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仲长统与陈群—帝国的反思

西汉的灭亡、王莽的灭亡以及东汉的灭亡,让儒家那一套治国理政方式遭到重击。本来,儒家的政治思想态度极为乐观,孔子和孟子都生于乱世,然而孔子说“如有用我者,三年可成”,孟子则说,“只谈仁义,就足矣”。虽然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一治一乱”,但仍然坚持追求治道,并以治道为主。所有的儒家知识分子都认为天下即使乱成粥,也大有可为。

儒家追求的政治理想是圣君贤相,归仁化义,和法家最大的不同是,它虽然尊君,但以民为贵,政治的主体是人民,而不是君主。当秦灭亡时,儒家知识分子攻击的正是这点:秦并未把法律看作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普世法则,而是只当成了君主统治的工具。所以,法家之秦就成了专制之秦,专制和法家是两回事,如同牛和蜗牛。两汉时期,儒家鼓吹圣君贤相、归仁化义的政治口号,可一旦君不圣,相不贤,仁难归,义不化,儒家知识分子就只好干瞪眼。为了弥补仁义之政治的不足,两汉政治高层又引进法治,并和仁治并驾齐驱,然而,又出了各种问题,天下大乱。

儒家知识分子此时彻底丧失信心,由乐观急转直下为悲观,仲长统即是代表人物。仲长统少时好学,对各种礼仪则深恶痛绝,在很多人眼中,属于狂生。后来到曹操帐下效力,论说古今,著书十余万字,可惜大部分失传。仲长统悲观地认为,秦汉两朝既非纯法也非纯儒,更不是外儒内法,而是君主专制。天下常发生大乱,不是儒家的问题,也不是法家的问题,而是君主专制的问题。仲长统讽刺那些拿儒法说事的蠢材知识分子:譬如一把刀,儒家说不能随意使用,法家说要经常使用,砍杀坏人,只在刀的使用上争得面红耳赤,却忘了刀的主人不是儒也不是法,而是专制的帝王。

天下之乱就乱于帝王,国家富有,帝王奢侈浪费,乱动刀兵,搞得国家破败贫穷后,帝王又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没有良知的浑蛋往往会激发人性中的恶,使世间出现所谓的英雄豪杰,提刀挎剑,斩杀同类,让人间变成地狱。仲长统说,人经不起考验,更经受不住**,见别人杀人而荣华富贵,自然也要去杀人,见别人称王称霸,美女如云,自然也要去血流漂杵。而一旦乱起,纵然有天降圣人,也只能维持短暂的和平,终归还会回到乱世。

仲长统一针见血地指出,天下之乱不乱于外敌,也不乱于知识分子的无能,更不乱于乱民造反、军阀野心,恰好乱于专制政体。皇帝权力无限,不受制约,永远心想事成,他给人树立了恶的“榜样”,人们自然会群起效仿。但遗憾的是,仲长统没有给出限制君主权力的破解之道。他只是断定,倘若中国仍坚持这种政体,那必然是一治一乱永无停歇,而且比孟子悲观的是,仲长统认为,乱才是常态,治只是变态。他更认为,君主专制导致的结果是人才不能尽其用,所有人上升的大门的钥匙都控制在君主手中。

中国从夏王朝开始直到春秋末期,政府由最高领导人和他的家人统治,进入战国,平民开始进入政府,这些新鲜血液的输送,加速了战国的进程。秦王朝时,人才的选拔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大多依靠功勋。两汉时期,各地政府举荐人才成为主流,然而,这种方式仍有随机性,主动权还是掌控在君主手中。

直到伟大的人物陈群的出现,中国帝制时代的人才选拔才有了一定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九品中正制”。陈群是曹操的重要幕僚之一,在曹丕建曹魏帝国后期担任吏部尚书(组织部部长)。陈群本为当时的大世家子弟,有学识,有被知识分子吹捧的道德,他所创立的“九品中正制”的性质虽由其出身决定,但仍然给中国帝制政府提供了一个标准,这就要比没有标准好很多。

“九品中正制”规定:每州设大中正,郡设小中正,将辖区内各级官员按才德分为九品,即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三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中正的职责就是决定人的品等,标准就是才和德。评定品等后,小中正把名单上报给大中正,大中正再上报给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就将名单作为官员的升降标准,知识分子若要进入政府,这是重要途径。

由于“九品中正制”成为一种制度,所以就限制了皇帝随心所欲用人的权力,这对君主专制政体无疑是一种纠正。同时,“九品中正制”避免了一些无才无德却和皇权有关(比如外戚、宦官)的人进入政府,干扰朝政,更为重要的是,“九品中正制”确立了中国帝制时代“精英治国”的理念和现实。不经过政府的评级,就算你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也进不了政府。从此,中国走上了一条独特的治国理政道路:精英治国。

然而,任何一种制度都有弊端,只要它是人创建的。因为人就是有弊端的动物,出于出身、见识、私欲这些方面的原因,制度本身有好处,也必有坏处,正如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那样:有阴必有阳,有阳必有阴。

陈群出身世家,其所创建的制度当然会为世家着想。如果是个负责的中正,那他在评定官员品等时,会按照才和德的标准;如果他不负责,那就会阳奉阴违,以被评定人的家世为准绳。

东汉后期的门第已是潜规则,陈群用“九品中正制”将其显化为制度。从此,被中正评定为高等级的官员都出自门阀世家,他必须选定门阀世家中的子弟,因为他就出自门阀世家,为了让后代也能成为上等之人,他要先培养将来可以推荐自己后代的人,而这些人必然出自门阀世家。于是,就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现实。现实是残酷的,所以它才是现实。一个人的政治前途与社会地位不是靠品德和才华获取,而是由家世血统决定。上到中央政府,下至地方政府,掌握权力的人都是一类人,他们就是门阀世家。这就是化国为家,由于手中的权力不是靠努力奋斗而是靠投胎得来,所以很多官员并未把国事当成家事,相反,他们对国事置若罔闻,于是出现了清谈。

所谓“清谈”,就是不处理政府的俗世事务,只探讨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中国其实没有哲学,因为没有思辨,模棱两可的学术问题遍地都是,而且谈上几万年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让官员们心甘情愿、乐不可支地深陷其中,产生了“嘴炮”千千万。

作为国家中流砥柱的知识分子如此,那国家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司马家族虽然气势如虹地灭掉了三个国家,建立晋帝国,但支撑帝国的基石早就注定腐烂,晋帝国如同建在沙堆上,一建成就飘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