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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天气晴朗,海边的湿气向远方蒸发,空气中少了一丝鱼腥味。吴立春早早就来到周楚阳的公司,和周楚阳一起商议今天的庆典活动。

之前周楚阳为了省事,只计划下午在九天饭店开会吃饭。吴立春不同意,说既然是公司庆典,那么让嘉宾参观参观公司是应该的。吴立春说:“把他们请来,让他们去公司走走,权作视察,也好让其中某些人过过‘官瘾’。”周楚阳答应,马上安排后勤中心,从打扫卫生做起,把里里外外该弄的地方都考虑个周详,就像辞旧迎新。吴立春又说:“庆典要有个庆典的样子,所有议程都必须严谨、得体,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温州的云南老乡大多认识吴立春,知道他是策展人。有一次周楚阳问吴立春,说自己老是弄不明白,一个“初本”生,在浙江混了几年,境界就大幅提高了?吴立春说,他天生才华横溢,要不是当初老头子逼他回家结婚传宗接代,考个北大、清华简直没有问题。周楚阳问:“作为策展人,你有何种艺术方面的特长?”吴立春说:“老子的特长就是勤快,勤于说话,勤于跑腿,勤于奉献。”周楚阳说:“佩服佩服,有机会请你策划一次,也提高提高公司品位。”

说是策展人,其实只不过是印在名片上的一个头衔而已,连吴立春自己也不会相信。前些年在广东,川娃子蒋达蜀曾说过,吴立春这个龟儿,凭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招摇撞骗,啥子策展人,叫社会活动家更好听。吴立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说得有多难听,一向都置之不理。从广东辗转到浙江,仿佛找到了命运的归宿,策展人的身份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可,在浙江的云南老乡都很愿意帮助他,他还真的策划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展览。当然,吴立春策划的展览都与艺术沾不上边,他弄的几个稍有影响的展览,有“云赤酒业浙江品评会”“游子吟尖山绣娘针织浙江春暖”“千里龙头山花椒夜话”等,大多是为云南企业开拓市场牵线搭桥,从中收取一定的“策展费”。策展费不多,属于“友情赞助”,更多的收入来自临时代理,在企业和经销商中间周旋,获取短期劳务费。更多的时候,吴立春扮演的是一个“敲边鼓”的角色,只要云南老乡需要,他会随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帮忙张罗一些大大小小的活动,老乡们也乐意解囊相赠。一年下来,吴立春能挣个四五十万,就在自己租住的小区大门外租了个小门面,挂上“立春策展中心”的牌子,日子就过得扬扬得意了。黑色手包拎在手上,常年一件灰色单西,牛仔裤,运动鞋,走遍了温州的大街小巷。

周楚阳的云岭彩印有限公司的名字也是吴立春取的,在工商注册时居然没有同名。其实也同名了,至少在云南有上百个叫“云岭”的企业,它们的存在都依赖五花八门的各种前缀和后缀。周楚阳的“云岭”,两个字之间是有一个圆点的,圆点不必读出来,在名片上也不必印出来,只要营业执照上有就行了。

云岭彩印成立于十年前,注册资金二十万。那时候,周楚阳只有一台四色印刷机和几台普通胶印机,主要承印各种DM单、名片和包装盒等简单的印刷品。DM单和名片属于拼版印刷,成本低,只要有客户,就能挣到钱;包装盒大多要求也不高,材料几乎都是瓦楞纸,印完覆一层亮膜就行。当然,那时的周楚阳也不只是承印这些简单的物件,如有“高大上”的印刷品,他也承接过来,转给大厂印刷,自己从中赚一点。日子久了,客户越来越多,印刷品质量要求也越来越高,周楚阳用自己的积蓄加上贷款,购置了一台“海德堡”,重新在海埂区租了一个足有五千平方米的厂房,开启了六色印刷的新征程,生意一度好得忙不过来,钱就像流水一样钻进了他的腰包。

云岭彩印经过十年的历练,现在已经是温州有名的彩印公司了。五年前,周楚阳也购置了CTP晒版系统,彻底告别了菲林胶片和硫酸纸晒版,印刷质量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客户有的是,公司一下子壮大了起来,彩印车间、胶印车间、包装车间、覆膜车间一应俱全。与此同时,周楚阳加大了人员扩充,把大量闲置的云南老乡招到公司里来,让他们从后勤干起,从保安干起,一步一步过渡到车间里去。近三年来,云岭彩印公司扩招了三四百人,公司员工达六百之众,每年营业额七八千万,纯利润至少也有两千万,周楚阳一下子成为云南人在浙江创业成功的典范。

作为策展人的吴立春,这几年也帮了周楚阳不少的忙,他的每一个展览,都会为周楚阳带来很多生意,从展览宣传到企业运营,从各种宣传单、名片到画册、包装盒等高档纸质品,每个企业都会花上两三百万,让云岭彩印的营业额直往上增长。当然,吴立春也从中取利不少,按他的话说,这叫共赢。

已经成为温州印刷行业佼佼者的周楚阳,在获得满身成就感的同时,也是满身伤疤。离开故乡云南近二十年,他经历的世事足可以写成上百万字的苦难史。周楚阳有时候不愿意去想,有时候是不敢去想。眼下,吴立春撺掇他搞公司十周年庆典,一下子勾起了他对艰难过往的回忆。昨天晚上,他躺在**,竟一夜未合眼,今早起来,两眼通红,走道也轻飘飘的,心里自是五味杂陈。

“周总又开始忆苦思甜了!”吴立春没有敲门,径直闯入周楚阳的办公室。

“哪有时间忆苦思甜?我这是触景生情。”周楚阳一笑。

“先别生情,”吴立春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周楚阳有些兴奋。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吴立春说,“你以为是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当然不是。周楚阳知道,吴立春对他找人的事不感兴趣,只是自己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罢了。

“杭州印刷界的大佬,整个浙江的印刷行业协会会长陈川给你发来贺电,并安排协会副秘书长张涛亲临云岭彩印指导,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吴立春食指弯曲,用指节敲了敲周楚阳的班台台面。

“算是吧。”周楚阳心不在焉。

喝了些茶,两人一同去九天饭店看庆典筹备情况。在路上,吴立春问周楚阳:“公司新晋平面设计师孙小雪,你准备如何培养?”

“什么意思?”周楚阳摆弄着方向盘,没看他。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吴立春说,“云南老乡都在说,周总对这姑娘有意思,这回你应该忘记故人了吧!”

“瞎说!她是何清明的亲戚,学计算机的,在公司有望成为业务骨干。”

“是应该从骨干开始干,不过我听说,她母亲已入主周府。”

“哪来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一个阿姨吗?帮我做做饭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周楚阳正要说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还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孙小雪。

孙小雪不仅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人也很漂亮,最重要的是,孙小雪的一双眼睛看周楚阳的时候,充满着乡愁一样的温情。说来也奇怪,周楚阳甚至从孙小雪的眼睛里看到了彭玉素的影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故事。

到了酒店,两人从会议室桌椅设置到餐饮准备诸方面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也就放了心。回到公司,他刚进大门,又听见有人嚷嚷。

还是那个醉酒的男子。两个保安拖着他,一人提一只手。男子的身体悬空挂着,**秋千一样前后摆动。男子骂骂咧咧,看见周楚阳进来,就住了嘴,只顾使劲儿地挣扎。

“又来找你老婆了?”周楚阳问。

“明知故问!”男子被保安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不是离婚了吗?”周楚阳问。

“离婚了又怎么样?她一辈子都是我的老婆。”男子边哭边说,“都是我不好,喝了酒,一时犯糊涂,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离婚了就不是你老婆了!”旁边那个来自云南的保安说。

周楚阳瞥了保安一眼,正色道:“别乱说话。”他转而问男子:“你每次来找你老婆,为什么都要喝得烂醉?”

“是她抛弃了我,是她嫌我没出息,是她想攀高枝,让我伤心。”男子又抹了一把眼泪。

“真没出息。”周楚阳说,“别在这里闹腾了,你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会见你,我劝你赶紧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两个保安几经周折才把男子弄出大厅,推搡着他过了马路。男子边走边骂,不住地回头看,好半天才消失在马路尽头。

周楚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这似乎是孙小雪人生中的一个悲剧。他想,孙小雪那么漂亮、那么优秀,竟然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有那么一段让人不齿的婚姻;他还想,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呢?孙小雪到公司来上班,到底有什么企图?是不是就像那男人说的,想攀上他周楚阳这根高枝?从孙小雪看他的眼神来判断,她对他是有好感的。但他转念一想,这算个屁,像他这样的男人,在温州这样的地方打拼出了名堂,算是成功人士了,像孙小雪这样看他的女人有的是,就连他的好多女客户,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是这种眼神,有的甚至边说话边把身子往他怀里靠,有的边靠边用拇指杵他的手心,何况像孙小雪这样的离婚女子……越想越觉得荒诞,越想越觉得自己变得很复杂,很没有意思,后来,他想到了孙小雪的母亲张阿姨。

张阿姨年近六十,却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女人。周楚阳每天都看见张阿姨在厨房里摆弄锅瓢碗盏,每天都看见张阿姨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像他的母亲一样生动,像他的母亲一样温和地待他。吃饭的时候,张阿姨总是坐在旁边,用筷子轻轻地为他夹菜。周楚阳问:“阿姨,你为什么不认真吃饭,老是把菜往我碗里送?”张阿姨笑笑,说:“我看你那么专注地吃饭,看着看着就饱了。”

张阿姨还说:“你吃饭认真得像做事,可以看出来你吃过不少苦。”

周楚阳想,张阿姨那么大的岁数了,还那么漂亮、那么精神,家庭条件肯定不一般,为什么会到他家里来当阿姨呢?周楚阳给财务何清明打电话,问张阿姨是什么来头。

“之前就是一个闲在家里的老太太,吃得饱、穿得暖,本可以将就着学学养尊处优,后来不是临危受命,专职给你做饭了吗?”何清明说,“后来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是快要升级成你岳母了吧?”

何清明说完哈哈大笑。周楚阳说:“别扯,我想知道这个阿姨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也只是一般交往,之前也没有听她说过,你知道的,问多了不礼貌。”

周楚阳挂了电话,吴立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杭州来的客人已经在酒店住下了,让他安排好事情,中午一起陪他吃饭。

下楼看到孙小雪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发呆,周楚阳走过去,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习惯了。”孙小雪对着他苦笑,说,“命运多舛啊,这辈子摊上这么一个前夫,叫人没齿难忘。”

“怎么值得没齿难忘!”周楚阳说,“别放在心上。”

“谢谢您。”孙小雪摆了摆手说,“请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