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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钟,庆典按时举行。

第一项议程,嘉宾们参观云岭彩印公司。云岭彩印公司的办公区和厂房同在一个院子里,十年前,这个院子是一个叫“金竹”的造纸厂,因温州政府对地方涉污企业进行大整治,半数以上纸厂因为污染严重纷纷关停,金竹也不例外。造纸厂倒闭后,厂区被周楚阳租过来做印刷。院子很大,标准的四合院,现在临街的那一座房子,被周楚阳改造成四层楼房,属办公区,财务、设计、后勤、技术服务等部门都在这座楼房里;其余三座房子,均是一层大开间钢架简易构造,里面是不同的生产车间。十年前,海埂还属于郊区,很安静,工人们大多住在厂里,现在不同了,百米宽的大街延伸到这里,刚好与公司擦肩而过。有关部门给周楚阳递过话,说赶紧找地方,尽早搬走,要不了几年,这厂子怕要被改造掉。周楚阳心里有数,公司这样的发展势头,这个地方已难承重,是必须要搬的,他也托朋友帮忙寻地方,待时机成熟,再次扩大门庭。

参加十周年庆典活动的嘉宾除了云岭公司的新老客户,工商、税务、银行等部门也派了人过来。当然,来得最多的,是周楚阳的云南老乡。他们有的在温州经营云南农特产品,有的经营工地,有的经营餐饮,各种营生,五花八门,却不见得都如鱼得水,不见得都像周楚阳这样混得风生水起。周楚阳邀请的云南老乡中,除了自己在温州创业的,还有在各种工厂里打工的。在温州的云南老乡很多,单来自周楚阳老家南广的就有上万之众,他们大多分布在郊区的皮革厂、五金厂、海产品深加工厂、水晶厂等生产一线,有小部分在市区的餐馆、KTV、洗浴中心等场所从事服务行业,像一群潜伏在异乡的标点符号,偶尔蹿到封面来晒晒太阳。参加周楚阳公司庆典活动的,大多和他有一定的交情,不是在一起打拼过,就是在一起喝过烧酒、吃过饭,反正他们一见面,都会互相叫出对方的绰号,就算后来周楚阳发达了,大家还是习惯地称他为“大母羊”。

在周楚阳的引导下,嘉宾从办公区到生产车间,边看边听周楚阳介绍公司的发展历程、生产经营现状及未来的发展规划。他们走过一台台正在哗哗流淌着铜版纸的彩印机和正在咔咔切割着胶装书的切纸机,走过摇头晃脑作业的包装机床和覆膜、烫金作业区,看见流水线上的工人和产品浑然一体,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那些在温州打工的南广老乡,早就知道周楚阳的公司搞大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多大,所以,当周楚阳的表弟萧寒拿着自拍杆经过的时候,就被和他同村的一个人一把拽住,对他说:“大母羊祖上冒青烟了,你看看,这些机子,印的都是钱啊!”

“可不是嘛!”萧寒没个正经地说,“他一年的钱分我一半,我可以睡完整个龙湾区的姑娘。”

他身后跟着赵小满和被他称为女朋友的那个姑娘,两人无精打采,面对那些相当于“印钞票”的机器也无动于衷。

朱立冬说:“萧寒理想够远大,放眼整个龙湾区,不过我就想问问,你屁股后头这俩货你有没有搞定?”

“当然了,老子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萧寒转过身来,自拍杆对准了自己的脸,正欲拍摄,被那位“女朋友”狠狠地踢了一脚。

“萧寒你个贱货!”那“女朋友”转眼一脸妩媚地贴到他胸上,在他耳朵上阴阳怪气地说,“你穷得只剩下表哥了。”

赵小满也凑过脸来,咬他的另一只耳朵,略正经地问:“今晚要不要一醉方休?”

“休就休,谁怕谁!”萧寒说。

参观完毕,众人分组爬上等候在公司门外的三辆大巴,一起去九天饭店。

入会议室坐定后,吴立春清了清嗓子,说会议马上开始,请相关领导和嘉宾到主席台就座。

主席台上摆了八个桌签,分别是浙江印刷行业协会特派代表、周楚阳、吴立春和工商、税务、银行方面的参会代表以及两个南广老乡,其余人均坐在台下。吴立春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会议。吴立春说:“今天,承蒙各位屈尊光临,一起见证云岭彩印公司的十年成长足迹,一起规划公司美好的未来。”话音未落,底下就有人笑出声来。

众人扭头回望,见萧寒正与两个姑娘在座位上打闹,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夹住萧寒的胳膊,都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胳肢窝里使劲儿挠痒,萧寒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听会场里只剩下自己的笑声,萧寒立即喝住她们,说:“别闹,开会哩!”

“开你个头!”两人同时放开萧寒,埋头在桌子上。吴立春继续主持会议。

按照事先设定的议程,在会上,周楚阳向大家致欢迎词,系统地介绍公司的发展现状和下一步发展目标,号召所有在温州打拼的云南老乡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一起把事业搞上去。来自印刷行业协会、工商、银行和税务的代表也做了简短的发言,主席台上的两位南广人也分别对周楚阳印刷事业的蒸蒸日上表示了祝贺,当场表态说如果周总有一天能用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尽绵薄之力。在庆典上,公司各部门、各车间代表也发了言,都是些简短的表态式口号。最后,公司表彰了各部门的优秀员工和生产标兵,主席台上的嘉宾为他们颁了奖。

吃饭时,人走了一半,那些来自老家南广的打工者,有些是在服务行业上班的,得赶着点儿回去。周楚阳吩咐后勤给他们每人拿一条云南香烟和一盒老家南广的茶叶,并告诉他们:“虽然我们好久不在一起吃一顿饭,但你们抽着老家的香烟,喝着老家的茶,就能感觉咱们在一起了,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来找我。”

晚宴照例是吴立春主持,周楚阳致辞开酒。席间众人谈笑风生,说些与老家有关的事,酒也就喝得不少。周楚阳挨桌敬酒,与每个人都喝一点,敬到某个交情稍久一点的,也干杯,几桌下来,身子晃得不行,说话时舌头也大了。

公司里,除了周楚阳,还有各部门负责人和车间班组长、个别部门的员工代表参加宴席,这其中就有孙小雪。

孙小雪是何清明硬拉着进来的。何清明说:“你是设计部的一面旗帜,前途无量,今天必须帮助周总伺候好客人,也要尽力让周总高兴。”

这话是何清明敬周楚阳酒的时候再次强调的。何清明对周楚阳说:“没经得周总同意,我把孙小雪叫来了。”

“来就来了,应该的嘛!”周楚阳说。

孙小雪也挨桌敬酒,但没真喝,经过每个人的时候,都只是抿一小口。轮到敬周楚阳时,周楚阳已经喝得不少,于是摆摆手说:“自家人,不喝了。”

“哪儿行呢?”一旁的何清明插嘴说,“小雪能到公司里来工作,并迅速成为业务骨干,少不了周总的提拔,眼下虽然是一家人,但该喝的酒也还是要喝,咱们浙江人虽说喝起酒来没云南人那么豪爽,但感情到位了,也是能醉的。”

“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周楚阳端起杯子来,大半杯酒一饮而尽。

孙小雪在何清明的监督下也把杯子清空,又为周楚阳续了一杯,自己也斟满,敬了与周楚阳同桌的嘉宾和几个云南人。这一巡下来,孙小雪也喝了不少,与每个人碰杯时,都会吞下小半杯酒,一桌子喝完,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何清明看似也喝了不少酒,坐在吴立春的旁边,看见孙小雪敬酒结束正要离开,又叫住她,摆手让她过来,加把椅子到周楚阳身边,说:“周总今天酒喝得有点多了,你要照顾着点。”

又喝了几杯,晚宴才结束。周楚阳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与众人道别。又絮叨了好一阵,人们才散尽,宴会厅里只剩下他和孙小雪。

“我送你回家吧。”他对孙小雪说。

“你怎么送?喝了酒是不能开车的。”孙小雪说。

周楚阳拿出电话准备叫后勤服务部的司机小陈过来,被孙小雪制止了。孙小雪说:“还是我叫个车送你回去吧,顺便去接我妈。”

即便周楚阳不回家吃饭,孙小雪的母亲张阿姨也会坚守岗位,不做饭的时候,就打扫卫生。周楚阳的家里,因为有张阿姨照料,总是很干净、很整洁。

两人下楼出了酒店大门,看见萧寒和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大声吵吵,赵小满和那个被称为萧寒女朋友的姑娘,一人薅着萧寒一绺头发,萧寒疼得嗷嗷直叫。

周楚阳感觉酒力在加速发酵,身子更加控制不住,本来想走过去给萧寒一脚,却差点儿倒在孙小雪怀里。

“还没……疯完?”周楚阳费劲地说了一句话。

萧寒一看是自己表哥,马上站起来,说:“我们在计算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你算个屁!”周楚阳说,“你……你也懂?”

那个被称为“女朋友”的姑娘凑过来说:“你才算个屁!”

周楚阳想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回击她,却始终挤不出来,半晌才说:“萧寒的女朋友,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不告诉你。”姑娘说。

“就不告诉你。”赵小满也说。

“不告诉就不告诉,有什么大不了的。”周楚阳说。

两个姑娘发疯似的跑过来拽住周楚阳的衣服,每人一只手用力地抓他的胳肢窝,他差点儿因为一挣扎就呕出一口酒来。

孙小雪忙从包里拿出一沓纸,递到周楚阳手上,说:“小朋友不知轻重,你怕是招架不住!”说完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周楚阳又问那姑娘。

姑娘瘪了瘪嘴,说:“你就叫我路人甲乙丙丁。”

孙小雪扶着周楚阳往前走,去人行道边上叫车,萧寒又追过来,说:“大母羊,人还要不要找?”

“什么人?”周楚阳问。

“哦,我想不必了。”萧寒说。

二人回到家,进了屋,才知道张阿姨已经独自走了。周楚阳被孙小雪费劲地挪到沙发上,枕着靠背就睡了过去。

孙小雪浸了热毛巾,敷在周楚阳的额头上,也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手机,似看非看。

周楚阳迷迷糊糊中说起了话:“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问谁?”孙小雪用小指的指甲刮了刮周楚阳的下嘴唇。

他睁开眼睛看了孙小雪一眼,又闭上,说:“我问你啊!”

“我叫孙小雪。”她说。

“孙小雪,请问你尊姓大名?”周楚阳在迷糊中笑出了声。

“我叫孙小雪。”孙小雪又用指甲刮了一下他的下嘴唇。

周楚阳又睁了一下眼睛,旋即又闭上,他紧闭的双唇间挤出了一句话,像是腹语:“孙小雪,请问你贵姓?”

“你故意的。”她咯咯地笑,使劲儿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免贵姓张。”

“这就对了嘛,张小雪。”

两人一问一答,答非所问,间有孙小雪“咯咯”的笑声,有周楚阳肩膀被拍得“啪啪”的声音。周楚阳的客厅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个晚上,尽管只有他和孙小雪两个人,却显得非常喜庆、温暖,甚至有些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