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野心勃勃的人

如今只有一种贵族,这就是公爵头衔;

侯爵是可笑的,听见“公爵”这两个字,

人人都会回过头去。

——《爱丁堡评论》(1)

神父看到侯爵高贵的神态和近乎快乐的谈吐时,十分惊讶。这个未来的大臣接待他时,没有丝毫大贵人的繁文缛节;那种客套是那样地彬彬有礼,但是对于了解它们的人来说,却又是那样地傲慢无礼。这无异于浪费时间,而侯爵卷入了一些大事件,没有时间可浪费。

半年来,他一直在运筹帷幄,要让国王和全民族同时接受一个新内阁。这个新内阁感恩图报,会让他当上公爵。

多年以来,侯爵徒劳地要求他在贝桑松的律师提供一份关于弗朗什—孔泰那个案件准确的报告。这个著名律师倘若自己都不甚了了,又怎能向他解释清楚呢?

神父交给他的那一小块纸,把一切都解释明白了。

“亲爱的神父,”侯爵在不到五分钟之内,把一切客套和嘘寒问暖的话迅速了结,对神父说道,“亲爱的神父,我处在所谓的欣欣向荣中,却缺少时间认真地过问两件虽小,却相当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案件。我照顾家产从大处着眼,可以传之久远;我注重娱乐享受,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头等重要的。”他发现皮拉尔神父眼里的惊愕,便添了一句。神父虽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但看到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到他的娱乐享受,还是不胜惊讶。

“不用说,在巴黎,要工作的人有的是,”大贵人继续说,“不过要住在六层楼上。一旦我接近某个人,他就能在三楼租一套公寓,他的妻子也选定日子在家招待客人。结果是不再工作,不再努力,只想做一个或者显得像一个上流社会人士。一旦他们有了面包,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

“至于我的案件,确切地说,单独考虑每一次诉讼,我的律师们都把身体累垮了,前天我的一个律师死于肺病。不过,为了处理我的全部案件,先生,您相信吗?三年来我一直都在物色一个人,他替我起草东西,肯认真一点考虑他在做的事。不过,这些话只是一个开场白。

“我尊敬您,而且我敢于补充说,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您,我却喜欢您。您愿意当我的秘书吗?薪金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还是会捞到便宜,我向您发誓。一旦我们不再意气相投,由我来安排,保留好您那个收入可观的堂区。”

神父谢绝了。可是谈话将近结束时,他看到侯爵陷入进退维谷之中,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他对侯爵说:“我在神学院留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搞错,他将在里面受到残酷的迫害。假如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士,他大概已经“in pace”(2)。

“至今这个年轻人只懂得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要么在讲道方面,要么在指导灵魂方面,他施展出杰出的才能,这并非不可能。我不知道他将来的所作所为,可是他富于热情,前程似锦。我会打算推荐给我们的主教,要是我们有一位主教,对人对事的看法有一点像您那样的话。”

“您这个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问。

“别人说是我们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但是我宁可相信他是一个有钱人的私生子。我看到他收到一封匿名信或化名写的信,里面附有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这是于连·索雷尔。”侯爵说。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神父惊讶地说,因自己的问题而涨红了脸。

“无可奉告。”侯爵回答。

“那么,”神父接着说,“您不妨尝试一下,让他当您的秘书。他有毅力,又有清醒的头脑。总之,大可一试。”

“为什么不行呢?”侯爵说,“不过,这个人会让警察局长收买,在我家里当密探吗?我有异议的仅是这一点。”

皮拉尔神父打了保票,侯爵于是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把这笔旅费给于连·索雷尔寄去,把他给我叫来。”

“侯爵先生,住在巴黎的习惯才会使您产生这种幻想。由于您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您不了解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特别是压在不是耶稣会士朋友的教士们身上的暴虐手段。他们不会让于连·索雷尔离开,他们会找到最巧妙的借口,他们会回答我,他生病了,邮局会丢失信件,等等。”

“我这两天请大臣写封信给主教。”侯爵说。

“我忘了让您小心为是,”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低微,但是心高气傲,如果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您就不能任用他办事,他会变得蠢头蠢脑。”

“我倒喜欢这样。”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样做够吗?”

不久,于连收到一封信,笔迹陌生,盖着沙隆的邮戳,信里有一张付款通知,要在贝桑松的一个商人那里取款,还通知他要毫不迟延地赶往巴黎。信封上署的是假名,但于连打开信后吓了一跳:一大滴墨迹落在第十三个字中间。这是他和皮拉尔神父约定的暗号。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大人引用贺拉斯的诗句,非常巧妙地祝贺他,在巴黎等待着他的是远大前程,期待他做些解释,算是答谢。于连什么也说不出,首先因为他一无所知,而且主教大人对他非常看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信给市长,市长忙不迭地亲自送来一张签署过的护照,不过旅行者的名字空缺在那里。

当天晚上,午夜之前,于连来到富凯家里,富凯头脑清晰,对于似乎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他的惊讶多于高兴。

这个自由党选举人说:“对你来说,最终是获得一个政府职位,迫使你做出一些事,遭到报纸诋毁。我将从你蒙受的耻辱中得到你的消息。请记住,即使从经济上来说,自己能做主,做木材生意,挣一百路易,也胜过领取政府的四十法郎,哪怕这是所罗门王(3)的政府。”

于连在这番话里只看到一个乡下资产者的狭隘头脑。他终于要在伟大事件的舞台上露面了。他宁愿把握小些,而机会大些。在这颗心里,不再有一点饿死的担心了。他想象巴黎充塞着才智之士,他们善于玩弄阴谋诡计,虚伪透顶,但是像贝桑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样礼貌周全。到巴黎去的幸福,在他眼里,使一切黯然失色。但他在朋友面前表现得很恭顺,好像皮拉尔神父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来到维里耶尔,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他打算再见一面德·雷纳尔夫人。他先到他的第一个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父家里。他受到不客气的接待。

“您认为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对他说,没有回答他的问候,“您同我一起吃中午饭,在这段时间里,有人会去替您租另一匹马,然后您离开维里耶尔,不要见任何人。”

“听到就服从。”于连回答,摆出在神学院的那副面孔,于是只谈论了神学和出色的拉丁语文化。

他骑上马,走了一法里路,然后望见一片树林,没有人会看见他进去,于是他钻进树林。太阳西沉时,他让一个农民把马送回邻近的城里。再晚一点,他走进一个葡萄农家里,葡萄农答应卖给他一架梯子,而且跟随他,把梯子扛到那座俯视维里耶尔的“忠诚大道”的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逃避兵役的可怜虫……”

“或者是一个干走私营生的。”农民一面说,一面向他告别,“不过,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梯子被付足了钱,而我呢,这辈子也不是没有倒腾过钟表机械。”

夜色非常浓重。将近凌晨一点钟,于连扛着梯子,走进维里耶尔。他迅速下到河床,河床穿过德·雷纳尔先生景色宜人的花园,凹下去十尺深,夹在两堵墙之间。于连用梯子轻而易举地爬了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样迎接我呢?他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那些狗吠叫起来,而且朝他奔跑而来,但是他轻轻吹着口哨,狗跑过来跟他亲热一番。

于是他从一层台地爬上另一层台地,尽管所有的铁栅门都关上了,他还是很容易地一直来到德·雷纳尔夫人卧室的窗户底下。朝向花园的这扇窗子离地面只有八到十尺。

那些百叶窗上有一个心形的小窟窿,于连非常熟悉。令他苦恼不安的是,这个小窟窿并没有被守夜灯的灯光从里面照亮。

天哪!他心想。今夜,德·雷纳尔夫人不住在这个房间里!她睡在哪里呢?既然我看到了狗,一家人就在维里耶尔。但是,我可能在这个没有守夜灯的房间里遇到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真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了!

撤退是最为谨慎小心的,可是于连厌恶这个主意。如果这是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飞快地逃走,但如果是她,我会得到怎样的接待呢?眼下她陷入悔恨里,万分虔诚,我不用怀疑。最后一点,她多少还想念着我,因为她刚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使他下定决心。

他的心扑腾乱跳,但是已决心不见到她毋宁死,他朝百叶窗扔了几颗小石子。毫无反应。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动手敲百叶窗,先是轻轻地,然后敲得重一些。不管天多么黑,他们还是可能朝我打一枪,于连想。这个念头使他的狂热行动简化成是否勇敢的问题。

今天夜里这个房间没有人住,他心里想,否则,不管是谁睡在里面,现在也会醒过来。因此用不着对这个人多加防范,只消尽量不让睡在其他房里的人听见就行了。

他爬下梯子,把梯子靠在其中一扇百叶窗上,再爬上去,把手伸进那个心形窟窿,幸运地很快摸到系在关闭百叶窗钩子上的铁丝。他**这根铁丝。使他难以形容地高兴的是,他感到这扇百叶窗不再拴牢,在他的**下打开了。应该逐渐地打开,让她听出我的声音。他把百叶窗开到可以伸进头去,悄声地说了几遍:“这是一个朋友。”

他侧耳细听,确信没有任何响声扰乱房间里的静谧。但是壁炉里肯定没有点燃那盏小灯,甚至连忽明忽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一个不妙的预兆。

当心枪子儿!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指大胆敲响玻璃窗,没有反应。他敲得更响。即便我要敲碎玻璃窗,也要干到底。由于他敲得很响,他似乎看见在漆黑之中,有一个白影子穿过房间。最后,毋庸置疑,他看见一个身影好似慢吞吞地向前走。蓦地,他看到一个脸颊贴在他的眼睛接近的那块玻璃上。

他不寒而栗,退后一些。然而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隔开距离,他仍然分辨不清这是不是德·雷纳尔夫人。他担心会发出第一声惊叫,刚才他已听见那些狗围着他的梯子转悠,低声吠叫。“是我,”他说了几次,声音相当高,“一个朋友。”没有回答。白影子消失不见了。“请给我打开窗,我要跟您说话,我多么不幸啊!”他使劲敲玻璃窗,快要把窗子敲碎了。

传来咔嚓一声,窗子的长插销拨开了。他推开窗子,轻捷地跳进房间里。

白影子一下子躲开,他抓住影子的手臂,这是个女人。他所有的敢作敢为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如果是她,她会说什么呢?待他从一声轻微的喊叫中明白是德·雷纳尔夫人时,他变得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搂在怀里,她瑟瑟发抖,几乎没力气推开他。

“坏东西!您要干什么?”

她抽紧的声音勉为其难地说清了这几个字。于连从中听出她的愤怒是千真万确的。

“经过十四个月残酷的分离,我这是来看您呀。”

“出去,马上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阻止我给他写信?否则我会防止这种可怕的事发生,”她用确实非同寻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对我的罪孽感到悔恨。上天仁慈,让我幡然悔悟,”她用忽断忽续的声音一再说,“出去!快走!”

“经过十四个月的苦熬,不跟您谈一次话,我断然不会离开您。我想知道您做的事。啊!我曾经对您一往情深,应该能听到您的一番知己话……我想知道一切。”

德·雷纳尔夫人身不由己,这种专断的语气对她的心产生了影响力。

于连一直热烈地把她搂紧,不让她挣脱,这时松开了她。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安心了一点。

“我去把梯子抽上来,”他说,“免得一旦哪个仆人被响声吵醒,四处查看,这把梯子会连累我们。”

“啊!出去,相反,出去,”她对他说,当真嗔怒了,“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主看见您对我胡搅蛮缠,要惩罚我的。您卑鄙地滥用我对您的感情,可是如今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感情了。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不慌不忙地把梯子抽上来,避免发出响声。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问她,不是为了冒犯她,而是出于以往的习惯,随口而出。

“求求您不要跟我这样说话,要不然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赶走,已经犯下了大罪。我怜悯您。”她对他说,力图伤害他的自尊心,她了解他的自尊心敏感易怒。

她拒绝用“你”来称呼他,还有她断然撕破他依然信赖的柔情蜜意的关系,这一切使于连心中爱情激**,达到狂乱的程度。

“怎么!您不再爱我了,这可能吗?”他对她说,发出一种心声,叫人听了很难保持冷静。

她没有回答。至于他,他凄苦地哭泣起来。

他当真再没有力气说话。

“这样说来,我已被唯一爱过我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后何必活下去呢?”一旦他不再担心撞见人的危险,他的勇气便完全化为乌有。除了爱情,一切都从他心里消隐了。

他在默然无声中抽泣了很久,她听到他的呜咽声。他握住她的手,她想抽回来。但是,做了几个近乎**的动作以后,她也就让他握着手。房里漆黑一片,他们俩坐在德·雷纳尔夫人的**。

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况相比,真是天壤之别!于连心想。他的眼泪越发涌流。这样说来,离别断乎要摧残人的一切感情啰!我最好还是走吧。

“请告诉我,您出了什么事。”于连终于说,声音几乎因痛苦而发不出来。

“那还用说,”德·雷纳尔夫人回答,声音严厉,语气有点干巴和责备于连的意味,“您离开的时候,我的误入歧途已闹得满城风雨。您的行为真是太不检点!不久,我处在绝望之中,德高望重的谢朗先生来看我。他长时间徒劳地想让我吐露实情。一天,他想到要把我带到第戎的教堂,我是在那里第一次领圣体的。在教堂里,他大胆地首先开口……”

德·雷纳尔夫人泣不成声。

“这个时刻多么令人羞愧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心地善良的人不忍心发泄气愤,令我难受,只得同我一起伤心。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给您写信,却不敢寄给您。我仔细地收藏起来,当我痛苦得无法排遣的时候,我就躲在自己房里,重读我的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把这些信交给他……其中有几封信写得谨慎一些,寄给了您。您根本没有给我回信。”

“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伟大的天主!是谁截下了这些书信呢?”

“你可以判断我有多么痛苦,在大教堂看到你以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开恩,让我明白我对他,对我的孩子们,对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我一直认为天主从来没有像您那样爱过我……”

于连投入她的怀抱,他这样做确实没有事先筹划过,而且是不由自主的。但德·雷纳尔夫人推开了他,相当坚决地继续说:“我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让我明白,嫁给了德·雷纳尔先生,我就受到约束,要把我全部的爱,甚至我以前不知道、在必然带来不幸的交往之前毫无体验的爱都给予他……这些信对我来说多么珍贵,自从做出巨大牺牲,交了出去以后,我的生活过得即使不能说幸福,至少也相当平静。请您决不要再扰乱我的生活,做我的一个朋友吧……最好的一个朋友。”于连吻遍她的双手,她感到他还在哭泣,“不要哭了,您让我难受得很……轮到您把您做的事告诉我了。”于连说不出话来,“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过哪种生活,”她重复说,“然后您就离开。”

于连没有斟酌自己要讲的事,谈起当初他遇到的不计其数的阴谋和嫉妒,然后又谈到他当上辅导教师以后较为平静的生活。

“就是在这时,”他接着说,“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不用说,这长时间的沉默是要让我明白今天我才看清的事实,这就是您不再爱我,我对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德·雷纳尔夫人紧握他的双手,“就是在这时,您给我汇来了五百法郎的款子。”

“从来没有过。”德·雷纳尔夫人说。

“这封信盖着巴黎的邮戳,署名保尔·索雷尔,为的是不让任何人怀疑。”

关于这封信可能来自哪里,两人探讨了一会儿。精神状态起了变化。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不知不觉地不再使用庄重的语气,他们恢复了亲切友好的语调。房间里漆黑一团,他们互相看不见,但是嗓音道出了一切。于连用手臂搂住他情妇的腰,这个动作包含着许多危险。她试图摆脱开于连的手臂。于连相当机灵,这时叙述起一个有趣的情景,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手臂好像被人忘却了,仍然留在原来被占据的位置上。

于连先对这封附有五百法郎汇票的信来自何方做出各种猜测,然后继续讲下去,谈到以往的生活,变得能控制一点自己了。比起此刻的遭遇,他过去的生活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这次来探望会怎样结束。“您马上离开。”她不时用生硬的口气对他说。

如果我被打发走,对我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啊!我将要抱恨终身。他心里想,她绝不会给我写信。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再回到这里来!从这时起,于连飘飘欲仙的感受从他心中迅速消失了。坐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把她拥在怀中,在这个房间里他曾经无比幸福,如今在漆黑一片中,他分辨得很清楚,她刚刚哭过,从她胸脯的起伏可以感到,她还在呜咽,不幸的是他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客,几乎像在神学院的院子里,看到自己被一个更加身强力壮的同学取笑时,一样的默默盘算,一样的冷静。于连把他的叙述拖延下去,谈起他离开维里耶尔之后所过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雷纳尔夫人心想,他几乎完全见不到能唤起回忆的东西,在分离一年之后,仍然念念不忘他在维里耶尔度过的幸福日子,而我呢,我却把他忘掉。她啜泣得越发厉害。于连看到自己的叙述获得成功。他明白应该尝试最后一招:话锋突然一转,谈到他刚接到从巴黎寄来的那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辞行过了。”

“什么,您不回贝桑松了!您要永远离开我们吗?”“是的,”于连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平生最爱慕的人也把我忘掉了。我离开它是为了永远不再见到它。我到巴黎去……”

“你到巴黎去!”德·雷纳尔夫人相当大声地嚷道。

她的声音几乎被泪水噎住,流露出她心乱如麻。于连需要这个鼓励。他要尝试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行动。在她发出这声感叹之前,由于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他最终会达到什么效果。他不再犹豫,担心以后会后悔,使他完全控制住自己。他站起来,冷冷地又说:“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打开窗子。德·雷纳尔夫人朝他奔过去。他感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把他抱在怀里,将脸颊贴住他的脸颊。

这样,经过三个小时的谈话。于连得到了他在头两个小时热切盼望的东西。柔情缱绻的回复,悔恨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消失,倘若早一点来临,将会是极乐的幸福,像这样运用诡计来达到,仅仅是一种胜利而已。于连不顾他的情妇一再坚持,一定要点亮那盏守夜小灯。

他对她说:“难道你不愿意让我留下见到你的任何回忆吗?不用说,爱情就在这双迷人的眼睛里,难道我要失去吗?我要因此看不到这漂亮、白皙的手吗?请想想,我离开你也许要穷年累月呢。”

多么难为情啊!德·雷纳尔夫人心想,但是,想到要永别,她便泪如雨下,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了。黎明开始鲜明地勾勒出维里耶尔东面山上那些枞树的轮廓。陶醉在欢乐之中的于连非但不走,反而恳求德·雷纳尔夫人让他躲在她的卧室里,度过白天,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行呢?”她回答,“这次必然带来不幸的重新堕落,使我自惭形秽,并且永远铸成我的不幸。”她欣喜若狂地把他搂在心口上,“我的丈夫和原来不一样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我操纵了他,对我非常恼火。如果他听到一点声响,我就完了。他会把我当作坏女人赶走,我也确实如此。”

“啊!这是谢朗先生的话,”于连说,“在我去神学院、我们难分难舍之前,你不会这样对我说,那时你爱我!”

于连在这句话里表现出镇静,收到了效果。他看到他的情妇转眼间忘记了她丈夫出现会给她带来的危险,反而想着更大的危险,就是于连怀疑她的爱情。日光迅速增加强度,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于连终于又看到这个迷人的女子在他的怀里,几乎躺在他的脚边,于连重新感到了自尊心得到满足的一切快乐。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在几个小时以前,还完全处在畏惧可怕的天主和热爱职责之中。一年的持之以恒坚定了她的决心,可是仍然未能抵挡住他的勇敢进攻。

不久,可以听到屋子里有了响动。德·雷纳尔夫人没有想到的一件事,使她心慌意乱起来。

“这个狠毒的艾丽莎就要到这个房间来了,这架大梯子怎么办?”她对情夫说,“把梯子藏在哪里呢?我把它扛到阁楼去。”她带着一种诙谐口吻突然大声地说。

“这才是你从前的模样。”于连快活地说,“不过,必须经过仆人的房间。”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将仆人叫来,让他去跑趟腿。”

“你要想好一句话,万一仆人在走廊里从梯子旁边经过,注意到梯子,你能应付。”

“是的,我的天使。”德·雷纳尔夫人说,给了他一吻,“你呢,要想到我离开时,如果艾丽莎进来,要赶快躲到床底下。”

于连对她突如其来的快乐感到惊异。这样说来,他想,临近实际危险,非但没有使她慌张,反而使她变得快乐,因为她忘了她的悔恨!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能够支配这样一颗心,是多么荣耀的事啊!于连心里喜滋滋的。

德·雷纳尔夫人去拿梯子。显然,对她来说,梯子太沉了。于连过去帮她。他欣赏她优雅的身材,远远看不出她有力气,突然,不用帮忙,她抓住梯子,提了起来,仿佛拿起一把椅子似的。她迅速地把梯子搬到四楼的走廊里,沿墙边横着放下来。她去叫仆人,为了让他有时间穿衣服,她爬上鸽舍。五分钟后,她回到走廊里,看不到梯子了。梯子怎么不见啦?如果于连离开这幢房子,这个危险不至于牵涉她。但是,如果她的丈夫这时见到这架梯子,那就糟了!这件意外的事可能变得很麻烦。德·雷纳尔夫人到处跑遍。最后,她发现这架梯子放在屋顶底下,仆人把它搬走,藏在那里。这种情形很古怪,换了从前,会使她惊慌失措。

她在想,二十四小时以后,于连走了,那时可能发生的事,我还在乎吗?对我来说,一切难道不都是恐惧和悔恨交织在一起吗?

她仿佛有个朦胧的想法,就是应该离弃生活,但是何苦呢?她原以为要诀别了,可是他又回到她身边,她重新看见他,他为了来到她身边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多么深沉的爱啊!

她把梯子出现的波折讲给于连听,对他说:“如果仆人告诉我丈夫,他发现了梯子,我回答什么好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他们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把梯子卖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投入于连的怀抱,**地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大声地说,接连吻了他几次,“但是不应该让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吧,我先让你躲到德维尔夫人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总是锁着。”她走到过道尽头去望风,于连跑着冲过去。“要是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门。”她一面把他锁在屋里,一面对他说,“无论怎样,只会是孩子们玩耍时开开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去,待在窗子底下,”于连说,“让我见到他们,能够快乐一下,让他们说话。”

“好的,好的。”德·雷纳尔夫人一面向他喊着说,一面走开了。

她随即拿来了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她偷不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于连问。

“他在写跟老乡做买卖的计划。”

八点钟已经敲过,房子里响起嘈杂声,要是见不到德·雷纳尔夫人,大家就要到处找她,她不得已离开他。不一会儿,她又顾不得要谨慎小心,给他端来一杯咖啡:她担心他饿坏了。吃过中午饭以后,她终于把孩子们带到德维尔夫人那个房间的窗子底下。他看到他们长大了许多,但是他们的神态很平常,要么他看人的观念改变了。德·雷纳尔夫人向他们谈起于连。大儿子回答时对以前的家庭教师不胜怀念,态度友好,但是两个小的几乎忘记了他。

这天上午,德·雷纳尔先生没有出门。他不断地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于跟农民做买卖,他把收获的土豆卖给他们。直到吃晚饭,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刻空闲,顾不到被她关起来的情人。晚饭的钟声响了,菜端了上来,她这时想到偷偷盛一盆热汤给他。正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盆汤,悄无声息地走近他待着的那间房门口时,她迎面碰上了早上藏好梯子的仆人。这当儿,他也蹑手蹑脚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仿佛在倾听。说不定于连走路疏忽大意,仆人有点窘迫地走开了。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于连的房间。这次见面使他不寒而栗。

“你胆战心惊!”她对他说,“我呢,我甘冒世上的一切风险,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我只怕一样,就是你走后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她跑开了。

啊!于连兴奋地想,只有悔恨才是这个崇高的心灵畏惧的危险!

夜晚终于到来。德·雷纳尔先生到娱乐场去了。他的妻子声称偏头痛得厉害,抽身回房去了,匆匆地把艾丽莎打发走,然后赶快起床去给于连开门。

他当真饿得要命,德·雷纳尔夫人到配膳室去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呼叫。德·雷纳尔夫人回来了,告诉他,她摸黑走进配膳室,走近储藏面包的食橱,伸出手时,碰到一个女人的手臂。这是艾丽莎,于连听见的喊声就是她发出的。

“她在那里干什么?”

“她在偷甜食,要么在窥伺我们,”德·雷纳尔夫人完全不在乎地说,“幸亏我找到了一个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这里是什么?”于连指着她的围裙口袋说。

德·雷纳尔夫人忘了,从吃晚饭时起,这些口袋装满了面包。

于连热情洋溢地把她抱在怀里,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即使在巴黎,他朦胧地想,我也不会遇到更崇高的性格。一个不大习惯操心这些小事的女人有多么笨拙,她就多么笨拙,同时,又像这样一种人:只害怕另一种可怕得多的危险,她毫无惧色。

于连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他的情妇拿这顿粗茶淡饭跟他打趣,因为她害怕严肃的谈话,这时,有人突然使劲地晃动房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为什么你锁上了门?”他嚷道。

于连刚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您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进来时说,“您在吃晚饭,而且还把门锁上!”

倘在平日,这个问题用夫妻间极其冷淡的口吻提出来,会使德·雷纳尔夫人局促不安,但眼下她感到,她的丈夫只要稍微弯下腰来,就可以看到于连,因为德·雷纳尔先生跌坐在长沙发对面——于连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偏头痛用作一切的辩解理由。轮到她丈夫长篇大论地把他在娱乐场玩台球打赢的曲折经过告诉她,“十九法郎的赌注,真的!”他添上说。这时她看到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前面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她变得更加镇定自若,开始脱衣服,选准时机,迅速地从她丈夫身后走过去,把连衣裙扔在放帽子的那张椅子上。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请于连重新叙述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没有听你讲,你说话的时候,我一味想着怎样鼓足勇气,把你打发走。”

她也过于莽撞了。他们说话声音很响。大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猛烈的敲门声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还是德·雷纳尔先生。

“快给我开门,家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贼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纳尔夫人投入于连的怀抱里,大声地说,“他要杀死我们俩,他并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抱里,这样死去,比活着更加幸福。”她根本不理睬暴跳如雷的丈夫,热烈地抱吻于连。

“作为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你要活下去。”于连带着命令的目光对她说,“我要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那些狗认得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你尽快扔到花园里。你暂且让他破门而入。尤其什么也别说,我不许你承认,宁愿让他疑心,也不要让他知道实情。”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她只有这句回答,也是唯一令她忐忑不安的所在。

她同他一起来到小房间的窗前,然后她从容不迫地藏好他的衣服。最后她才给大发雷霆的丈夫打开门。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卧室和小房间,然后走掉了。于连的衣服扔了下去,他接住了,迅速奔向杜河那边花园低洼的一头。

他在奔跑,听见一颗子弹的呼啸声,随后是步枪声。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心想,他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那些狗在他旁边奔跑,第二枪看来打断了一条狗的腿,因为它开始发出凄厉的叫声。于连越过一层台地的围墙,利用遮掩跑了五十步,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奔逃。他听到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清晰地看到那个仆人,他的仇敌开了一枪。一个佃户也来到花园的另一边射击,但是于连已经到达杜河岸边,在那里穿好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已来到离维里耶尔一法里的地方,在通往日内瓦的大路上。如果他们心存怀疑,于连想,他们会沿着通往巴黎的大路追逐我。

(1) 《爱丁堡评论》(Edinburgh Review),英国史学家布鲁汉姆主编。

(2) 拉丁文:在和平中,或在安静状态中。此处指监禁在地牢里。

(3) 所罗门王(公元前990—前931),他的统治标志着以色列的鼎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