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3)
涵秋坡虽称不上高陡,但此刻风势大了,灯笼的光线不够,二人继续往前行找寻时,便越来越难辨别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况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时,路线凌乱,本就难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发现,一时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还是山野间的动物所留。
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遇到坎坷处行得更加缓慢。他忽道:“我从那边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间木屋里等你。你继续寻找,找到线索便跟我会合;找不到时……”
他抬头看着黑如锅底的天空,苦笑,“也尽快去跟我会合吧!眼看会有一场大雨,不能怪咱们不尽力。”
阿原惊讶。但她已习惯他这古怪莫测的性情,遂懒懒道:“既然景县尉不想与我同行,那就请便吧!我随身带有蓑衣,倒也不担心淋雨。”
她转身欲走时,景知晚又唤住她。
他低咳了一声,说道:“从那只兔子的伤处和所中毒性来看,那毒蛇似乎并不是这一带所产,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还在山间,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害怕?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激将。他话语间似有关心之意,只是他武艺这般高,却要先行离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间寻线索,着实看不出半点好心肠。她有些着恼,唇角抿了抿,说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县尉尊贵,怕被风吹着、雨淋着,那我一个人继续搜好了。”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讽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小坏陪你。何况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险或有急事,可以撮口为哨通知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阿原暗自腹诽他太虚伪,但心念动处,却已撮口为哨。哨声响起,一长二短,出奇地悠扬婉转,流畅悦耳。
这几个月驯鹰,似乎不曾对小坏用过这样的韵律。但她吹来很是自然,得心应手得像已吹过很多次。小坏敛翅立于树上,侧耳倾听着,不知所措地看她。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这样的哨声,如何?”
景知晚盯着她,眼前却似有白鹰的翅翼掠过,接着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样清脆脆地向他道:“师兄,若我有事,便有这样的哨声唤你,好不好?”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离弃的追随和深入骨髓的眷恋,眼前的女子似与记忆中的女子并无二致。
他终于唇角一动,简洁地答她:“好。”
他的神色很怪异,连声音也怪异,但鉴于此人一向怪异,阿原便忽略了他所有的怪异,向她的鹰招呼了一声,径自向前搜寻,搜寻风雨将至时越来越缈茫的线索。
走出数十步,阿原心头忽然也怪异起来。
景知晚如此刻薄可恶,刚刚也只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为何她跟他分开后,会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不安?
她转头向后方看去,却见林木森森,在暗夜里随风起伏,如一张将整座山坡都扣住的巨大的黑网。她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他那盏灯笼的微光都找不到。
想他身手高明,轻功极佳,必定早已离去,奔向坡上那间猎人搭来遮风避雨的小木屋了。
他尊贵,自然该享受;于是自愿当小捕快的原大小姐,只能继续在黑夜中跋涉于密林……
阿原摇摇头,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向小坏笑道:“他走了……走了真好,这么个人在身边,看着多碍眼!”
小坏未必懂得她在说什么,却也扑着翅膀鸣叫一声,以表万分赞同。
在她和景知晚分开的那一处,景知晚正紧靠山石坐于地间。他摸着脚踝,面色惨白,额上已疼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的旁边,放着被他吹灭的灯笼。
阿原的笑声和话语,不高也不低,恰能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而她的笑声于他太过熟悉。那曾经刻入骨髓的笑容,在他孤寂一人苦苦挣扎于绝望和苦痛之际,依然夜夜入梦,提醒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已经失去的一切。
眼前的女子坦**明朗,眼底的光彩也不算陌生。
当年,他将白鹰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时,她也曾展现这样明亮的笑容。
她还抬起清莹如水的眸子惊喜问他:“这鹰,由我来驯?”
“既然给你,自然由你来驯。”他负手看着她,“把它驯得比五皇子那只鹰更凶猛,更听话,便不必眼巴巴地羡慕人家了!”
她围着架子上的小鹰转着圈,仰起的面庞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它叫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他看着他的笑容,难得促狭一回,“就叫小晚吧!”
她顿时红了脸,欲骂他又不敢,只愤愤地瞪他:“什么不叫小辞?”
最后,小白鹰取名叫小风。
它掠翅而过时,轻捷得像风,羽毛振动的声音扑到耳边便是温柔的风声。取名小风,可谓名副其实。
于是,发现抗议无效后,她很郁闷。
不只一次,他听到她在背后嘀咕:“风眠晚么……风是姓,又不只我一个人姓风。”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中有个“晚”字。为何小晚用不得,小风就用得?
而她不晓得的是,其实风并不是她的姓。
很久很久以前,知夏姑姑带回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小女婴。仿若惊恐着未来的命运,她一直在啼哭。隔得好远,他都能听到冬日凛风呼啸里那女婴的哭声。即便舅舅遣人看顾,她依然每夜哭闹,很晚都不肯睡觉。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雪很大,再次被她异样的哭闹惊醒时,他忍不住披衣奔了过去,然后看到了持剑在手的夕姑姑。
他看着女婴哭得通红的脸庞,还有滚着泪水的干净眼睛,说道:“别杀她。以后……让她跟着我吧!”
舅舅便道:“罢了,养几日看乖不乖。若是太闹,便不用留了。外面好大风,偏生这丫头这么晚还哭闹不休,嗯,就叫……风眠晚吧!”
那年,他五岁。
她渐渐长大,可他也渐渐长高。她始终仰视着他。
她自然是乖巧的。在他不动声色的**下,她越来越乖巧。知夏姑姑终于想不起要拿起已经放下的剑。
谁也说不清知夏姑姑是对还是错,但他必定是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且知道错了,还不知悔改,生生把一条没有尽头的暗路走到了无处可去的漆黑。
侧耳听着阿原的脚步声走远,渐渐完全看不到灯笼的亮光,景知晚从怀中摸出个玉瓶来,倒出两颗药丸服下,才蹒跚起身,取出一柄极锋利的短匕,截下一段树枝削作短棍,然后拄着那短棍,一步步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走向通向坡上的那条山道。
山坡上根本就没有路,只有凹凸不平的山石和荆棘四布的密林,他走得很艰难。
他一直走得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