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范畴“哀”的完成

将“哀”第四阶段的意味分化出来,就使得它成为一个特殊的审美范畴,这具有重要的意义。要使这个新范畴的特殊审美内容更为充实并加以完成,还有待于进一步与优美、艳美等狭义的“美”进一步融合,而发展到第五阶段。不过,第四阶段与第五阶段的区别实际上只是特殊审美情感的色调之差,在实际的使用中,要将两者明确加以区别是很困难的。不仅如此,根据观察角度的不同,也可以把第五阶段的意味看作是第三、第四阶段综合发展的结果。在一些较为含糊的用例中,不仅是第四阶段与第五阶段的意味之间,就连第三阶段与第五阶段的意味之间也往往没有明确区别。以下,我们只能置实际上的这些困难于不顾,将大体上属于第五阶段的用列举出若干,以此来完成我对“哀”这一审美范畴的研究。

虽然并没有使用“哀”这个词,但在审美体验的内容上看相当于“哀”第五阶段的例子,可以举出纪友则(22)的《春光和煦》。这首和歌给我们的感觉是在温暖美丽的融融春光中,含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淡淡愁绪,朝着一种类似于“Kosmisches Gefühl”(23)的方向展开。当然,从程度上看,这首歌中“哀”第四阶段的要素含量并不多。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和歌是能因法师(24)的“山寺的春天,傍晚的钟声中,花瓣飘落”,哀愁的气氛较为浓厚。(至于诸如这首歌在手法上是否生硬之类艺术价值问题,在此不论。)以上歌例中所把握、所表现的美大体接近于第五阶段的审美意味,但它们没有直接使用“哀”一词,还不能看作是“哀”概念的用例。

我在上文中谈到“哀”第一阶段的用例的时候,引用了《源氏物语》中描写藤壶出家的一段文字,在谈到第四阶段的用例时,又引用了《贤木》卷中描写藤壶出家后“物哀”心情的一段文字,在此,我还想再举出《薄云》卷描写藤壶去世时的一段文字,多少可以表现“哀”第五阶段的审美意味。当然,从文字表面看,作者描写的是源氏在藤壶死去时的悲伤情状,但其中的“哀”之美,我们可以通过想象而感受到。作者写道:

……在诵经堂中待了一整天,哭了一整天。美丽的夕阳照进来,山巅上的树梢清晰可见,山顶上飘浮着一抹薄云,呈灰蒙色,令人格外有物哀之思。

又,《须磨》卷写源氏被流放到须磨前,去亡妻葵上的府上告别时,有下面一段话:

破晓时分,天色尚暗,源氏起身准备返回。此时残月当户,景色清幽,庭中樱花已过盛期,而枝头犹有残红,凄美可爱。薄雾迷蒙,与朝霞融为一片,较之秋夜,更有哀之美。

这里表现的是身处逆境时,面对晚春之花所产生的“哀”之美。

《源氏物语》中的女主人公紫上,是春花一般美丽的女性,她自己也特别喜爱春天,但不幸青春罹病,在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为完成夙愿而去做《法华经》供养,此时有一段文字,我认为很接近“哀”第五阶段的审美意味——

僧众彻夜诵经,诵经声与鼓乐声相应和,不绝于耳,饶有佳趣。天色渐见明亮,朝霞中种种花草显露出来,香气四溢,春意沁人心脾。百鸟鸣啭,声声不亚于笛音,物哀之情、美妙之景,于斯至极。此时《陵王》之曲奏起,曲终声调转急,听之华美非常。人们从身上脱下衣袍赏赐舞乐者,场面热闹无比。……不问身份高低,无不兴致勃勃。紫上观此情景,自念余命无多,不禁悲从中来,但觉万事可哀。

在《源氏物语》最后一卷,写宇治中君与熏大将一同追忆大姬之死,有一段文字:

庭院前有几株红梅,色香俱佳,招人怜爱。黄莺也不忍从树间飞过,啼鸣不止。此情此景,加之两人一起抒发“春犹昔日春”的慨叹,更显哀之美。

这两段中的“哀”都是同样的含义。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写道:

秋天是黄昏最美。夕阳照耀,山显得更近了,鸟儿返巢,三四只、两三只地飞过,平添哀之美。

又有:

山顶上,日头欲坠未坠,阳光艳丽,看上去红彤彤的,发出淡黄色的云彩飘浮着,尤显哀美。

这里的“哀”内容看起来单纯,但从所表现的审美性格上来看,是很接近第五阶段“哀”之含义的。

和歌中的例子,也可以举出若干。例如,永仁五年(25)的“歌合”中,有一首歌:“夕阳映照下,浮世有哀色,黄昏钟声鸣。”这里的“哀”似乎很接近第四阶段上的意味,但考虑到它写的是暮春黄昏给人的感受,也不妨看作具有第五阶段的语义。又,《武家歌合》中有一首歌:“樱花盛开色香浓,月光朦胧中,夜来更显哀。”看上去这里表现的只是优美、艳丽等第三阶段上的语义,但多少也有第五阶段的意味。

以下再举出近世文学中的一些例子。在松尾芭蕉的俳谐中,有一首付句是“蝴蝶茫然飞舞,尤为可哀”。此句收入《瓢》中的《歌仙花见》卷中,是对“千部花盛一身田”(作者珍硕)、“顺礼死后,道上起阳炎”(作者曲水)的附和之句。前句写的是顺礼的死,付句中的“哀”应该与之有关,但由于是俳谐,前后句之间未必具有逻辑上的紧密关系。如此看来,这里的“哀”已经超出了特殊的心理意味,而具有了第三、第四阶段的意味,并且接近第五阶段的意味了。顺便说一下,各务虎雄氏在《俳文学杂记》中对芭蕉的这首付句做了如下感想,他写道:“此句中的‘茫然’古来就有很多解释,解释不同对整句的理解就有所不同。我读此句的时候,感受到的是阳春四月的寂寥感。那蝴蝶既不是放心地去追逐花色与花香,而是任凭时有时无的风儿吹拂,在漫长的春日中无目的地飞**,这就是它的‘可哀’之处。……我读此句,感到的是在现实深处隐藏的对各种各样梦想的无望的追寻,心中不免有寂寥空虚之感。”西洋的浪漫主义文学中有不少作品以蝴蝶作为人的灵魂的象征,芭蕉的付句当然没有这样的象征性,但考虑到前句写的是顺礼其人的死,从芭蕉的心情而言,也不免使人感到这蝴蝶中仿佛也寄寓着一个迷茫的灵魂。同时,它也是春意融融的天地之间令人动容的“哀”的一个象征。

以上,我对“哀”概念的各种用例做了考察。结束这个考察的时候,全书也该结束了。简言之,我要说明:本居宣长将“物哀”作为《源氏物语》全书的眼目,视为作者基本情感的表达,但我认为,他所理解的“哀”的概念还主要是心理学上的意味,可以将此作为理解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朝文学的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所能打开的,与其说是这些文学作品的审美内涵,不如说是主观性的素材方面的问题,因而我将宣长的解释进一步向美学方面引申发展,将“哀”的审美意味分为五个阶段,而将“哀”第五阶段的审美意味,即作为一个特殊审美范畴的“哀”,视为平安朝文学的一般基调,认为这种美在《源氏物语》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和表现。

最后我还想指出的是,我在上文中对“哀”的特殊美学意味的阐释,指的是其本质的、核心的性格。要问“哀”中是否还应该包含更多的意味内容,那么应该说,上述的解释是很难将所有的意味内容都囊括其中的。在我看来,即便“哀”这一概念中还包含着另外种种意味内容,如静谧之美、朦胧之美,等等,但这些恐怕都不是作为一个独特审美范畴的“哀”的本质属性,而是其他审美范畴,如“幽玄”“寂”等所具有的属性。我在研究“幽玄”这一概念的时候,曾试图尽可能广地将所有意味内容都指出来,鉴于它作为一个审美概念在具体使用中具有明显的两义性,为了将它们统一起来,便把这个概念所包含的所有审美因素都加以大体考察。当然,实际上,作为一个审美对象,它可能既是“幽玄”的,也是“物哀”的,也是“寂”(さび)或“侘”(わび)的,各种审美因素的重叠毋宁说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当把它们作为“范畴”来考察的时候,就不能使其相互混同,应该找出它们各自本质的属性来。我在本书的考察中所遵循的正是这样一个原则。

(1) 《大言海》:大槻文彦编日本国语词典,全四册,索引一册,前身为《言海》,编者去世后经相关学者整理,于1932年至1937年间陆续刊行,收词八万余,侧重于语源与出典的解释。

(2) Einstellung:德语,意思是“态度”“观点”“看法”。

(3) 盖格尔(Geiker,1891—1952):德国现象学社会学家、美学家。

(4) 立波特(Ribote,1839—1916),法国心理学家,著有《人格障碍》《情感心理学》等。

(5) 原文作Boullier,或是作者拼错了。当是指M. Francisque Bouillier。

(6) 或是指Herbert Spencer。

(7) 或是指Eckart von Sydow。

(8) Drin-Stehen im Gefühl:德语,意为“现场感”“临场感”。

(9) vital:英语,意为“充满活力的”“性命攸关的”。

(10) 原文:“さびしさもうれしくもあり秋の暮。”

(11) douleur:法语,意为“痛苦”“疼痛”。

(12) nimbus:英语,意为“(圣像头上的)光轮、圣光”。

(13) 冠、婚、丧、祭:平安朝贵族仪式生活的四个主要方面,其中“冠”指成人仪式。

(14) 《更级日记》:又称《更科日记》,平安时代日记作品,作者菅原孝标之女。

(15) 《荣华物语》:又称《世继物语》,历史物语,四十卷,作者不详,成书于11世纪,是以假名所写的最古老的历史小说。该书描述了从宇多天皇到堀河天皇十五代天皇两百年间的宫廷历史,对藤原道长的描写尤为详细。

(16) 和泉式部:平安朝时代宫廷贵族女性,著有《和泉式部日记》。

(17) 《蜻蜓日记》:平安朝日记作品,作者为藤原道纲之母。

(18) 《大和物语》:平安朝时代的“歌物语”(以和歌为中心演绎出的物语),作者无定说。约成书于950年至953年间。

(19) 《木槿》卷,一作《朝颜》即“牵牛花”,《源氏物语》第二十卷。

(20) 克劳斯(1861—1946),德国美学家、哲学家,主张从生理生物学立场解释美与美感。著作有《动物的游戏》《人类的游戏》等。

(21) 当是指Gustav Johannes von Allesch(1882—1967)。

(22) 纪友则:生卒年不详,平安朝前期歌人,《古今和歌集》编纂者之一。

(23) Kosmisches Gefühl:德语,意思是“宇宙意识,宇宙感”。

(24) 能因法师:俗名橘永恺,生于公元988年,平安朝中期僧侣、歌人。

(25) 永仁五年:公元1297年。