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信子住在古城里。

门前就是高高的石墙,旁边绿荫葱葱。黄昏时分,街上的灯火让人如在谷底般。

信州饭田的街道沿山丘蜿蜒而上,信子很喜欢沿着如在谷底一般的老街散步,然后回到住宿地。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高处的街道都是新建的,低处的老街显得有些暗淡低徊。

她从甲府经过上诹访时,没有下车,直接去了伊那,然后返回。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漫游,伊那她也是第一次来。

昨晚她住在高远。

旅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她一个人。

她住的十铺席的房间,一个人显得有些空旷,于是请了老板娘的妹妹陪她一起睡。这个房间有古老的纸门,还有江户时代的用具,它们曾经一度豪华,如今却显得潦倒。

这里到处都是桑田,信子走在农田间的路上,有农家邀请她试试制造礼品绳。

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发髻绳的产地,现在生产的东西变成了礼品绳。

一根白得发亮的绳子像电线一样挂起来晒干,纸上反射的光如同秋阳一样寂寥。

饭田也是如此。到偏远一些的村落,在古老的农家的空地上,挂着无数白色的绳子,在桑田的衬托下,就像是用白胡粉画在绿色的背景上,赏心悦目。

信子渐渐下了决心。

一直以来,她顾虑娘家,不能随心所欲,这样是不行的。让母亲伤心固然不好,但还是和丈夫离婚为妙。她似乎感到,出来旅行,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

没有一个人,怀着她这样虚无的心情毫无目的地闲逛。在火车上、在旅馆里,其他旅客都有着自己的生活。生活就是一种目的,是度过人生的目的,怀有明确目的的人,他们坚定踏实,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样是出来游玩,但他们有一种把握自己人生的自信。

信子之前也几度下决心要和丈夫离婚,但一次都没有跟娘家说过。不过,父母已经察觉到她家里的气氛,母亲也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在那个古旧故乡的旧世家,女儿离婚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令人痛苦。

之前想到这些,信子就无法下决断。

不过,已经够了。

新婚不久,她就对丈夫弘治感到失望,她看明白自己不是适合他的妻子时,如同坠下断崖。

这些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是父母撮合的婚事,她认为自己必须答应。

这种责任感一直持续了五年。这五年中,她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一直在随波逐流,毫无头绪。

她也不会其他玩乐,开始接受大学的函授教育,起初是为了散散心,但空虚仍会不时如风暴般席卷她的心头。

最终只能选择离婚,自己治愈自己。对于娘家,她准备暂时就当自己失踪了,不要回去。自己在东京离婚了,这个消息应该马上就会传遍家乡,但也只是一时的。

在乡下的旅馆里,信子下了这个决心,她准备就这样回长冈。和没有下决心前相比,她的心境变得不一样了。

天黑了,灯火从谷底老街一路向上铺展开来。虽然有些迟了,但似乎有些地方的人在跳盂兰盆节的舞。穿着浴衣的人们手摇团扇,悠闲地散着步。

其中也有从外地来这里游玩的城里人。

其中一个人让信子不由得想起了浅野忠夫。他的个子、体形及思考的时候身子略微前倾的姿势,都和浅野一模一样。

他应该从汤村直接回家了吧,浅野孩子般的热情如今只让她生厌。

一个人最好了,以后的生活应该会丰富多彩。还不知道以后要靠什么职业养活自己,不过,再也不会有男人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了,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客人——”

老板娘从楼下上来。

“今天晚上,这边有地藏菩萨的祭祀,要跳盂兰盆舞。您要是没事,一起去看,怎么样?”

老板娘已经换上了华丽的浴衣。

“好啊。”

虽然信子没有心情,不过机会难得,在这旅途之中看一场盂兰盆舞,日后也会成为特别的回忆,让自己想起这个决心初定的地方。

那天晚上,信子睡得很香。

长冈的街上,灯火已经亮起来了。

信子进了自家的玄关,迎面正碰上来办事的女管家,女管家吃惊地笑了。

“啊,欢迎回家。”

她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

“好久不见啊。”

信子突然回娘家,她有些吃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表情。

“阿君你还好吧?”

“嗯,我就是一个劲儿长胖。”

她露出双下巴笑了。

她十几年前和丈夫离婚后,一直单身抚养孩子。

“小姐,好像有点瘦了。”

“是吗?一直游手好闲,应该不会瘦吧。”

“这次会在家待几天吧。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工作的空闲时间会来找你的。”

“这个嘛,可能也不会待很久。”

“东京那边,还是要操心啊。”

信子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赶紧转移话题,问起了母亲。

“刚才有位熟客在大房间摆宴席,夫人去那边打招呼去了。”

经营一直是父亲负责,不过母亲偶尔也会出面应酬。

“爸爸呢?”

“刚出去,说是要参加行会的聚会。”

没有人在家。信子走进母亲最喜欢待的茶室。

阿君也跟进来:“你先去泡澡,泡完他们应该就回来了。”

“嗯。”

“我把浴衣找出来。”

阿君径直去衣橱里拿出叠起来的衣物。

“东京挺热的吧。姑爷怎么样?”

她问起了信子的丈夫。

“男人们就算天气热,也要去工作,应该很累吧。”

信子很少和丈夫一起回来,只有婚后半年左右回来过一次。之后,弘治就编造借口不来,或者是信子有意避免跟他一起来。

信子进了澡池。

这间主屋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了。当时是手艺高超的工匠精选材料建成的,到现在还很结实。后来,旅馆那边渐渐建起了一栋又一栋新楼,跟这边就像两个天地。五六年前,也换了浴池,不过家里基本上和信子记忆中的一样。

同样是温泉,但这里是自自己小时候起就有的热汤,进去以后心情都不一样。特别是她刚从甲府那边走完信州路回来,似乎连情绪中的灰尘都被洗净了。

想通了以后回到家里来,真好。如果一早就回来,自己肯定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

旅馆那边传来宴会的欢笑声。

她慢悠悠地泡好澡,起来,回到茶室,母亲已经赶紧回来了。应该是在宴席上喝了点酒,母亲脸颊醺红。

“呀,你回来了。”

母亲穿着盐泽衣料做的清爽夏装。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是适合穿华丽的和服。

“我听阿君说你来了,好不容易才从宴会上脱身。”

母亲一边叫热,一边解开腰带。

“弘治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问。

“啊?”

看着信子不解的眼神,母亲似乎马上明白了,若无其事地说:“呀,看来你们没碰上。”

“嗯……他来这里了吗?”

信子心中一惊。

母亲似乎忙着解腰带,在衣橱里找衣服。信子沉默了。

看来弘治来过了。母亲说“没碰上”,那一定是在自己旅行期间,或许就是昨天,或是前天。

刚才和女管家阿君说话间,她似乎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弘治在这里并未久留,而是待了一下就走了。

他不像是会特意跑到这里来的人。他的来访,信子马上可以想象到,是跟自己离家出走有关。信子在意的是,他跑过来说了些什么。

信子等母亲坐下来。

母亲终于坐定。不过,母亲的脸在信子看来有些心神不定,母亲似乎在窥探信子的表情。

“弘治什么时候来的?”

信子平静地问,尽量不想刺激到母亲。

“前天中午……你不知道吗……原来如此。”母亲好像忽然想起来,“对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了。”

弘治是这么说的。

看来弘治不是为了信子离家出走的事来的,信子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弘治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己反而可以趁机提出离婚的事了。有没有这个事前预告,还是很不一样。

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弘治是为什么来的呢?他不是那种没事跑来玩的男人。

“你吃过饭了吗?”

母亲问。她似乎想隐瞒一些重要的事。

“还不想吃。”

“是吗。”

“妈妈,弘治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来求你爸爸什么事。”

“求爸爸?”

原来如此。

说起弘治的请求,不可能是别的,以他的性格来说,只可能是跟钱有关的事。

信子盯着母亲的侧脸。

母亲岔开话题:“等会儿爸爸回来,你再详细问他。”

“妈妈已经问过了吧?”

“我知道一点。直接问爸爸,你比较放心吧。”

“是钱的事吗?”

“大概是吧。”

“是一大笔钱吗?”

弘治来借钱的事还是先不说为好。

“我不太清楚……”母亲言语含糊,忽然开始盘问起信子来,“你过得还好吗?”

“……”

信子一时答不上来。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含糊其词,也可以蒙混过关,不过这次她做不到。接下去她要宣布自己的决定,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说吧。只有母亲,她也许会提心吊胆,阻止自己。

“你们还是好好过吧。”

母亲见信子沉默,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弘治是个男人,有好多交际,我知道你也有好多委屈。你们没有孩子,你肯定更寂寞。不过,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不该说这种话,不过,你爸爸也曾有一段时间,让我吃尽了苦头。”

“……”

“这种时候如果忍不住,我们也完了。男人年盛力壮的时候,要给他们自由。”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纸门开了,父亲探出头来。他在浴衣上披着一件罗纱和服短外褂。

“您回来了。”

信子和母亲齐声道。

“你来了。”

父亲满眼笑意地对信子说。

“一小时前到的。您出去了,我简直像进错了门。”

“哈哈。”

父亲准备说什么,母亲走到他身后,帮他脱掉外褂,对他使了个眼色。

“东京那边怎么样?”

父亲似乎一时找不出话来。

“还好……”

“还是很热吧……对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转了一圈?”

“是的,说是刚回来。”

母亲代信子答道。

“偶尔去散散心也不错啊。”

信子不由得观察着面前父亲的表情。

不管怎么自我安慰,人无忧无虑的时候,和满怀心事的时候,外表看来多少总是会不一样的。信子眼中的父亲,似乎有心事,是在下重大决心时候的父亲的表情,信子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