等着张青桦继续说。

“马双双是马令跟一个女人意外生出来的,马令不喜欢孩子,但是活生生的一个亲生儿子放在这里,也不能任他去死不是。所以,马令把马双双养大,但并没有把他当儿子看待。马令只认钱,他为了钱可以做任何事,所以他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就把自己的儿子当礼物送给了同样有怪癖的人。你理解吗?”

张林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太不可思议了,这真相太残酷了。

“程青怎么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他只是一个校长而已。”

“一个中学校长,跟市长的关系那么近,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林联想到左大立让吴河逼着自己停止调查程青的事情了;程青也告诉过自己,他跟市长之间的关系有多好。

“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当年一起打江山的人。只是程青这个人,没胸怀没眼界,所以他到死也只能是个校长。”

“你意思是马令是通过程青接触的市长?”

“或许是更大的人呢?”

哦,那个传说中的“大人物”。张林又想继续问,但是张青桦却伸手拒绝了。

“我们的交易还没达成呢。”

“你想我怎么做?”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可以很快就破案,但是你要保证安全地送我弟弟离开夏安。”

张林想都没想就说:“好,我答应。”

“爽快!”张青桦笑道,“我们继续。所以,马双双恨他爸爸,一直都有想让他爸爸死的念头。但他自己做不到,只能求我弟弟。”

“所以你弟弟会出现在那里?”

“我弟弟跟我不一样,我是个杀人都不会眨眼的人,而他从小被我惯坏了,看上去人高马大,实际上却是个胆小鬼。”

“所以,当我知道你发现他在现场后,就让他躲了起来,他很天真,我怕他会引火烧身。”

“可是这些到警局说清楚就行了啊?”

“不是每个警察都跟你一样正直。他们可能会为了快点结案,随便给谁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当我看到字条,暗中观察了你之后,发现你跟他们不同,你在坚持着你所谓的正义。”

“好,咱们先把马令的死先放一边。那柳权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

“你刚才说你知道。”

“我没说我一定知道是谁杀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查不到的东西,你可以自己慢慢顺着往下查。”

张青桦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张林接过来看,是一张老照片,一共有四个人,年纪大概三十多岁,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看着面熟?”

张青桦问,张林又靠近蜡烛仔细看了看。

“左边第一个是程青,第二个是柳权,第三个是左大立。”

果然,照片虽然是很久以前拍的,大家的轮廓都还能看出来。

“剩下这个人是谁?”

“先说说其他三个吧。”

“他们三个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在夏安还是一个小渔村的时候,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所以,这就能解释程青和左大立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了。

“就这个?”

张林问张青桦。

张青桦笑着说:“第二个线索,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张林不知道,但是他有枪,还受了枪伤。

“你们是不是还没有抓到那个逃走的毒枭啊?”

张林看着张青桦,眼神中写满疑问。

张青桦点点头。

张林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个头矮小,脸上带笑,怎么也不像是毒枭的样子。

“怎么?不像?”张青桦哈哈地笑了,“我可是控制着整个中南部地区毒品运输和交易的人啊。在这里,我可以呼风唤雨,你知道吗?”

“那你怎么会沦落如此?”

“我在夏安运毒这么多年,没人知道,也没人管过。”张青桦继续说,“可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膨胀起来无法控制。所以,一旦有人挡住他们的路,就得死。”

“比如……”

“比如柳权,比如,我……”

张青桦看着张林。

张青桦说:“你很聪明,这些足够你往下查了。”

“完了?”

“有些事,说得太明白了,就失去趣味了。对吧?”

张青桦脸上的笑容,让张林有些不寒而栗。这么说来,张青桦应该有靠山,左大立、柳权,还有程青,这些人跟张青桦都是一伙的,但是张青桦和柳权因为跟左大立和程青起了冲突,于是他们就痛下杀手。真是如此吗?

“我想问一个问题。”

“嗯。”

“柳权是吴局杀的吗?”

张青桦看着张林,面不改色,让张林有些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还是不是?”

张青桦笑了,带出了咳嗽。

“你查到了什么?”

张林看着张青桦的笑容说:“教堂的饭桌上有一副碗筷的摆放方式,明显有强迫症人摆放的痕迹。”

张青桦还是笑:“我不知道,你可以继续去查。”

“那第四个人是谁?”

“是个好人,你信吗?”

张林觉得不可思议。他看了看照片,上面的人明显关系很铁,按张青桦的说法,既然左大立、柳权和程青三个人都参与了贩毒,那么第四个人没有理由不参与,但这个人似乎确实从未在这些事情里露过面。

张青桦看着他一脸的疑惑,像是看乐呵的感觉,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一样。“你别忘了你的承诺。”

张青桦又想到了一点:“哦,对了。看你查得这么深入,吴河给你放了不少权吧。”

张林点头。

张青桦笑着说:“他不是那么一个正义的人。你要小心点。”

张青松突然冲了下来,急匆匆地说:“哥,哥,警察来了。”

张林有些紧张,问:“在哪儿呢?”

“我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张青桦倒是很淡定,跟张林说:“带着我弟,快点走。”

张林一想,万一其他人来了,看自己跟一个毒枭在一起,的确不好解释。警笛声越来越大,正待走时,突然又转头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就为了跟我交易?”

张青桦说:“有些秘密,不能藏一辈子的。”

张林看着张青桦,一肚子疑问,还有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明白。

张青桦说:“去找你的青梅竹马吧,问问她,刘腾飞为什么要去威胁她。”

张青松还蹭着张青桦不肯走,张青桦突然大喊:“走!”

张林知道再不走,他们就麻烦了,于是拽着张青松的胳膊就要往外面去,但是张青松不愿意,拽着楼梯的把手,任凭张林怎么拽都拽不动。

张青桦突然拿起枪指着自己,冲着张青松吼道:“走不走?”

张青松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张林一把拽着他,离开了这个地下室。

张林和张青松一路狂奔,也不管路不路的,只要是有缝隙能钻过去就行,直到听不到警笛声为止。最后,两个人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突然地,张青松在一边哭了,他哽咽着问:“我哥哥会死吗?”

张青桦是个大毒枭,按照律法,肯定会被判死刑;而即便没有定罪,按张青桦自己的说法,有人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也活不成了。

张林看着旁边的大个子男孩,说:“你放心,你哥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

张林回到警局,想去打听一下被抓的张青桦的消息,而张青松就可怜巴巴地在家里等着。

刚到警局,就看到吴河急匆匆地下楼去审讯室。吴河看到张林,停下脚步说:“张林,你跟我一起来。”

张林跟在吴河身后,心里想着张青桦告诉自己的事情。

对张青桦的审讯由刑警一队负责,吴河和张林在旁边的监控室看着。张青桦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还是略显苍白,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之前张青桦的手下被抓,个个口风都出奇的紧,一队审问了十多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现在面对贩毒头目,原本以为会是一场艰苦的审讯对攻战,没想到张青桦却有问必答,远没有想象中的难搞。张林关心张青桦会不会说出点新鲜的东西,他现在心里比之前有更多疑问。

“你们放毒品的货仓在哪里?”

“你们抓我的地方,旁边有一个舞厅,DJ台下面有个暗门,就在那里。”

“上线是谁?”

“林风没被抓住以前,是他。他被抓住之后,我就自己去东南亚联系出货。”

“怎么把毒品运过来的?”

张青桦看了一眼对面的单面玻璃墙,像是知道吴河和张林在那里似的。

“用货船把东西运到公海,然后用小渔船运到码头渔村。然后,用‘杯子’把货送进城。”

张林一听,难道张青桦是利用马令的进出口货轮运毒?这么说来,张青桦、马令联手运毒的事情,柳权、程青和左大立都知道,那身边的吴河是不是也知道呢?

“杯子?”

“就是人。”

“谁?”

张青桦调整了一下坐姿,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可以去查一下这几年的失踪人口,就知道了。”

失踪人口。之前从人口调查科拿到的失踪人口资料,最近三年有近二十名青壮年失踪,这其中就包括了刘腾飞。围剿毒枭行动之后,部分失踪人士又重新出现在夏安,看来这些人是被张青桦抓走当作人体运毒的“杯子”了。

吴河察觉到张林表情的变化,问:“你知道些什么?”

“刘腾飞失踪可能不是因为他杀了姜态,而是被抓去做人体运毒工具了。”

吴河也觉得诧异,问:“你怎么知道?”

张林说:“之前您让我找刘腾飞,我就去了人口调查科。我发现近三年共有近二十人失踪,都是跟刘腾飞一样的青壮年。上次围剿行动之后,有些失踪的人又出现了。其中一个被发现死在路边,急救医生说那人体内有毒品。我之前这么猜过,可是没有证据。”

张林还想接着说,但他看到吴河的表情,突然想到吴河之前伪造刘腾飞涉嫌杀害姜态的凶器照片,就欲言又止了。

“还有呢?”

张林说:“其他的暂时不知道。”

审讯室里正在继续:“你怎么控制他们给你贩毒的?”

“你们当刑警的都练过搏击术对吧,你们肯定知道人身上哪里最脆弱。”

张青桦的手被铐在了椅子上,所以他象征地比划了一下,关节、脖子、下身等。

张青桦说:“每个人都有弱点,抓住了他的弱点,他想不听话都难。”

张林想,看来张青桦是抓住了刘腾飞的弱点,才让他那么疲于奔命地躲藏。刘腾飞直到现在都没出现,似乎还有更大的动作。难道是张青桦指使他的?

审讯过得很快,张青桦很配合,对自己运毒贩毒的事实都交代了。但是张林知道他还有些事情没有说出来,比如左大立、柳权和程青都是他背后靠山的事实。

审讯结束后,吴河和刑警一队的人在门外交流意见。张林进了屋,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抓刘腾飞?”

张青桦看着他问:“我弟弟呢?”

“在我家,他很好。”

张青桦点点头。

“你抓刘腾飞跟姜态的死是不是有关?”

张青桦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没说我抓的他,他是自己主动到我那里去的。”

这时,吴河过来了。张林大声问:“刘腾飞你认识吗?”

张青桦笑了一下,说:“我不认识他。”

审问完后,吴河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张林路过档案科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就避开旁人走了进去。档案科值班的老警察跟张林交情很好,张林说自己想查一下过去的卷宗,老警察也没多问,就让他进了档案科。

张林找到柳权担任局长期间批示过的一些文件,特别是三年前到刘腾飞失踪日期之间的文件,文件数量很多。

张林快速浏览着每一张文件批示,终于找到一张看上去很有价值的文件。

那是一张人口调查科上报的失踪人口异常报告,上面提出了对这段时间失踪人口的数量和年龄层的疑问,上报局长请求立案重视。柳权却在上面批复了几个大字:“搁置处理,不予立案。”

任何人看到这份报告时都会意识到其中的蹊跷之处,但柳权却采取了搁置处理的方式。联想到张青桦说的事情,看来,这些人被抓走做“杯子”,柳权确实曾暗中协助。

想想都可怕。

可是王晓雨为什么会说威胁自己的人是刘腾飞呢?她撒谎,是为了什么?

张青桦的一句话提醒了张林。

“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膨胀起来无法控制。所以,一旦有人挡住他们的路,就得死。”

张青桦提到了自己和柳权都是被害者,那么加害者是谁?

只可能是左大立或者程青。但程青应该不大可能,他胆小怕事,手中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那就只可能是左大立了。那么柳权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会让左大立对自己的结拜兄弟痛下狠手呢?张青桦又做了什么,落得如此下场?

张林让张青松住在自己家里,他思前想后,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起码警方要是追查张青松,第一时间绝对想不到他会躲在一个警察家里。张林觉得,目前没有比自己家更合适的地方了。

张林把张青松带回家时刚下午四点,王潇萧就已经做好了饭。最近她的情况有所好转,但是做饭的频率似乎在增加,有时一天会做四五顿,可每次都是那几道菜,所以张林这段时间索性就很少回家。不过王潇萧却没有闹,医生开的药对她的病情还是起到了抑制作用,不做饭的时候,她就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发呆。

原本,张林还担心王潇萧会不会对自己带别人回家有所戒备,但王潇萧却没什么反应。

王潇萧摆好了饭菜,还是那些菜,单调且味道没有变化。张林其实有点反胃,但还是不得不坐下来。

张林让张青松也坐下吃饭。

王潇萧问:“他是谁啊?”

张林想了想说:“我远房亲戚,来我家住几天。”

王潇萧竟然表现出女主人般的热情,主动给张青松拿碗筷盛饭。

张青松端着碗,看着张林,不知道该干吗。张林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吃吧。

张青松这些年来也没人给他做过像样的饭,大部分时间都是吃方便面和零食,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抓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看着张青松的吃相,张林更加反胃,他轻声问:“好吃吗?”

“嗯嗯嗯……”

张青松都顾不上说话了。

张林看了王潇萧一眼,她就像一个妈妈一样的看着张青松,感觉幸福无比。

张林没有胃口,起身去卧室,换下警服,穿上运动衫,戴上帽子,像个普通的年轻人。

出门的时候王潇萧问:“干吗去?”

张林说:“我去跑步。”

他打开门,又转过来对张青松说:“你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

张青松点点头。

张林是要去找王晓雨,她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住处了。路上,张林拦下一辆出租车,顺便打电话给王晓雨。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能见一面吗?”

“怎么了?”

“有急事。”

“我现在不能出去,周围都有人。”

“你想出来的话,总会有办法。”

“到底什么事?”

“急事。”

“……”

王晓雨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去哪里?”

“你的咖啡店吧,那里没人。”

放下电话后,张林就陷入了沉思。如果张青桦说的都是真话,那么王晓雨被威胁的事情肯定有什么蹊跷,即便真是刘腾飞威胁她,可能也有什么隐情。

现阶段最大的疑团还是在王晓雨身上,他想不通王晓雨怎么会跟张青桦扯上关系。难道威胁她的人是张青桦,她却有所隐瞒,转而说是刘腾飞。

姜态被杀的时候,刘腾飞已经被陷害了一次;她现在为什么还要陷害刘腾飞呢?

发生威胁事件后,王晓雨的咖啡店就暂停营业了。张林在离咖啡店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下了车,从路边悄悄跑了过来。为了保护王晓雨的安全,只要是她经常出现的地方都安排有专门的警察巡逻,张林怕被人看到,所以才换了衣服偷偷过来。

咖啡店坐落在城南,后面是一条人工河,门前是一条窄窄的街道,周围没什么车,安安静静地。王晓雨跟张林分手之后没多久,就开了这间咖啡店。这里原本是栋旧民居,荒废了很久,一直没人住,地段也不好,离市区的繁华地带有点距离,可王晓雨却执意租下了这里,而且基本保留了原来旧民居的陈设,只是做了简单的设计和装修,还在屋外种上了大片的藤花植物。

张林绕到房子后面等着王晓雨,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到王晓雨沿着后面的小河走了过来,也是一身轻便的居家服,戴着顶棒球帽。

王晓雨打开后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王晓雨没开灯,张林找了一个靠里间的座位坐下。虽然暂停营业,但屋子里还很干净,没有落灰。

王晓雨打开咖啡机,问张林:“喝什么?”

“随便吧。”

“那就卡布奇诺了。”

“好。”

两个人离得不是很远,可屋子里暗暗的,也看不清王晓雨的脸,只听到咖啡机磨咖啡的声音。张林抬头看了看四周,这还是两个人分开之后,自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坐在这里跟王晓雨说话。

张林问:“来这里的人不多吧?”

“一般都是熟人来这里坐坐。地段不好,比不上市区。”

“那你这店能挣钱吗?”

王晓雨已经做好了咖啡,端过来放在张林面前,自己端着一杯水坐在他对面。两人靠得很近,但张林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王晓雨说:“你觉得我开店是为了赚钱吗?”

王晓雨简单地在咖啡上勾勒了一片叶子,张林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味道还好吧?”

张林放下咖啡,笑着说:“我不爱喝咖啡,品不出味道来。”

“我从小就爱喝,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爸爸以前是做咖啡豆进口生意的吧?”

张林想了想说:“啊,对,你以前说过。听说生意做得挺大的。”

王晓雨说:“那时候夏安港口十条船有八条都是他的,好多人都想找他做生意。”

“后来的事,你就没说过了。”

王晓雨没有继续接话茬,直接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张林看着王晓雨,还在想该怎么开口。

“是潇萧的事?她怎么了?”

“她很好,除了每天还是重复做着同样的饭菜,没什么其他问题。”

王晓雨嗤笑了一下说:“那你岂不是很受苦。”

张林看着王晓雨,突然问:“你和我分手,然后跟左大立在一起,到底是因为什么?”

王晓雨说:“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你不是真的爱他,你……”

“你错了……”王晓雨打断他,“我是真的爱他。”

“爱他”两个字,王晓雨说得有点重,她是刻意要打断张林继续追问的可能。

张林看着王晓雨,她别过头,冷冷的表情让他很受打击。

张林想了一下,问道:“刘腾飞为什么要去威胁你?”

王晓雨扭回头看着张林:“你问这个干吗?我不知道。”

张林在黑暗中看着王晓雨的表情,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慌张,不像之前那么淡定。

“那个人不是他对吧?”

王晓雨别过头,不看张林。这个动作已经告诉张林,那个人肯定不是刘腾飞了。

王晓雨不说话。

“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撒谎。”

“你以为能骗得了我吗?”

王晓雨继续保持那个动作,侧面是孤傲的,只是在张林看来,她已经开始心虚了。

“刘腾飞被人陷害杀了姜态,然后就主动去找毒贩子,做以身贩毒的‘杯子’。毒贩被抓了之后,他也没有回家,却跑去找你。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威胁你?”

“我怎么会知道,这不应该是你们警察去查的吗?”

王晓雨瞪着张林,语气冷到了极点。

张林知道王晓雨并不惧怕自己,逼问肯定不会有任何效果。他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说:“我知道,我从交警队调到刑警队是你的功劳,你跟我分手,去做左大立的情人……”

“对不起,不是情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张林看着王晓雨,叹了口气,说:“好,你们是真心相爱的。”他靠在沙发上说,“那柳权、程青和左大立是拜把子兄弟,你知道吗?”

王晓雨看着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姜态和柳权被杀的案子,我现在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柳权是被左大立害死的。”

王晓雨轻笑了一下:“那又如何?”

“你会被牵连的。”

王晓雨说:“如果真的是左大立害死了柳权,在夏安这个地方,你觉得会有谁能让左大立伏法?你?一个小警察?”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张林。

王晓雨说:“他杀不杀人,跟我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呢?你又不爱他!”

王晓雨看着张林,很认真地说:“张林,我爱不爱他跟你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她站起来,生气地说,“我帮你调进刑警队,是因为你帮我照顾我妹妹。仅此而已。”

王晓雨戴上帽子,准备走。

张林拦住她说:“再问一个问题,行吗?”

“说。”

“你怎么会跟张青桦认识?”

王晓雨冷冷地说:“你既然那么有本事,就自己去查。”

王晓雨走出咖啡厅,从后院出去了。

张林默默地看着王晓雨走开,并没有追出去。

王晓雨、左大立、刘腾飞、姜态、柳权、张青桦……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林感觉头疼欲裂,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完,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喜欢破案,在警校时因为过分执着于案件分析,让他成了一个怪胎;在交警队闲置的几年,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现实,谁知道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那么执着地迷恋这些案件,都因为自己对于秘密的强烈期待。

可是深爱的王晓雨竟然隐藏了无数秘密,对自己也敬而远之,这让张林无法接受。

小关被调走了,调到了远离夏安的一个县城当局长,感觉上像是委以重任,实际上却是一种变相的惩罚。小关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跟张林告别。张林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小关早已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山里了。

更重要的是,张林将案件的所有线索又梳理完一遍,仍旧没有任何头绪,连日的煎熬几乎让他到达精神崩溃的边缘。吴河支持自己查案,可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也让他产生深深的怀疑,这中间应该隐藏着很多问题,可是他却想不通为什么。

张林来到孤儿院,想把小关离开的消息告诉老院长。可老院长已经糊涂了,记不住那个叫小关的警察,只记得那个十六岁还会尿床的男孩。

张林陪着老院长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孤儿院。警车开出没多远,张林看到后座还有些给老院长买的东西忘拿下去了,就找了一个路口准备掉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刘朝阳抱着东西一路小跑的样子,还不时左顾右盼留意四周,像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那样子太奇怪了。

所以张林下车,悄悄地跟在刘朝阳后面,发现了他的秘密。

张林跟着刘朝阳来到了那个巷子,刘腾飞曾经躲藏在这里。

巷子很荒凉,刘朝阳一路小跑地进了巷子深处。张林不禁琢磨,难道刘腾飞躲在里面?

看着刘朝阳消失在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时候,张林几乎就确定了,刘腾飞肯定躲在里面。张林猫着身子顺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跟到门口,躲在空调的外挂机旁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里除了刘朝阳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刘腾飞的声音。

张林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了,这里没水没电,人可能很快就会走。

他想了想,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棍,放在身后,蹑手蹑脚地钻进屋里。狭窄的客厅里没有人,声音都是从里间传来的。张林在墙角偷偷瞄过去。11A房间。

刘腾飞躲过的那间屋子。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那间屋子,越接近,屋子里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楚,屋子里的动静不止两个人,剩下的那个无疑就是刘腾飞了。

张林猛地推开门,举起手里的木棍,喊:“不许动!”

可屋子里并没有刘腾飞,只有刘朝阳,一个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身材娇小,肯定不是刘腾飞。

头发蓬乱的人正在吃东西,猛地看到张林举着木棍,就尖叫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墙角缩,恨不得把墙钻个洞躲进去。

张林一看屋子里没有自己想找的人,就放下木棍,看着刘朝阳,问:“她是谁?”

刘朝阳看向白裙子女人。

张林看过去,那白裙子女人竟然是丽红。

张林问:“你……怎么在这儿?”

丽红尴尬地说:“我以前在这里工作。”

张林明白了,他又问:“你也认识刘腾飞?”

丽红看了看刘朝阳,刘朝阳表情淡定。

丽红说:“认识。”

“怎么认识的?”

“小时候就认识,在渔村的时候。”

“你也是从渔村搬进城的?”

丽红点点头。

“你跟刘腾飞什么关系?”

张林尝试性地问,他看到丽红在说刘腾飞的时候,表情明显不一样。

丽红有些心酸地笑了一下:“也没啥关系,有缘无分。”

丽红在姜态和柳权被杀案中有着微妙的联系,但经调查确认没有嫌疑,之后张林的重心就移到寻找失踪的刘腾飞身上,再没想过丽红的事情。

这次又见到她,她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散开,化着淡妆,一点也不像是曾经落入风尘的模样。

张林突然问:“你跟姜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丽红很认真地说:“他花钱,我工作,就是那种关系。只是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你跟柳权呢?”

“他花钱,我工作。仅此而已。”

非常自然的回答,张林也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那你为什么在同一天之内,见了他们两个?”

这是连接两个案子最大的关键了。

“我只听老板娘的安排,她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又不能选。”

之前小关在盘问丽红时,她就是这么回答的,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也证明了她确实接到了两通电话。张林之所以重新盘问,就是想看看时隔这么久,她会不会说错,露出马脚。

丽红把女孩从墙角拉起来。那个女孩见张林没有管她,犹豫了一下,就抓起**散落的东西往嘴里塞。

张林问:“她是谁?”

丽红摇头。张林看向刘朝阳,刘朝阳也摇摇头:“我哥只是说要照顾好她。”

“你哥在哪儿?”

“好多天都没见到了。”

“你见到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

张林有些生气地看着刘朝阳,刘朝阳却很镇定。

“跟你说了,我哥会有什么结果?”

这倒也是,柳权和张青桦都被弄倒了,何况刘腾飞这么一个区区农民工呢。

张林看到那个女孩是左撇子,他走过去,轻轻拨开女孩乱糟糟的头发,看到她的脸上脏兮兮的,还残存着妆容的痕迹。这个女孩自己见过,就在追刘腾飞的那天。只是她脸上的浓妆盖住了原来的面容,根本就看不出来是谁。

“她是个哑巴。”

丽红说。

哑巴。左撇子。

张林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几乎都快忘掉的人。他再一次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努力想她原先的样子。慢慢地,这张脏兮兮的脸在张林的脑海中恢复成了另一张脸。

清秀、娇小的脸,带着小小的笑容。

没错,这个女孩是玛丽。那个教堂里的小哑巴,那个左撇子女孩。可是玛丽不是已经跟着神父回国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她……是玛丽?”

“谁?”丽红和刘朝阳显然都不知道这个玛丽是什么人。

事情的转机出现了,玛丽居然和刘腾飞在一起,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期待的突破点。虽然刘腾飞还没出现,但是他把玛丽藏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企图。张林突然一阵激动,似乎从脚底板到头顶都在颤抖着,他太好奇这些碎片式的谜团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张林拽住玛丽就要走,丽红拦住他。

“你要带她去哪里?”

“警局。”

“为什么?”

“警察局局长被杀的案子,她可能是目击证人。”

可是刘朝阳和丽红却执着地挡在张林面前,不让他带走玛丽。

“你不能带她去警局。”

“为什么?”

“我哥说她不能被警察找到。”

“为什么?”

“我哥说,如果她被找到了,就会没命的。”

“那里是警察局,不是土匪窝。”

“你能确定警察局里都是好人?”

刘朝阳质问张林,张林被问得有些心虚。

“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刘朝阳却咄咄逼人:“你真的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你什么意思?”

“你看上去很心虚。”

“破案是我的职责。”

“你真的是为了破案吗?说实话,我从来都不觉得,你那么执着地查案子是因为正义。你那么自我,而且你也很自私。”

刘朝阳果然是很恐怖的一个小孩,张林在他面前,几乎就是透明人。他看了看玛丽,玛丽正惊恐地看着他,从她的神情里看,她可能遭受过重大打击,造成精神有点失常。

张林顾不了那么多,他手上一使劲,一把拨开了面前的两个人,另一只手拽着玛丽就要走,玛丽哀嚎着,拽着门框。

丽红过来想要拦住张林,张林却狠狠地指着她说:“你别以为你洗脱嫌疑了,就能为所欲为。你再拦着我,我现在就可以以你涉嫌杀了姜态逮捕你。”

“你又没有证据,凭什么抓人!”

刘朝阳朝他吼。

张林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刘朝阳,这段时间的失眠、焦虑和自我否定,已经让他到了崩溃的边缘。小关走了,王晓雨变得陌生,自己执着追求的东西一点线索都没有,这个时候惹他,就等于点了炸药包。

刘朝阳被他的眼神吓住了,他自然知道张林嘴里的“试试”指的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警察,想制造证据让一个人成为嫌疑犯,实在太容易了。何况,丽红的底子可没那么干净。

张林拽着玛丽就往外面走,玛丽趴在地上任由张林拽着。到了门口,玛丽突然死命地拽着门框,张林一把扛起玛丽,就朝着巷子外面走去。

到了巷子口,玛丽又不闹了,怔怔地趴在张林的肩膀上发呆。张林也不去管她,自己的警车在孤儿院停着,这里离警局还很远。张林掏出手机,拨了警局的车队电话,然后就盯着上面的警徽图片发呆。在即将接通的刹那,张林突然挂断了,他决定不去警局,他有别的打算。

张林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先让玛丽坐进去,自己坐在旁边,让司机开去城西。那方向跟警局截然相反。

丽红和刘朝阳站在巷子里看着张林的一举一动。

丽红担心地说:“要是真去了警局,玛丽怎么办啊。”

刘朝阳说:“他没去警局,警局在东面。”

“那他去哪里呢?”

“不知道。”

刘朝阳看了看丽红说:“你还是趁早带着孩子走吧,待在这里不安全。”

丽红说:“我还是想等着你哥一起走。”

刘朝阳说:“你别等我哥了。”

丽红看着刘朝阳,满脸的疑问:“你知道你哥在干吗对吧?”

刘朝阳摇摇头:“从他失踪后我就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我总觉得他可能很难再回来了。”

丽红不说话了,看着远处的大楼,好像在想着什么。

刘朝阳喃喃地说:“他也许早就想好了要牺牲自己吧。”

“这么说,我能赎身,孩子能回来,也是因为你哥了?”

刘朝阳开步往前走,没回答丽红的话。丽红还在原地,看着背后的那间屋子,那里曾是她待了很多年的地方。

刘朝阳见她没动静,转头看着她说:“赶紧走吧。今天看那个警察的样子,要是他再破不了那个案子,没准儿最后他可能真的会作伪证把你当成杀人凶手的。”

丽红笑了笑说:“走不走无所谓,我跟你哥从一开始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孩子有着落了,我还担心什么呢。”

刘朝阳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说:“如果那个警察真的把你抓起来了。你可以说出真相的,没关系。”

丽红点点头。

刘朝阳慢慢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丽红站在这个萧条的巷子里,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画面。

十八岁的她被人绑起来送到这里,那群人五大三粗的,很凶残,刘腾飞拿着一根木棍在跟他们拼命,但是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丽红跪地恳求领头的一个小个子男人饶了刘腾飞的命。那帮人答应放过刘腾飞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缘分了。

医生给玛丽做了简单的检查,问了几个问题,但是玛丽避而不答,一直都在吃东西。接着,医生让护士给玛丽简单做了全身清理,然后检查下身体外伤。张林一直在外面等。

医生检查完告诉张林,玛丽全身除了擦伤外,没有严重的外伤,而且头部没有伤痕,应不是外力导致的大脑受损,很有可能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精神打击。

“会是什么?”张林问。

医生说:“她有被强暴过的痕迹,下阴处有撕裂外伤愈合的痕迹。”

“强奸?”

张林有些疑问,看了看一边换上了干净衣服的玛丽。她现在正一脸专注地吃面包,是那种狼吞虎咽地吃。“那她怎么对吃那么感兴趣。”

“具体原因暂时还查不出来,不过很有可能她正吃东西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这种行为会伴随着精神刺激被记录在大脑皮层上。所以她现在紧张的时候,就只会想到吃。”

“那能知道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吗?”

张林认真地看着医生。

医生慎重地看着张林说:“也许有个办法,催眠。”

“催眠?”

“嗯,因为那件事情已经深藏于脑海,你直接问她肯定是不行,要是再给她类似的刺激,她可能会想起来。就像是电脑没有了显示屏一样,催眠就是再造一个显示屏,连在原来的主机上,就能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林听得两眼放光,问:“那现在能实施催眠吗?”

医生笑着说:“催眠是一个有道德风险的诊断术,需要她自己或者她的亲属同意。”

“她是个孤儿,没有亲属。”

医生说:“那就不行了。”

“我是警察,我以警方的名义要求这么做,行吗?”

医生说:“那你就拿着警局的公函来找我吧。”

医生从张林急躁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件事的迫切性,可对他来说,这种有违伦理风险的行为,他不愿意做。

张林看着玛丽,护士在逗玛丽笑,玛丽一边吃面包一边像个孩子一样乐呵呵地笑着。这样单纯,不带有一丝杂念的笑容,张林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了,当年王晓雨的笑容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医生的态度很坚决,张林也不能勉强医生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在脑海里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玛丽原本应该跟神父一起回国的,当天下午两点他们出境的记录,从港口到教堂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的路程,上午十一点他们就离开了教堂。从柳权的尸检结果看,玛丽应该没有直接看到柳权被杀时的情况,那么她直接指认凶手的可能性很低。可是她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夏安,而且还跟刘腾飞扯上了关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林正思考的时候,护士拿着电话跟医生打着手势,让他过去接,看上去很谨慎。张林从她的动作就能看出,肯定不是一般人打来的。

医生进了里间,关上门。张林看到玛丽坐在门边,就走过去,笑着跟玛丽玩,然后趁着护士不注意抢过玛丽的面包扔在垃圾筐里,然后笑着跟护士再要一块。

护士走出去拿面包时,张林迅速将耳朵贴在门边,可以隐约听到屋子里医生接电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谦卑,看样子对方地位很高。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听到零散的几个词,但还是能猜出大概。

打电话的那个人在向医生询问程青的病情怎么样,医生的语气有些犹豫。出乎张林意料的是,那个人似乎根本就不希望医生治好程青。这一点,医生也感到很惊讶。

护士回来的时候,看到张林在陪玛丽玩耍,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医生出来之后,张林打算告辞,带着玛丽离开。

医生叫住了他:“你让她住哪里?”

张林想了想说:“住我家吧,她暂时没地方住。”

医生说:“最好不要住在你家里。”

“为什么?”

“她的状况跟王潇萧很像,你让她住在家里,很有可能会让王潇萧的病情恶化。”

张林听了医生的话,心头也开始犯嘀咕了,不能住在家里,那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安置玛丽呢?

想了一圈之后,张林决定把玛丽送到一个地方:孤儿院。

刘朝阳看到玛丽很惊讶,又闻到了玛丽身上的味道,那是医院特有的味道。他知道张林带玛丽去看医生了,不过从张林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刘朝阳跟张林并排坐在孤儿院门口的台阶上,阳光很刺眼,两个人都眯着眼。

张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照顾你吗?”

刘朝阳说:“知道。”

“你那么懂我?说说呗。”

刘朝阳递给张林一本书,因为年代久远,夏安湿气又重,书上已经长了霉点。张林打开看了一眼就笑了,这是一本福尔摩斯的漫画书,书上有人用五颜六色的笔写满了字,字迹都已经模糊了。

刘朝阳说:“我在孤儿院里找到了好多你看过的书,还有漫画书。你找出了书里所有的逻辑漏洞,你还分析案情,给自己设置迷局,然后自己再去解开。一开始你调查我哥的失踪案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虽然你也知道我哥哥是被人故意陷害的,但这些都提不起你的兴趣。后来,你发现我哥失踪的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想从我这里找出点蛛丝马迹,所以才对我那么好,对我们一家那么好。其实你做的所有事,只是想快一点解开那些谜团而已。”

张林点头说:“书里的东西都是人编的,就算写得再好,也是假的。现实里的那些秘密,才是真的挑战。”

张林看着刘朝阳,等着答案。

“如果这些猜想都被解开了,就真的没有秘密了。人活着,不就是因为一切的不可预知吗,如果什么都必须知道真相,你活着还有意思吗?”

张林看着刘朝阳,他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在学校看过一本书,里面说,如果你执着地追求一样东西,那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你过去缺失的。”刘朝阳看着张林,“你那么执着地想去解开谜题,你自己的谜题是什么?”

张林被问住了。

自己的谜题是什么呢?从王晓雨带着秘密离开,张林已经很久没想过那个自己一直渴望着的秘密了——那就是,我是谁,从哪里来的?但这个秘密几乎是个死结,已经没有办法再解开了。于是他把这种对死结的不甘心,转嫁在别的地方。

张林看着刘朝阳很久,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在哪里?”

刘朝阳摇头说:“不想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这么看淡一切?”

刘朝阳笑着说:“我是个怪胎啊。像你这样较真的人很多的。很多人较起真来,可能都会选择做傻事。”

“比如?”

刘朝阳看着远处,太阳不时在云层里进出,依然照得眼晕。

刘朝阳说:“比如……比如……死。”

“死?”

张林从刘朝阳嘴里听到这个词感到奇怪。

“谁死了?”

刘朝阳不说话,张林就知道是谁了。刘朝阳唯一的好朋友,那个曾经胖乎乎满脸痘痘的女孩程兰,她被火烧死了。

她临死前跟自己说的话,足以证明她是主动寻死的。

张青桦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很多事情,也让张林没去关注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的现场勘查结果卡在了程兰是自己点火自焚还是外人纵火上了。他想到了刚才医生接到的电话,有人并不想程青好起来。程青只要不好起来,就不会说出什么事情来,而只要他闭嘴,其他人也就安全了。

张林联想了一下,程青办公室的那场大火,难道是有人故意纵火?原本是针对程青,或许被程兰发现了,半道打电话骗了自己的父亲,然后替程青被烧死在办公室里?

张林问刘朝阳:“你告诉我,程兰事先知道会出事,对吧?”

刘朝阳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没想到刚才的那句话被张林抓住了把柄。

“她临死前告诉我,这是自作自受,还告诉我造了什么孽,她是自杀的对吧?”

刘朝阳依旧面无表情:“她都跟你说了,你还问我。”

张林转过脸来:“当时我没特别在意这句话,只是觉得奇怪而已,所以在案情分析会上我没说出来。”

“程兰如果真是自杀的话,她为什么会选择在程青的办公室里自杀?这没理由啊。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很不好,台风来的那一天,程兰还哭着要离家出走。难道因为父女关系不好,就选择那里放火自焚?不可能。她半路上还打电话给程青,骗他回家,那说明她不想让程青回办公室,或者……”

张林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对!有人不想让程青活着,想杀他灭口,所以那场大火一定是别人故意放的。可是程兰却提前发现了,所以她是替程青死的。”他一拍巴掌,“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张林推理出了程兰是替父被杀的事实,合乎逻辑,也顺乎情理,旁边听着的刘朝阳脸色都僵了。

张林看着刘朝阳,面露喜悦之色:“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这回轮到刘朝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显然是知道这些事情的。但这些秘密被张林说出来,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你很早就知道这些事了,是不是?”

张林发现了刘朝阳表情异样。

刘朝阳没否认,默默地点点头。

张林没想太多,刚刚突然推理出的结论是这段时间的最大突破,他还沉浸在喜悦中。

张林起身出门,他已经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所有关于案子的材料他都放在家里,他要回去重新梳理一下。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张林心里一直在琢磨,打电话给医生的那个人最有可能是纵火的幕后真凶,多半是左大立或吴河中的一个。吴河与程青之间没有直接联系,如果吴河是杀害柳权的凶手的话,那么打电话的人很有可能是吴河。但吴河杀柳权尚可以说事出有因,但杀程青的动机不足。左大立跟柳权、程青是结拜兄弟,按照张青桦所说,柳权是牺牲品,那么凶手很有可能是左大立,程青办公室被纵火也顺理成章。但是张青桦的话暂时没办法考证真伪。

不管是哪个人,都有成为凶手的理由,但也有无法完全证明的证据。

还会有别人吗?

张林回到家,打开门,看到张青松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的那一刻,心里的那些疑问,突然就解开了。

原来这么简单,他却一直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