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恐惧中

顾翼云的心理治疗室里有一张奇妙的椅子。

流线形的设计,完全贴合人体弧线,如同一张温床,让人舒缓放松,躺在这张榻上,任何人都会轻易吐出内心最为深处的秘密。

这张榻就被心理治疗师们称之为“弗洛伊德榻”。

和煦的阳光缓缓照了进来,整间以玻璃为主的办公室更添温暖。顾翼云轻点鼠标,音箱里开始流淌出轻柔的音乐,她看到躺在“弗洛伊德榻”上的年轻男子,明显轻轻松了一口气。

“我看到电视里,心理医生都会用那种会互相撞击的小球,你怎么不用?”年轻人居然率先开口。

顾翼云打量着他修长的身躯,即使躺在一米八的榻上,他的脚踝依旧在边缘垂下。

“牛顿碰撞球。”

“哦,原来是叫这个。”

顾翼云微笑道:“比起那种机械重复的声音,我更喜欢音乐。”

“哦。”

顾翼云在他面前坐下,微笑道:“周瀚是吗?那么我们谈谈,我该如何帮助你?”

周瀚闭目养神,隔了一会儿,他用低沉地声音说道:“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我能见鬼。”

顾翼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作为资深心理专家,她见识过太多各种各样的怪人,“见鬼”是相当普通的一种。

她低头在病历上写了“精神分裂”四个字,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鬼,不是真的鬼。”

顾翼云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撞上周瀚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仿佛正陷入思索。“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真的鬼?”

周瀚将身体放平,用一种舒缓的姿势躺在弗洛伊德榻上,这样一来,他的声音飘向天花板,有一种别样的磁性,就像来自遥远的远方。

“因为那些鬼,明明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他的语气充满着迷惘、困惑和不可思议,“我见到了……我编造出来的鬼。”

2006年11月,明明已经是深秋,但是天气依旧有点闷热。又或许,只有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二百一十斤的周瀚才有这种感觉。

此时正值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临近下课,大部分同学都在自由活动。周瀚则独自在操场跑步,他跑了一圈又一圈,也有可能他不过只跑了那么一两圈,就已经因身心俱疲而产生幻觉。

周瀚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不断瞥向体育老师,以期获得他的首肯,可以稍微歇会,只可惜那位身材健美的女体育教师素来瞧他不顺眼,面对他的频频示弱,根本不予理睬。

周围的其他同学也对他视若无睹,是的,如果说这所学校里有个透明人,那么一定就是他。

今天是男子1000米、女子800米跑步测验,各人身体素质有差别,跑步有快有慢,但对于初中二年级的男生而言,五分零五的及格线基本没有问题,当然除了周瀚。

他明显脚步沉重、步态缓慢,比起班级上个子最小的男孩子,都要滞后大半圈。这让老师非常生气,她在开学之初,就要求周瀚每天训练跑步,这个夸张的结果让她极度不满。

测验过后,其余同学可以选择喜爱的体育活动,而周瀚则必须跑步。

“不得到我的允许,不准停下来!”

女老师几乎和他一样高,据说曾经是排球运动员,摸高两米八三,走路生风,分外看不起那些慢吞吞的柔弱男生。

而又高又胖的周瀚,更是她最为厌恶的代表之一。

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一哄而散,体育老师也没空理睬周瀚,自顾自返回体育教研室。

周瀚停下步子,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喘气。一个个同学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一个向他打招呼,一个正眼瞧他的都没有。

周瀚,十四岁,初中二年级,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二百一十斤,在这所学校里,他是个小透明。

他浑身散发着汗臭味,一步三喘地走进教学楼。远远地,他看见刚刚转学到班上的女生郑敏从校门外而来,走近后发现她手臂上绑着黑纱,眼睛微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

周瀚想起听到同学们议论过,郑敏的奶奶最近病危,昨天下午她就没有来上课应该是去参加追悼会。

周瀚心中微微冷笑,他不喜欢郑敏,总是装着一副开朗活波的样子,转学到班上才不过两个月,就和同学们来往密切,还交到了好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

这算什么?他与这群人从预备班一起升到初二,整整两年的时间,与他说话超过十句的人,屈指可数。

他成绩中等、待人和善,难道所有的问题就是因为他肥胖?

当然,正是因为肥胖,周瀚内心相当自卑,明明是个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却时常抬不起头来。他不明白,正是他身上散发着的阴沉与内向,令人望而却步。

郑敏走在周瀚的身后,她大概是嫌这个慢吞吞的大个子占据了大半条楼梯,于是从周瀚与墙壁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即使她很小心,还是与周瀚擦身而过。

她的右手摸了把左边的衣袖,可能是沾到了周瀚的汗水,她明显皱了皱眉头,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他。

因肉体的疲倦,周瀚心中怒气越来越盛,他看到郑敏先他一步走进教室,好几个女生围了上来,问长问短、关心备至。

“郑敏,你要节哀顺变。”其中一个长发女生说道。

虚伪!

周瀚嗤之以鼻,一群虚伪的女人!他从这些女生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椅子底下有一张数学试卷,上面写着大大的“58”。

红色的分数很是刺眼,但是更让周瀚生气的是,明明教室里已经有那么多同学在,他们却任由自己的试卷被风吹在地上,仔细看还有一个浅浅的脚印,不知道是谁踩了一脚。

霸凌!这是彻头彻尾的霸凌!

周瀚的脑海里浮现出好些日本漫画中校园暴力的桥段,心中的委屈和愤怒真是无以复加。

他盯着坐在第二排的郑敏,以及围在她四周正在安慰她的几个女生,嘴角微微浮起的笑容一闪而过,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身上散发的汗臭味引起女生们的不满,她们鄙夷地看了一眼周瀚,纷纷侧身准备让他走过去。

周瀚用惊恐地眼神看着郑敏,他盯了她一会,就在同学们窃窃私语的时候,他踉跄后退,硕大的身躯差点跌倒在地。

他奋力抓住桌角稳住身体,颤声说道:“你……你背后为什么会有一个老婆婆?”

郑敏莫名其妙,“你在说我吗?”

周瀚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继续看着她好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郑敏怒道:“肥猪,你在乱说什么呀?”

周瀚双手掩面,慌张地说道:“老婆婆,你的脸色青紫,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别朝着我呀!你本来不是看着她吗?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犹如虚脱般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虚汗如雨。

“神经兮兮!郑敏,不要理他!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奇形怪状,我们都不愿意搭理她!”刚才那个长发女生出言安慰,但是郑敏的脸色正在一点点变白,双唇微微打着哆嗦。

三天后,传来郑敏从楼上摔下的消息。

与她住的比较近的同学说,郑敏的奶奶昏迷了十多天之后,家人决定停止抢救。而正是郑敏唆使父母撤掉奶奶的呼吸机,她的理由是奶奶若是长期不醒,那么费用颇为可观,这将影响到郑家的生活质量,尤其是她。

同学们都认为,周瀚看到的那个脸色青紫的老婆婆,应该就是郑敏的奶奶。难怪周瀚平时行为有些奇异,原来他有特异功能。

“周瀚,原来你能见鬼?你是灵异体质吗?”

原本最为鄙视他的长发女生,此时居然坐在他的身边,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其实……”周瀚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小时候发生过几次,但是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我爸爸说,可能是我略带通灵能力,平时不会轻易显现,偶尔身体特别疲惫的时候,通灵的能力就变强。”

他说说停停,其实是在思考接下来去该如何编造谎言,可是看在同学们眼里,倒更像是对自身能力的恐惧。

“通灵事件”之后,周瀚的人缘忽然变好。同学们开始主动和他打招呼,分组活动时,也有人会向他发出邀请。而周瀚也开始积极减肥,一个学期就顺利减肥40斤,身高又长了五公分。随着他的身材变得均匀修长,他找到丢失已久的自信,居然成为班级里的活跃分子。

“原来你编造见鬼的谎言是为了博取关注。”

顾翼云低头在病历上写了几句话,“为了获得家人朋友的关注而故意制造事端,这类案例并不少见。那么,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向失控的呢?”

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周瀚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就从回忆中惊醒。

他抬头看到架顶上垂下的红色缎面,身下是古色古香的架子床,环顾四周,室内摆设无比透着幽幽古意,这才想到自己现在是在沉园镇上的民宿“晓风残月”。

窗外是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他抓起床头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上面的时间显示11月17日星期六,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原来他只睡了六分钟,却像是回顾了一生那么漫长。

他起身来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点水。

冰凉的水让他头脑为之清醒,他抬起头来,洗手台前的镜子映照出一张棱角分明但是略显青白的脸。现在的周瀚,身高一米八八,体重七十五公斤,相当标准。

可惜为了维持这样一个标准体重,他算是吃尽了苦头。

周瀚是易胖体质,只要连着两天稍微多吃一点碳水化合物或者是甜食,身体就会立马给他以颜色。他记得某次母亲带他回乡下参加婚礼,连吃三天流水席,足足重了十斤。

所以他戒油戒糖,平时只吃低脂低热量的食物,长此以往,他的脸色总是发青发白。求诊时,顾翼云认为他长期处于少食状态,也是让他产生异常情绪的原因之一。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多吃一点东西。

他受够了他人的冷落,好不容易获得的关注,他不想因体重而失去。

周瀚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猛然吃了一惊。

只见镜子里那张削瘦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痴肥的面孔。

怎么回事?

周瀚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结果镜中人同样用胡萝卜般粗的手指在三四层下巴上摩挲。

不,不是的,这是怎么回事?

周瀚大惊,他的双腿发软,双手紧紧抓住洗脸台边缘。

他忘记关掉水龙头,水流冲刷水台,水花四溅,有几滴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用力眨了眨眼,镜子里的胖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后嘴角向两端扬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他的嘴唇变得猩红,像是涂抹过浓重的唇膏,嘴角的弧线一直延续到耳朵。

周瀚“啊”了一声,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

“那么,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向失控的呢?”

顾翼云的问话在他的耳边回**,是的,原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利用“见鬼”获得关注无数,也集结了以自己为中心的交友圈,可就在那一年,一切都失控了。

“滚开!”

周瀚拿起民宿准备的漱口杯向着镜子扔去,玻璃裂开,镜中的胖子消失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坐回到架子**,外面传来赵梦的声音:

“周先生吗?老板煮了些食物,你下来吃点东西吧!”

他觉得头痛欲裂,并不想回应。

“周先生?”

赵梦的名字取得不错,仅仅隔着一道门,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梦中。

大约是周瀚久不回应,赵梦便转身离去。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周瀚再次躺倒在**。

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他察觉到床底下似有动静,就像是有人拼命忍住笑又无法忍住一样。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猛然低头向着床底下看去。

那是一张浓墨重彩的脸,尤其是嘴唇,唇线一直延续到脸颊,红色的双唇鲜艳如血。

那张脸,正笑嘻嘻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