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舍佩托夫卡枢纽站连接着六条铁路线。车站上人如潮涌,只是在深夜两趟火车到站的间隙,才有两三个钟头稍微清静点儿。时常有数百辆军用列车开到这里,然后向四面八方开去,有的从前线开来,有的开赴前线。无数受伤的士兵从前线被运回来,而穿着一色灰军大衣的新兵,洪流似的不断开赴前线。

保尔在车站食堂忙忙碌碌苦干了两年。两年里他每天看到的只是厨房和洗刷间。在那宽大的地下厨房里,大家伙儿玩命地干活儿。那里总共二十几个人,其中有十个堂倌,他们从食堂到厨房穿梭似的来回奔忙。

保尔的工钱由八卢布增到十卢布,两年里人也长高了,身体也长结实了。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受了不少煎熬:在厨房给厨师当下手,被烟熏火燎了六个月;后来又被打发回洗刷间,因为那个大权在握的厨师头儿不喜欢这个脾气倔强的保尔,生怕小伙子因挨了耳光会戳他一刀。要不是保尔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老早就被撵走了。保尔不知疲倦地干活,比谁都干得出色。

在食堂最繁忙的时刻,他总是拼命地干活,一会儿见他端着餐具托盘从食堂跑下厨房,一会儿见他捧着饭菜托盘由厨房跑上楼去,一步跨四五级楼梯,简直像疯了一般。

每天夜里,食堂两个餐厅里繁忙的时刻一过,堂倌们便聚在楼下厨房的贮藏室里,毫无节制地赌起“二十一点”或“九点”纸牌。有许多次,保尔看见赌桌上摆着许许多多钞票,这并未令他惊讶,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干了二十四小时的活儿之后,每人都可捞进三四十卢布的外快。他们半卢布、一卢布地收取客人的小费,然后把积攒的钱大把大把地拿去海喝豪赌,保尔非常憎恶这号人。

“这些该死的浑蛋!”保尔暗自想道,“像阿尔焦姆这样一个技艺头等的钳工,每月才挣四十八卢布,我呢,一月只挣十卢布;可他们当一天一夜的班光外快就捞那么多!凭什么?就凭来回端盘子。回头就喝完赌光。”

保尔觉得这伙人和老板是一路货,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对他们怀有敌意。“这些坏蛋,他们像奴才一样侍候人,可他们的老婆、孩子住在城里,倒像富婆、阔少。”

他们有时把穿中学生制服的儿子领来玩,有时把养得肥肥胖胖的老婆带来逛。“好像他们的钱比他们所侍候的老爷们儿的还要多似的。”保尔心里想道。他对每夜在厨房隐蔽的角落里或在食堂的贮藏室里所发生的下流事也见怪不怪了。他很清楚,任何一个洗刷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愿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有权有势的家伙,她们迟早会给撵走的。

小保尔窥见了生活的深处和它的底层,看到了它的黑暗,闻到了它腐烂的臭味,感到了生活的沉闷,因此他渴求一切新鲜的东西,热盼探知自己所不了解的事物。

阿尔焦姆没能让弟弟到机务段当学徒,因为那里不收十五岁以下的童工。可保尔一心企盼离开这污浊的地方,一心向往哥哥工作的那座石头砌的、被烟熏黑了的大建筑物。

他常去看望阿尔焦姆,跟着他去查看车厢,尽力帮他干点力所能及的事。

自弗罗辛卡离开食堂后,保尔觉得格外苦闷。

这个爱说爱笑、活泼快活的姑娘再也见不着了,保尔这时才强烈地感到,他和这位少女间的情谊有多么深。如今,他每天早上一来到洗刷间,听到逃难到这里做工的女人们的争吵声和叫骂声,他的心头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寂和孤独。

一天,食堂夜间休息时,保尔往大锅下的炉膛里添好劈柴,就蹲在敞开的炉门前,眯缝起眼睛凝视着炉火——炉火暖烘烘的,舒服极了。这时洗刷间里就孤零零剩下他一人。

保尔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回到了弗罗辛卡的身上。那天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个星期六,夜间休息时保尔顺着楼梯到下面的厨房去。在楼梯拐弯的地方,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探头看看贮藏室,因为那里常有人聚众赌博。

这时,那里正赌得起劲,查里万诺夫坐庄,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保尔忽然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普罗霍什卡走下楼来。保尔急忙躲到楼梯的下面,好让这家伙过去。楼梯下面很暗,普罗霍什卡看不见保尔。

普罗霍什卡拐了个弯,往下走去。保尔看见了他那宽阔的肩膀和肥大的脑袋。接着又有人从楼上跑下来,脚步轻盈而急促,这时保尔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

“普罗霍什卡,你等一下。”

普罗霍什卡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朝楼梯上望去。

“你咋啦?”他嘟囔了一声。

楼梯上的人咚咚咚地跑了下来。保尔认出是弗罗茜亚(4)。

她拽住那堂倌的袖子,语不成声,哽咽地问道:

“普罗霍什卡,那中尉给的钱呢?”

普罗霍什卡猛地抽脱自己的胳膊,凶狠而粗暴地说:

“什么?钱?我不是给你了?”

“他可是给了你三百卢布呀!”保尔听见弗罗茜亚在低声抽泣。

“嗬,三百卢布?”普罗霍什卡尖刻地挖苦说,“娇嫩的姑娘,怎么,你想全都拿去?一个洗刷工能值那么多?老实说,给你五十就够份了。你想想,你多好的运气!比你干净、漂亮、有文化的年轻太太也拿不到这么多。给了你那么多,真该好好谢谢我!只在**陪睡一宿,五十卢布就捞到手了。别犯傻了。好吧,再给你十卢布,就给你二十吧。放聪明点,往后捞这种‘外快’的机会有的是,我会给你牵线的。”说完,普罗霍什卡便转身走进厨房去了。

“你这个坏蛋,该死的畜生!”弗罗茜亚在他背后骂道。她趴在柴堆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黑暗处,听到了这场对话,眼看着弗罗茜亚浑身颤抖,头往劈柴堆上碰,保尔这时的愤怒之情难以名状。他没有露面,没有说话,两只手**地抓着扶梯的铁栏杆。保尔心里非常清楚:“连这么好的姑娘也给糟蹋了,这些该死的畜生。唉,弗罗茜亚啊,弗罗茜亚!……”

保尔对普罗霍什卡深恶痛绝,对周围的一切也充满了憎恨和仇视。

“哎,要是我有力气,非揍死这流氓不可!我怎么不像哥哥阿尔焦姆那样强壮有力呢?”

炉火时而旺腾,时而暗淡。红红的火苗时而忽闪忽闪,时而并成长长的蓝色火舌。保尔觉得,好像这是有人在讥笑他、嘲弄他,向他吐舌头。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炉子不时发出柴火的爆裂声和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流水声。

克里姆卡将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锅放在架上之后,把两只手擦得干干净净。厨房里再没有别的人了,值班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着了。深夜里食堂有三个小时无人光顾,克里姆卡这时总爱跑到上面来跟保尔一道消磨时间。这个小学徒跟黑眼睛锅炉工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一上来就看见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发愣。这时保尔已从墙上看到了那熟悉的、头发蓬乱的身影,他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坐下吧,克里姆卡。”

小学徒爬上劈柴堆,躺好之后,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坐在炉前的保尔,笑着说:

“嗬,纹丝不动,在向火炉施魔法呀?”

保尔心情沉重地将视线从炉火上移开,两只闪亮的大眼睛直盯着克里姆卡。这个小学徒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克里姆卡还是第一次从他伙伴的眼神里看到这种表情。他迟疑了一会儿,惊愕地问道:

“保尔,今天你有点古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保尔站起身来,走近克里姆卡,坐在他的旁边,声音低沉地答道:

“克里姆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觉得在这儿干活儿心里憋得慌。”他把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克里姆卡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又道:

“今天你肯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说今天我不顺心?打从我到这儿干活儿那天起,哪天顺心过!你看看这里的情形吧!咱们像骆驼般地埋头苦干,回报你的是挨耳光!谁不满意谁就揍你,还不敢与他们论理。老板雇你我替他做事,可只要谁霸道,就可以随便打你。要知道,你就是有分身法,变得再猴精,也不能叫每个人都满意呀!一个没巴结好,就得招打挨骂。不管你怎么卖力,哪怕你把事事统统弄得妥妥帖帖,叫别人无法挑刺儿,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服侍好每个人呀!稍有不慎,就遭拳打脚踢……”

克里姆卡惊恐地阻止他说:

“你别嚷嚷,要是有人进来听见可不得了。”

保尔愤然站了起来。

“让他们听见好了,反正我是走定了。到马路上去扫雪也比在这儿强……这个地方太险恶,尽是流氓和骗子。他们每人都有大把大把的钱,全不把我们做工的当人看,对姑娘们为所欲为,要是哪个漂亮姑娘不顺从,马上就得滚蛋。可姑娘们能上哪儿去呢?这帮家伙尽找些逃荒要饭的女孩子。她们住没住的,吃没吃的,只要能挣钱,只要有口饭吃,叫她们干什么就乖乖地干什么。”保尔气愤地大声说道。

克里姆卡真害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就赶忙站起来关上通往厨房的门。可保尔还是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克里姆卡,就拿你来说吧,你挨揍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你干吗不敢吭气呢?”

保尔坐到桌旁的凳子上,疲倦地用手托着头。克里姆卡给炉子添了些柴,也在桌旁坐了下来。

“今天我们还读不读书了?”他问保尔。

“没有书可读了,”保尔回答道,“书摊给关闭了。”

克里姆卡惊奇地问:

“怎么,今天书摊不卖书?”

“卖书的叫宪兵给抓走了,他们在书摊上搜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保尔答道。

“为什么抓他?”

“听说是有政治问题。”

克里姆卡迷惑不解地看看保尔。

“什么叫政治问题?”

保尔耸了耸肩。

“鬼才知道!听说,要是有人起来反对沙皇,就叫有政治问题。”

克里姆卡惊恐地凑到跟前问:

“难道真有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保尔答道。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进了洗刷间。

“你们干吗不睡觉,小伙子们?趁火车没到,还可以睡上个把小时。睡去吧,保尔,开水锅我替你看着。”

保尔被开除比他想象的还要早。他压根儿就没有料到。

那是一月份的一天清晨,天气寒冷。保尔该交班回家了,但是接班的小伙子还没来。他跑到老板娘那里,说该回家了,可老板娘不让他走。疲惫不堪的保尔不得不再干二十四小时。到了晚上,他已精疲力竭了。

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还得灌满几大锅水,要在夜里三点那班车到达前把水烧开。

保尔拧开水龙头,可是没有水,水塔停水了。他就让水龙头开着,自己倒在劈柴堆上睡着了。他疲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了。

几分钟后,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流出水来,顷刻间水流满了水槽,漫过边沿,顺着瓷砖流到洗刷间的地板上。洗刷间夜里通常一个人也没有。水越流越多,流成了河,从门底下流进了食堂。

水小溪般流到熟睡旅客的包袱和提箱下面,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直到水浸醒了一个睡在地板上的旅客,他才跳了起来,大声呼喊,旅客们这才慌忙去拿各自的行李。顷刻间人声鼎沸,大家乱作一团。

水还在不停地流淌。

在另一个餐厅收拾桌子的普罗霍什卡听到旅客们嘈杂的喊声,连忙跑了过来。他跃过水洼,冲到门边,使劲把门推开,被门挡住的水溃堤般地涌进了餐厅。

叫喊声越来越大。值班的堂倌们一齐跑进了洗刷间。普罗霍什卡朝熟睡的保尔扑去。

拳头雨点似的打在保尔的头上,他被打得晕头转向。

他睡意蒙眬,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得难受极了。

保尔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好容易才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回家。

第二天早上,脸色阴沉的阿尔焦姆详细询问了所发生的事情。

保尔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打你的是谁?”他闷声闷气地问道。

“普罗霍什卡。”

“好,你躺下休息吧。”

阿尔焦姆披上他的羊皮袄,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我能见见堂倌普罗霍什卡吗?”一个陌生的工人这样问格拉莎。

“请等一下,他马上就来。”格拉莎回答道。

那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靠着门框站着。

“好,我等他一下。”

普罗霍什卡端着餐具摞成小山似的托盘,用脚踢开门,走进了洗刷间。格拉莎指着他对陌生人说: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阿尔焦姆上前一步,一只大手用力抓住那堂倌的肩膀,眼睛直瞪着普罗霍什卡,厉声问道:

“你凭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

普罗霍什卡想挣脱,可是一记沉重的拳头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来,但第二记更有力的拳头打得他趴着动弹不得,他好像被钉在了地板上。

洗刷女工个个都吓呆了,躲到了一旁。

阿尔焦姆转身出了洗刷间。

被打得满脸是血的普罗霍什卡在地上抽搐着。

那天晚上阿尔焦姆下班后没有回家。

他母亲打听到:阿尔焦姆被关在宪兵队看守所里。

过了六天阿尔焦姆才回家,那已是晚上,母亲早就睡了。阿尔焦姆走到坐在**的保尔身边,亲切地问道:

“弟弟,怎么样,好点儿了吗?”他坐在弟弟的身旁,“还算运气,没要了你的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弟弟,不要紧,往后上电厂里去干活,我已经谈好了。你可以在那里学点儿本事。”

保尔两手抓住阿尔焦姆的大手,紧紧地握着。

(1) 保尔·柯察金:保尔是名,柯察金是姓。

(2) 卢布:俄罗斯的货币。

(3) 保夫鲁什卡:保尔的爱称。

(4) 弗罗茜亚:弗罗辛卡 (爱称) 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