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各有罪

“你说什么?”

高零一脸茫然,见严慈悦那原本温和柔弱的一张脸变得面目狰狞,顿时心生怯意,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后腰顶上了楼梯扶手。

三楼的走廊的灯泡光线不足,照在严慈悦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她那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高零,视线从未有过的锐利,仿佛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我问你,为什么要在我女儿的水杯里下药?”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们,除了万缜和赵梦,其余三人都知道严慈悦的女儿严思思自杀身亡,可谁也没料到她会将矛头指向高零。在此之前,两人应该未曾谋面。

“阿姨,你在说什么啊?”

严慈悦盯着他,“你在哪里读书?”

“竟北高中。”

林若松深吸一口气,他向来看重学历,也以自己曾经就读与本市市重点高中为荣,高考时意外考砸进入二类学校,这件事成为他一生的纠结点,也是他爆发妄想症的触发点之一。

竟北高中是本市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当初也是林若松的第一志愿,可惜以数分之差擦肩而过,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好厉害啊,听说你们竟北高中还保留着红白榜的传统,是不是真的?”虽然知道不合时宜,林若松还是情不自禁问道。

高零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我女儿也是竟北高中!我看到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在我女儿……自杀当天,我看到你也在站台上!你说,你为什么跟着我女儿?你说!”

严慈悦声色俱厉,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她本就发黄的脸色更是蜡黄蜡黄,披头散发,恶鬼似的逼迫着高零,她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高零的脸上。

“原来一年前那个跳轨自杀的女生就是你……你的女儿啊。”高零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这种举动看在严慈悦眼里,无疑是一种心虚。

“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说!”

严慈悦步步紧逼,高零感到自己快从楼梯上跌下去了,万缜急忙拉住他,劝说道:“严女士,请你不要冲动,我们进屋去好好说好吗?你看冯小姐,她快站不动了。”

冯欣扶着储藏室的门框,耷拉着左腿,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是啊,”余美琪扶着冯欣在储藏室找了一个座垫慢慢坐下,“慈悦姐,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看过监控录像,严小妹的确是自杀。为何你现在又说是高零害死她呢?还有下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老师说过,人的大脑会储存但是忽略某些细小的信息。通过催眠,大脑就能回忆起这些本以为没有看到或者遗忘的信息。刚才我和欣欣在楼下,使用某种方式对我进行了催眠,我回到了查看监控的那天,虽然断断续续,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在我女儿的水杯中下药,这也是导致我女儿表情怪异、跳下轻轨的重要原因!”

严慈悦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高零。

“且不说你所谓的‘催眠’到底是什么玩意,就算你看到有人向你女儿的水杯里下药,也不能说明就是我做的呀!”高零辩解道。

“那我问你,当天你为什么也在站台上?”严慈悦像是经由“催眠”开了心窍,平时畏缩懦弱的她,忽然变得心思敏捷、伶牙俐齿。

“真是笑话!难道我不能坐轻轨吗?”

严慈悦冷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高老师住在城北,这条轻轨贯穿东西,怎么也不可能带你回家。你说,那天你为什么要坐轻轨?你要去哪里?”

高零突然冷静下来,“我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那你就是有问题!”

严慈悦扑过去想要抓他,结果被万缜拦住。

“严女士!”万缜大声劝说道,“请你稍安勿躁!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催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据我所知,一个人的记忆很容易受到环境和心情的影响,是否你长期牵挂女儿,下意识地希望女儿并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

“不!”

严慈悦悲伤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女儿是被谋杀,我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自杀。我设想过无数个她自杀的原因,甚至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她出身单亲家庭,因而自卑敏感……我从来没有想到她是被人谋杀!她才十六岁啊,谋杀一个少女,我想不通啊!”

“一年前,我也只有十七岁,我为什么要谋杀她?虽然我们同校,可是直到她自杀,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们学校有这么个人!”高零就站在门口,看起来随时随地准备逃走。

“我看的很清楚,我绝对没有看错,是有人在我女儿的水杯中投下某样东西,我女儿饮用之后,明显状态变得很不正常!而且……”

此时,严慈悦坚决的态度忽然变得有些摇摆,她的眼神游移,明显在思考接下去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而且我不止看到了我女儿恍惚间,我好像还回到了20年前,那条狭窄昏暗的小巷里,我……我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他的身边的确带着一个小孩,但是这一次,我看清楚了,那个小孩并不是男孩子,而是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女孩!”

“啪!”地一声,严慈悦的脸上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这下出手好重,她的嘴角顿时渗出一丝鲜血。

只见余美琪满脸泪水,愤怒地瞪着她。

这下变化太快,即使万缜就站在她身边,都没能及时阻止她。

“都是因为你的胡说八道,你害死我爸爸了!你害死我爸爸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严慈悦更是捂着脸呆立当场。

“你说笑脸男是你的爸爸?”

余美琪愤怒道:“我爸爸不是笑脸男!明白吗?我母亲离家出走后,我爸爸的确有点奇怪。他过于思念母亲,整个人有点不正常。可是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比人的事!就是因为你这个目击者的胡说八道,让那些家长针对他,那些人真是恶毒,看到他摔倒也没有人送他去医院,他就就这样死了!”

听到这里,林若松的脸色发白,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往后退了几步,失声道:“慈悦姐是‘目击者’、周瀚是‘说谎者’、我……我是。”他的目光移向冯欣和高零,“你们是什么?你们和‘笑脸男’是什么关系?”

冯欣蜷缩在一个角落,将一只靠垫紧紧抱在怀里,她不敢和余美琪对视,心中所想的,就是那日求得“小像”之后,她正准备满心欢喜地离开,“师傅”提出了忠告。

“凡有所求,必有所出。这种婴灵最为灵验,但也最为凶险,它会实现你的愿望,但也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带来危机。小妹妹,你好自为之。”

原来这场黑暗也好、再次疼痛的左腿也好,不过是这场“危机”的序曲。真正恐怖的时刻,果然是在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信号依旧时断时续,她点开微信,依旧处于断网的状态,有一条信息处于未读状态,发件人显示是“妈妈”。

“欣欣,你到底去了哪里啊?妈妈很担心,看到消息后打个……”

接下去的内容,需要她点开详情才能看到。

冯欣握紧了手机,抬头撞上余美琪冷漠的眼神。

“你应该自己心里清楚,你,哦,不对,你的妈妈和所谓的‘笑脸男’是什么关系?”

“我的妈妈。”冯欣竭力呼吸平稳,说道,“我的妈妈崔丽影,就是20年前失踪的男孩郑遥的班主任,也是她亲口说看见一个貌似‘笑脸男’的男子带走了郑遥。”

说完这些,她挑衅似的对上余美琪的眼睛,强硬地说道:“怎样?你接下去想怎样?”

余美琪尚未开口,林若松惊恐地说道:“我知道了!是你!是你杀死了周瀚!对不对?你恨他说谎污蔑你父亲,对不对?还故意弄成笑脸男的模样!”

轻轻“滋”的一声,走廊上的顶灯熄灭,从储藏室的门口向外望去,一片黑暗。

赵梦急忙关上房门,隔绝黑暗,众人惊魂稍定,可是想到和余美琪同在一个房间,严慈悦、林若松和冯欣三人立刻退到一处,像是准备与她对峙。

“周瀚是你杀死的对不对?你接下来准备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对不对?”林若松嘶声叫道,他的眼神从之前的温暖无害,忽然就变得扭曲而乖张,他从地上拾起一把开罐器,直指余美琪,“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余美琪冷冷地瞧着他,“你还不明白吗?你为什么会产生有人替代你的妄想症,为什么会看到所谓的Tulpa,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而是你亲眼目睹了你的父母是如何一点一点逼死我父亲!当时你就在场,不是吗?”

林若松握着开罐器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那天,他虽然才五岁,但是印象深刻,父母那张牙舞爪的狰狞面孔,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那么多人包围着一个说话结巴的男人,叫嚣想要“打死他”,他看见男人惊慌失措,拼命想要解释,但苦于口笨舌拙,他的所有举动,尤其是他嘴角总是挂着的、充满着讨好之意的微笑,让人分外生疑。

他看的很清楚,是父亲在男人的膝盖上踹了一脚。

男人跌倒在地,后脑勺重重撞在水泥地上,瞬间不再动弹。

没有人去找救护车,就连通知学校医务室的人都没有,他们包围着男人,俯视着男人,不断诉说着男人的“罪行”,其中更以父亲最为义愤填膺。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林若松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浮现出“恐怖”两个字,他想要远离这群人,但是脚下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都动不了半分。

他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就要晕厥。

就在此时,林若松忽然发现在人群对面,有个小男孩正看着自己。

那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眼神冷峻,他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流露出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

是的,他没看见。

林若松忽然心中一松,所有的紧张感都消失了。不是他看见的,他没有看见,看见父亲丑态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

想到这里,林若松双腿忽然就得到了释放,他转身跑开了。

“咣啷”开罐器落在地上,林若松背后紧贴着墙壁慢慢坐下,他想,现在深陷黑暗的人也不是他,那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他想象中的朋友Tulpa,对!没错,他不是在黑暗中见过对方了吗?

“高老师他,他又同‘笑脸男’什么关系?”严慈悦手指站在一旁的高零,现在情况发生大变化,但是她没有一刻放松对高零的警惕,不管是自己挨了巴掌,只是林若松说出在场各人与“笑脸男”的联系,她的视线始终固定在高零身上。

“爸爸?我爸爸还在外面!”

高零失声叫道,所有人互相对看,一时谁也不敢主动出去找人。

而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高风亮站在黑暗中久了,明明不过是离开这栋屋子数步,他已经丧失了方向感,想要退回去,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是的,他回不去了。

将手机中的电筒模式调开,仅仅能照见面前一米开外的地面,鼻子里有股潮湿的气息,似乎这里通往阴曹地府。

那天,也是这么黑。

不仅黑,还下着大雨。唉,如果那天他去车站接妻子就好了。

他想起妻子回到家时的可怕模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里混杂着雨水、泥水和血水。她的头被打破了,脖子上有着深深的勒痕,乌青发紫。正是深冬,她丢失了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湿透的毛衣,裤子被划破,露出又红又肿的膝头。

她没有穿鞋子的双足伤痕累累,最为宝贝的美丽长发还被揪掉了一丛。

“我遇到有人打劫。”恐惧外加寒冷,妻子的声音抖得听不清,“他打我,他往死里打我,他拿走了我的财物,还想要用一条湿掉的毛巾闷死我,是我装死才躲过一劫。”

躲过一劫吗?不,没有,他们谁都没有躲过这场劫难。

高风亮的心在滴血,冲破种种桎梏才能相守在一起的两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那么多的磨难,即使妻子去世了,他还在独自煎熬。

如果那天他真的去车站接妻子,这一切苦难都不会发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