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军官们忙忙碌碌,喊着各自部队的番号。

车站上像被捅了窝的黄蜂似的嗡嗡响。喧嚷、混乱、忙碌的人群按班、排组成队伍,不久全副武装的人流就朝城里拥去。直到黄昏,路上谢乔夫狙击师的那些辎重马车还在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部队后勤人员无精打采、络绎不绝地朝城里走去。

殿后的是司令部的警卫连,这一百二十号人一边大踏步走着,一边扯着嗓子高唱:

为什么那么喧闹?

为什么高声呐喊?

是因为彼得留拉

驾临了乌克兰……

保尔站了起来,走到小窗户跟前。透过即将降临的黄昏暮色,他听到了街上车轮的辘辘声、无数人行进的脚步声、杂乱无章的歌唱声。

身后有人轻轻地说:

“看样子军队已经进城了。”

保尔转过身来。

说这话的就是昨天被关进来的那个姑娘。

保尔已经听过姑娘的身世,那个贩卖手工佳酿的老太婆也终于让姑娘开口了。原来这姑娘来自离城约七公里的农村,名叫赫里斯金娜,她哥哥格里茨科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在村苏维埃里领导贫农委员会。

红军撤退的时候,格里茨科身上束起机枪弹带跟着红军一道撤退走了。现在可好,全家一刻也不得安生。她家里仅有的一匹马也被弄走了。她的父亲被抓到了城里,关在牢里吃尽了苦头。现任村长挨过她哥哥的整,为了报复就故意把乌七八糟的人分配到她家去住,让队伍去她家宿营,她家被弄得一贫如洗。昨天舍佩托夫卡的警备队队长到村里抓人,村长又把这家伙带到她家里去住。警备队队长看中了这姑娘,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带到城里来“审问”。

保尔再也没有丝毫的睡意,他那宁静的心被搅乱了。他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将来我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直缠扰着保尔。

保尔被打得遍体鳞伤,疼痛难熬,那哥萨克押送兵怀着刻骨的仇恨毒打了他一顿。

为了摆脱这些令人烦恼的思绪,他开始倾听身旁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小声谈话。

姑娘非常平静地述说着警备队队长怎样纠缠她,怎样威逼她,企图诱服她。当遭到姑娘反抗时,他气得发狂地说:“我把你关进地牢里,叫你一辈子也别想再出来。”

黑夜开始笼罩着牢房里的每个角落。令人窒息、使人不安的夜又向保尔袭来。他又思虑着难以预测的明天。这是他被捕后的第七夜,却仿佛已过了好几个月似的。疼痛终日煎熬着他,使他难以安睡。现在牢里只有三个人。那老头儿正在木板**呼哧呼哧地打鼾,就像睡在自己家里的热炕上一样。那老头儿倒能随遇而安,每夜都睡得很香甜。那个贩卖手工佳酿的老太婆,被哥萨克少尉放出去替他们弄伏特加烈酒去了。赫里斯金娜和保尔都睡在地板上,几乎是并排躺着。昨天保尔从窗口看见了谢辽沙,他在街上站了好长时间,悲伤地眺望着牢房的小窗。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被关在这儿了。”

一连三天送来了好些酸味黑面包,没有说是什么人送来的。两天来,警备队队长接连拷问他、折磨他。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

拷问时保尔矢口否认,什么也没招。为什么能死不肯吭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曾想做个勇敢的人,做个坚强的人,像他在书本中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可是有一次深夜里,他被人从牢房提出去审问,经过那个庞然大物——蒸汽磨粉机房旁边时,他听到一个押送兵说:“少尉老爷,干吗把这小子拖来拖去的?朝背后给他吃颗子弹——不就完了!”听了这话他真的有点害怕起来。是啊,活了十六岁就死,真是太可怕了!毕竟一死就再也不能复活了呀!

赫里斯金娜也在那里想心事。她知道的情况比睡在她身旁的小伙子要多得多。大概,这小伙子还不知道警备队队长要……可她却已经听到了。

保尔一连几夜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赫里斯金娜怜悯他,非常同情他。但她也有她自己的烦恼——她脑海里老想着警备队队长那些可怕的话:“明天再和你算账。要是你再不依我,就把你交到卫兵室去,那些哥萨克卫兵可是求之不得的。你自己选择吧。”

啊,天哪,怎么不给人一条活路啊?世上有没有公理呀!格里茨科跟红军走了,这有她的什么过错呢?“啊,这年头活在世上多难啊!”

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使她如鲠在喉,无助、绝望和恐怖向她袭来,于是赫里斯金娜闷声地哀泣起来。

她那青春的身躯因极度的悲愤和绝望而抽搐起来。

墙角那个身影晃动了一下,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赫里斯金娜尽情低诉着——她把她的悲痛都倾吐给她那个沉默不语的难友——保尔。他倾听着,一声不响,只是将手放在赫里斯金娜的手上。

“这些该死的畜生,他们会糟蹋我!”她咽着泪水,怀着一种下意识的恐惧低声说,“现在是他们得势,我是要给毁了!”

保尔能对这个姑娘说些什么呢?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身陷囹圄的生活如同铁环把人紧紧箍住了。

明天早上不让这帮家伙把她带出去?跟他们拼了?他们会把你打得死去活来,或者用军刀砍你的头,这样一下子就完结了。他为了至少给这个受痛苦折磨的可怜姑娘一点儿安慰,就温柔地抚摩着她的手。姑娘停止了啜泣。门外的哨兵不时向过路的人们用惯用的话语喝道:“是谁?”随后又是寂静。老头儿睡得正香。时间不知不觉地一分一秒地溜了过去。当她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保尔,把保尔拉向自己身边时,保尔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那炽热的嘴唇在低诉着,“我是要失身的,不是那军官,就是那群狗卫兵会来糟蹋我。我这就把姑娘家的身子给你吧,亲爱的,不能让那群畜生得到我这女儿身。”

“赫里斯金娜,你说什么呀?”

但她那双有力的臂膀紧抱住保尔不放。她的双唇炽热而丰满,实在难以避开。那姑娘的话语质朴、温存,他这时也明白了姑娘说这番话的心意。

眼前所有的苦痛全消逝了。他忘却了牢门上的大锁、棕红头发的哥萨克卫兵、残暴的警备官、凶残的拷打和七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在这一瞬间他感到的只是炽热的双唇和泪水浸湿的面颊。

突然他想起了冬妮娅。

“怎能把她给忘了?……那对美丽、可爱的眼睛!”

保尔有了挣脱赫里斯金娜的勇气。他像醉汉一样站了起来,紧紧地抓住铁窗。赫里斯金娜双手摸着了保尔:

“你怎么这样呢?”

这问话里含着多少深情啊!保尔俯下身子,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赫里斯金娜,我不能。你是个多好的姑娘啊……”他还说了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

保尔站直了身子。为了打破那难堪的静寂,他走到木板床旁边,坐在床沿上,推着睡熟的老头儿,说:

“老大爷,请给我支烟抽!”

那姑娘身子用大头巾裹着,蜷缩在角落里伤心地哭泣。

第二天上午,警备队队长带着几个哥萨克兵到牢房里来,把赫里斯金娜带了出去。她用眼睛向保尔告别,双眼含着责备的神情。牢房的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保尔的心头格外沉重和抑郁。

老头儿直到天黑都没有从保尔嘴里掏出一句话来。卫兵和警备官员都已换了班。傍晚时又带来了一个新的犯人。保尔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是一个结实、矮胖的人,穿着褪了色的黄衬衫和破旧的短外套。进来的时候,他细心地把牢房环视了一番。

保尔于一九一七年二月里见过他,那时革命已波及这个城市。在那许多次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他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说——这个人就是多林尼克。他当时爬到马路旁的围墙上,向士兵们发表演说。保尔至今还记得他演说的最后两句话:

“弟兄们,跟着布尔什维克干吧,布尔什维克绝不会出卖你们!”

自那时起,保尔一直没有见过多林尼克。

老头儿见来了新难友,十分高兴。显然,他觉得整天老是坐着一声不吭很难受。多林尼克坐在老头儿那木板床的边沿,跟他一道抽烟,向他问这问那。

然后他又坐在保尔旁边。

“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多林尼克问道,“你是为什么给关进来的?”

多林尼克只得到非常简单的回答,他感到保尔是在怀疑他,才不愿多开口。但是当多林尼克知道保尔的“罪名”后,就用他那双机敏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保尔。他在保尔身旁坐下,问道:

“这么说,是你把茹赫来解救的,是不是?唉,我真该死,我还不知道他们已把你给抓了进来。”

保尔感到惊愕,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来,说:

“您说哪一个茹赫来呀?我不认得叫这个名字的人。给我加的罪名还少吗?”

但多林尼克笑了笑,便凑到保尔的跟前。

“得了吧,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用不着瞒我了,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

多林尼克把声音压得更低,免得让老头儿听见。他接着说:

“是我亲自把茹赫来送走的。现在,他或许已经到了目的地了。他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我了。”

沉默了一会儿,多林尼克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小伙子,你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你要知道,既然给抓进来了,他们又掌握了全部情况,这就糟透了。老实说,这事可真他妈的棘手。”

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靠着墙根坐下,又卷起一支烟。

多林尼克所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已给保尔透露了全部实情:显然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他送走了茹赫来,这就是说……

黄昏的时候,他得知多林尼克是在彼得留拉士兵中间进行鼓动时被当场逮捕的,那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士兵投诚并加入红军的传单。

多林尼克很机警,他告诉保尔的并不多。

“谁能说得准?”他心里想,“他们会用枪通条揍他。他还嫩了点,万一……”

深夜,当他们准备睡觉的时候,多林尼克用简短的话语表示出了自己的不安。他说:

“柯察金,你我的处境可以说是糟透了。后果怎么样,只能走着瞧。”

第二天,牢房里又关进了一个犯人。此人是全城闻名的理发师什列马·泽利策尔。他耳朵大,脖子细。此人火气很盛,指手画脚地对多林尼克说:

“瞧,是这么回事,福克斯、布卢夫什泰因、特拉赫滕贝格那些家伙都准备用送面包和盐(3)这种大礼欢迎彼得留拉。我对他们说,你们要盛情欢迎就盛情欢迎好了。但是犹太人谁肯跟他们一起签名表示欢迎呢?对不起,一个也没有。这伙人有他们自己的如意算盘。福克斯有他的店铺,特拉赫滕贝格有他的磨坊,但我有什么呢?别的犹太穷光蛋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不过,我这个人倒有条长舌头。今天,我正给一个哥萨克军官刮脸,他是刚调防到这里不久的家伙。‘请您告诉我,’我问他道,‘大头目彼得留拉晓不晓得这儿洗劫犹太人的事件?他会接待犹太人请愿团吗?’唉,天晓得,我这长舌头究竟给我惹来了多少麻烦!我替那军官刮完了脸,扑完香粉,什么都是一流的,你猜猜看,他怎样对待我?他立马从理发椅上站起来,不但不给我钱,反而说我进行反对政府的煽动,当场把我抓起来了!”泽利策尔用拳头捶着胸脯,接着又说道,“什么煽动?我说了什么来着?我只不过随便向那个人问了一下……他们就把我关了进来……”

泽利策尔十分激动,他说话的时候不是扭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扣子,就是拉着他这只或那只胳膊。

多林尼克听着泽利策尔愤愤不平的谈话,不由得笑了。泽利策尔说完之后,他严肃地对泽利策尔说:“唉,什列马,你原是个聪明机灵的小伙子,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来?咋能在这种时候乱嚼舌根呢?我觉得你不该身陷牢笼。”

泽利策尔注视着他,眼睛现出醒悟的神色,绝望地挥了挥手。这时候牢房的门开了,保尔认识的那个贩卖手工佳酿的老太婆又给推了进来。她恶狠狠地诅咒那个押送她的哥萨克兵:

“叫烧酒烧死你们和你们的长官,白喝我的烧酒,不得好死!”

但押送兵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上锁的响声。

贩卖私酒的老太婆坐在木板**,老头儿开玩笑地对她说:

“怎么,又进来了,长舌老太婆?贵客驾到,请坐请坐!”

老太婆不客气地瞅了老头儿一眼,提着包袱坐到多林尼克的旁边。

原来那些匪徒从她那里弄到几瓶佳酿之后,又把她押入了牢房。

突然,门外卫兵室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和人们走动的脚步声,一个生硬刺耳的声音正在发布命令。库房里所有被囚禁的犯人都转过头来凝神倾听。

在那简陋的、有一座古旧钟楼的小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发生了一件本城罕见的新奇事儿:广场的三面给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各部队排成的长方形队列全围了起来。

前面,从教堂的台阶边到后面学校的篱笆旁,三个步兵团列成了棋盘式的方阵。

彼得留拉“军人政府”的这个所谓的精锐师团的士兵就像肮脏的灰色人群站在那里。他们的步枪紧贴着大腿,身上挂着子弹带,头上戴着笨拙的、像是南瓜被切成两半似的俄罗斯钢盔。

这个师团穿的是前沙皇军队储备的质地很好的制服和靴子,官兵中大半都是顽固地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分子,现在被调到舍佩托夫卡驻防,为的是保护这个非常重要的、有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

铁路像五条闪光的带子由舍佩托夫卡城向五个方向伸去,如果彼得留拉失去这个地方,就无异于失去一切。现在他那“军人政府”所统治的地盘已是支离破碎、所剩无几了。因此,他只好把温尼察那样的弹丸之地作为他的都城。

大头目彼得留拉决定亲自检阅各部队。城里做好了一切准备,欢迎他的驾临。

新编的一个团被安排在广场最后面几排,在人们不易看见的角落里。这是些赤着脚穿着破鞋、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农村青年。他们有的是夜间搜捕时从热炕上拖来的,有的是从大街上抓来的。这些青年农民没有一个愿意打仗,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哪个傻瓜愿意打仗。”

彼得留拉军官们的最大能耐便是用武力把拉来的人押到城里,将他们编成几个连和数个独立分队,并发给他们武器。

但是到了第二天,被抓来的人有三分之一都溜走了。后来军队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

要是发靴子给他们,那未免太欠考虑,而且也没有那么多靴子可发,于是下了一道命令:必须穿鞋参加检阅。这个命令果然灵验,天晓得他们从什么地方收集了那么多破烂不堪的鞋子,这些鞋全靠铁丝或麻绳绑在脚上。

因此他们都赤脚穿鞋参加阅兵式。

在步兵队伍的后面,长长地排着戈鲁布的骑兵团。

广场周围人头攒动,骑兵们挡住拥挤的好奇人群。城里的人都想看看阅兵式。

大头目本人要来!这样的盛事在舍佩托夫卡可是百年不遇,因此谁也不愿意错过这可免费观看的机会。

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校官、尉官、神甫的两个女儿、几个乌克兰教师、一帮“自由哥萨克”和微微有点驼背的市长——总之,舍佩托夫卡所有的头面人物和“各界人士”的代表都云集在此。而在他们中间,穿着束腰无领、配有子弹带的哥萨克切尔克斯服的是步兵总监。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教堂里的瓦西里神甫也穿起了复活节时才穿的圣衣。

欢迎彼得留拉的盛大仪式准备就绪。黄蓝旗子也升起来了,新兵要向这面旗子举行效忠宣誓。

师长乘着一辆破旧简陋的、油漆剥落的福特牌汽车,前往车站迎接彼得留拉。

步兵总监把仪表堂堂、留着两撇捻得很考究的胡子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叫到身边,对他说道:

“带人去检查检查城防警备队部和后勤机关,看看是否都清洁整齐。假如有囚犯的话,就查问查问,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囚犯统统给撵走。”

切尔尼亚克叩响靴跟的马刺,敬了个军礼,带上身边的一个哥萨克骑兵大尉,疾驰而去。

步兵总监接着就彬彬有礼地对神甫的大女儿说:

“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都办妥帖了吗?”

“是呀,警备队队长正在精心操办这件事呢。”她回答时,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漂亮的步兵总监。

突然,人们**起来了。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飞驰而来。他挥着手臂喊道:

“来啦!”

“各——就——各——位!”总监发了口令。

军官们都慌忙跑回各自的队伍。

当那辆破旧的福特牌汽车已在教堂的门口“喘息”的时候,军乐队奏起了《乌克兰战无不胜》。

大头目彼得留拉跟在师长后面,笨拙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中等身材,一颗颧骨凸出的大脑袋牢牢栽在紫红的脖子上。他身穿头等蓝呢料做的乌克兰近卫军上衣,束着黄色的皮带,佩带一只精巧的、装在软皮套里的勃朗宁手枪,头戴嵌着三叉戟帽徽的彼得留拉匪徒惯戴的“克伦卡”草绿色军帽。

西蒙·彼得留拉丝毫没有军人的威武气派,他的气质倒像一个地道的老百姓。

他听了步兵总监简短的报告,显出一种对某事不满的神情。接着市长致欢迎词。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从市长的头上望过去,眺望肃立着的队伍。

“开始检阅吧。”他对步兵总监点了点头,说。

他登上升着军旗的旗杆旁的小检阅台,向士兵做了十分钟的演说。

彼得留拉的演说平平淡淡,讲演时没有丝毫的热情,显然他因路途劳顿而感到疲倦。在他的演说结束时,士兵们就老一套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彼得留拉走下检阅台,用手帕揩去前额上的汗珠,在总监与师长的陪同下开始检阅部队。

当走过新兵的队伍时,彼得留拉生气地咬着嘴唇,轻蔑地皱着眉头。

检阅快要结束的时候,新兵参差不齐地一排跟着一排向旗子走去。旗子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福音书的瓦西里神甫,新兵们先吻福音书,接着又吻旗子的一角——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谁也弄不清怎么会有一个请愿团挤到广场上来,走到彼得留拉面前。经营木材的富商布卢夫什泰因走在代表团的前头,双手捧着表示隆重欢迎的一盘面包和食盐,跟在他后面的是杂货商人福克斯和另外三个大富商。

布卢夫什泰因像奴才一样弯着腰,把装着面包和食盐的托盘献给彼得留拉,站在彼得留拉旁边的一个军官代他收了礼物。布卢夫什泰因说:

“敝市的犹太民众,对阁下,国家的元首,深表衷心的感激和敬意,恭请阁下接受这份犹太人签名的欢迎书。”

“好。”彼得留拉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欢迎书。

接着福克斯说话了。

“我们诚惶诚恐地恭请阁下开恩,允许我们犹太商人开业,保护我们犹太民众免受洗劫。”福克斯吃力地挤出这难以出口的话来。

彼得留拉恶狠狠地皱着眉头,回答道:

“我的部下不会对你们犹太人干那种事。这一点你要记住。”

福克斯摊开双手,做了个失望的姿势。

彼得留拉神经质地耸了耸肩膀。他对请愿团不合时宜的到来恼火至极。他转过身来,对身后气愤地咬着小胡子的戈鲁布说道:

“上校,这些人控告你的哥萨克兵。调查调查,予以处置。”彼得留拉说完,就又转向总监,命令道,“阅兵式开始!”

请愿团没有料到会碰上戈鲁布,他们自认倒霉,便赶快溜之大吉。

观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检阅上面了,尖锐的口令声响彻广场上空。

戈鲁布撵上布卢夫什泰因,脸上非常镇静,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低声对他说:

“赶快给我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要不然,我就把你们剁成肉泥。”

乐队奏起了军乐。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士兵们一走到彼得留拉站着的地方,就一齐机械地高喊“万岁”,然后沿着马路转到侧面的街道上去。走在各支队伍前面的,是昂首阔步、穿着崭新草绿色军服、装模作样舞弄着指挥杖的军官们。这种军官舞弄指挥杖和士兵们持步枪探条行进的派头,是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首先兴起的。

走在阅兵式队伍最后的是那些才抓来的新兵,他们像乌合之众,你推我搡地行进着。

新兵穿的便鞋发出沙沙声,他们缓慢地走着,军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维持秩序,但是根本办不到。当第二队走近的时候,右翼的一个穿亚麻衬衫的小伙子出神地张着嘴巴呆看着大头目,猛不提防,一脚踩进泥坑里,身子一歪摔倒了。

枪支在石头上碰得当啷当啷响。他拼命想爬起来,但走在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倒了。

观众中响起了哈哈的笑声。队伍更加混乱了。士兵们乱糟糟地通过了广场。那倒霉的小伙子拾起了枪,慌忙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得留拉转过身去,不愿看这令人难堪的景象,他没有等到队伍过完,就径直向汽车走去。总监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问道:

“将军阁下,不留下赴午宴吗?”

“不!”彼得留拉断然而生硬地说。

在高高的教堂围墙后面,谢辽沙、瓦莉娅和克里姆卡夹在人群中观看阅兵式。

谢辽沙两手紧紧地握着铁栏杆,两眼憎恨地望着下边的士兵们。

“咱们走吧,瓦莉娅,这个‘杂货店’就要收摊了!”谢辽沙离开栏杆,用一种挑衅的、让大家听得见的声音大喊道。

大家都惊奇地转过脸去看他。

但他根本不予理睬,带着瓦莉娅和克里姆卡朝围墙的便门走去。

切尔尼亚克上校和那个哥萨克大尉飞马来到了城防警备队部门前,纵身跳下马来。他们把马交给勤务兵,就大踏步走进了卫兵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向一个卫兵问道:

“警备队队长在哪儿?”

“不知道,老爷,他出去了。”那个卫兵懒洋洋地回答。

切尔尼亚克看了看那肮脏的、从未打扫过的卫兵室,**一塌糊涂,那些守卫的士兵满不在乎地躺在上面,甚至连长官进去他们也没想到要站起来。

“乱七八糟,简直像个猪圈!”切尔尼亚克咆哮着说,“干吗像一群猪崽儿似的躺着?”他冲着那些躺着的人斥责道。

一个哥萨克卫兵坐了起来,打了一个饱嗝,不客气地吼道:

“你到这儿喊叫什么?我们有自个儿的长官向我们大喊大叫的!”

“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逼近他说,“畜生,你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吗?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听过没有?你们这些兔崽子,马上都给我爬起来,要不,我就用枪通条揍你们。”大发雷霆的切尔尼亚克在卫兵室里快步走来走去,“把这脏屋子马上给我打扫干净,床铺要整理好,把你们的鬼脸也收拾得像个人样儿。你看你们像啥?你们哪是哥萨克兵,简直是一群要饭的叫花子。”

切尔尼亚克暴跳如雷。他狂暴地一脚把摆在过道上的脏水桶踢了个底朝天。

那随同来的大尉也不甘落后,跟着切尔尼亚克臭骂那些卫兵,还不停地挥动着他那条三尾马鞭,把那些懒虫一齐赶下了床。

“大头目正在阅兵,说不定会上这儿来。赶紧把一切都收拾干净!”

那些哥萨克卫兵看出事情的严重性,弄不好会真的挨枪通条——切尔尼亚克的威名他们全都知道,于是大伙儿就像发狂一样拼命打扫起来。

卫兵们干得热火朝天。

“该去看一看那些囚犯,”大尉提议道,“谁知道他们关了些什么人。要是大头目来这里看看,不知会闹出什么荒唐事。”

切尔尼亚克问一个哨兵:

“钥匙在谁那里?马上打开牢门。”

班长急忙跑了过来,把门打开。

“警备队队长在哪儿?我哪儿有闲工夫在这儿等他!马上去找他,叫他到这儿来。”切尔尼亚克命令说,“叫卫兵在院子里站队……枪上为什么没上刺刀?”

“我们是昨天才换班的。”班长辩解说。

班长冲到门外找警备队队长去了。

大尉一脚踢开牢房的门。里面有几个人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其余的仍然躺着。

“把门全敞开,”切尔尼亚克命令道,“这儿光线太暗了。”

他端详着被监禁的每个人的面孔。

“你是为什么坐牢的?”他厉声地问那个坐在木板**的老头儿。

老头儿提着裤子站了起来,他被这严厉的叱问吓得晕头转向,讷讷地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把我关起来,我就待在这儿。有一匹马在我家院子里丢了,那咋能怪我哩?”

“谁的马?”大尉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公家的马。住在我家里的那些人把马换了酒喝,倒诬赖起我来了。”

切尔尼亚克迅速地由头到脚把那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收起你的东西,赶快给我滚出去!”他这样喊道,同时转向那个卖佳酿的老太婆。

那老头儿一下子还不相信他真的被释放了,因此转向大尉,眯着那对视力很弱的眼睛,问道:

“真的准我走吗?”

大尉点了点头:“是的,滚出去,赶快滚出去。”

老头儿慌忙从木板**解开系着的袋子,侧着身子跑出门去。

“你是为什么被捕呢?”切尔尼亚克审问那个贩卖佳酿的老太婆。

那老太婆连忙咽下嘴里的肉饼,像放机关枪似的说:

“长官老爷,我被关起来可真冤枉呀!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自己酿的酒,还把我押到这儿关起来。”

“啊,你是贩卖酒的?”切尔尼亚克问。

“老爷,你说卖?”那老太婆抱怨起来,“他,警备队队长,拿了我四瓶酒,连一分钱也没给。他们全都这样,喝我的酒都不给钱。难道这叫作买卖?”

切尔尼亚克阻止她说:“够了,别啰唆,快滚蛋吧!”

老太婆没有等再发命令,就抓起篮子,感激地鞠了一躬,向门口边退边说:

“长官老爷,上帝保佑您!”

多林尼克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这出闹剧。坐牢的人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他们是明白的——这两人是有权处置囚犯的大官儿。

切尔尼亚克接着便问多林尼克:

“你犯的是什么罪名?”

“上校老爷问你话,站起来!”大尉斥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