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喜欢你真的好寂寞啊
1
第一次见到阿珍,是在地铁四号线。
地铁里人不多,人们大都沉默,阿珍上来后,坐在我的旁边,从包里掏出镜子开始补妆。
我不知道在地铁上化妆是不是一件不得体的事情。
只是周围的人都用嫌弃的眼光看着她。
我想大概与得体无关,仅仅是因为阿珍长得并不漂亮。
突然,阿珍转过头问我: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我的眉毛画对称了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没敢直视阿珍,只是点头发出“嗯嗯”两个字。
阿珍后来说我表现出一副很敷衍的样子。
要不是注意到我耳朵通红,她绝对看不出我竟然害羞了。
2
阿珍说,她觉得容易害羞的人一般都挺有趣的。
但我觉得,我害羞只是因为自己太无趣。
阿珍说,一个能意识到自身无趣的人,往往才是有意思的人。
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只要是阿珍说的,都挺有意思的。
阿珍那天穿了一条价格不菲的黑色连衣裙,她说这条裙子是为了参加婚礼买的。
然后阿珍说:“是前男友的婚礼。”
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请帖,给我看照片说:“他们看上去蛮般配的,是吧。”
阿珍向来只用陈述句,说这话的时候,头发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陈述句往往是最悲伤的。
3
自己的悲伤,通常一顿酒就能解决。
但面对别人的悲伤,我通常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在前男友结婚当天难过的女孩。
我笨拙地掏出纸巾给她,因为眼泪让她的眼妆花了,所以前男友结婚的时候,大概是不适合化妆出门的。阿珍用纸巾擦眼泪的时候,擦出了五彩斑斓的伤心。
阿珍留在纸上的眼影,像热带鱼的斑纹,色彩绚烂。
阿珍长得也像一条沙丁鱼,眼距很宽,面无表情。
如果一个人的伤心能像眼泪一样被擦干净就好了。
于是我把一整包纸巾都递给了她。
阿珍却说:“擦不干净的,要用卸妆水才能擦掉。”
我要从哪里给阿珍弄来卸妆水呢?
我望着阿珍的侧脸,心想,也许她回海里就好了。
4
阿珍没有穿着那条漂亮的裙子去婚礼现场。
她拉着我去吃海底捞了。
最后阿珍醉了,问她地址也问不清楚,证件也找不到,我只能把她带回家。
第二天我醒后,阿珍正坐在我家餐桌前,喝我昨晚用电饭煲煮好的粥。阿珍说,你这个人还挺不错,蛮讲义气的嘛。
我当时不知道,当一个女孩刚认识就跟你讲义气,这辈子大概也只会跟你做兄弟。
阿珍说:“小林,以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
我转头去取吐司,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5
阿珍说她要走了。
我把她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她像鱼一样消失在鱼群里,我想这大概只是萍水相逢一场罢了。
等我转身时,阿珍又突然游回我的旁边,叫我的名字。
她跑得气喘吁吁,问我:“小林,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们加个微信吧。”
平时很少用微信的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添加好友。
我说:“怎么弄?”说完耳朵又红了。
阿珍没有因此大惊小怪,说类似“不是吧?这你都不会”的话,阿珍很少用疑问句,她只是耐心地教我接下来的步骤。
阿珍正式成了我名义上的好友。
我寥寥无几的微信名单里多了一个小头像,这大概就是我们友谊万岁的证明。
然后我瞄到她换了手机屏保,已经不是昨天请帖上的那个新郎了。
6
阿珍爱热闹,所以我的生活因为她变得热闹起来。
阿珍喜欢人多的街市,繁华的夜景,喜欢喝醉后对着马桶呕吐。
因为总觉得阿珍像条鱼,所以我以为她是想钻进马桶,然后游回大海。
阿珍喜欢带我去逛所有节日的街道,和阿珍过节的感觉很好。
如果不去那些整个城市最拥挤的人群里,只是我跟阿珍两个人在街上走走,我会觉得更好。
但阿珍说:“热闹就在那些地方。”
我觉得我的热闹只在阿珍方圆两米左右的地方。
和阿珍在家看一部孤独的电影,我也觉得很热闹。
但热闹不是我一个人的热闹,阿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阿珍。
所以我总是陪着阿珍在人群中行走。
我又想起了大海里的沙丁鱼。
那是一种细长的银色小鱼,喜欢上亿条那样密集地待在一起,在海洋里翻起巨大的漩涡。
科学家们有的说,它们这样是为了寻找浮游生物之类的食物;有的说它们是为了保护鱼群里幼小的沙丁鱼;有的说它们只不过是顺着洋流,一起随波逐流罢了。
我喜欢最后这种解释,因为我时常觉得我和阿珍也都像平凡生活里的沙丁鱼,顺着洋流,漂向更深的海底。
7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包括阿珍并不喜欢我。
但相比她不喜欢我,我更害怕她离开我。
我总觉得:即便维持着现状我也心满意足了,至少不会让关系变得更糟糕。
萌生出这样的糟糕的想法,我觉得我已经病得不轻了。所以我把杨家豪约出来吃饭,他是我朋友里最擅长恋爱的,也在酒桌上见过阿珍。
本以为他会告诉我如何才能追到像阿珍这样的女孩,没想到杨家豪点了根烟说:“小林啊,李美珍(阿珍的原名)不适合你。”
他把手上的烟灰弹来弹去,说:“因为她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所以说陈述句总是让人悲伤。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人人都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又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事实,这大概就是爱情里最无奈的一件事。
豪哥最后说:“小林,人生不留遗憾,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我觉得你应该去试一下。”
8
最后,我还是选择把阿珍约出来,在她最喜欢的餐厅跟她告白了。
虽然阿珍喜欢热闹,但这一次我不敢把场面弄得很热闹。
阿珍听我说完,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很快她就笑了起来。
我看她笑,我也笑了。
阿珍说:“小林,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其实阿珍这个人挺讲义气的,对吧?
至少她不会跟我讲一些含混不清的暧昧的话,也不会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夸我是一个好人,或者跟我说“什么?你居然喜欢我?我一直只把你当朋友啊”之类让人生气的话。
阿珍向来只有干净利落的陈述句,从不拖泥带水。
很快那顿饭变得和往常一样。
阿珍在不断说笑,我时不时应答几句。
我也没问,阿珍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因为我知道不是我,这就够了。
9
我曾经喜欢一个人,并且觉得我跟她一样都是流亡在陆地上的沙丁鱼。
即便在几十亿的人群里,我也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
但我想阿珍也许并不能很好地认出我来。
独自回家时的路灯,比往日要昏暗,我拖着酒醉的身体,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我也察觉到内心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升起的破坏力,像风暴来临前的暗涌横流。
我怕让阿珍卷入我的风波,因此决定一早就离开这个地方。
有时候当一个人突然义无反顾地要离开一个地方,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他爱的人了,而是因为眼前有个不爱他的人。
小林走了,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爱情就是这样的一片汪洋。
有的鱼的世界,欢迎任何人到来,但她不喜欢别人长久地停留;有的鱼的世界,不欢迎任何人进入,但倘若你来了,他希望你能长久地待下去。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这两种鱼之中的一种,如果碰不到合适的同类,总有一条会想要先离开。
至于阿珍的世界,我从未进去过。
我总见她喜欢在我身旁游弋,便误认为自己也是一条鱼。
原来,我只是海底一颗沉默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