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第一次升迁

他了解他的世纪,他了解他的省份,

现在他十分富有。

——《先驱者报》(1)

大教堂事件使于连陷入恍惚沉思之中,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派人来叫他。

“沙斯-贝尔纳神父来信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总的说来,相当满意。您极其鲁莽,甚至忘乎所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至今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宽厚的,智力是一流的。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一点火花,不应该忽视。

“我工作了十五年,眼看要离开这所学校。我的罪过是让神学院学生具有自由意志,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反对您在神工架里对我谈到的那个秘密团体。在离校以前,我想为您做点事。要不是在您屋里找到阿芒达·毕内的地址,对您进行了揭发,两个月前我就这样做了,因为您当之无愧。我让您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感激万分,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一种更加发自内心的情绪支配了他。他走近皮拉尔神父,抓起他的手,送到唇边。

“这是怎么回事?”院长恼怒地大声说,但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表达了更多的意思。

皮拉尔神父吃惊地望着他,犹如一个人长年累月已经不习惯跟微妙的感情接触一样。这种注视透露了院长的思想,他的嗓音改变了。

“咦!是的,我的孩子,我喜欢你。上天知道我是不由自主的。我本应公正,对任何人既没有恨,也没有爱。你的人生道路将是艰难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冒犯庸人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追逐着你。不管天主把你安顿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不会不憎恨地看待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为了更加稳妥地出卖你。对此只有一帖药,就是求助于天主。天主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让你不得不遭人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无瑕,我看这是你唯一的办法。只要你依附真理,紧握不放,你的敌人们迟早会被挫败。”

于连长久没有听到友好的声音了,必须原谅他一时的软弱:他泪流满面。皮拉尔神父向他张开双臂,对这两个人来说,这一刻多么温馨啊。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获得的第一次晋升,好处难以估量。要想象这种好处有多大,必须被迫一连几个月时刻处在孤独之中,还要直接接触一些至少是讨厌的、大半是不可忍受的同学。光是他们的叫喊声便足以使体质羸弱的人思想混乱。这些食饱穿暖的农民,只有在他们放开喉咙大喊大叫时,才会感到闹闹嚷嚷的快乐。

如今,于连单独或几乎单独用餐,而且要比其他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花园里空寂无人的时候,他可以漫步其间。

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那么恨他了,与他本来料想的憎恨加剧正好相反。他不希望别人跟他说话的想法过于明显,这给他招来了那么多的敌人,而现在不再是可笑的高傲。在他周围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由他的地位产生的正当的自尊感。憎恨明显地减少,尤其在他最年轻的同学们中间,如今他们变成了他的学生,他彬彬有礼地对待他们。他甚至逐渐地有了一些支持者,管他叫“马丁·路德”变成了不得体的事。

可是,何必说出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呢?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尤其因为行动意图越真实,也就越丑恶。不过,唯有他们才是老百姓的道德导师,没有他们,老百姓会变得怎样呢?报纸能代替本堂神父吗?

自从于连有了新的头衔以后,神学院院长竭力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绝不同他讲话。这种做法,对师徒两人来说都是谨慎的,但首先这里有考验。严厉的冉森派教徒皮拉尔的不变原则是:在您看来,这个人有才能吗?那么,凡是他所希望得到的,他所从事的工作,您都加以阻挠。如果他果真有才能,他就会推翻或者绕过这些障碍。

打猎的季节来临了。富凯想到以于连家人的名义,送给神学院一只鹿和一头野猪。打死的动物放在厨房和食堂之间的过道上。所有的神学院学生去吃饭时,在那里看到了,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好奇。野猪虽然已经死了,仍然使最年轻的学生恐惧,他们触摸它的獠牙。至少一个星期,大家不谈别的事。

这件礼物把于连的家庭归入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部分,给了嫉妒心理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获得了财富带来的优越地位。沙泽尔和最优秀的神学院学生主动接近他,几乎埋怨他没有早一点把家里的财产状况告诉他们,使他们差点对金钱失敬了。

进行过一次征兵,于连作为神学院学生免于应征。这件事使他好不激动。二十年前,对我来说,威武雄壮的军旅生活会从此开始,如今这个时刻一去不复返了!

他独自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修理围墙的泥瓦工在谈话。

“那么,该出征了,新的征兵开始啦。”

“在那个人的时代,这就好了。一个泥瓦工可以成为军官,成为将军,这种事当时的人见过。”

“眼下你去看看!只有叫花子才去应征。有点钱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来就穷的人,一辈子穷,就这么回事。”

“啊,听他们说,那一个死了,可是当真?”第三个泥瓦工问。

“说这话的是那些大亨,你没看出,那个人使他们心惊胆战。”

“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他那个时代干得多么轰轰烈烈啊!想不到他的元帅把他出卖了!真是奸贼啊!”

这场谈话给了于连一点安慰。走开时他叹着气,反复念着这句诗:

唯一受到人民怀念的国王(2)!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对答如流,他看到沙泽尔也力图显示自己的全部学识。

第一天,著名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委任的考试教师们,对总是不得不在他们的名单中把于连列为第一名,或者至少第二名,感到非常不快,有人向他们指明这个于连·索雷尔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神学院有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会名列第一,获得到主教大人家里赴宴的荣耀。但是,有一场考试的结尾,考到教会的神父时,有个狡猾的主考人先是询问于连关于圣哲罗姆以及他对西塞罗(3)的爱好,然后意外地问及贺拉斯、维吉尔(4)和其他世俗作家。同学们不知道,于连背得出这些作家的大量作品段落。他被成功地牵着走,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主考人的一再要求下,背诵并充满**地意译了贺拉斯的几首颂歌。在诱导他上钩达二十分钟之后,主考人突然改变脸色,声色俱厉地责备他浪费时间去学习这些世俗作品,脑袋里塞满了这些无用的或罪恶的观念。

“我是一个傻瓜,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逊地说,发现了这是个巧妙的圈套,他上了当。

主考人这条诡计,即使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劣的。但这并不妨碍德·弗里莱神父用有权有势的手,把“198”这个数字写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德·弗里莱神父是个狡黠的人,他巧妙地在贝桑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他送往巴黎的快报使法官、省长,甚至当地驻军将领胆寒。他能这样侮辱他的敌人,冉森派教徒皮拉尔,而感到十分快乐。

十年来,他处心积虑要夺走皮拉尔的神学院领导职位。皮拉尔神父自己也遵守他向于连提出的行动准则,诚恳、虔诚、不搞阴谋诡计、忠于职守。但是,老天爷在恼怒中给了他这种脾气暴躁的气质,生来对凌辱和仇恨极其敏感。任何对他的侮辱,都在这热烈的心灵上产生作用。他上百次提出过辞呈,不过他认为天主把他安排在这个岗位上,自己是有用之才。他想,我要防止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的发展。

在考试期间,或许有两个月,他没有跟于连说过话,但是,他收到宣布考试结果的公函,看到自己认为是本校光荣的那个学生名字旁边写上的“198”这个数字,他病倒了一个星期。对这个性格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的一切监视手段都集中在于连身上。他高兴地发现,于连既没有报复的打算,也不泄气。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寒而栗。信封上盖着巴黎的邮戳。他想,德·雷纳尔夫人终于想起了她的诺言。一个具名保尔·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于连继续卓有成效地钻研优秀的拉丁语作家,以后每年都将寄给他一笔同样数目的钱。

是她,是她出于好心!于连感动地想,她想安慰我,但为什么没有一句表示友情的话呢?

对这封信,他搞错了。德·雷纳尔夫人在她的女友德维尔夫人的指点下,正全身心地陷入深切的悔恨中。她时常身不由己地思念这个奇特的人,相遇打乱了她的生活,不过她竭力不给他写信。

如果我们运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会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并且会说是上天借德·弗里莱先生,给予于连这笔赠礼的。

十二年前,德·弗里莱神父来到贝桑松,他的旅行箱是最小的那一种,据传装着他的全部家当。眼下他是省里最富有的业主之一。他在兴旺发达时期买下了一片地产的一半,另一半通过继承落到德·拉莫尔侯爵手里。在这两位要人之间,由此引发了一场重大的纠纷。

尽管德·拉莫尔侯爵在巴黎地位煊赫,在宫廷里担任要职,但他还是感到在贝桑松跟一个被认为能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较量,是件很危险的事。不过,侯爵非但没有请求一笔在预算允许范围内的随便什么名义下的五万法郎赏赐,让德·弗里莱神父打赢这场五万法郎的小小官司,他反而火冒三丈。他认为自己有理:理由充分!

不过,请允许问一句,哪个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至少一个亲戚需要提携,进入上流社会呢?

为了让最糊涂的人也能看明白,德·弗里莱神父在一审胜诉一个星期之后,坐上主教大人的四轮华丽马车,亲自把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带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对死对头一方的态度有点感到吃惊,觉得自己的几位律师有点气馁,便向谢朗神父讨教,谢朗神父让他跟皮拉尔先生联系。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时,这种联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皮拉尔神父在这个案件里表现出他炽烈的性格。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几位律师,研究案件,感到侯爵在理,于是公开为德·拉莫尔侯爵奔走,反对有权有势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对这种无礼行为,而且是来自一个小小的冉森派教徒的无礼行为,感到怒不可遏。

“请看,这个自以为权势显赫的宫廷贵族是个什么东西!”德·弗里莱神父对他的知己们说,“德·拉莫尔侯爵不仅没有给他在贝桑松的代理人送去一枚可怜的十字勋章,反而让这个代理人丢人现眼地被撤职。不过,有人写信告诉我,这个贵族院议员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掌玺大臣的沙龙里炫耀他的蓝绶带,不管这个大臣怎样对待他。”

尽管皮拉尔神父活动频繁,尽管德·拉莫尔先生跟司法大臣,特别是跟大臣属下的各个部门一直相处得非常好,可是,经过六年的努力,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没有完全输掉他的官司。

侯爵不断地和皮拉尔神父通信,他们俩都热切地关心这个案件,侯爵终于赞赏神父那种才智。虽然社会地位悬殊,但他们的通信逐渐地采用了友好的语气。皮拉尔神父告诉侯爵,有人想以侮辱来迫使他提出辞呈。据他说,这个卑鄙的计谋是用来对付于连的,激起了他的愤怒,于是他对侯爵谈起这个年轻人。

虽然这个大老爷非常富有,却一点也不吝啬。他始终未让皮拉尔神父接受偿还诉讼车马费。他当机立断,给神父的爱徒汇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亲自动手写汇款通知单。这件事使他想起了神父。

有一天,神父收到一封短笺,说有急事,请他毫不耽搁地前往贝桑松郊外的一家旅店去。他在那里见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把他的敞篷马车给您送来,”管家对他说,“他希望您看过这封信以后,同意在四五天之内动身到巴黎。请您定下日期,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领地转一圈。然后,在您方便的日子,我们动身到巴黎去。”

信很简短:

亲爱的先生,请您摆脱外省的种种繁杂事务,到巴黎来呼吸宁静的空气。我派马车来接您,四天之内,马车会等着您吩咐。我本人在巴黎等候您,一直到星期二。只消您说声同意,先生,就可以用您的名义接收巴黎郊区最好的堂区之一。您未来的堂区教徒中最富有的人从来未与您谋面,但是比您想象的还要更加忠诚地对待您,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厉的皮拉尔神父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充满敌人的神学院,十五年来,他在其中倾注了全部心血。德·拉莫尔侯爵的信,对他来说,就像是来了一位外科医生,要动一次痛苦而必要的手术一样。他的撤职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同管家约定,三天以后会面。

在四十八个小时内,他迟疑不定、焦躁不安。最后,他写信给德·拉莫尔先生,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教士文体的杰作,不过稍长一些。很难找到别的句子更加无懈可击,显示出更加由衷的敬意。这封信的目的在于让德·弗里莱先生面对他的主子难受一小时,所以一一列举重大申诉的理由,甚至提到那些鼠窃狗偷的卑劣伎俩,皮拉尔神父忍气吞声地熬了六年之后,被逼得离开教区。

有人偷窃他柴房里的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派人叫醒于连。于连和所有的神学院学生一样,晚上八点钟已经安寝。

“您知道主教府在哪里吗?”他用纯正的拉丁语问于连,“把这封信送给主教大人。不瞒您说,我这是把您送到狼群中间。要耳聪目明。您回答时决不要扯谎。不过要记住,盘问您的人如果能毁掉您,也许会感到满心喜悦。我的孩子,在离开您之前,让您取得这种经验,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我不瞒您,您去送的这封信是我的辞呈。”

于连一动不动,他爱皮拉尔神父。他的谨慎心提醒他也没有用。

这个正直的人走后,圣心派会贬低我,或许会把我赶走。

他无法替自己考虑。使他左右为难的是,他想说一句话,他本想说得温文尔雅,但他确实找不到得体的词句。

“好了!我的朋友,您怎么不走?”

“因为我听人说,先生,”于连胆怯地说,“您长期管理神学院,却没有任何积蓄。我有六百法郎。”

他泪如泉涌,使他无法说下去。

“这笔钱以后也要登记,”神学院前院长冷冷地说,“您到主教府去吧,时间很晚了。”

凑巧的是,这天晚上德·弗里莱神父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到省政府赴宴。因此,于连把信交给德·弗里莱本人,但是不认识他。

于连吃惊地看到,这个神父大胆地拆开给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脸,不久流露出惊讶,掺杂了强烈的喜悦,然后变得倍加严肃。他看信的时候,于连就被他和蔼的面容所打动,抓紧机会去打量他。如果他的某些面容没有透露出精明透顶,这张脸会格外庄重,而且,要是长着这张漂亮面孔的人稍一疏忽,这种精明透顶会发展到流露出虚伪。非常突出的鼻子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幸的是,这使得十分优雅的侧面无可救药地跟狐狸相似。再说,这个神父看来十分关心皮拉尔神父的辞职,他穿着雅致,于连感到很顺眼,他还没有见过任何教士是这样穿戴的。

于连后来才知道,德·弗里莱神父的特殊才能是什么。他善于取悦主教。主教是个可爱的老头,只适于住在巴黎,把贝桑松看作流放地。他视力很差,酷爱吃鱼。德·弗里莱神父去掉鱼刺,才让人端给主教大人。

于连默默地望着神父再看一遍辞呈,这当儿,门突兀地哗啦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仆迅速走过。于连刚好来得及朝门那边转过身去。他看见一个小老头,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他跪了下来,主教对他和蔼地笑一笑,走了过去。漂亮的神父尾随着他,客厅里只剩下于连一个人,他可以从容地欣赏客厅里表现出虔诚而又豪华的陈设。

贝桑松主教是个风趣的人,长期贫困的流亡生活考验过他,但并没有压垮他。他已超过七十五岁,丝毫不担心十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刚才我进来时好像看见一个目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这个人是谁?”主教问,“按照我的规定,这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就寝了吗?”

“这一个非常警醒(5),我向您发誓,主教大人,他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这就是您的教区唯一剩下的冉森派教徒提出的辞呈。这个可怕的皮拉尔神父终于明白随便说话的后果了。”

“好啊!”主教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个同他不相上下的人来代替他。为了让您看看这个人价值何在,我邀请他明天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对继任者的人选说几句悄悄话。主教不打算谈公事,对他说:“在调进另一个人之前,先让我们知道这一个为什么要走。把这个神学院学生给我叫进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于连被叫了进去。我要处在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心想。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勇气十足。

在他进去的时候,两个贴身男仆,穿得比瓦勒诺先生还要讲究,在给主教大人脱衣服。主教认为在谈到皮拉尔先生之前,应该先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谈了一点教义,感到吃惊。随后他问到人文科学、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几个名字,于连心想,使我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让我们试试看,炫耀一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是个出色的人文主义者,他非常高兴。

在省政府的宴会上,有一个姑娘,名实相符,背诵了描写抹大拉的玛丽亚(6)的那首诗。主教谈起文学,很快就忘了皮拉尔神父和所有的公事,同神学院学生讨论贺拉斯究竟是富有还是贫穷的问题。这个高级教士引用了几首颂歌,但有时他的记忆迟钝了,于连马上谦逊地将整首诗背诵出来。给主教深刻印象的是,于连一点没有离开谈话的场合,他念了二三十首拉丁文诗歌,仿佛他在谈论神学院里发生的事似的。他们长久地议论维吉尔和西塞罗的作品。末了,高级教士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学生,他们不会比我差,更配得上您的高度赞赏。”

“怎么回事?”高级教士说,对这个数字感到惊奇。

“我可以用一个正式证据,来支持我有幸在大人面前所说的话。

“在神学院的年试中,我回答的恰好是此刻博得大人赞赏的题目,我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你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主教一面笑着大声地说,一面望着德·弗里莱先生,“我们本该料到有这一招。不过,要干得正大光明嘛。我的朋友,”他面对于连补充说,“是不是有人把您叫醒,派您到这里来?”

“是的,大人。至今我只离开过一次神学院,是在圣体瞻礼节那天,帮助沙斯-贝尔纳神父装饰大教堂。”

“Optime(7),”主教说,“什么,就是您表现出无所畏惧,把那几束羽毛放到华盖顶上去的吗?每年这羽毛都令我提心吊胆,我总是担心要出人命。我的朋友,您前途无量,我不愿意您饿死在这里,断送您辉煌的前程。”

按照主教的吩咐,仆人端来了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8),于连大快朵颐,德·弗里莱神父的胃口也很好,他知道主教喜欢看到别人吃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

高级教士对夜晚这样结束越来越满意,他谈起教会史。他看到于连一窍不通。高级教士又谈到君士坦丁(9)时代诸位皇帝统治下,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终结,伴随着不安和怀疑的心态。在十九世纪,这种心态折磨着抑郁苦闷的人。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几乎连塔西佗(10)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于主教的惊讶,于连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人的作品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找不到。

“我当真非常高兴,”主教喜形于色地说,“您让我消除了困惑。十分钟以来,我在设法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愉快的晚上,当然,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没有预料到,在神学院的学生中会找到一个博学之士。尽管送礼不太符合教规,我还是想给您一套塔西佗的作品。”

高级教士叫人拿来八卷装帧精美的书,并且愿意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给于连·索雷尔写一句赞词。主教以精通拉丁文而自鸣得意。他最后跟于连说话时,所用的严肃口吻与刚才截然不同。

“年轻人,如果您乖巧的话,有朝一日您会得到我的教区里最好的堂区,离我的主教府不到一百法里,不过必须乖巧。”

于连捧着八卷书,受宠若惊地离开主教府,这时子夜的钟声敲响了。

主教大人一句也没有跟他谈到皮拉尔神父。于连对主教的彬彬有礼尤其感到诧异。他想不到主教这样举止文雅,并且跟尊贵而自然的气度相结合。再见到正在急不可待地等候他归来的、阴沉沉的皮拉尔神父,鲜明的对比给于连的印象特别深刻。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对您说了些什么)?”皮拉尔神父老远看见他,便用粗嗓门向他嚷道。

于连要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翻译越糊涂。

“说法语吧,把主教大人的原话再说一遍,什么也不要增加,什么也不要删掉。”前神学院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极不文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多么古怪的礼物啊!”他说,一面翻阅着精美的塔西佗作品集,烫金的切口好像使他感到厌恶。

凌晨两点钟敲响时,于连做完了非常详尽的汇报,神父才允许自己的爱徒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把您的塔西佗作品集的第一卷留给我,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词,”他对于连说,“在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Erit tibi,fili mi,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aerens quem devoret(因为对你来说,我的孩子,我的继任者将是一头狂怒的狮子,千方百计地觅食)。”

第二天上午,于连感到他的同学们跟他说话的态度有些古怪。因此他变得更加谨慎了。瞧,他想,这是皮拉尔神父辞职造成的结果。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辞职了,而我被看成他宠爱的学生。在他们的态度里一定有侮辱的意思,但是他看不出来。相反,他走过宿舍时遇到的同学眼里并没有仇恨。这是怎么回事?不用说,这是一个陷阱,要谨慎行事。最后,从维里耶尔来的那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笑着对他说:“Com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佗全集)。”

听到这句话,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于连表示祝贺,不仅祝贺他得到主教大人出色的礼物,而且祝贺他荣幸地同主教谈了两个小时的话。大家连最小的细节都知道。从这时起,嫉妒不再存在了,大家胁肩谄笑地讨好他。卡斯塔奈德神父前一天对他还是极端无礼,如今过来挽起他的手臂,邀请他吃饭。

由于于连必然带来不幸的性格特点,这些粗俗的人的无礼举动曾经给他造成许多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膝引起他的厌恶,却引不起他丝毫快意。

将近中午,皮拉尔神父离开了他的学生们,不过向他们发表了一席严肃的讲话。“你们希望得到尘世的荣誉吗?”他对他们说,“希望得到一切社会利益、发号施令的快乐、嘲笑法律和对待一切人蛮横无理却不受惩罚的快乐吗,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永生?你们中间最没出息的人,只要睁开眼睛,便能分清这两条道路。”

他一离开,耶稣圣心派的虔诚信徒便到小教堂去唱感恩赞美诗。在神学院里,没有人认真对待前院长的讲话。“他对撤职非常恼火。”大家到处这样说,没有一个神学院学生会头脑简单,相信他是自愿辞职,因为这个职位同一些大施主有着密切关系。

皮拉尔神父到贝桑松最漂亮的旅馆住下,借口公事,其实并没有公事,只是想在城里度过两天。

主教邀请他吃饭,而且为了捉弄德·弗里莱代理主教,竭力让皮拉尔神父显露身手。吃到餐后点心时,从巴黎传来离奇的消息:皮拉尔神父被任命为离首都四法里、出色的N……堂区的本堂神父。善良的主教衷心地向他表示祝贺。主教在这整件事中看到一个巧妙的手腕,他的情绪很好,对皮拉尔神父的才能做出最高度的评价。他给皮拉尔神父一份用漂亮的拉丁文写成的证书,不许打算提出告诫的德·弗里莱神父开口。

晚上,主教大人把他的赞赏带到德·吕邦普雷侯爵夫人家里。对贝桑松的上流社会来说,这是一个重大新闻,大家对这个异乎寻常的恩宠胡猜乱想一通。他们已经把皮拉尔神父看成主教。最精明的人认为德·拉莫尔先生当上了大臣,这一天才敢嘲笑德·弗里莱神父在上流社会摆出的专横态度。

第二天上午,当皮拉尔神父去求见审理侯爵案件的法官时,人们几乎尾随着他串街走巷,商人们也站到他们的铺子门口。他第一次受到客客气气的接待。严厉的冉森派教徒对目睹的一切愤恨异常,他跟他替德·拉莫尔侯爵选择好的律师们商议了很久,然后动身去巴黎。中学时代的两三个朋友把他一直送到敞篷四轮马车跟前,他们十分欣赏马车上的纹章。他一时放松自己,告诉朋友们,他管理了神学院十五年,离开贝桑松时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些朋友流着眼泪拥抱他,随后互相这样说:“善良的神父大可不必说这个谎了,这也显得太可笑。”

凡夫俗子被贪财图利蒙蔽了眼睛,绝不可能理解,皮拉尔神父正是在这种真诚中找到了必要的力量,六年来单枪匹马同玛丽·阿拉科克(11)、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和他的主教做斗争。

(1) 《先驱者报》,1830—1834年在里昂出版的报纸,受到巴黎读者的欢迎。

(2) 这句诗出自布雷纳莱里(1738—1812)的《伏尔泰颂》。

(3) 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作家、政治家、哲学家。

(4) 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著有《埃涅阿斯纪》《农事诗》。

(5) “éveillé”也有“机灵”的意思,这里语义相关。

(6) 抹大拉的玛丽亚,《圣经》中悔过的女罪人;姑娘指法国女诗人德尔菲娜·盖(1804—1855),她的诗《抹大拉的玛丽亚》写于1824年。

(7) 拉丁文:好极了。

(8) 马拉加葡萄酒,西班牙港口马拉加出产的葡萄酒,驰名于世。

(9) 君士坦丁(272—337),罗马皇帝(306—337),从313年起,支持基督教。

(10) 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做过行省总督,著有《编年史》。

(11) 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圣母往见会修女,传播对耶稣圣心的崇拜,遭到冉森派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