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医院了 2月10日 星期一

随着本地形势日益危急,家中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

按照爸爸的要求,我们各自在家隔离,尽量避免接触。作为最受疼爱的晚辈,我被分配到有洗手间的主卧,吃饭喝水皆有人送进来。

这个病毒可真是太残忍了,让亲人“形同陌路”。大家虽同在一个家里,却生活得像北上广里互不打扰的合租室友,见到有他人出来,还会下意识地躲进自己房间。

然而,我老是打破爸爸定下的规则,时不时跑出来溜达,和妈妈、外婆说话聊天,气得他只能时不时地站在一边,提醒我戴好口罩。

其实,就算各自隔离着,我也能听到外婆房间里不时传来的咳嗽声。

我一直不赞同去医院,希望把感染风险降到最低。但外婆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妈妈很担心,最后一咬牙,从储物间里推出了之前外公用的轮椅,坚持要送外婆去医院。

此刻去医院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最好的情况是外婆得救,最坏的情况是全员感染。

我看得出,爸爸妈妈都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慌乱。妈妈忙着给外婆找衣服,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后,又去找帽子,踟蹰着,总想拿点什么但又想不清楚究竟该拿什么。

送外婆去医院检查

“别给她找帽子了,带毛的容易染上病毒。我来找浴帽。”我看出了妈妈的慌乱,赶紧去洗手台上面的柜子里翻找浴帽。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我想短暂逃避一会儿,卸下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抬头看到洗手间里的镜子,镜子中我眼圈通红,但我知道,此刻不能哭,便打开水龙头洗一把脸,然后才拿着浴帽走了出去。

爸爸正和妈妈一起把外婆抬出来,放在轮椅上。

妈妈突然又想到可能需要多做点防护,于是就去找雨衣,我也赶紧去找泳镜。我偏爱囤物的习惯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虽然没有护目镜,但有度数的和没度数的潜水眼镜刚好各有一副,赶紧都翻了出来。给外婆戴上了泳镜后一看,深绿色的灯芯绒呢子外套、玫红色带白点的浴帽、紫色的泳镜……高饱和度的大面积撞色,这一身搭配可真是滑稽,若在平时必然会嘲笑这鲜亮的搭配,可此时我只觉得眼泪往上涌。

我也赶紧穿上衣服,打算跟爸爸妈妈一起送外婆去医院,却被爸爸拦住了,他让我留在家里。

我明白,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都不希望我有什么闪失,可我也担心外婆啊。

我看着爸爸,用眼神告诉他我想去,但爸爸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这场眼神较量,不在于谁更霸气强势,而在于谁先妥协。

我读懂了爸爸的眼神,心里有一丝不忍。确实,我去了可能帮不上什么,只能给他们徒添担忧。

最终,我放弃了,内心酸楚地叮嘱他们有情况要及时通知我。

趁着妈妈去房间找外婆的证件和病历,我抓紧时间端详着外婆。那时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不自觉地发出轻微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可能是因疼痛而无意识发出的呻吟。我忍不住捧着外婆的脸,端详着,轻轻地抚摩着。听到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我赶紧收回手,掉转着轮椅的方向帮着一起推向门口。

我心里隐隐觉得,推着外婆走向门口的这一小段路似乎是一条隐形的甬道,外婆从这条路上走过后,很多事情将会不一样。

家里只剩我一人了,坐在餐桌边,心情尚未平复地望着一桌的饭菜发呆,有的菜似乎还有一点温度。我突然觉得家里好空,空得让我有些害怕。这时候,手机的振动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是一个好朋友打来的语音电话。

之前因为外婆病情加重,而在线问诊又尚未收到答复,我发过一条比较悲伤的朋友圈,半求助半倾诉地问着“我该怎么办”。

朋友很担心我,于是给我打来电话。明明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我听来却感觉距离很遥远。

朋友温柔地问候外婆的情况,却瞬间勾起我想哭的冲动。想到医院现在这么危险,担心爸妈他们会不会都患上这个病,我忍不住哭出声。朋友听到我的哭声愣了一下,然后慌乱起来,再开口时也带着哭腔。

隔着电话线,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朋友在电话那端陪着我,说要陪我一起等到家人回来。

我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已经陪我很久了,而爸爸妈妈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呢,于是跟她道别,让她早点去休息。

挂了这通电话之后,我感觉好受很多。

只是这个晚上,依旧是难熬的。

爸爸走之前让我先休息,他们出去做个检查就回来。

然而这样的夜里,即使想睡也是无法入眠的,便干脆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凌晨两三点钟,爸爸打来电话,虽然他在努力掩饰着,但我依旧听出了他的慌乱。

“跟你说个事儿,你现在把东西收拾一下。你妈妈和你外婆大概是这个病了,我和你要检查一下。”

半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终于……还是有这天了。

我最近那混杂着恐惧、焦虑、愤怒等种种纷繁而不可名状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可依傍的载体。

原来这些磅礴的负面情绪是能带来生理上的不适的。

后脑勺好像挨了一记闷棍,感觉一个巨大的东西砸了下来,把我砸了个措手不及。我却又无力承托这重量,脚下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这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晚。

迷茫而又痛苦,眼前是一片漆黑,混沌的头脑中有种刺痛感,提醒着我这血淋淋的现实。

在家人都去医院的时候,我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全家都感染上新冠肺炎。

原来,已经发生了。

爸爸说他马上到家,让我先在家收拾一下东西。

然而我却迟迟无法动手去整理。我伫立在客厅中,环视着四周。之前总觉得房子还不够大,可能还需要一间客房,或者一间衣帽间,然而此刻站在家中,我却突然觉得屋子有些大了,大得有些空**了。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患上此病,依次离开人世,那么这间房子将会变成一个空****毫无人气的屋子。

今天去检查后,还能再回来吗?

对了,如果我们都有事,家里的宠物怎么办?它们也会生病吗?还是等我们相继离开之后,它们也因为无法存活,慢慢地在这个空****的房子里死去?

爸爸回来了,发现我在发愣。

“东西还没收拾好吧?”爸爸问,“我还特地提前打电话回来。”

声音一落,我即刻落泪了。

爸爸以为是自己说话太凶让我委屈了,便叹了一口气,放低声音。

“没什么事,我们就是去做一下检查。”

我知道爸爸是在努力安慰我,他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我一边慌乱地收拾行李,一边努力平复着心情。

“我……我不知道带什么东西去。”

“不用带很多。”爸爸走过来,抢走我手上犹犹豫豫想拿的各种奇怪物件,“我们就是去做个检查,马上就回。”

“那万一有问题,我们不能回来呢?”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问他一个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

“不会的,家里还有宠物呢,我肯定得再回来。”爸爸勉强安慰我,“我都没什么症状,肯定可以回来。”

按照规定,我们得先去社区卫生服务站,拿到单子再去医院做CT和血检。

开车去社区卫生服务站的路上,我们沉默了很久,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造成了我们一时的沟通障碍。

“她们还好吗?”

“还好吧。”

“妈妈还好吗?”

“她还行,没什么问题,就是去陪你外婆的。”

“那外婆呢?”

“待会儿到了你不就知道了。”爸爸突如其来地烦躁。

我也知道,我这样复读机一样地问问题,简直像是说废话。好在马上就到了,只要过去自然就清楚了。可我就是忍不住要问,迫切地想知道她们的情况,如果待会儿看到的情景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很快就到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已经快关门了,我们忙不迭地让医生开完单子后就赶去附近的指定医院。

看到外婆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

她躺在医院的椅子上,正打着吊针,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巨大的白色纱布下。我只能清晰地看到头和脚的地方,她的头无力地斜靠在椅背上,眼睛依稀张开一条缝,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她口中还在轻轻地呻吟着,用不成句的语言倾诉着身体的痛。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感觉上星期她还能跑能跳的,前两天还能自己走路,今天白天也能坐着轮椅,可眼下她却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试探地叫了叫她:“外婆?”

外婆有了些回应:“冷,好冷啊!”再看了看我,“你冷不冷啊?”

我听了很心痛,脱下了羽绒服就要盖在外婆身上。

这时候,外婆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瞪大双眼就要挣扎着站起身来,用自己最高分贝的声音制止着:“冷!冻坏了!穿上!”

我被她突然爆发出的巨大能量吓了一跳,看着她生气而又坚决的反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妈妈打圆场:“算了算了,你先穿上。”

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很倔的老太太,即使是生病倒下了。

我只好把羽绒服再穿上。这时妈妈拉着我走到一边,说:“你们先去做CT和血检。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再把衣服脱给我吧。”

我便和爸爸一起去做了CT和血检,又看了看妈妈和外婆的血检和CT的检查结果。

根据检查报告,妈妈和外婆双肺有感染性病变,血液有炎症,考虑是病毒性肺炎。医生说,其实看CT差不多就能做出判断了。妈妈还算淡定,似乎并不太为自己的情况发愁。

因为是后半夜,而且这家医院也不算热门,所以检查处还没什么人,我们几乎没怎么排队,很快就做完了这两项检查。

妈妈把我们送到了车附近,我要脱下羽绒服,妈妈拦住了让我等上车了再给她。

“给你,我马上就上车了。”我迅速把羽绒服脱了塞给妈妈,就走回车里。

也许是今晚所感受到的东西更刺骨,我此刻并不觉得有多寒冷。

上车后,从车窗向后看,妈妈依然抱着羽绒服站在风中。

车开出去,我看着妈妈站立的身影在视线里越变越小,眼泪又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我们约定好,我先和爸爸一起回家休息一下,等妈妈陪外婆一起在医院打完针之后,便来接她们一起去同济医院排队等核酸检测。

还有硬仗要打,理智的爸爸已经迅速回房间睡觉了。

然而我迟迟无法入眠,从“灭门危机”想到自己人生中尚未完成的愿望或者遗憾。

外婆在医院第一晚

我那么喜欢旅游,却一直坚持着升级制,想从最便宜方便的东南亚玩起,再去航程时间更长、花费更高的非洲、美洲……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先去想去的地方了。我好喜欢冰岛,好想去北欧看极光。

其实距离更近的地方也没去完,想去日本,看北海道的樱花,感受京都、名古屋的文化,去北海道泡汤,欣赏小樽的雪景。

还有更近的上海,迪士尼乐园里的那些城堡,看起来粉粉嫩嫩的,像是童话里的样子,也好想感受一下。如果有一天武汉解封了,我一定要去上海看看那些梦幻般的城堡。

还想和家人拍全家福,上次外公去世后就想拍,结果忘了。唉!希望全家人都能活下来,能来得及拍一张全家福。

这几个小时中,我一直在七想八想,辗转反侧着迟迟睡不着。

以前,我看一本书上提到“狼狗时光”——早上天将明未明之际或黄昏尚未黑透的那段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看到的人或景致都不那么清晰,在朦胧和暧昧中自带美感。

我一向很喜欢“狼狗时间”,曾经几次出门旅游的时候,都试过在黑暗中等待日出。然而像今天这样的夜,无疑是最漫长的。

为了减少心中的恐惧和压抑,我听着佛经熬到天光。佛音在我耳边缭绕着,我只觉得心里空****的,莫名瘆得慌。

如果明天早上能够排到核酸检测,便能拿到确凿的结果。但如果排不到核酸检测,仅凭目前做的两项检查,说服力不够。那么在明天的统计报告里,我和家人是不是会被纳入“疑似病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